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报仇。”她立在窗边,俯视着楼下街道人来人往,忽然冷冷说道。
望洛心中虽有过准备,但听她说出这话,还是一怔。
他故作轻松地倒了两杯茶,并不看她,有意玩笑似地问道:“噢?女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此次是要向谁报仇,报的又是什么仇?”
“当年贾家庄惨遭血洗,险些灭门,此事,望洛公子不会不知。”
“知道是知道,但我听说,继任庄主贾磊当年广布江湖通缉令,那日进犯贾家庄的药人们,几乎都已付出了足够的代价……通缉名单之中,只有一人成功潜逃了近十年。”
往事历历在目,数滴清泪闻言而落。她淡然一笑,娓娓道:“甄家的炼丹师躲了起来,守护着那日重伤的贾家三小姐,一守就是近十年。‘尽力相存,问心无愧’……当然,他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付出一切,偿我以‘焕生’。”
望洛看着她泪中带笑的神情,听着她语气中满溢的温柔思念,心中一时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低下头默默喝茶。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走过来坐在他面前,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着空了的茶杯停了片刻,她复又抬起头来,继续说道:“然而,还有一人,从一开始就不在通缉名单上。那人在药人界颇有地位,虽然围攻贾家庄一事是由他发起,但参与者皆畏惧他的势力,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承认是受了他的号召。那人与当年的南云城城主私交甚笃,那日夺药成功后,他知道我父亲的嫡长子逃过一劫,料到日后必有复仇之战,便计划着要搬出城去;待到我大哥有能力发布江湖通缉令时,时任南云城城主忽然要求审查通缉名单,亲自将那人的名字划去了。”
“因私利而纠结多人血洗全庄,你们庄中死伤惨烈,来犯之人也没几个能毫发未伤全身而退,这样牵涉众多的案件,若要等官家做主,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但发布江湖通缉令本就是非法之事,只是官家敬重江湖侠义,也知道此类事件官家不便出马,因此通常都会默许。你说的那人竟能让城主出面,亲自拦下通缉令,真是不简单。”
“彼时,我大哥重振贾家庄的事业刚刚起步,不敢与官家作对,加之我二姐还在城主府上,于是只好忍气吞声。可是,能指认那人当日也曾来犯贾家庄者越来越少,闹到最后,竟真让他洗脱了罪名——你说,我们贾家庄如何甘心?”
“确实……实际上,在江湖之中,十年前血洗贾家庄的主谋,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也早就成了最大的笑话——大家都知道是谁,却又谁都拿他没办法。”
“呵,是啊,那人手里多少条无辜人命,如今却能活得自在潇洒,还建起了那样气派的大宅子,心安理得地听众人尊称他为‘丁大师’!”她越说越气,甚至站了起来,一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可知,我父亲身中剧毒后被乱刀砍死,咽气前拽下的是哪家的家徽?丁家的!
“我大哥向众人宣告,说在死去的父亲手中发现了丁家的家徽,那丁汉林就随便拉了个家奴出来斩了,推说此事他本人毫不知情!大哥给我看过那枚家徽——谁家的家奴会佩戴真金镶银还嵌珠玉的家徽?!
“我至今、至今仍记得,我躲在房内,听见、听见我娘哭喊着我爹的名字……那是我最后、最后一次听到娘的声音……”
她说着说着,终于泣不成声。
她的泪将他的心烫得生疼。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暗自咬紧了牙关。
“大哥一心重振贾家庄,将这恨压了下去;我平日里没什么机会与外界往来,听不到那恶人的消息,就骗自己兴不准他已暴病死了……可今日、可今日……他凭什么过得这样逍遥?!我的爹娘,我贾家庄近百条人命,我……”她在他怀中痛哭着,几次哽咽失声。
他一手将她抱紧,一手轻轻顺着她的发,眉峰早已高高蹙起,却还是柔声安慰道:“茉尔……茉尔不哭,不哭。”
良久,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与他对望,一双墨眸中满是泪光。
“望洛,我要报仇。”她的声音仍有些颤抖,语气却无比坚定。
安康苑的大夫退了下去,仍是开些益气安神的方子,只说查不出什么确切的病因。
床帐内,贾磊半倚在靠枕上坐着,腰部以下罩在被子里,背上披了一件春袍,湿漉漉的发上包着一条隔火烤暖的毛巾,仍觉得有些发冷。
观棋、不语低着头跪侍床前,贾然气呼呼地抱臂坐在床尾的扶手椅上,城主家的大小姐站在床头,不时用一方雪白的帕子轻拭眼角。这四人皆不言语,房内便安静的出奇。
贾磊来回看着这四人,叹了一口气,先向观棋和不语问道:“你们俩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不语抿紧了嘴不肯说话,观棋抬起头来,眼眶发红,哽咽着回答:“方才,观棋对二小姐不敬,不语更是冒犯了庄主,因此不敢起来。”
“你还知道那是对我不敬?!”贾然厉声喝问,“从我回庄到现在,你们两个何曾将我这个二小姐放在眼里过?!尤其是不语——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认过我这个主子?!我大哥心地善良,待你们好些,你们就把自己也当成半个小姐了?!”
“我们小时候的事,二小姐你还是不提为好吧?!且说这段日子,庄中大小事务皆是二小姐做主,谁敢不把二小姐放在眼里!只是,庄主已经昏睡十日,你还说要等,若不是我兜头一盆冷水,庄主现在都还醒不过来!那天观棋跟我说闻到奇怪的香味,我就在想庄主怕不是中了什么迷药了!庄主才刚对各房管事说要认你的签章,不到一个时辰就出了事——我看就是你有意加害庄主,好将庄中大权抢到自己手里!”不语一双怒目死死盯着贾然,声音比贾然还高出几分。
“放肆!竟敢说是我有意加害庄主?还什么‘奇怪的香味’,那安神香的味道可是从城主送来的慰问品里飘出来的!”
