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是在囡囡三岁生日时被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囡囡的。囡囡怕黑，怕做噩梦，怕半夜时钟嘀嗒嘀嗒的声音，让囡囡感觉像一个无形的人朝被子里的自己伸出了手。哪怕是在很热的天，囡囡夜里也是用小被子裹紧自己，生怕坏人来把她带走。受不了囡囡夜里被噩梦惊醒时哭泣的妈妈，请邻居阿婆做了个小布熊。阿婆说，这小熊能赶走噩梦。
阿婆说的没错，囡囡从此没再做过噩梦。
小熊始终都记得，它和囡囡相见的第一个夜晚。囡囡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枕头边，侧身躺在它身边，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握住自己的尾巴。不一会就听见了囡囡匀称的呼吸声。小熊望着囡囡熟睡的样子，轻轻挣脱了尾巴上的束缚，转身起来，打量着房间的一切。
小熊心里没有怨言吗？有。
自己本是一块布，一团棉，一撮线。阿婆修为高深，给了它命却也交给了它使命。保护这个小娃娃。“可是我也有心啊！”小熊心里说。阿婆为了给它生命，在它的胸腔里用相思子结成了一个心形，充当心脏。它虽不是人的心，那般炽热，那般冷漠。可它会暖，会疼。小熊想去看看人间，它曾在阿婆的故事里，戏文里，听说过这个风雪无常，但又令人神往的地方。它想去看竹林萧萧，大漠孤烟，似水江南，万里人间，山川海树。它不想守着囡囡，它渴望离开这里。
后半夜的雨下了起来，风把窗帘吹开了一条缝，睡梦中的小熊猛然睁开眼——三个噩梦从窗外飞了进来！它们打开了囡囡的梦境，梦中，囡囡在小溪边蹲着捡鹅卵石。
一个噩梦说要变成水鬼把囡囡拉进水里，这样囡囡以后都会害怕去小溪；一个噩梦要把囡囡引进地下室，变成猫夺走囡囡的灵魂；最后一个变成了阿婆，枯老的手上攥着一把尖刀，想要把囡囡掏心挖肺。
小熊折了一根荧光棒放在囡囡旁边，它知道，鬼怕光，噩梦也是。它们靠近不了囡囡，便冲着小熊飞来。小熊被一只噩梦咬住手，它就拿手砸向剩下两个……那天晚上，小熊在梦里被拖下水，抽去灵魂，掏心挖肺。可囡囡一夜无事，梦中她仿佛都听到了窗外的雨，点滴到天明。小熊第二天满身伤痕地醒来，看着晨光熹微，囡囡安然无事，心里忽然就放弃了人间，从此守护着囡囡。
这一守，小熊就守护了囡囡十七年。
囡囡十七岁那年初恋，囡囡长大了，胖嘟嘟的小脸变得水灵白皙，原本扎着的两个羊角辫也成了高高的马尾。囡囡变了，囡囡不怕黑夜了，不怕噩梦了。可小熊一直守着她。小熊见过囡囡喜欢的那个男生，高高的个子，笑容里全是阳光。它听阿婆说，真心喜欢一个人，会长出尾巴。囡囡和男孩都有一条尾巴，红的像火，两个人下雨天一起走在一把伞下，男孩撑着伞，囡囡像小鸟一样依偎着他。两条尾巴也紧紧的缠在一起。
“这是心的颜色吗？”小熊问。
囡囡二十岁那年，男孩和囡囡提出了分手。囡囡暗淡无光的尾巴和寝室里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小熊心里疼极了。囡囡已经不需要小熊了，上大学是小熊悄悄跟囡囡去的。可囡囡考了和他一样的大学，囡囡离不开男孩了。囡囡的哭声让噩梦不敢靠近，鬼神听之色变。分手第七天夜里，囡囡突然拿起一把刀，亲手割去了尾巴。小熊想阻止，可布偶如何阻止得了？囡囡的血，溅在了小熊的心口上。
小熊再去看男孩，发现他的尾巴不见了。“你也割去了不成？”小熊问“哎，心呢，你的心哪里去了？”小熊吃了一惊，男孩的胸腔里，原本有一颗跳动的心脏，上面还有囡囡的名字，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没心，你哪来的尾巴？
阿婆说，它已经是一只修为不错的熊了，再过个三年五载，也能变成精灵了，那时候，小熊就自由了，可以去看人间了，可那时候，囡囡幸福吗？
十七年啊，救你这场爱情够了吧？趁囡囡熟睡之时。小熊拿起囡囡去尾的刀，二话不说，割下了自己的尾巴，炼化了十七年的修为，复原了囡囡的尾巴，“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拽住我尾巴的样子。”小熊将尾巴接在了囡囡尾巴骨那块血淋淋的伤口处。
小熊又捧出了自己的心，是两颗相思子做成的心，它去掉了有毒的地方，发现心上全是囡囡，囡囡。
小熊四分之三的心脏填补了男孩的胸腔。
没了尾巴，化了修为，失了心。小熊保护不了囡囡了，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回到了囡囡的家，找到了邻居阿婆。阿婆很老很老了，长出白翳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勉强缝合了小熊的尾巴。阿婆说，小熊算是把自己给毁了。小熊知道，它做不了精灵，看不了人间了。
没过几天，阿婆去世了。
囡囡是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再次见到小熊，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小熊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了，囡囡跟身边的男孩说:“我总感觉它少了什么。”
男孩突然拉住囡囡的手，一条腿温柔的跪在囡囡面前。小熊笑了，她看见囡囡积起泪花的眼睛映出那枚戒指上相思子一样鲜红的宝石。没什么遗憾了，小熊心想。
小熊是在囡囡婚礼那天决定离开的，它还是想去看看人间。没了尾巴之后，它身体变得很差很差，它知道自己看不到囡囡穿着洁白婚纱笑靥如花的样子了。它会舍不得，心毒开始在它全身蔓延，它已经太老了，像当年的阿婆一样老，快要走不动了。
小熊在路上遇到一个精灵，精灵告诉它，一直向南走，有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和它一样的小熊，小兔，小猫。也是，小熊想想，应该是自己的归宿了吧。
一天夜里，囡囡梦见一只小熊，很熟悉，囡囡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它，小熊说:“我在一个南方博物馆里，有空就来看看我。我走了，你要幸福哦。”囡囡的心痛了起来，眼泪不停的流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了？”身边的丈夫问着满脸泪痕的妻子，开灯找出纸巾帮她擦干净。
“没什么，”囡囡接过丈夫递来的一杯温热的水。
“应该是做噩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