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单车穿梭在路两旁高大的杨树中间，黑色的披肩长发随风飘起，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在身上，隐约勾勒出瘦削的身型，含苞待放的年纪。
丁零零，丁零零……
车铃响起，停在门前，老人家知道是放学孩子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这是老人家每天最期待的声音。
而起寒已经迫不及待地丢下书包，坐到饭桌旁边，这是一天繁忙的学习之后最享受的时刻。
奶奶今天早就做好了红烧河虾，糖醋排骨，还有起寒最喜欢吃的小青菜。
“奶奶，不用做这么多啦，我吃不完。”起寒现在更懂事了，她明白奶奶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只是种了很多的青菜去集市上卖，邻居们时不时送来吃食，还有就是靠政府的补助。但是她上初中之后开销一下就变大了，虽然平时她已经十分节俭，而且通过努力学习获取奖学金，但是很多学习资料又必须要买。
奶奶笑起来的时候有深深的皱纹，“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多吃点。而且今天镇长来我们家了，政府给我们增加了补助呢。”
起寒也开心起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了，想去赚钱，这样才能好好照顾奶奶。
她从来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她明白奶奶也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也许十五年前的今天，奶奶捡到她的时候，就把这天当作她的生日了。
吃过饭后，起寒刷了碗筷，再赶去菜市场把明天的菜买回来，才开始写作业。
回家后发现桌子上有乐玲给她寄来的信，自从上了初中，起寒去了镇上的初中，乐玲又回到了市里上学，想见的时间更少了，两人就通过频繁的书信往来互诉近况。迫不及待地打开：
“初中课业越来越多了，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爸妈还给我报名了各种补习班。因为压力太大所以吃很多，目测又胖了不少。好想回到我们小时候的日子，想你，想你的小饼干。
我会加油，争取和你考进同一所高中。希望这封信能在你生日这天送到，生日快乐！
爱你的乐玲。”
起寒想象着乐玲对着书本苦恼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开始回信。最近发生了什么呢，难道写：有人让我给文伽送情书？
这倒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其他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每天早起，做好奶奶和自己的饭，再用饭盒单独装一份，留作午饭，她不舍得多花钱去学校食堂吃。然后在学校上一天的课，课间也是在看书，这时候的课间已经很少有人出来玩了。
起寒仍然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第一排，但并没有小时候那种强烈的孤独感。因为她发现班级里成绩很好的人，大部分都是独来独往。而且作业多起来，大家根本没有时间聚在一起。起寒成绩很好，经常有人来问问题，借作业，她虽然不会主动找别人，但只要别人和她说话，她都会笑着回应。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优势，不再敏感的活着。只是当别人叫她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出去玩，或者去学校附近的商店逛逛时，她还是拒绝的，因为自己没有多余的钱去消费，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有一阵强烈的自卑感。
还有就是，当她在学校偶遇文伽的时候……
起寒打开柜子，柜子里有只小木盒，木盒里是一块白白的鹅卵石，想起小学时一阵风吹过的谣言，又一阵风吹走……这算是什么呢？
如今文伽和华枫在楼上的一班，起寒在楼下的三班，楼梯上下，总会不经意遇到，擦肩而过的时候，起寒几乎是屏住呼吸的。
她明白，她永远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心事，这样也就再没有下文了。
但是，在诺大的校园里，楼梯的上下之间，教室窗外来往的人流之中，熙熙攘攘的校门前，还是期待着偶遇。
初二的时候，文伽和华枫都已经长得很高，他俩依旧形影不离。每当他们走过，周围的女生都会偷偷看着。转眼间就都长成了很出众的模样。
甚至班里有人让她帮忙送情书给他们。送给谁啊？
