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在叫我。
阿残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三小姐”的呼声,一边轻轻喘了几口气,一边自我安慰着,慢慢挪回椅子上坐下。但那些呼声仍是一波一波地追来,细密的冷汗一滴一滴从她光洁的额上争先恐后地逃离。
不……不是!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血液却因那些呼唤而沸腾,在她心门发出轰鸣。
“嫣儿——”
这熟悉的声音……
“大哥?!”阿残脱口惊呼一声,飞快地弹起来,直向木楼的门扑去。
大哥……嫣儿记得,嫣儿记得的!当年除了爹娘,最疼她的就是大哥了!
阿残把门推开,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前小阶,摇摇晃晃地向声音的源头寻去。
师父……师父当年只说她病了要跟在他身边修炼静养,却从来没有为她与家人通络,也从来没有向她解释她那时听到的娘的惨叫。十年了,她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是孤零零一人,再无血肉至亲,只有师父可以依靠。她早已在他身边安心戒掉了思念,沦陷在他温柔的关怀中。
然而,然而……
“大哥!大哥!”阿残一边叫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寻着,就在几抹锦袍的身影绕过几块大山石出现在视线末端的一刻,她手上扶着的一株乔木忽然缓缓移动起来。
青屏阵……
阿残默默收回了有些颤抖的手,怔在原地,眼看着那乔木挡住了去路,周围的几株乔木也开始运作,渐渐逼来。
师父说,他布置这青屏阵是为了……
“嫣儿——嫣儿!”阿残听到大哥的唤声越发近了,心下却忽地一凉。
为了“护她周全”。
“大、大哥——你、你不要过来……”她慌忙回叫道,“这里有个阵法,你破不得的!”
“嫣儿!真是你吗?嫣儿,嫣儿!”
“是……是我。”她回着,却哽咽起来。
“太好了庄主,是三小姐,咱们找到了,三小姐真在这儿!”几个小奴连声呼喜,大哥“还不快去接三小姐”的命令几乎被淹没,无人山谷里难得地热闹起来。她听着熙攘的人声,看着一株株高大的乔木无声地移动,来人的锦衣华服四处游散,却被越送越远。
这是他给她的周全。
“不要再往三小姐那边去了!这里被人布下了阵法,越要进,越会被挡出来的!”终于有人道破,一时间,无人山谷又恢复了死寂。
“嫣儿……阵法?”阿残听见大哥的询问,是不甘,更多了几分防备。
“是……”她犹疑着道,“是师父布下的,为了保护我。”
“什么‘师父’?嫣儿,你管谁叫师父?!”
“甄家的炼丹师,名叫善玦的——”
“嫣儿!你好糊涂,怎竟把那人称作‘师父’?!”她听见大哥有些气急败坏,“那个药人,跟十年前血洗贾家庄的畜生们可是一伙的!”
阿残一怔,旋即又为师父辩解道:“不不不,他、他这些年来待我很好的——”
“什么?!这些年你一直跟着他?!嫣儿,快让大哥看看,他若已胆敢将你如何——”她听见大哥的声音再次逼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不,不能见他!不能让大哥看到……
不能让他看到她的发和她的腿脚,不能!
阿残将额上的冷汗一抹,慌忙便退,却急得手忙脚乱,连那义肢也变得不听使唤。
而她的大哥始终绕不过青屏阵,却转至一个空当,正将她拖着义肢后退的一幕看在眼里。
“嫣儿!你、你的腿怎么——”她听见他极其痛苦极其惊慌的呼叫,看见他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冲来,却被加速移动的乔木击飞几尺开外。
血缘复又沸腾,在心门升温,烘出泪来。
“大哥——大哥!”她泪如雨下,哽咽着叫道,“大哥你、你不要再过来了,不要……”
小奴们自然都拥向主子,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一时哄闹起来。
“定是那姓甄的干的好事!庄主,当年小的就听人说了,就是那姓甄的独自闯进了老庄主房中,三小姐原本安生藏好了的,不多时听见巨响,又有药臭熏天,尔后就见那姓甄的夺了三小姐逃走了——这狗娘养的!”有小奴咬牙切齿地骂着,尖锐的声音正似千万利箭,狠狠将怔在原地的她射穿。
他……他说什么?
原来……原来真的是那样的么?
竹喧城那日后她猜测了千万遍又推翻了千万遍的真相,正是那样残酷么?
天旋地转。
阿残顿时浑身僵硬,仿佛在隆冬时节跌入了浮着冰渣的湖水。那水是活的,在寒风的助力下一波一波地击向她,推着她,却又反复将她拉回来,继续在其中煎熬。
她耳边仍有喧闹的人声,却尽如无韵聒噪的蜂鸣,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她再次尝到眼泪那咸涩的味道,极苦,且极冷。
“善玦……”她无助地跌坐在地,下意识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听见有人用利刃砍伐那些乔木的声音,又听见新的枝叶哗啦啦飞快地重生。
这是他给她的周全。
与世隔绝,十年。
她像一株药草,就种在他的窗台上,寂寂枯荣。
没有人能伤害她。
没有人。
只有他。
然而,一场晴雪于心头纷扬而落,那沸腾的血缘竟转瞬冻结。
是的,十年,她只有他。只有他日夜守在窗台,倾听她抽枝发芽,倾听她舒叶开花。只有他为她浇水培土,只有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长大。
而她亦早已将自己全盘交出。
他的确是个恶人,杀人如麻,但那又如何?她自己不也成了饮血的魔么?多般配。
“嫣儿?嫣儿!你可听见了吗?嫣儿!”大哥的呼唤仿佛从渺远的天际传来,显得极不真实。尽管那声音的质感,分明就是十年前将她捧在手心的那个大哥。
好。她心不在焉地答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出声音了没有。
“嫣儿,你且再忍辱几日,大哥这就回城,传令去找能破这阵法的术士来,定要将你救出这虎狼之穴!”
好。
“嫣儿,你可务必好生保重,那禽兽若再敢碰你——嫣儿,你的伤势,现在可还疼么?十年了,你已出落成这样好的大姑娘,爹娘若是看到了,本该很欣慰的……无论如何,待我入得林中,定要将那禽兽碎尸万段!”
好。
“嫣儿,大哥这就走了,记住,好生保重,我一定来接你!”
好。
她只茫然地坐在那里,不时发出单调的音节,目光早已空洞。
好。好。好。
人声相去已远,她仍在木然地应着。
忽然,她破涕为笑。
骗人。师父待她是最好的。师父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没有师父,她根本活不到今天。骗人。
阿残痴痴地笑着,用雪白衣裙的袖口胡乱抹了眼泪,挣扎着站了起来。
骗人。
她喃喃着,一边稳稳地一步一步地迈着,向木楼走去。青屏阵中的乔木闪着微弱的荧光,缓缓移动转合,像是守护着她,一寸一寸地将她护送回木楼的小阶前。
阿残进了门,将那木板随手一掩,一次也不曾回头。
又做噩梦了,呵……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