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桌前,将泛着酒红的发梢尽数拢在一只手中,看得有些出神。
另一手上,松松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子。
今日离庄出走前,两个小奴为了帮她避人耳目,往她脸上胡乱涂抹了一番,将她打扮成普通男子,不仅换上了朴素的粗布衣服,还把她的头发高高束成了髻子,在发髻上缠上好几圈布条,就是怕她酒红色的发梢太显眼。小奴们调过来伺候她之前都是贾磊的丫鬟,梳惯了男人头发,可她自己却从未试过,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得回到女子装扮。
这头发,只好剪掉一些了么?可即便剪了,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
房门上忽然有人叩了三声。
是谁?!
她一惊,握着剪子的手便是一紧。
她逃婚心切,命车夫一路快马加鞭,赶路赶到夜色四合才落了脚,庄中之人总不至于这么快就能追上她吧?观棋和不语是信得过的小奴,她们应该会想办法拖住贾磊才对……
难道,这一路女扮男装,车都没下过两回,投宿的也是最普通的客栈,却还是被图谋不轨之人认了出来,要找她的麻烦?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轻不重,又是三下。
她悄悄站起身来,一边踮脚挪到门边,一边后悔没在出庄前就把头发收拾了。
她努力粗着嗓子,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人?”
“客官,您奔波了大半日,还没用过晚饭吧,小的给您送些吃的。”
她本已吩咐过店家不要打扰,又听出门外之人是有意捏着嗓子说话,更觉来者不善,便继续粗着嗓子厉声叫道:“洒家不要什么吃食,滚!”
她听见门外有些轻微的响动,心中愈发慌乱,双手握紧了剪子高高举起,腿上甚至有些打起抖来。若是、若是那贼人破门而入……
门外那人却柔声笑道:“我带来的可是你最爱吃的蒸栗子……茉尔姑娘。”
“望洛?”她脱口惊呼,眼中的泪溢出来,手里剪子一扔,转身把门拉开,门外果然是昨夜雪茉丛中所见之人。
望洛站在门外,看着眼前这披头散发灰头土脸一身粗布的姑娘,哪里还有半点“雪茉仙子”的影子?他看见她眼角的泪花,看见她如释重负的神情,以及她身后地上落的那把剪子,不由得有些心疼。
“茉尔姑娘,真是失礼了,我本想给你个惊喜……”
茉尔低头失笑,两手将眼角的泪一抹,侧身让他进屋,一边把门关好,一边笑道:“是茉尔失礼了,还对公子说了粗话。”
“若说这个,茉尔姑娘方才喊那句话,还真有江湖游侠的气派——‘洒家不要什么吃食’!哈哈哈哈哈……”方才在门外忍得太辛苦,他此刻才终于大笑起来。
她涨红了脸,也不再顾及礼数,一把扯过他手中的布包,坐下便开始剥栗子,小声嘀咕道:“你倒笑我!还不是被你吓的。”
“茉、茉尔姑娘,别、别生气……”他勉强止住了笑,回过身看到她的花脸蛋和那身有些肥大的粗布衣服,想到她方才喊的话,一时竟失去控制,又是一番大笑。
“你真讨厌!”她将手里的栗子壳用力向他砸去,却被他轻松避开,她的脸涨得更红了,干脆把整包栗子举起来,作势要砸,一边叫道,“你、你还笑!”
他连忙伸出双手将她的手压回台上,尽力止住了笑,赔礼道:“女侠,小的知错了,不笑了,女侠息怒吧!这都是刚出炉的好栗子,要全砸在小的身上,女侠的肚子可不答应呢。”
“混、混账东西。”她别过脸去,从他手中抽出双手,交握在桌下缓了一缓,才又慢慢伸出来,不知何处安放似的,碰了碰台面,又从桌上成套的茶具里拿了一只杯子,将杯子拿到面前才想起没倒过茶,只好尴尬地放下。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直到他把一粒剥好的栗子轻轻放进她面前的空杯中。她咽了咽口水,飞快地伸手将栗子整个捡进嘴里,闭口细嚼。
栗子的香甜软糯,令她的嘴角不经意地扬了起来。
“还是不语姑娘想的周到,告诉我三小姐最爱吃蒸栗子,叮嘱我给三小姐买来。”
不语……“三小姐”?
她闻言心下一沉,将口中栗子咽下,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冷冷问道:“望洛公子,你是来劝我回去的么?”
他不紧不慢地又将一粒剥好的栗子放到她杯中,柔声答道:“下午我辞别庄主后,观棋姑娘和不语姑娘追了出来,我才知道我的雪茉仙子负气出走了。两位姑娘实在担心主子的安危,知道我回家的方向正是主子出城的方向,才跑来托付我……”
又一粒剥好的栗子落入她的杯中,她却又羞得低下头去,不敢再去拿了。
他方才说……“我的雪茉仙子”?
“什、什么你的……什么雪茉仙子?”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
他自顾自地继续一边剥栗子一边说着:“女侠的车马可真快,小的一路策马奔驰,出城门好几里地才见着了女侠的车子,看好了女侠投宿的地方,又按不语姑娘的嘱咐跑去给女侠买来了蒸栗子,这才……”
他将剥好的栗子放在掌心,直接递到她眼前,令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听他打趣地说完那句“救驾来迟”。
“本大侠武力高强,用不着你救驾。”她失笑,拿过栗子扔进嘴里。
“对对对,是小的狂妄了。”他轻轻拍去手上细碎的栗子皮,倒了两杯茶水,将一杯递到她面前,一边笑问,“不知女侠今后有何打算?”
