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才算“时候到了”?
那贾嫣已经复生了残肢,一天天愈发出落得貌美脱俗;那贾磊的庄主之位已坐得稳稳当当,心尾州中但凡有点名势的都已受他笼络——而自己却仍与这贾家庄格格不入,不过是庄主大发慈悲接了回来避难的妹妹,下人们有几个真的服她这个庶出的二小姐?
纷乱心绪令人难眠,贾然终于还是起身披了件春袍,悄悄上了庄中后山。
自两年前的夜里与那白衣女子相遇,被她洞穿了心事,贾然便再无一夜安眠。她不止一次地趁夜来这后山花园的海岩假山寻那白衣,却只是一再扑了空。
当初那许诺助她一臂之力的,究竟何人?
贾然绕着假山寻了几次,无果,便半坐在石阶边歇了下来。
又是如水凉夜,孟春的风又是趁她不备,温柔入侵。
“姐姐可又胡闹了,这样凉的海岩石阶,岂是说坐便坐得的?”那熟悉的女声幽幽传来,竟不似从前那般浅淡无力,只是仍有淡雅花香伴着,在这夜色中显得有些柔媚。
贾然闻之大喜,起身回望,只见初遇的立石后果然有白衣的人影。她启口要问,却又暂且压住,只冷冷道:“待时候到了,我自会起来。”
那白衣女子便轻轻笑出声来,回道:“姐姐可莫要挖苦妹妹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话音方落,那女子便从立石后飘了出来,步子轻得正是云影一般,落在贾然跟前。
“拜见二小姐。”那女子略一屈膝,颔首笑道。
贾然上下打量着这白衣女子,心中不由暗叹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只是那眉眼竟有半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两年前何故推说生得鄙陋,不愿见人?
“好一个天仙似的妹妹。”贾然扯出笑来,将她扶起,“不知妹妹芳名?”
那白衣女子又抛出一串笑声,清澈如泠泠泉水,答道:“姐姐又拿妹妹取笑了,两年前初见的时候,妹妹可是连个眉目五官都没——咳……”
仿佛意识到说漏了嘴一般,那白衣女子匆忙掐断话头,别过身去。
贾然不由后脊一阵发凉,更是发觉扶起她时自己根本没费半点力气。但她旋即又镇定下来,在心中冷笑道,若真是个鬼物,更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反正当初若不是亲手将夫君送下黄泉做了鬼,她也找不到逃回这庄中的借口。
“原来不是天仙,却是个地灵么?”
那白衣女子闻言一怔,略一思索,回过身来答道:“实不相瞒,妹妹确实是……‘死’过一回了。但妹妹与姐姐一样,心头有恨,这才‘回来’。妹妹说要助姐姐一臂之力,其实也只是因为……若姐姐所怨能了,妹妹的恨,便恰也了了。”
“噢?如此说来,你我所恨,竟是同样的人?”贾然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你是受过那庄主的轻薄,还是被舍妹抢了男——”
忽地,贾然脸上笑意尽失,竟不由得退了一步。
她再次上下打量那白衣的女子,那女子的眸中也依稀升起雾来。
贾然立即明白了实情,连忙也不着痕迹地挤出几滴泪来,端起那女子的手,略带哽咽地问道:“妹妹莫非……正是那舍命相救的、甄家炼丹师的未婚妻?我听说你本是一株仙草,璇桂之身却有月玘之心,受着神仙娘娘的照拂——舍妹何德何能,竟让你这天仙似的人物……”
“姐姐休要再提了。”那女子也抽泣起来,伸出指尖在她嘴前略一虚晃。
这夜,贾然与这白衣女子流着泪促膝长谈,直至黎明蚕食夜色,她不得不避回暗处。
她听她嘤嘤哭诉如何被人万般疼爱又如何被人夺走了这份疼爱,而她听她恨恨回忆如何被人做了筹码交换了另一人的美满前程。
虽然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本应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而惺惺相惜,但那女子浑身散发出的寒意,还是令贾然始终心有防备。
“姐姐且回吧,妹妹也需避一避这日头了。”
“妹妹——”贾然故作不舍道,“下次相见,又是何时?”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姐姐放心,妹妹答应了会帮你……令妹已将我真身带回,今后姐姐便是夜夜想见我都使得。”
“什、什么‘真身’?”
那白衣女子又是一笑,却不再搭话,只向初遇的立石后走去。
“等等——妹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便是想见你,又何从——”
“容初……”贾嫣伏在窗边,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精致瓷盆里的一株草芽。
那草芽生着绛紫的茎叶,幼嫩得有些可怜。
“真是你么。”她喃喃,“若果真是你,自然不愿离开他吧。”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但她也知道,重入那石室,必是绝无可能。
她明白善玦的心意,他不过想……偿她以“焕生”。
“嫣儿,发什么呆呢?”二姐贾然的声音忽地响起,回头看时,她已径自走进里间来了。
“二姐姐,你怎么来了?”贾嫣连忙起身去迎,又命丫头倒茶。
“怎么,我不能来么?”贾然笑道,“小时候赛跑赢不过我,还赌气呢?”