“我还没想好，真的太难选了，送给文伽还是华枫呢？”对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着。
起寒说：“我和他们不熟，不太方便送。”
“你不是和他们同一个小学吗？”对方说。
“但是……”
“没事没事，反正认识就好了，你等一下，我去再抄一份，你每人送一份，这样几率大一些。”
起寒看着对方带着眼镜的小黑脸，大大咧咧的，竟有几分像乐玲。
思考了半天，起寒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情书送出去，只好带着回家。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起寒看到一个曼丽的身影，虽然同样穿着校服，但是她长长的披肩发上系着大红色的蝴蝶结，小腿纤细且长，个子也长高了，亭亭玉立，实在惹人注目。
起寒叫住她：“万静。”
是的，她也在这个学校，依旧有妈妈接送，此刻她正站在门口等待。
她回过头看到起寒的时候，笑起来明媚动人，使起寒想起美丽温柔的万妈妈。起寒想着，或许可以让万静把情书送过去，因为她和文伽是一个班的。
但是走到跟前，她突然不好意思开口了，让如此高贵的白天鹅拿着丑小鸭的情书送给两个人，实在有点讽刺。
万静说：“好久不见，等下我要去上美术课，你要回家吗？”
起寒推着自行车，只能回答这句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是的。”她当然是要回家呢，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叫住她，却突然找不到话题。
这时候，万妈妈的白色车子停在了她们面前，她看到起寒，热情的打招呼：“起寒，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而且又漂亮了呢。”
起寒不好意思地笑着，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万妈妈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
“有时间来我们家玩，我先去上课了。”万静朝她挥挥手。
“好的。”起寒想起小时候扎着羊角辫的万静，她跟她说要常来玩，但是后来她一次都没去过。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之间是有差距的，她去画画了，她要回家买菜，顺便给奶奶买止咳药。
第二天，眼镜同学问她有没有把情书送过去。起寒无奈的摇摇头。
眼镜同学立刻就生气了，“是不是因为你和文伽好过，所以不去送？”声音有点大，旁边有人听到了，开始小声议论。
起寒大惊，不知道这小时候的谣言如何传到这里，“你听谁说的？”
“你承认了？”
“没有，”起寒的声音却低下去，不知如何辩解，那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往事，如今已经消亡殆尽了，她自己已经决定埋葬，却又被别人提起，像是重新开棺验尸，“没有的事……”
坐在最后一排的方旋却突然大声嚷起来，“文伽早就不要你了！”
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听到这句话了，都朝起寒看过来。起寒恼羞成怒，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恍惚中，小时候那种被众人隔绝的孤独感再次袭来，她委屈地掉下眼泪。
接下来，这件事在青春期萌动的中学生的口中反复添油加醋，有人甚至说起寒为了文伽自杀过。
是啊，在大部分同学眼里，起寒性格孤僻，做出什么事都可能，而且没有爸妈，肯定缺乏教养，而文伽阳光帅气，那么多人喜欢他，肯定是起寒自作多情，自作自受。
平静的生活突然掀起了巨浪，可是这些，该怎么写给乐玲看呢？
而就在自己水深火热的处境之下，起寒仍然想着当事人有没有听到这些谣言，否则他怎么没有一丝回应？哪怕是说他否定了那些谣言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或许他也听到了，只是在他心里，她是无关紧要的人，是众多与他有过传闻的小女生其中一个，所以并不在意。
而她与他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她在自己的推理中逐渐验证了这一点。
在这个初二的下学期，起寒突然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好想抓紧毕业，好想逃离。她抓紧手中的石头，这个曾经给她一丝光明的小秘密，现在变成了致命的砒霜。
当万静来找起寒的时候，方旋擦了黑板，正在把粉笔灰故意拍到起寒桌子上，“有本事你让文伽来打我啊！”
眼泪在起寒眼睛里打转。
万静冲进教室，把一盒粉笔摔到方旋脸上，粉笔四处绽开，方旋整个脸上都是白色的粉笔灰，“操！”他大骂一句，看到是万静，也只能噤声，跑去洗手间清理。
起寒被万静的举动吓坏了，万静自己也有点发抖。班里的同学都认识这位漂亮的女生，她已经成为公认的校花了，平时给人的印象总是高贵且矜持的，这个举动可把大家震惊到了。