她举杯喝了一小口,皱了皱眉,便将杯子放下,心中暗自打算再也不碰这“茶”了。剥好的栗子都吃光了,她一边继续自己剥栗子,一边故作轻松地答道:“本大侠要云游四方。”
“女侠真是好气魄!今后便不再回贾家庄了么?”
她手上一顿,又似漫不经心地反问他:“望洛公子呢?你今后又有何打算?”
“实不相瞒,望洛身负重任,恐怕不能如茉尔姑娘这般潇洒了。”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压下确认心意后的欣喜,接着说道,“我离庄前答应了两位姑娘,要护我的雪茉仙子处处周全。”
“望洛……”她眸中忽然闪烁起来,柔柔目光早已飞扑而去,将他紧紧环抱。
他微微一笑,温柔地避开视线,继续为她剥起栗子来,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处再往南数十里便是我故乡亢翼州地界了,女侠若不嫌弃,就让小的给女侠指路,领女侠到处逛逛,散散心吧。”
夜色已深,贾磊仍在病榻中辗转反侧。他再次睁开了眼,在昏暗的房内对着各种摆设的模糊轮廓发呆。万籁俱寂,窗外传来几声虫鸣和些许轻微的响动,想必是值夜的下人。
虽已接到那储郡王派来的信莺,但负气出走的毕竟是他最疼爱的亲妹妹,即便那储郡王是各州公认的贤良之士、妹妹芳心暗许之人,他又如何能真的放得下心?他这妹妹,自小便最受娇宠,就算是被甄家炼丹师带走的那十年间也被好生照顾着,吃穿用度上从未受过半点委屈,方才那储郡王在来信中却说她为了避人耳目而投宿了郊野的小客栈——在那种地方,她能喝上一口好茶、睡上一顿好觉么?今后旅途中若想继续隐瞒身份,她还要受多少苦?
贾磊一声长叹,翻身面墙,复又合上了双眼。
事已至此,只能姑且托付于那位储郡王大人了。贾家庄在亢翼州除了州郡王府外竟再无其他足以托付的人脉,若派庄众前去,未免显得贾家太小气多疑了些,要是令储郡王不快,嫣儿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念及妹妹的未来,贾磊心绪纷乱,不一会儿便重重地咳嗽起来。他一手攥紧了被子,一手在胸前为自己顺着气,却咳得越发急了,根本止不住。
奇怪,他咳得这样厉害,竟没有值夜的小奴听到么?若是听到了,为何不进来给他倒杯水喝?不久前还听到窗外有人经过,这些人值夜值到哪里去了?
贾磊正想着,忽有暗香飘来,未及生疑,意识已有几分恍惚,咳也止住了。他顺势深呼吸了几次,慢慢平静下来。困意如潮涌起,他还未分辨出那是什么药草的香味,便飘飘忽忽地,好似渐渐入了梦。
声声轻歌响起,宛如天籁,四顾却是满目漆黑。他只觉四肢无力,五感尽失,那歌声竟仿佛是从自己脑海中翻涌而起,而非双耳所闻。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远,他开始能感觉到夜风轻抚面,云岩凉浸身。
云岩?明明是躺在自己房中,何来云岩?
他缓缓睁开双眼,却见到一张从未见过的绝美面庞:眉仿远山,面若芙蓉,一双墨眸如玉温润,一袭黑发似墨流光。
“公子醒了。”那美人轻声说着,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发。
贾磊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枕在美人膝头,连忙坐起身来,方才躺的果然是后山花园中做了凉亭长椅的云岩。
他自觉失礼,下了长椅便到美人面前三步远处微微鞠躬,低下头去,行礼赔罪:“贾磊不知何故,竟做出此等举动……实在是冒犯姑娘了!”
“公子明明有这样大的本事,生生把小仙从天朝中唤了下来,而今见了小仙,倒还这般多礼。”那美人掩口娇笑,嗔怪着,起身上前,抬手轻轻扶了扶他抱拳行礼的双臂。
“姑娘这是何意?”贾磊一头雾水,心生戒备,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什么天朝?什么“小仙”?这是什么新的江湖骗术么?
美人见状,秀眉一蹙,笑意全无,再开口时已带了几分哭腔:“我本是天朝万艳司中总管百花的仙子,昨夜下凡巡游经过此地,与公子邂逅,未及长谈便匆忙而去;公子此后一直念着我的乳名,令我在万艳司中坐立不安,这才下凡来与公子相见——谁想到公子你竟这样薄情,翻脸就不认人了……”
贾磊越听越觉得玄乎,暗自打量一番,见那美人裙下并无双足,只是不断流出雪白云雾,顿时冷汗直冒,踉跄着连退了几步;可再看美人身段,婀娜轻巧不似凡间所有,通体上下甚至泛着莹莹白光——难道,真是天仙下凡?
“贾磊昨夜喝多了几杯,不记得邂逅过什么人,更、更不知什么仙子乳名……”
“怎会不知?方才直到你醒来之前,都还在唤我呢……”那美人说着,连连上前几步,将他的双手端到胸前,直视着他的双眼,美目之中泛起柔光。
他又嗅到了那股淡雅暗香,意识再度恍惚起来,只觉美人柔荑温软,容貌倾城,令他似要醉倒,一失足便会跌入那双似有深潭千尺的眸子之中。
美人凑得这样近,娇声阵阵,直叫他耳根酥麻,浑身发软。
他听那美人哽咽着说道:“小仙乳名便是‘嫣儿’,公子已唤了千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