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我之所需..政治经济学教程。我思忖着。杜里托像是听见了我的思绪,因为他叱责道:
“呸,那可不止是教程,那简直是卓越讲座!”
称其为“卓越讲座”多少有点夸大其词了,可我准备听下去。“这就是元理论的问题!你从观念出发认定新自由主义是一种学说,照我看来,那些固执于理论框架的人和你一样长着个花岗岩脑袋。你以为新自由主义是资本主义对抗经济危机的学说,资本主义将自身的危机归咎于民粹主义的存在,对不对?”杜里托并未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当然对!新自由主义并非对抗或阐释危机的理论,它正是危机自身制造出的理论和经济学说。这便是新自由主义前后不一致的原因,它没有计划性或历史前景。说到底,纯理论的狗屎。”
“怪事..我从没听过或读到过这种解释。”我感慨道。
“当然了,如果不是你刚巧遇见了我!”杜里托傲慢地说。
“那,这和我们逃跑,请原谅,和我们撤退有什么关系?”我问道,狐疑着这崭新的理论。
“哈!哈!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亲爱的副司令先生!没有计划,没有前景,只有即兴发挥。这个政府没有一致性,一天说我们富有,一天说我们贫困,一天要和平,另一天要战争,一天禁食,一天暴饮,如此等等。我说明白了?”杜里托询问道。
“差不多吧..”我挠着头踌躇地说。
“然后呢?”我问,想知道杜里托是否继续演讲。
“它一定会自爆。轰!就像飘得太远的气球。它没有未来。我们会赢。”杜里托说着推开他的资料。
“我们?”我挑衅地问道。
“当然是‘我们’。事情很清楚:没有我的帮助,你根本无法胜任。不,不许提出异议。你需要一位导师,为了连续性的缘故,我刚修完法语。”
我没做声。不知道哪个更糟:是发现我们被即兴发挥所统治呢,还是想像杜里托成了不可能出现的过渡政府内阁的特别顾问。
杜里托发动了攻势:“叫你吃惊了,啊?好了,别难过了。只要我一天没被你们的大靴子踩扁,我就会始终如一地为你指明顺应历史规律的道路。历史尽管曲曲折折,但它终将在这块土地上获胜。因为联合..联合..我想起来了,我还没给老妻写信呢..”杜里托迸发出一阵大笑。
“我还以为你是认真的!”我故作气恼扔出一根小树枝。杜里托笑着躲闪开去。
等他平静下来,我问道:“你是从那里得出这个结论:新自由主义正是危机所制造的经济学说?”
“哈!就是这本解释卡罗斯·萨利纳斯1988年—1994年经济计划的小书呀。”他回答说,指给我一本印有团结出版社标识的小书。
“可萨利纳斯不是总统了呀,莫非..”我说着心里一震。
“我知道,可看看是谁草拟了这个计划吧。”杜里托说着指着一个名字,我读出来:“恩内斯托·塞迪略70”。我大感意外地问:“就没有任何变化?”
“整个是个贼窝。”杜里托无情地说道。
“那么——?”我真的来了精神。
70.恩内斯托·塞迪略(Ernesto Zedillo Ponce de León),1994—2000年任墨西哥总统,是革命制度党数十年连续统治的最后一任总统。
“没什么,不过是墨西哥政府如同悬在你头上的死树枝。”杜里托说,我跳起来向上望去,确认上面没有死树枝威胁我的吊床。我换了个地方坐下以后,杜里托继续说道:
“墨西哥政治系统只有几根脆弱的枝条联系着现实。只需一阵好风就可以将其吹落。当然了,它落下来的时候,会带落许多枝条。当它垮下来的时候,那些托庇其下的人可要当心了。”
“可要是没风呢?”我边检查着吊床的绳扣边问道。
“会有的,会有的..”杜里托沉思地望着远方说道,仿佛他能望见未来。
我们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之中。各续上了一袋烟,注视着白昼开始扬帆远航。杜里托盯上了我的靴子,充满恐惧地问道:“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两三个吧,别担心给踩着了。”我安抚道。
杜里托一向是个实践性的怀疑论者,在一连串的“唔唔唔”之后他继续发问:“那,跟在你们后面的,有多少?”
“哈!他们?好像有六..”
杜里托不等我说完:“60!我头上有60双靴子!120只国防部的军靴要碾碎我!”他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等等,你没听我说完,不是60人。”我说。
杜里托再次打断我:“哈!我就知道不至于如此大难临头。那,到底是多少?”