但此刻在起寒闪着泪光的眼里，此时的万静散发着侠义的光芒。
万静拉着起寒走出了教室，起寒就顺从的跟着她出去了。
学校的操场是起寒很少光顾的地方，除了体育课，她几乎没有来过。今天她才看到操场上有很多人，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有女孩子们手拉手闲逛，操场边上的座椅上，有男女同学在暧昧地坐着看书或是写作业，绿油油的草坪上有人在踢足球，操场中间有一堆人在阳光下打篮球，跑来跑去，肆意挥洒着青春的气息。
“我经常站在三楼看他们打篮球。”万静说。
起寒朝球场看去，看到了文伽，还有华枫，原来他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玩的这么开心。
“你认识几个人？”万静问。
“两个。”起寒看着那一群人说。
“看来你还是只认识小学同学，”万静假装不经意地说，“最近听说了你和文伽的事……”
“都是假的！”起寒慌忙解释。
似乎是为了确认信息，看到起寒这种反应，她真的相信没有什么了。万静点点头，“我相信你。”然后从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起寒。
是一幅画，画中的男孩子在打篮球，刻意描绘的瞳孔十分清澈，像那年小溪边的流水。
“我也知道那都是别人胡说的，”万静安慰她，“你不要太在意。如果方旋他再胡说，我就替你教训他。”
起寒看着她明亮的眸子，看不出是真诚，是好意，还是在对方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么寒酸的起寒配不上优秀的文伽，所以谣言肯定都是假的。
“这是我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了。”万静收起画，脸上红红的，起寒什么都明白了。
画中的人是文伽。
谣言褪去，往往是因为新的谣言产生了。
大家都在关注全校最帅的文伽和校花万静在一起了，这是被多少人羡慕的一对。在青春萌动的年纪，躲在大人和老师的视线之外，偷偷品尝着心动的美好。没人再去管顾不起眼的起寒，前一阵子她才经历了一阵风雨，转眼间，别人又看不见她了。
而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宽大的校服，推着单车慢慢走出学校，再次证实自己的念念不忘真的是一场错觉。
起寒也讨厌自己，明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为什么还要反复抱有期待，然后反复失望呢？
他听到谣言时无动于衷，看见她时恍若无人，现在他和别人在一起了，这还不足以使自己死心吗？
她强迫自己的思维去想，她应该好好学习的，不应该想这些事情，可是这个年纪的心事，仿佛罂粟，美丽且致瘾。当看到对方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毒素在瞬间被激发出来，迅速蔓延，起寒突然想到一个词：一生。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呢？也许是她终于开始审视自己的生命了，在一个人，一件事的激发下，她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对生命有了新的感知。
好神奇，一个人，能让你对生活充满无限期待与幻想，也能让你的生活瞬间黯然失色，视死如归。
当起寒独自骑着单车穿过杨树林的时候，已是深秋时节，杨树在一夜之间全部枯黄了，在逐渐变冷的秋风中簌簌坠落，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在地上，车轮轧过，阵阵绵软又清脆的撕裂声。
这时有车子骑到起寒身边，是华枫。
“你等一下。”华枫叫她。
起寒便停了车，看着眼前这位同样瘦削的男生，小时候他还不是太起眼，被壮实的方旋打倒在地上显得特别弱小。但是现在他已经比起寒高了许多，虽然还是瘦，但是面庞白净清秀，带着一副眼镜，是大人们所喜爱的乖巧书生模样。
“告诉你一件事情。”华枫看着眼前的起寒，他还是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此时的起寒已经留起了长头发，圆圆脸慢慢变出了弧度，他看到她深深低着的脸庞上有可爱的绒毛，细长的睫毛也低垂着。
他的书包里装着小手帕，就是小时候他被方旋打到流鼻血，起寒给他的那块。在后来的时光里，他反复回想着这个画面：他满脸灰土，一个有着蘑菇头的女孩走过来，他匍匐在地上，只敢看女孩穿着的白色小布鞋，上面还绣着红色的小花，她递给他一块小手帕……
他就一直带着手帕，洗干净，在阳光下晒干，叠起来，想着下次见面给她，但是一直没有勇气。每过一段时间，他就拿出来洗一下，三年的时间，都快洗坏了。
他想，现在可以把手帕给她了吧，然后告诉她，他的心意……
起寒就站在他面前，问：“什么事？”
周围的树叶不断落下，落在单车上，落在校服上，落在纷杂的思绪里。
