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无心理会她们,嫌坐轿子太麻烦,也顾不得脚缠的太紧,自己就走了回去。
身旁有个小丫头赶上来给我打伞,她的身量还没有我高,雨水早就沾湿我满头满脸。路上的人给我行礼,我看见了也不搭理。
“做什么又急急匆匆?”回廊上罗缨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行走,看见我便喊了一声。
“等会儿再说,我要小解,憋不住了。”我脚步不停,大声的喊了一嗓子,话刚说完就听见那边有人笑了。
只听见罗缨又在后面问,“跟着的人呢,怎么就一个小丫头?”
回到房里,她们都在,见我回来了,赶着上来要替我换衣服。我一把推开了,急着去如厕。
“新做的衣裳,就淋了雨,害我们又要被姑娘责骂!”也不知道是哪个丫鬟在抱怨。
一释放完顿时觉得舒服上了天,出来后赶忙陪着笑脸,“姐姐受累,这鞠衣统共也穿不了几回,不碍事。”
“脸又怎么了,方才罗缨姐姐可曾看见?”佩兰上来一把拉住了我,其他人也都朝我的脸上看来。
我的房里共有四个大丫鬟,佩珠佩兰佩玉和佩竹,另有其他小丫鬟和婆子无数。但这些人都是上房里的,而不是我的,连带着罗缨,她们都只是王爷的人。
因为我住在了他的上房里,成了这王府的女主人,所以她们才跟了我。而她们其实也不归我管,王爷在以王爷为重,罗缨在便听罗缨的吩咐,我的日常只是因为罗缨的吩咐才被她们照顾。
佩珠是这四个里面最拔尖的一个,也是最有脸面的一位。袁妈妈又常在,独她不必听从罗缨的调遣。原本去年就打算将她收在房里的,一则她年龄还小,不过才十七八,二来那边的容夫人进府还不长。加上还有她带来的安宁姑娘,所以就耽搁了。
王爷不管内府的事,一应的事情就由罗缨来调理。我进王府的这三年没听王爷挑她一处错误,反倒事事尊重,从不反驳。
我先换了衣裳,下了雨天气还凉,但我不怕冷,便穿的单薄。又洗了脸,先前的妆已经花了,索性一气洗干净了,还给伤处上了点药膏。随后坐在镜前,佩珠已经过来,她给我卸了头上的珠钗。
“发髻怎么松散了些?”佩玉在旁边接着头面和首饰,看到了就随口问了一句。
“你问她呢?”佩珠见问,突然一甩手就转身走开了,不小心扯到了我的头发,疼的我龇牙咧嘴。
“又怎么了?”佩玉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咦,夫人常戴的那支玉簪呢?”
我伸手揉了揉刚刚被佩珠拽疼的发根,想到玉簪也甚是心疼,也不知道那恭王妃这么热情的拿走是几个意思。
缠脚布还紧紧的裹着我的脚,但我的这双脚再也回不到三寸金莲了。哪怕真被勒的麻木了,我还能真的站不稳吗?哪有那么弱!