“这是什么话。”贾嫣也笑了,扶了她坐下,“只是二姐姐日理万机,几百万年都不见来一趟,我这是又惊又喜啊。”
“少说这些烂话。”贾然嗔怪道,“我倒要问你,大清早的对那小草念叨什么呢?莫不是下咒,咒我这当姐姐的了?”
“二姐姐,你平白无故的,怎么这么说——”
“二小姐,都说您太久没来我们小姐院里了,今天要来也不先打个招呼,咱们都有些手忙脚乱的。”那倒茶的丫头端进茶来,接过了话头,一边打趣般说道,“我们小姐自从昨天挖了这草芽回来,一闲下来就冲它发呆,口中左一声‘容初’右一声‘容初’的,您瞧瞧,这是给草芽取了名字当小猫小狗似的养呢!”
“观棋!谁让你多嘴,下去!”贾嫣松了一口气,一边假意教训道。
贾然没去理会那小奴端来的茶水,只是望向窗台上的小盆子。
这么说……这“容初”,想必便是那白衣女子的名字了。怎么,原来这小草芽便是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托生璇桂”,是她的“真身”?
“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迷了我好妹妹的心窍。”贾然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将那小盆拿在手里端详起来。
看这茎叶的样子倒确实是株璇桂,只是还幼嫩得很,看起来也就两三年的芽龄。
“哟,今天这里怎么这样热闹。”
“大哥!”贾然抢先迎过去,把那小盆递到他面前,告状般叫着,“大哥你看,你三妹被这野草迷了心窍了!”
贾嫣听了便有些不快,也叫道:“那不是野草!”
贾磊见状,还以为是在开什么玩笑,便也故作正经道:“真是如此,还不赶紧砸了!”
“你们——你们今天怎么都来欺负我!”贾嫣见连大哥都这么说,一时心急,上前将那小盆抢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板着脸便甩过身去。
贾然愈发得意,乘胜逗她:“好妹妹,你就听大哥的话,趁早把那鬼玩意儿——”
“二姐姐!”贾嫣头也不回地出言打断,“你我不是一房生的,本就疏远,这次还请饶了妹妹失礼,要命人送客了!”
这么点小事,竟搬出正庶来说话……
贾然连忙收了声,做出委屈的样子,望向贾磊。
贾磊强忍了笑,上前将贾嫣半揽在臂弯里,柔声道:“好了好了,嫣儿,这话说得可就过了。今天火气怎么这样大?你看,大哥来这里这么久了,你连茶也不让人倒上,亏我还想着要来跟你商量商量,过几天给你好好办个生日宴呢。”
“什么生日宴,不过让庄主大人找个借口笼络笼络江湖人心罢了。”贾嫣毫不领情,甚至冷冷笑着脱口戳穿。
一旁,贾然看贾磊脸色有些难看,便借势厉声道:“妹妹,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谁不知道庶出的命贱嫡亲的金贵,你就是爬到我头上撒尿都使得——大哥这是好心好意来的,要给你筹办生日,你竟这样说话!”
“阿然!你少说几句!”贾磊却向她使了眼色,要她离开,“既不高兴,各自散了就是,说这些粗烂无礼的话!”
“大哥——”
“二小姐,请吧。”贾磊随行的小奴应声便将她往外请。
贾然脸上吃不住,气得泪花四溅,也只得出了房门。
贾磊看房中安静下来,便又柔声向妹妹安慰道:“嫣儿……大哥不是真要砸你的草芽盆子,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大哥知道那株璇桂是你的宝贝,怎么会想着毁了它呢?”
“嫣儿明白。”贾嫣知道自己失了礼数,轻轻挣开他的手,一边命观棋倒茶,一边亲手将那小盆重新在窗台上安顿下来。
这五年,她也渐渐明白,大哥不再是当年的大哥了。纵使私下里仍是疼她爱她,见过了他在一场场觥筹交错中八面玲珑的圆滑手段,便在心里生了隔阂。
人终归都要长大,要成熟,要学会面对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至于生日宴,你若不愿,自然只在家里做几个好菜,我们几个乐一乐就是了。”贾磊并不坐下喝茶,只立在原地,淡淡道,“我本来也不过想带你四处玩玩儿,晚上请个歌舞班子来热闹热闹,记得你早前还说很久不看歌舞了……”
贾嫣心下一沉。她自然大哥这番话的用意,也知道……
善玦去了,这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正是她在世上真真切切唯一的依靠。
她于是赔上笑,走回来靠进他怀里,环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大哥真没意思,只许你开玩笑么。”
“嫣儿,你这是……”
“嫣儿今年便十八了,成了大姑娘了,自然也想……”她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也想见见世面,认识些大人。”
贾磊一怔,苦笑着轻轻环上她,一声轻叹:“是啊……嫣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