简洁地,我答道:“6万。”
“6万!”在被烟彻底呛住之前,杜里托挣扎着说。
“6万!”他重复着这个数字,众多的小手脚焦虑地拍打着。
“6万!”他绝望地自语着。
我试图抚慰他。我告诉他,他们不会一下子全来,那是阶段性的进攻,他们将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他们还未发现我们,因为我们抹去了所有的痕迹,他们无法跟踪。长话短说,我告诉了他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杜里托平静下来,又开始若有所思地嘀嘀咕咕。他抽出一些小纸片,我认出来了,像是些地图,开始询问敌方军队的方位。我尽可能地回答他。每次问答,杜里托便在他的小地图上做个标记。提问之后,他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功夫,自语着“唔,唔,唔”。进行几分钟复杂的计算(我做如是说,是因为我看到他用上所有的小手脚来数数)之后,杜里托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他们用上了‘锤击’、‘套索’、‘猎兔’和垂直调动,基本是美国军校突击队手册上的那一套。”他对自己、也是对我说道。接着补充道:“可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安然脱身。”
“真的?什么机会?”我狐疑地问道。
“出现奇迹。”杜里托说着推开文件向后一靠。
沉默降临在我们当中,黄昏抵达在枝叶与藤蔓之间。其后,夜落满了丛林,飞舞着,覆盖了天空。杜里托招呼我:“上尉..上尉..嘿,你睡着了?”
“没..什么?”我应道。
像是怕伤着我,杜里托同情地问道:“你想怎么办?”
我抽着烟斗,凝视着挂在枝头的一弯银月。当盘旋的烟雾渐次散去的时候:我回答他,也回答自己:“赢。”
又及:
旋律是东南部的乡愁。一个小收音机里,有人以布鲁斯的节奏,为远行人哭泣:有朋友相助,一切都会好转..
又及:
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挥舞着心如同挥舞着手帕。
这么多的雨,却没有一滴沁润思念。
又要再见了。祝你健康,小心你头顶上假装要给你以荫庇的干树枝。
副司令,抽着烟斗..怀抱着希望。
萨帕塔的瓜达卢佩人和瓜达卢佩圣母
1995年3月24日
致全国《进程》周刊
全国《金融报》
全国《日报》
恰帕斯州圣克利斯托瓦尔地方《时报》
先生们:
在此寄出的是关于永无终了的对话进展的公报—报告。请算一算信件抵达及从这里发出需要多少天,所以不要着急。
我们这儿,春天伪装成秋天,树叶扮做棕制服先生,伴着马蝇之日和萤火虫之夜。森林装点着衣装和惊讶。
再见。祝你健康。让清新的风舒缓绝望的沉闷。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
..呈现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如何将自己“强加”于社区的需要和习俗之上,也解释了与原住民“对立”的利益如何在“新罪犯”的行列中扎营。
几天前,在此刻临时的瓜达卢佩特贝亚克村中发生了一场论战。城里送来了一件礼物。在他们收到的为数不多人道主义援救物资中,萨帕塔的瓜达卢佩人(他们如此自称)发现了一尊瓜达卢佩圣母的小塑像。据说,那塑像高约30厘米,饰有若干金色的丝带和一些彩色的蜡烛(“好美”,告诉我此事的人说)。礼物引发了不同见解:先是辩论,其后是论战,最后,这些远离家园、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拒不投降、骄傲地称自己为瓜达卢佩人的村民,决定召开全村大会。塑像装饰的黄丝带是引发辩论的第一主题。“金色是涂上去的。”一个站在远处观望的男人说。“不,是用金丝镶的。”一位女士说。社区迅速地分为两派。
论战发生在教堂旁的一小片空地上,那是操场、舞厅,此刻是辩论会场。那些为瓜达卢佩人提供临时避难所的当地居民置身局外,这只关乎瓜达卢佩特贝亚克人,没外人什么事。甚至那些
保卫着自己人的民兵,也不得介入。他们在屋子边上静静地吸着烟,枪横在腿上,背包放在一旁。