华枫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从何说起呢？
这时候偏偏听到了文伽的声音，他在到处找华枫，此时正骑车单车朝这边过来。
起寒听到这声音，一下子就慌了，心跳开始加快，她不敢见到文伽，飞快地骑上单车就走了。
华枫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文伽骑着单车过来，说：“刚才那是起寒吗？”
“是的。”
文伽开始想，华枫怎么会和起寒在这里……
华枫抓紧转移话题：“今天没和万静一起‘学习’啊？”当然是笑着打趣，最近文伽不和他一起骑单车回家，主要是因为万静经常在放学后找文伽，不是说题不会做，要文伽帮忙，就是说要文伽帮她检查一下作业。
“她今天有美术课。”文伽说。
“不得了，现在都已经这么了解对方的作息了。”华枫故意开玩笑。
“华枫，”文伽坐在单车上，眉头皱了一下，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更俊美了，浓密的睫毛下掩盖着一双明亮的眸子，也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你相信吗？我不喜欢万静，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华枫并没有十分震惊，对于他而言，他最好的朋友不管是做什么决定，他都是站在他这边的。“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现在都认为你们是一对了，”文伽说，“万静这么漂亮你都不喜欢，你还想喜欢谁啊？”他故意口气轻快地说，其实他想问的是：你还喜欢起寒吗？
他记得小学的时候，文伽说过的。也因此，他一直不敢和起寒说话，他怎么能和最好的朋友喜欢同一个人呢。只要文伽还喜欢起寒，他就会躲得远远的，让小手帕消失在这个青春里。
但此时文伽摇摇头，说：“不知道。”
茂盛的杨树林下，树叶继续落着，层层交织，不清不楚。
而文伽的“不拒绝”给他带来了灾难。
那个从小就任性狂妄的方旋把他约到了教学楼后面的池塘边，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呢，万静永远没错，错的是和她在一起的人。像是小时候自己喜欢的玩具被别人拿走了，他一定要通过武力把对方打倒，抢回自己的玩具。
文伽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毫不胆怯，自己一个人去了池塘边。
方旋带了好几个人给自己壮胆，想着自己虽然强壮，但是个子没有文伽高，气场显得弱了一些，只能通过人数来弥补。
“以后不准靠近万静！”方旋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吼。
文伽虽然不喜欢万静，但是更讨厌被别人威胁，尤其是眼前这种仗势欺人的败家子，更令他厌恶。
他冷笑一声，表示不屑一顾，“你算老几？”
方旋一气之下立刻就拎着棍子冲了过去，其他人顺势也跟过来，并没有什么顺序，就是胡乱厮打。文伽寡不敌众，很快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有若隐若现的溪水，他摸起了一块白玉色的鹅卵石，像是握住了冰冷的手，周围是浓烈的木香花味道……
圆圆的笑脸在一大片白色的光影之中快要消失了，他伸出手叫道：“起……”
“要起来吗？”
“终于醒了。”
睁开眼，看到了华枫，感觉头上十分疼痛，原来是缠着绷带，想起了是和方旋打架造成的。
“叔叔阿姨去上班了，老师让我请假照顾你。”华枫正在削一只苹果。
文伽感觉自己已经清醒了，对华枫说：“我不吃苹果。”
华枫笑了笑，“谁说要给你的，医生说你不能吃硬的东西，对脑子不好。”然后自己咬了一大口，声音清脆。“万静在楼下躺着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怎么了？”文伽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情了。
万静知道方旋去找文伽的时候，跑到了池塘边，看到慌乱的场景，她又变得勇敢起来，跑过去把人拉开，慌乱中不知道谁的手重重的推了她一把，她腿软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池塘里。
万静掉进池塘后喝了许多水，受了凉，一向娇弱的她发了烧，正在病房静养。
这件事把万妈妈吓坏了，她找到学校领导，学校老师的解释是：方旋和文伽打架，万静见义勇为，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
那是谁的责任呢？
学校领导最头疼这个问题了，主动挑事的是方旋是镇长的儿子，不方便处罚，万静家是书香之家，在镇上也颇有财力，又不能不给说法，文伽虽然也是受害者，但是家境普通，还比较好打发。
但万静却执意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不想让大人们去追问出更多的细节。