不语不顾观棋阻拦,继续高声道:“那就是你们合谋要害庄主!你夫君死后,现任城主与我们非亲非故,连我家小姐生日那晚都没来赴宴,此刻又怎会突然派个大小姐来慰问庄主的病情?兴不准这个大小姐根本就是假冒——”
“不语!够了——咳咳咳咳咳……”贾磊将不语的话头拦下,一时情急,又开始剧烈地咳起来。
“庄主!”观棋不语见状,膝行扑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给他顺着气。
城主家的大小姐走到外间倒了杯水回来,正要递过去,那杯子却被不语一挥手便打落在地。不语瞪了她一眼,自己跑去外间,重新拿了杯子,连着水壶一起端到床边来,与观棋一同喂贾磊喝了一杯温水。
贾然抬手来回指着两个小奴,气得整只手都有些颤抖:“好啊!你们两个没大没小的东西,我是庶出的小姐,对我不敬就算了,现在对城主家的大小姐都这么无礼!”
“端茶倒水的粗活,怎么好让大小姐亲自动手!”不语仍是阴阳怪气地高声顶撞。
“你——”
“好了,阿然姐姐。”那大小姐走到贾然身旁,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向贾磊和两个小奴,“贾三小姐生日时,庄主盛情邀请,但家父确实身体不适,才未能亲自赴宴,因此心中一直过意不去;此番庄主抱恙,家父又抽不开身,心中更是愧疚,才特派初儿代为前来,慰问庄主病情。倘若贾家庄不欢迎初儿,初儿即刻返程便是了。”
“大小姐——咳咳咳……”贾磊好不容易才略止住了咳,沙哑着嗓子挽留道,“大小姐误会了。承蒙城主大人关怀,贾某——咳咳!贾某受宠若惊,岂有、岂有不欢迎大小姐之理?是贾某平日、平日管教无方,这两位的脾气大了些——咳咳咳!但、但她们都是好孩子,还请、还请大小姐不要见怪……”
“初儿明白,两位姑娘也是护主心切,实在是忠心耿耿的好丫头,初儿未曾有半分怪罪。只是此次,也许真是初儿的不是,那日庄主好好的,不知初儿说错了什么,庄主便站不稳了;后来领庄主看家父送来的慰问品,还未能请庄主一一过目,庄主就……”那大小姐说着说着,眼泪便又流了下来,纤腰一扭,将上半身别了过去,抬手拭泪。
“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咳咳咳咳咳……”
“大哥,你不知道,你昏迷这十日,大小姐天天守在你房里照顾你,茶饭不思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可不是嘛!大小姐一人在这守着,也不让观棋来帮忙!”不语立马接话,“我就觉得奇怪,难道大小姐晚上都不睡觉么?要是大小姐睡着的时候,庄主醒了呢?还是,大小姐早就知道庄主根本不会醒?!”
“初儿只想着是自己害了庄主,又急又愧,夜里也不太睡得着,总是刚合上眼没多久就惊醒了……初儿是一心盼着庄主能早日醒来的。”那大小姐一边啜泣一边辩白道。
贾磊正想说些什么,不语便抢在前头向他说道:“庄主,是不是她害的,试试不就知道了?不语心里奇怪,今日故意让观棋想法子同时拖住了二小姐和这位大小姐,冲进来叫您,这位大小姐刚离开片刻,您便皱起眉头有了反应!二小姐冲进来要赶我走,观棋拼命拦住了她,我才能给您泼那盆冷水——您看,一泼您就醒了!”
“不语!你好大的胆子!依你所说,倒是我贾然大逆不道,跟城主合谋,和他家的大小姐联起手来害我的亲哥哥?!你这是污蔑城主大人——”
“庄主、大小姐、二小姐,不语不是那个意思!”观棋连忙插话,一手捂住了不语的嘴巴不让她再顶撞,“不语也是担心庄主,一时心急,没有要污蔑谁的意思!”
“那你倒给我说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贾然终于站起来,快步走到两个小奴身前,伸手就是一推,直推得观棋向后倒去,左肩重重磕在了床架上。
一时间,城主家的大小姐忙着把贾然拦回来劝她冷静,贾然和不语忙着互不相让地叫骂,不语两手还忙着扶起观棋察看伤势,观棋一边揉着肩一边忙着好声好气地两头劝架,四人乱作一团,吵得贾磊心烦意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胀大了。
“——都给我停下!”他奋力高呼一声,四人皆是一怔,安静下来,听着贾磊气急而起的剧烈咳嗽。
不语没好气地把观棋拽着自己的手拉下来,转过去给贾磊又倒了杯水。
贾磊咳了一会儿,喝了水后慢慢缓过来,哑着嗓子道:“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大小姐这十日来也辛苦了,现在贾某醒了,大小姐也放宽些心,回自己房中好好休息,我这里有观棋和不语轮流照应就可以了。观棋、不语,你们两个也不对——还有阿然,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快互相赔个不是。”
“大哥,哪有主子向下人赔不是的道理?然儿替大小姐不平,替你管教下人,自问可没有做错什么!”
“阿然!你是要气死我不成?!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跟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胡闹!”
观棋看贾磊生气,怕他又要咳个不停,赶紧拉过不语,压着她低下了头赔礼:“庄主大人息怒!大小姐、二小姐,观棋和不语失礼冒犯了,还请见谅!”
那大小姐顺势上来扶起两个小奴,笑称无妨,又回身向贾然使了几个眼色。
贾然看看那大小姐,又看看贾磊,再看看那两个小奴,终于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对不起”,甩身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