不知何时(告诉我此事的人说谁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同一时刻从不同的角度可以做出不同的描述),论战的主题变成了圣母像是应该留在这个庇护了他们的村子里,还是当瓜达卢佩人可以返回家园的时候和他们一起回家。论战渐次白热化,成了男人和女人间的对峙。有些男人们赞成留下塑像,以感谢这个村子收留了他们,而越聚越多的女人们则指出,这尊圣母像是一份礼物,而你一旦收下了礼物,就不该再把它当礼物送出去。告诉我这事的人说得非常快,我推测辩论的内容要复杂得多,转述者图省事略去了那些难于理解、更难于解释的部分。
显而易见,部分人考虑的是其不便携带的重量和体积,但女人们不让步。双方都涌现出自发的演说家陈述理由。村子的负责人坐在操场的边上,一言不发地听着。过了一阵,他站起来,建议将问题提交村民大会解决。在瓜达卢佩特贝亚克,人们经常召开村民大会,为哪怕是舞会该开多久这样的问题投票表决,因此这一提议大受欢迎。不管怎么说,大家一致同意,礼物是全村人的,所以男人照旧去烧荒种玉米,女人们照样去河边洗衣服。大会将在傍晚举行,那时暑热散去,清风吹拂着男人和女人黝黑的肌肤。就是这些人在1994年8月和1995年1月支撑着萨帕塔人的和平意愿,其回报是数十辆坦克和直升机、数千名士兵开进,占领了他们的土地。(是的,我知道我一直在变换动词的时态,但他们就是这样给我讲述这个故事)。
大会开始的时候,白日已将太阳如一枚硬币般地投入了群山的钱箱,天色微明,无需燃起烛光灯火。过去的几小时中,双方已充分地游说过那些不在场的人们。经过交换意见(在某些夫妻间,这听上去有几分威胁的味道),大会重述了争论的要点:瓜达卢佩的圣母像应该留在这个让他们得以暂时栖身的村里,还是该和瓜达卢佩特贝亚克人一起迁徙。
堂娜·埃尔米尼娅清了清喉咙,那是瓜达卢佩特贝亚克的长者要发言的信号。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带着百年岁月的份量,堂娜·埃尔米尼娅缓慢而平静地开口了。她要求人们的,不仅是尊重,而且是全神贯注地倾听她说的话。她说,瓜达卢佩的圣母这次从城里来,来找她的儿女们——萨帕塔的瓜达卢佩人,因为找不到他们,她寻上山来,从那里到这里,她走了好远的路来到他们中间。
堂娜说,圣母上山下山走了那么久,加上这能把圣人和罪人都烤焦了的热天,她一定是累了。让她歇歇没半点坏处。现在,圣母和他们在一起了,能和她的儿女们一起歇歇有多好。可圣母卢比达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并不是就为了留在这儿的,瓜达卢佩人搬到别处的时候,圣母卢比达也不要再到处寻找他们。
堂娜觉得——此时,女人们和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男人赞同地点着头——无论他们在哪儿,瓜达卢佩的圣母会愿意和她的儿女们在一起;和家人一起歇歇,她的劳累也能轻些;和家人一起受伤,她就不会那么伤心;能照亮大家,她的快乐也会更明亮。堂娜说——此时,赞同的人更多了——圣母会愿意和瓜达卢佩特贝亚克人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如果战争逼他们进山,圣母也会进山,和他们一样变成战士保卫自己肤色黝黑的尊严;如果和平带他们回乡,瓜达卢佩的圣母也会一起回村,重建被毁掉的家园。“所以,请问你,亲爱的妈妈,你是否愿意无论我们到那儿都和我们在一起,和你已接受了的我们一起?”堂娜问那此刻安放在会场前面的塑像。那尊深肤色的圣母没有回答,一成不变地低垂着目光。片刻沉默之后,堂娜说:“兄弟姐妹们,我说完了。”
大会主持人问还有谁想发言。一片静默便是回答。“现在投票表决。”主持人说,接着是投票。女人们赢了。瓜达卢佩的圣母将始终和瓜达卢佩人在一起。会议之后是舞会。一位马林巴人和圣母一起主持这一庆典。还有些人继续辩论那丝带是金的还是涂的。一位昆比亚人抓住那些还在论战的家伙,把他们拉到了此时变为舞厅的空地上。
“这么说,女人又赢了?”我问。
“当然!”给我讲故事的人说。千万别和女人作对,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春夜变得暖意融融时尤为如此。
又及:
这里是关于月亮和希望的省思,坦率地说,这是写给重要报刊、杂志的科普栏目的。
顺着烟斗升起的烟雾的螺纹,我攀上木棉树的最高处。深夜,哀痛逼近了月亮,此时已黯淡了她的形象。副司令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