班主任亲自过来慰问，带来领导的歉意，方旋家出了一笔钱，这件事就大事化了。
万妈妈虽然心中存疑，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乖巧的女儿为何突然“勇敢”，但是只要女儿平安，她就不再追究。
“我还是不去了吧，说不定她妈妈还在呢。”文伽对华枫说。
“随便你喽。”
文伽感觉自己的头不晕了之后，就和华枫赶回学校上晚自习，现在已经是初三，大家都坐在教室里埋头做试卷，安安静静地准备最后的冲刺。
在路过楼下的班级时，文伽又朝着班里第一排的位置看，而起寒正好抬起头，看见了窗外的他……
隔空对视了一秒，文伽就上楼去了。
直到脚步声渐渐消隐。起寒看到文伽的头上缠着绷带，脸上仍有擦伤的痕迹，一定很痛吧，她多想走到他身边去安慰他，可是她永远都不会有万静的勇敢，不敢靠近，不敢救他……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万静大概是一周后才回到学校的，即使是快要中考了，万妈妈也要她完全休养好再去学校。
回到班级看到文伽的头上仍扎着绷带，她走进班级的时候，所有人都朝她看着，唯独文伽不看她。这是刻意的。
是怎么了呢？万静有种不详的预感。
再三思考之下，万静写了纸条，让身后的同学递过去。
递纸条的行为在初中是个很普遍的现象，有人在纸条上写着数学题，有人写着暧昧的句子，还有互相谩骂的。递纸条通常在上课时间进行，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从最南边传到最北边，有人感觉传的太慢，直接扔过去，大部分的时候仍不准，还要小声呼喊，让对方在桌子脚边捡起来。就这样，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一张张小纸条在教室里来回穿梭，像略带刺激与惊喜的游戏。
文伽收到的小纸条是：晚自习后，池塘边见。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杨柳的枝头来回晃动，枝头伸到了池塘里，万静坐在池塘边的凳子上，对文伽说：“那天我掉进池塘里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要没命了。”
“抱歉，你不该来的，男生打架本来就很危险。”
“我没想那么多，毕竟是因为我，方旋才找你麻烦。”万静端坐着，低下头小声说，“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文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又陷入到矛盾中了。他并不讨厌万静，她漂亮，懂事，勇敢，他也知道，拒绝会造成伤害，接受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为什么要去伤害她呢？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和她在一起的，也没有拒绝，他以为这是处理这件事情最好的方式。
但是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他才知道，这是不好的，他应该拒绝她。否则于她而言，永远会抱着期待。而他，也不能再欺骗自己。
“我没有不想理你，只是……”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池塘里的水，月亮在里面明晃晃的。
“你可以先不说。”万静打断了他，“我要先回家了，不早了。”
在转身离开池塘的时候，她哭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呢，她从来没在他这里得到过确定的回应，因为她心里都清楚，只是一直在说服自己，他或许是不好意思开口说喜欢她，或许是想等毕业后再说，或许是……
别自欺欺人了。
万静立刻擦干眼泪，怕回家被妈妈看到，也怕自己哭肿了眼睛太难看。
偏偏在校门口的时候遇见了方旋。万静不想见到他，走到离他远远的地方站着，谁知他竟然走了过来。
万静有些厌恶，又有些害怕，不看他。
方旋个头不是很高，身体结实，有一张并不难看的脸，但是总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的眉头总是皱着。
他放慢了声音，轻声询问：“你好点了吗？”
万静不理他，想起前几天为了文伽掉进水里，而他并不感动，反而更加疏离，忍不住委屈的又要哭了。
方旋慌张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以为她仍在怪他，而他也在心里自责好久了，还好万静没事，她不在学校的这几天，整个学校似乎都缺乏生气了，他想去看她，但是作为这件事的发起者，他又害怕见到万静的家长。
“你别哭，别哭……对不起。”他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说“对不起”，有些不习惯，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所措。
