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有这个必要吗？人活着，难得糊涂，得过且过就算了，何必把大家都搞成这样？没有人对不起你。”姚书说。“小影开始并不是完全知道。我承认，我们一开始也有隐瞒她的地方。前几天你消失了两个礼
拜，赵小影快疯了，找到我。我才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我看着赵小影，笑了。我说：“不管怎么样，我谢谢你，小影。我们有过好的时候，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你。我只顾着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为了咱们两个人的未来努力过。你对我不满意我理解，但你可以和我说，你也可以离开我，你不应该这么伤我。”
赵小影站了起来，盯着我说：“我承认，我傻，我做错了事情，但我没有成心要伤你。你和别人好了，你现在说，是我伤你。别逗了方南。”
这时，周霖走到了张清海的面前。对张清海说：“清海，该咱们俩了。”
张清海抬头看着周霖说：“行啦，你别说了。让我说几句。”
周霖说：“好，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先说。”
张清海定了定神，说：“既然都在这儿，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这么做，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周霖说：“你想让我离开你，但你没有理由。现在，你应该满意了吧。照片你看了吗？录音你听了吗？和我拍照片的人就在你对面站着，你要看现场版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还没有把照片摔到我的脸上，义正词严地跟我说，我都知道了，你这个荡妇，请你离开我吧。我一直在等你，但直到今天你还能装得跟没事一样，我佩服你。也好，至少我们相遇一场，你最后陪我过了个年，过了个生日。”
张清海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是的，我是想离开你了。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的钱，你也不是非要有个名分。你想要什么？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想要，就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知道每一天有多少事情需要我去处理吗？你知道每一天有多少事情让我焦头烂额吗？你要是真的爱我，你就应该觉得我比你自己重要，你应该让我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你不是，你根本就不会关心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我随时随地面临的困难，你只希望我每天都能陪在你身边，围着你转，哄你高兴，帮助你去实现你的梦想。说到底，你只爱你自己，你所谓的爱我，只是因为你知道我爱你。
“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去爱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才会让你爱。钱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多希望，时间到了，他们对我说，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让周霖爱上别人。你知道那天我看到照片的时候，有多难受吗？我自己花钱，买了一个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和你摊牌，就是因为，我舍不得。”张清海的眼睛里也掉下来眼泪。
“清海，你不要骗人骗己了。你说得没错，我不爱你，我们在座的都是自恋狂，我们不配说这个字，我们以这个字的名义伤害了多少人——让这个字见鬼去吧！清海，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真的爱我吗？你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切吗？你不愿意。你的家庭，你的公司，你的钱财，你可怜巴巴的社会地位，你辛辛苦苦得到的所有东西，你怎么舍得让任何人把它们破坏掉？你觉得我给你带来了危险，我可能会毁掉你已经得到的这一切。可惜你连和我说再见的勇气都没有，用这样的手段想让我离开
你，或者让我先对不起你，你好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离开我。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周霖喝了一口酒，扭头从包里拿出一摞纸，放在了张清海面前的桌上。她说：“这是你和花生公司签的合同，这几年，我从来没有进去你的公司半步，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我去找这份东西，没料到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你太不重视我了，不重视到连出卖我的合同都保管不好。”
周霖扭头看着姚书，说：“这里面有你们推荐人选的资料。方南的资料很详细，连你们和他女朋友了解情况的谈话记录都有。你们的工作做得可真到位。”
“不过，清海，我还是要谢谢你。”周霖回头接着对张清海说，“在我最茫然的时候，是你让我看到了希望，你让我过了几天好日子，我早就知道，在你这里得不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但没关系，得到又如何得不到又怎样？有段时间，我真想，和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就过了。但是现在，是你让我再次清醒，你让我明白，没有任何人值得让我自己放弃自己。”
周霖端起酒，和所有人说：“抱歉了各位，因为我，让这个大年夜这么不开心。但是我很开心，都结束了，今天晚上过去，就再没有对不起。谢谢你们陪我过了这个生日。我先告辞。”
说完，她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放下酒杯，周霖看着我说：“我要走了。你走吗？”
五十
这时，大家都转过头看着我，我看赵小影，她把头压在面前的酒杯上，身体一抽一抽的。我环视大家，大家纷纷低下头。只有张清海睁大眼睛盯着周霖，周霖正平静地看着我。
这一幕在多年以后仍然定格在我的脑子里，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酒吧里所有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一张张脸就这样定在了黑暗出现的前一秒。现在，伸手不见五指。
我听到董石头的声音：“这是什么情况？大年夜停电？”黄立同时低沉地说：“大家走安全门。”好几个人拿出手机用屏幕乱扫扫，我看见姚书满脸紧张一闪而过。酒吧的门被撞开，至少十个人进来，每人都拿着手电筒，密集的光柱迅速交错扫过，转而各自定焦在我们每个人脸上。他们说：“都别动，警察！”没人动，大家都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的制服和手里的枪和警棍。姚书高举着手说：“这是怎么话说的？你们哪个局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个高个警察到他面前，说：“闭嘴，伸过手来。”姚书边戴手铐边说：“我们朋友私人聚会，又没干什么！”警察说：“你们有没有干什么你们自己知道，再一次告诉你，闭嘴。待会儿有你说的。”
警察逐个给我们戴手铐，赵小影提出看对方的警官证，被很严肃地