说佩珠推得我,大概没有人会信,我与她好歹还是主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失了颜面,对庆王府也没什么好处。何况还有一个容夫人,再怎样有利也轮不到她。
可有些人的心虽大,眼界却太窄,她只能做个小儿女,更不该爱上一个皇子一个低人一等的王。她能抓住我却没抓我,反倒是另一边的恭王妃,她是实力拽住我的。否则她不会踉跄的失去平衡,而我也会迎面重重地倒下。
“我知道。”不想跟佩玉解释,敷衍了一句。
“那不是夫人最珍视的吗?”佩玉这丫头不太会看眼色,明知道我不想提还要问,大概是怕罗缨问起,又会怪她不仔细。
我的所有首饰佩件都是由她收着的,但凡差了坏了她都要说个因由。罗缨管她们管的严,能在眼前的丫鬟都是她一手调教提拔的,也养成了她们谨小慎微的性子。
只是我脸上都碰到了皮,头发松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这样说无非故意问给佩珠听。现下连玉簪都不见了,她更是拿了错处。
“我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荣国夫人看见了就答应替我寻巧匠修了。我便烦她了,不曾带回。”我憋闷了一会儿,还是要我自己解释清楚。
佩玉“哦”了一声,接过梳子替我梳头,便不再言语。
“头发还湿着,先散下来通通吧!”罗缨的话刚听到耳边,人就已经到了我近前,在我身后的杌子上坐了。
我从镜面后看见了她,一身湖蓝长衣衬出窈窕身姿,身下露出半截墨绿泥金长裙,一双小脚全都藏在裙下。头上珠钗虽只寥寥却越加托出她水月容姿,耳上一对明珠摇曳生辉。抬手间衣袖落下一段,一对乌金臂钏具都套在左手腕上,上面别着一条碧绿绡巾帕子。十指纤长柔和,染得殷红指甲,根部略带一点嫩白,更加让人有种不敢亵玩的威严。
侍婢送上清茶来,她坐正腰身亲手携了茶壶斟上一盏来,低眉间只将瓷杯放在鼻下轻轻嗅闻。真是个让人敬仰的女子,连一双眉都带着剑气。
“你可是与恭王妃有了几分交情?”她问的不经意,却早就带着目的了,在我还没有见她之前。
“场面话而已,能怎样?”我转了身,由佩玉扶着我坐在了她身旁,“说了几句闲话,邀我去游园,她还说起了你。我觉着你们要是见一面,大概她什么为人你就清楚了。”
“见不见的有什么关系,只要知道他家后府使了哪些手段就行。焉知后面还有多少谋士队伍,又是她能做的了决定的?”罗缨低头抿了一口茶,我也闻到了清香味。房中焚着香,味道暖甜,这茶却带着一股清冽。
“她为什么这么热心,要给你修玉簪,难道我们府上竟没个能工巧匠?”罗缨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后又低了头呷了一口茶。
我似乎也闻到了她身上的那一层冷冽的气息,再甜再香的熏香也掩盖不住她的寒气。终究是要问,终究是什么都想打听。
只在这说话间,房里的人都走的干净,连外间也没了踪影。在这个家里这个房里,人人都看着她的眼色行事。
“我看着她倒是个挺热心的人,大概也没想太多,不过是想热络着显示妯娌之间的感情。再说我们与恭王府也没什么太大的恩怨,毕竟还是亲兄弟呢,又不是那些隔母的,或者有什么嫡庶之分。”
罗缨听我这样说,嘴角微微扬起,只笑了笑便不再说话。我知道她在嫌我装傻不识趣,但我真的不想什么都跟她坦白。我不怪她怀疑不信任我,这是我故意的,这样至少让她对我带着一点耿耿于怀,从而不要彻头彻尾的轻视我。
当年我孤身一人,身上除了那满是污血凝结的红色嫁衣,只剩了凌乱的发上那一枚玉簪。玉簪通体莹透,洁白无暇,做工精湛而奇巧,平常人看了也知是无双之作。且于我的黑发上甚是明显,那盗匪怎会放过?
更重要的,这玉簪是由钗一分为二而成,分阴阳。我的这一根为阳,另一根却不知所踪。一看就是有人相送,不是王府里送来的聘礼,谁给我这样的东西?
“恭王妃提起她家府上一位妙人,说她与你是连理枝。我倒是一点都不明白了,看样子荣国夫人还蛮介怀。”我岔开了话题,也想看看罗缨的反应。
罗缨瞅了我一眼,像是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叹了一口气,“从前在藩邸的旧人,不过各为其主,她与我不同,确实是个妙人。”罗缨饮尽剩下的茶,又接着倒了一杯,“好香的茶,夫人也喝一杯?”
“我不爱喝这些,泡一杯果仁茶来,只把那些松子核桃榛子之类的多放些才好。还要多放些蜂蜜,甜甜的香香的。”我笑着说。
“还是这个性子,真不懂‘成王败寇’的厉害。”罗缨连着又叹了一口气,“厨上还热着四个蟹黄包子,你吃不吃?”