万静索性蹲在地上哭起来，方旋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哭，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对她说：“我以后再也不缠着你了，你别哭了。”
然后方旋就走了。
小时候他和别人争夺玩具，争得你死我活，玩具打坏了，他也要争回来，但是现在啊，他竟然学会了放弃。他看见她难过，竟然开始反思，自己的莽撞竟然这么可恶，自己，这么多年，原来都是一个可恶的人啊。
爱情的萌芽破土而出的时候，到底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东西？有人迷途知返，有人幡然悔悟，有人肝肠寸断，有人鱼死网破，说到底，都让人变得卑微了。
等到文伽的头完全好了之后，摘掉绷带，竟然有一圈白色。夏天的阳光太强烈了，男孩子们在操场上完体育课，打了几场篮球之后，脸都晒得有点黑，唯独文伽额头上的这一圈还留着一个月前的颜色。
课间的时候，华枫和文伽讨论数学题，正讨论到面红耳赤的时候，华枫看着文伽额头上白色的一圈，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文伽把头发使劲向下压一压，企图遮挡一下，“能不能好好做题？”
这时候文伽的妈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文伽吓了一跳，“妈，你怎么来了？”
文妈妈没有理他，脸色很不好，眼睛似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跑到华枫面前说：“枫枫，你爸妈出事了……”
华枫和文伽从小就在一起玩，因为他们家是邻居，他们的爸妈关系也很好，据说年轻的时候就在一起工作，那时候华妈妈和文妈妈一起怀孕，两个人还计划着，要是一男一女，他们一定会给孩子定娃娃亲，以后两家人结成亲家，却没料到两个都是男孩。
两家父母在同一家单位上班，经常出差，忙起来的时候顾不到家里，文伽和华枫就经常到互相的家里吃饭。镇子上的每家都是独立的院落，他们两家就是一堵墙的距离，有时候文伽半夜睡不着，就翻墙过来找华枫聊天。
这次出差，华爸爸开车带着华妈妈，在去往目的地的山间公路上，掉进了山沟里，车子滚了好几圈，粉身碎骨……
文家爸妈负责了整个葬礼，从悲痛欲绝到疲惫不堪。
华枫就跪在家中临时搭建的灵堂里，从文妈妈走进教室对他说话开始，他仿佛就失去了所有知觉，但是整个人又被一种巨大的悲痛笼罩着，他忘记了日夜，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困意。看着家里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人，又一下子消失，仿佛都是不真实的。
文伽陪着华枫跪了一天，就被文妈妈赶去学校上课，毕竟快要中考了呀！黑板上的中考倒计时已经写到了个位数。
文伽不想去，但是在华枫面前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此时一切言辞上的安慰都变得脆弱而虚假了。
路过小学校的时候，文伽看到木香花又变得茂密了，隔了很远，他似乎还能闻到木香花的味道。
又要毕业了啊。
小时候并不感觉毕业有什么好难过的，那时候他们还是小小的样子，想着还是能和华枫一起上学，还是能一起玩耍，一起吃饭，只是去了一个稍微远点的地方而已。但是他感觉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时光开始在他们的人生履历上刻下一个又一个印记，关于措手不及的成长，突然到来的失去，稀里糊涂的感情，和对未来的阵阵惶恐揣测。
倒计时开始之后，起寒开始更拼命的学习了，经常学到深夜。奶奶披着衣服来到她简陋的小房间，催她快点睡觉。昏暗的灯光下，奶奶又咳嗽了几声，起寒看到奶奶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她的心揪起来，让奶奶回去睡觉。而她躺在床上，突然担心起来，她想起一件事情：死亡。
是的，奶奶年纪越来越大了，她还能陪伴自己多久呢……
想着想着，因为太疲惫渐渐睡着了，眼角依然挂着泪。
第二天就要上考场了。
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在走向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分岔点。
而华枫，终于来了。他实在没有心情去考试，但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一定要经历完这整个初中。这也是爸妈愿意看到的吧。