拒绝。我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对方根本就没理我。
我们没再说话，跟着警察往外走。我走在周霖后面，周霖走了两步，站住了，回头看我。警察伸手推她，差点推倒。周霖头发在脸前乱成一团，她大声问：“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警察说：“你出来卖的时候，就没问问自己是为什么吗？”
我快跑几步，一脚蹬在那个警察身上，警察坐在了地上。别的警察上来打我。赵小影扑上来，警察撕着她的头发拽在地上。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像一条疯狗狂撞狂踢，撞到好几个人，直到不知什么东西砸了我的脑袋一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十一
等我醒来，是在审讯室里，我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嘴角感觉异样，我伸舌头舔了舔，咸的。老警察问问题，小警察不说话。老警察看着我，目光慈祥，语重心长：“年轻人，做点什么不好，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做，怎么就非走这条路呢？”我说：“我走哪条路了？我做什么了？”老警察眼睛很小，笑眯眯地问：“这正是我们想问你的问题。你是做什么的呢？”我想了好半天，决定还是说实话。我说：“我是个艺术家。”老警察微笑着不说话，小警察冷笑一声说：“你老实点，艺术家——我还是科学家呢。”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说：“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也是警察呢。”小警察抬屁股好像要站起来，老警察摆了摆手，小警察坐了下去。老警察说：“你看，方南，你的资料我们很清楚，给你机会交代清楚是我们的工作，你交不交代，我们掌握的都已经很清楚了。你将要面对的惩罚是轻是重取决于你自己。他们已经交代得很明白了，这么说吧，你说不说，我们照样定你的罪，可你要说一说呢，说不定轻一些。”
我摸了摸身上，发现兜里空无一物，我说：“我的东西都哪去了，我的手机我的钱包呢？”老警察说：“你的个人物品我们拿来调查取证了，过后会还给你的。”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所以只好不说。身上的疼痛和饥饿、口渴一块出现了，我很难受。
接下来，老警察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教育工作，他提到了我的父母、亲人、老师、朋友，提到了我的过去，以及如果及时悔悟就会依然美好的未来，他甚至站起来，像电视里一样，给我一支烟，点上，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劝我不要“自暴自弃”，鼓励我“重新站起来”。
对于长者的劝诫，我一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三十岁了，听过不少这样的话。过去，对我说这些话的人，无非是我的亲戚或者朋友，比如一次人很多的饭桌上，一个坐在正中间的老大哥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方南，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朋友，没事，有啥困难跟老哥说一声，咱们关照嘛。”我居然说：“我没什么可以让你关照的，我们又不是一个行当。”当时大哥脸就绿了，一桌子人没人再和我说话。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我不是在饭桌上。瓦数巨大的灯烤着我的脸，我的脸上还留着血呢。我要是拒绝了这个老警察的鼓励，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出去。我只好说：“谢谢啊，我的事我可以说，别人的事我真不知道。”
老警察的脸马上就绿了。
五十二
这事后来在各大媒体上曝了光。这个城市发行量最大的官方报纸头版头条刊登：花生公司全体覆灭——我市一举捣毁特大流氓团伙！各个电视台的法制频道也做了相应报道，我因此还接受了一个采访，看过的朋友对我说，虽然脸上打着马赛克，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我问：都播我什么了，我说了很多的。他们说，你丫太虚荣了，这种采访你都希望时间长。你丫就一句：真对不起。
直到法庭上，我才见到了姚书和董石头，还有好多个我从没见过的，有男有女，和姚书穿着一样的外套面对法官站成一排。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到黄立。
姚书作为首犯，被指控涉嫌容留、组织妇女卖淫罪，我听到后，心里还为自己不是妇女暗自侥幸，我想我也许没什么罪。但我没有高兴太久，我和董石头等一众男人均被判为涉嫌经济犯罪，罪名是逃避追缴欠税罪（俗称逃税漏税罪）和扰乱市场秩序罪。
最后，我因“从业时间较短，犯罪情节较轻，经手项目单一，欠税数目较少，并主动认罪态度较好”获得从轻发落，我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罚款两万。后来有经验的朋友对我说，感恩吧，这基本相当于无罪释放。
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这个案子的细节见诸报端后，好多人边看电视报道，边扭头看见自己的伴侣脖子上的花生项链，导致众多情侣分手，家庭离散。
五十三
我没再见过赵小影。
有人说，赵小影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一直要去看守所看我，但被拒之门外，后来就不知所踪，电话再也打不通。等我回去我们曾一起住过的房子时，看见我的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她的东西都没了。刘山找过我，说我的那些画堆在他的画廊，不知如何处理。我说，随便吧。
周霖我也再没见过。几年以后，有人说，她当晚就被放了。现又在酒吧间出没唱歌，人变胖了，歌也唱得不好。叫我一起去看，看看是不是她，被我断然拒绝。
五十四
关于我曾经历过的这件事情，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事实上，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就当它是场梦，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做完就完了。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评价，包括对我自己。这可能就是我最大的缺点。我像从前一样，在这个城市游荡。暂时没有方向，我也不怕了，反正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不能留。
只是有一天，我去小卖部买烟，旁边的电视正在法制频道，一个主持人在采访一个罪犯。我想起，我也接受过这样的采访。当时，那个年轻的女记者问我：“对你做过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记得，我说的是：“对我做过的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现在我没什么想说的。”记者追问：“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你不觉得你应该说点什么吗？”看着她很急迫的样子，我也不想为难她，就认真地想了想。我说：“我想对两个人说一样的话，一个人叫赵小影，一个人叫周霖。我想说的就是，真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