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这也许是一件好事。——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很少有人能在将老之时，还能保持一颗纯洁的心灵。他们大多都在重复不断的人生场景中，看见了一抹未来的微光，又在那微光里看到了命定的结局。于是，他们脸上长出了皱纹，行动变得迟钝而缓慢，最后渐行渐远，不动声色，无人瞩目的消失在那片原本属于他的天地。
苏冉同样如此。
坐在一间普通农舍的矮脚凳上，将一杯温酒饮罢，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温暖时，他就开始意识到了这辈子走到了最后一关的事实。
这里是灵昌，更确切的说，是灵昌城外几十里处的一个小山谷，也是他的穿越开始的地方。
半辈子下来，他的积蓄，足够他在这里找到第一个不错的安身终老之所。
住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推开窗，能看见远山和田野，屋里温上一壶酒，养条狗，种种田，或者对着天边的云霞看上一整天，偶尔去周边的山头上逛逛，去看看那一丛丛的梅花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他为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晚年生活。
匆匆回味他奇怪的前半生，像一个过客走走停停，但从未驻留。邂逅一些美妙的人或事，但大多数时侯都处在无力感的包围中。他大概不是一个合格的穿越者，始终是一副怂怂的，得过且过的样子，没有在古代混的风生水起。又不知道如何介入到这个世界里，所以总是像一个过客，在每个地方都蜻蜓点水的来一遍，又轻飘飘的走开。
他的模样，他的生活，他的过去与现在，都不是别人希望看见的，戏台上的威武样子；但讽刺的是，他的样子，无论古今，却是现实中最多人活出的模样。
“也罢，反正没什么人会去看我。不想活那么累。”苏冉抿了抿嘴，品味着那唇齿间最后一缕微薄的酒香，目光却落在了远处。
天已经黑了很久了，田野上的星空呈现出美妙的模样，明亮的月色下，勾勒出了远处小路上走来的人影。
苏冉眯了眯眼睛，他大概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人吃力的背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大概是受伤了，趴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反应。
扶着桌子站起身，苏冉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这对午夜来客光临。
他不担心他们是强盗，他已无余财，看他们的狼狈模样，倒更像是跨过丛山而来的逃难者。
养了几年的大黄狗对着来人叫唤了一两声，便被苏冉喝住了。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只是不知，客从何处来？”
借着门口摇晃的灯笼，他看清那来人的模样。
一个脸色冻的僵硬了的姑娘，背着一个紧闭双眼的年轻男子。那姑娘走到这里大抵是经历了很多痛苦，以致于对于苏冉的问候，她过了好久才有了反应。
“救他一命。”是一个很沙哑的嗓音。
“好。”苏冉放下手里的酒壶，走到她的面前。双目对视的瞬间，他忽地有些恍惚，总觉面前的姑娘有些像是一个故人。
一个常常会蹦蹦跳跳出现在他的梦里的故人。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姑娘，睡一觉吧。”苏冉说。
于是，就这样，在苏冉进入隐居生活的第五个年头，他刚刚到了可以在这个时代被称作“老翁”的年纪时，这个小屋里住进了两位从山的那边逃难而来的人。
那个姑娘在苏冉这里居住了半月后，又被几个人带走。
而她离开的不久后，之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男子也苏醒过来。他受过很重的伤，后腰被野兽拍了一爪子，好在恢复力旺盛，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来临时，他也已经回到曾经身强力壮的状态。
他告别了苏冉，前往远处寻找那个在她醒来前离开的姑娘。
分别的时侯，苏冉把狗十三这个名字送给了男子。苏冉能感觉出来，他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她或许还活着。”眺望着男子沿着阳光下的小路，渐行渐远的身影，苏冉喝完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没有管地里成熟的庄稼。回到农舍里收拾了行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在男子离开的前一天，他去山上，那个梅妖曾经在的地方，发现，那里的梅花树在一夜之间都枯萎了。
他写了一副字。看见却不是那黑色的鬼气，而是淡粉色的气雾，萦绕在他身侧，又缓缓地流淌往京畿之地的方向。
在获得能力的地方施展能力，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这样的效果，苏冉并不清楚。但枯萎的梅花树总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作为能找到的唯一线索，苏冉决定跟随着这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气雾，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这么多年时间，足够他回味起当初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到底是从何处出现的了。