“包子就算了,正经把那去年秋上糟的螃蟹弄几只来我吃才要紧,我就爱吃这些费事又有滋味的东西。”我越加涎皮赖脸。
“忍忍吧,明儿弄给你,吃这些须喝点酒才好。王爷晚上要过来用饭,她们正忙着准备呢,别弄得屋子里有腥味,惹他烦你。”罗缨说着就准备站起来。
“他什么时候烦过我?”我笑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就摆在我房间里我吃,你们晚上在外间吃,我看见他吃不香。”
“胡闹,成什么样子?”我走在罗缨的前头,她在我后面追着我,走过外间,又过了花厅,掀起门帘跳到了门廊上。
她们都站在了穿廊上,有脸面的几人浇花的浇花,喂鸟的喂鸟,不过闲谈两句,其余人都拱手站着等着听吩咐。
罗缨刚走了出来,我故意沉着脸说,“什么成什么样,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正好看见浇花的佩兰,随口来了句,“傻丫头,下着雨呢,浇什么花?”
“夫人不懂,这花不能淋着雨水,须得要第二遍的淘米水才好。”佩兰继续浇着花,身子抬也没抬。
我“切”了一声,站在她身后却瞟着罗缨,冷笑道,“我却不知道,原来这淘米水还能浇花!”
佩兰听我这样说,转过身来问我,“夫人笑什么,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平白的抢白奴婢一句做什么?”
我翻着白眼继续“哼”了一声,“我敢抢白你,我瞧着你倒是在嘲笑我?”
佩兰听我这样说,放下手中的水壶就摔帘子到了屋里去。我离着她近,壶里的水溅到了我的脸上。
“方才几位姑娘吵了几句嘴,佩兰心里不痛快,倒拿夫人撒气了!”身旁的婆子赶紧拿自己的帕子替我擦拭脸上的水珠,我见那帕子灰不灰蓝不蓝的,躲着脸让开了。
罗缨看着我笑而不语。这时,娟姑姑和袁妈妈也过来了,罗缨转了脸不管我,直接去招呼她们两个了。
我无法,只好自己用衣袖拭了拭,“我如今哪里还敢使唤她们,她们倒成了我的主子了,还要我看眼色。”
“今儿看见爷身边的秋华越加出色了,他还求我为他张罗着。爷也是想成全他,还说不拘是谁,随他看中。我看咱们王妃屋里的这几个大的,年纪也到了,各个都是个人才,鲜花一样的人物。秋华跟着爷出前入后的办事,很是稳重,将来也是有大出息的。我看不管是哪个丫头配着了,以后也能成为一处的执事,到哪都是个有脸面的媳妇儿。”
佩玉和佩竹在那边听到了,脸上都似笑非笑的,一个说,“袁妈妈倒是个好人,我们都是世代的奴仆,比不得妈妈生了一双儿女都出人头地的成了主子。”
另一个说,“是啊,到底是袁妈妈的奶金贵,将来我们也做了奶娘,却不知道哪个屋里的哥儿能轮到我们。”
原先一个又接着说,“我看也是袁妈妈的福气好,咱家爷又不靠着妈妈一人的奶水长这么大。如今偏只剩了妈妈一人享了这齐天之福,连那归了仙位的成穆皇后都没这个福分。”
后一个还不服,又接着话说,“妈妈也是个爱操心的,我们也不敢劳烦妈妈。我们是夫人的人,自然诸事由夫人做主,再不济还有罗缨姐姐呢。虽说也有恼着的时候,只因为我们和夫人年岁相差不多,也是怕事事随心反而惹夫人烦闷,不如斗嘴掐话来的有趣。因而罗缨姑娘也不曾管着我们,嫌我们造次。只是我们心里终究明白谁是主子谁是仆,遇到夫人这样的,谁能不爱谁人不疼,这敬意只放在心里罢了。”
袁妈妈话只听了一半,早早的就求饶似的笑了起来,面上都被说的羞红了。
她只是对着娟姑姑说,“你瞧瞧我们家这几个姐儿,谁不是个人精一样,两张嘴硬是把我这张老脸都说臊了,也不知以后被个什么厉害的角儿给收服贴了。可是我刚刚那句话说错了,也是我瞎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