这段时间他总是做噩梦，或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虽然以前爸妈也经常出差不在家，他也习惯自己一个人睡，但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他自己了。
他更瘦了，但是见到亲爱的同学和老师们，还是勉强的笑着，大家都懂事的不提任何事情，而且都热情的给他一张卡片，前几天大家都互相写了同学录，面临毕业，大家都写上了对未来的祝福。
每个人都给他留了一张。这些可爱的同学们，在面临分别的时候，会瞬间化解所有陌生与隔阂，自动融入到一个整体中，这时候，班里的每个人，都是那么充满温情的。
等到华枫写完了所有的同学录祝语，文伽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纸条。
这纸条是起寒给他的，她听说了华枫的事情，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悲悯之情，但是她不擅长语言上的安慰，只能做一些实际性的事情。
她把自己的学习笔记都复印了一份，打算放学后给他，他虽然缺席了一段时间的课，但是底子很好，还能补救。
下课后，华枫在收拾东西，文伽去给他买些吃的，明天去市里考试，要准备一些牛奶之类的营养品给他，现在没人会帮他准备了，他要多照顾他一些。
起寒这个时候抱着一堆材料跑上楼，看到教室里只剩华枫了。其他人早早回家准备第二天考试的东西，他还在这里收拾之前剩下的书本，他也不想早点回家。
“这些资料给你，虽然时间比较紧张了，但应该还来得及。我们明天考语文，后天考数学，语文可以不用看，明天下午考完后你抓紧看这些数学资料，我已经把重要的题列出来了，老师说可能会有原题呢。”起寒一边说一把把材料列在书桌上。
华枫哽咽了，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条已经洗到发白的手帕，想说些什么，但是只喃喃说到：“谢谢你……”眼泪竟然流下来了，但是他最近的情绪已经完全不由自主了，原谅自己吧，谁说男生不能在女生面前示弱呢。而此时，整个世界都已黑透，她似乎是他仅存的一缕光了。
他摘掉眼镜，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起寒拿起小手帕，记忆慢慢清晰了一点，这是自己的手帕，她笑着问：“你还留着呢？”没有想太多，只是有些心疼眼前这个瘦弱可怜的男孩子。
她拿起手帕，把华枫手背上的泪水擦干净，没想到，这只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当文伽拎着一大袋吃的回来时，看到了这一幕。
他惊讶了一下，悄悄退回窗前，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被发现，他慢慢走下楼，手上的东西感觉越来越重了，脚步也有些沉重，他把东西丢在脚边，坐在台阶上思索。
他想起之前在杨树林下看到的华枫和起寒……是从那时候开始吗？他也喜欢她了。
文伽想不到，其实那是更早之前事了。
突然有种剧烈的失落感，这种感觉来源于他一直不敢正视的情感，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其实你还是喜欢她的对不对？
但是现在，华枫似乎更需要这份感情，他不能再让华枫失去什么了。如果起寒能让华枫的生活再次充满阳光，那就让他自己把这份遗憾藏起来。
至于他的失去，是命中注定，或者说，是他活该。
“远远看到你坐在这里，是为中考紧张吗？”万静出现了。
“你感觉我会紧张吗？”文伽回过神来。
“说不定呢，”万静笑起来，自从上次在池塘边的“分手”，他好久没和他单独说过话了。但是现在都快毕业了呢，有些事情就一并说清楚吧。
“我还是想问之前那个问题。”万静说。
文伽当然知道是什么问题。
他又想到华枫，他一直以来隐藏起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和自己有关呢？因为自己也曾说过喜欢起寒，所以华枫就不敢再说出实情了。如果真的是这样吧，那何不把自己这个“障碍物”清理掉呢？
想到此，他再次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你别问了。”文伽对万静说。
万静似乎又要受到一次打击了，但是文伽接着说：“这种问题应该要男孩子主动说才对，”他没有看她，只是微笑着看墙外的层层木香花，“我喜欢你。”
他想起三年前没有说出口的那句“喜欢”，此时已没有必要再提起，那热烈开放着的木香花啊，层层浸染，就在记忆里枯萎下去吧。而此时的这句喜欢，无关诚实，只是成全。
花开一夏，然后风来了，带走花。
狂风过境，终有一别。
百川到海，不见尘埃。
起寒慌忙把手缩回来，感觉到了紧张，“我先回去了。你记得看资料。”
“起寒，”华枫站起来拉住她，悲痛使他勇敢起来，“起寒，你愿意听我说吗？”
起寒想要挣脱，但是看着他，又有些不忍，只是慢慢把胳膊抽出来，“等考完试吧，我们先好好考试。”
她实在害怕再伤害到这个可怜脆弱的生命了。
“好。”华枫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