或许是因为想去确证这件事，又或许只是想见见故人。这是五年来第一次，他又恢复了一颗在世间到处走走的心。
不过，这一次，他带上的，不是风水相师的行头，而是铃医的装备。他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他是否已经彻底迈过了内心中那个做个医生悬壶济世的坎儿。但他清楚自己貌似不那么怕死了。
“既然不怕死了，那就做个医生吧。反正这辈子治过的人也不少了，也算不上是一个半吊子医生了。”苏冉如是想着。
古代没有发达的交通，让人总是觉得日子过得慢。
可古代也没有爆炸的信息，每个人每天需要的信息不过几分钟便可讲完，日子平静的像是同一天的重复，苏冉一路游医走来，倒也未觉察时间流逝飞速。
就这样过了一年，苏冉走进了长安城门。
淡粉色的气雾到这里不知为何，断了下来，仿佛是不曾出现过一样，在一夜之间消失在空气中。这让苏冉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追寻下去。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茫然，而到了茫然的时刻，他们往往会做的，就是照着原来的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然后等待一个回到原先模式的转机。
作为一个普通到极点的人，苏冉同样遵守了这样的思维习惯。
他在京城摆起了医摊，治的病大多不算重症，但常年的在外经历，让他的用药很适合一些常见的疑难杂症，药材选择也很便宜，倒是在京城里有了些小名头。
终于，在苏冉停留在长安的第一年的末梢上，一抹淡粉色的气雾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与那气雾一同到来的，是那个因为很久没有听见而有些陌生的声音。
“咦，好久不见。找我有事吗？”
“江，嗯，江采苹？”
苏冉从客栈的床上坐起来，四下看去。可惜，除了那耳畔的声音外，他没有看到任何别的东西。
“千里传音而已，我的力量现在只撑不到进行肉身在空间上的移动了。”女声回答了苏冉的疑惑。
“没事，我看到你之前呆的地方，梅花树都枯萎了，只留下一道这样的气雾，于是就顺着走了过来。”苏冉摇摇头，问出了他心中的猜测：“你最终嫁入了帝王家？”
他没有问为何她失去了力量，这里的因果他即便知晓，也难以改变，索性不去过问，免得徒增烦恼。
这一次，对面的女声没有立刻回复，良久后，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应答：“嗯。”
“原来如此，那我可能知道那梅花树的枯萎原因了。”
不用再问别的，苏冉的猜想已经被印证了。
当初他根据梅妖的身份，和江这个姓氏，给了她“江采苹”这个名字。
而她化形之后，却也遵循里历史上的梅妃“江采苹”的命运。
曾和玄宗情投意合，又在唐玄宗的喜新厌旧中失去了宠爱，落入冷宫。
想必，那个梅花树枯萎的夜晚，便也是她落入冷宫的时辰。
“今年是天宝十二载，一股强有力的叛军已经在渔阳集结完毕，很快长安就会陷落。”苏冉皱了皱眉头，道：“不出意外，玄宗会前往川渝地区，他，不会带上你。”
这句话，苏冉是用陈述句的口吻。就仿佛他的预测就一定会发生一样。
江采苹听起来却似乎并不怀疑苏冉的话：“嗯，这个我有预料。”
苏冉没有好奇她口中的”预料到“是指的叛乱爆发，还是玄宗南迁，抑或是忘记带着沦落到冷宫的梅妃江采苹离开长安。两个人，一个对未来充满了解，一个对未来毫无预期，但都仿佛看清了接下来的命运。
”所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还欠你一个人情。“苏冉深吸了一口气。
江采苹沉默了一会儿，道：“尽你所能，让他过的好一点。”
“他后半生都会过的很好。”
“那他还会有什么地方遗憾的吗？”
“他会怀念你，也会怀念杨贵妃。她在逃难的路上死掉了。”苏冉顿了顿，如果历史说的不错，最后让江采苹失去宠爱的，便是杨玉环。
“他真的会想起我吗？”她的声音变得急促。
这应该是个对她很重要的答案。
苏冉犹豫了一下，说起了那个历史上关于梅妃的故事：“嗯，玄宗回京后，派人找你，下诏，只要有人找到你，官升两级，赏钱百万。有一宦官献了一幅你的画像，皇帝说：‘挺像，只恨不是活的啊’。”
他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也怀疑过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维护玄宗痴情形象而杜撰出来的。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听到这句话时，周身的那些粉红色的气雾都跳动了起来。
她很开心。
那粉色的气雾活跃了近半刻钟，才逐渐复归于平静。
“那杨玉环死了后呢，他怎么样了？”
“他，他也挺伤心的。”苏冉没把玄宗后来连续想了杨玉环后半辈子的事情说出来。
“女人都是自私的，那就让他以后只为我伤心吧。”
“你的意思是？”
“让杨玉环活着。”
“你不恨她？”
“恨。但她也一样恨我。”
“那，好。”
不知道是不是只撑这样的传音太困难的缘故。气雾，在苏冉点头同意的那一刻，便消散了。
苏冉站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远辰寥落身旁。
一阵晚风吹进来，苏冉打了个哆嗦，再回忆方才发生的事情，仿佛大梦一场。
“我这个人间过客，快要连真实和虚幻都要分不清了呢！”
自嘲了一句，苏冉耷拉着鞋，面向远方，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