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带着小清跑到热闹处，说道：“这里待着，便不容易被找见啦！”小清问她：“这些人为什么要追姐姐？”燕燕若有所思的看着小清，带她去了茶楼找地方坐下，说起事情的因果。
“梅老三，的的确确是我杀的。我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去找他原本只为盗取一样东西。”燕燕伸手拿出藏在衣襟下的一个小布袋，从里面取出一个玉坠来。小清吓了一跳，猛地将手向自己衣领伸去确定坠子还在——那个和燕燕手中的玉坠一模一样的，从她娘的尸骨上捡起来的一弯白月。燕燕好像并未注意到小清的惊慌，接着说：“我寻了那么久那么久，后来听说这坠子在梅老三手上，于是就去偷，谁知被他发现，无奈之下，只得施毒手用喂了毒的暗器把他杀了。不过我的暗器是叫他立时毙命，好歹也没痛的死去活来，尸体没有异样，倒是也算保全了他的尊严。”燕燕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她偷玉杀人天经地义，还让梅老三占便宜留了个全尸。她接着道：“没想到梅老三家这个老婆子居然细细查他尸体，定是用刀子剜出了他体内极细的银针，才知道是我。没想到我的独门暗器，却是跟签名一样暴露了自己行迹。”顾小清心想，自己非得藏好自己的坠子不可，否则只怕也要这么随便给漂亮姐姐杀死。她问：“姐姐这样不计后果，想来这玉坠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不知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它？”燕燕一听，眼神放光，似乎欢喜了一瞬，却又黯淡了下来，喝了一口茶说：“这件事情，要慢慢讲啦。”
燕燕出生在京城附件的一个小村子，父亲早早就病逝了。六岁时候的一日，她娘去集市，像往常一样因为不放心留她一人在家，便带着她出去。谁知被坏人掳走，将她卖与京城一大户人家许家做丫鬟。她刚去时天天哭叫，后来被管丫鬟的管家连打连哄带骗软硬兼施，也就认了命，乖乖的学起了活计。小丫头不过擦擦地扫扫院子，日子过得平静。一日，她闲时在院里偷偷玩耍，撞到了一个比她略大几岁的男孩儿，她不知这男孩儿是许家的公子许原，未在意就跑了。许原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这样被人忽略过，叫身边服侍的仆人捉住燕燕打了几个耳光。燕燕不哭不闹，只是心里想着，这些耳光，日后非要你还！
过了几年，燕燕长大，成了厨房的女工，除了烧茶配菜，也没太多事情了。一天晚上，大风刮得甚猛，睡不着的燕燕出门走动，无意中瞧见一个黑衣人落在许原屋顶。她一惊，想平日里听别人嚼舌根儿说许原带着大户子弟的脾气，凭着父母给他雇了师父学了点武功便常常在外闯祸，这人多半是个来收拾他寻仇的，她这几年几乎不见许原，当年扇耳光之辱总不至于要自己今日看他倒霉。于是，燕燕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便喊了起来。她一喊，没想到黑衣人不逃跑，反而一瞬间就欺近身来，刀也架在了她脖子上叫她不得出声。燕燕那么小而弱的一声，叫不醒府里其他人，只有许原闻声而出，看到一幕先自吓坏，只强作镇静说：“快快放了她，否则我叫人了！”黑衣人开口，竟然是个老人：“放了她可以，你小子过来让我砍两刀。”燕燕听到这里，觉得自己必然要没命，这臭小子哪里会为了自己让别人砍？没想到许原竟然真的走上前来，意思让老翁放了自己。老翁“哼！”了一声，抬起的刀竟在许原头顶硬生生的收住，说道：“瞧着女娃儿弱小，今儿就不在她面前杀人了！你滚回去吧！”许原却不走，颤声说道：“你……我看着她先……先回去！”老翁一怒：“臭小子你以为人都跟你一样无赖？老子今天晚上就偏带着女娃儿出去玩儿了！”话音一落，他便拽着燕燕飞出了许家的墙。
过了许久，燕燕被带进一片树林，老翁放下她，还未开口，竟先流下泪来。燕燕觉得奇怪，正要问，只听老翁叹道：“丫头，今天爹在仇人面前心软了。”燕燕吓了一跳，心想爹不是死了吗？这才发现旁边有个小坟头，想来是这老翁女儿的坟了。老翁转过头对燕燕说：“许家那小子早些年遇见我家丫头，两个人好上了，我怎么阻止都不行。臭小子说要娶了我女儿，许家不同意。后来说娶进门可以，但门不当户不对，只能做个小妾。我想以死相逼，要我丫头不要为这小子误了终身大事，但那小子信誓旦旦的说必定不亏待我闺女，待她生下儿子，便扶为正室。”老翁停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看眼前这个小姑娘想到的尽是自己女儿。燕燕一边听一边想，老翁这样说，看来今晚不是要杀她的了。老翁接着说下去：“我女儿嫁进他家，隔了三日，姓许的小子娶了正室夫人，从此对我家的丫头几乎不闻不问，每两三个月去瞧她一眼而已。”燕燕点点头，问道：“后来呢？”“后来？后来她难产而死，她儿子离了娘胎没活多久也死了。”燕燕一愣，道：“这样说来，我方才不该阻拦前辈报仇了。”老翁摇摇头：“小丫头，我空有一身功夫，却不是什么杀手。你不阻我，我也下不了手的。”
燕燕讲到这里停了停，小清喃喃道：“士之耽兮，犹可说（同“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世事本来就是这样，也没办法。”燕燕扬了扬眉毛：“你小小年纪，倒想的多！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你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小清突然说：“姐姐，我肚子饿了，这样光喝茶我怕要听不动啦！”燕燕只得起身去要了些点心，坐下一边看小清高兴的吃起来，一边接着讲……
老翁既然不是要杀人，却又为何捉了自己来，燕燕自己也弄不清楚，心想他大概是被气得糊涂了，非要这个人来说说话。老翁缓缓问她：“丫头，倘若我的女儿还在，也不过比你此时大一、二岁。我原想传她武功，却再没机会了，你要是愿意，我就每晚接了你来，将我武功尽数教你罢？”燕燕一惊，虽然心里觉得老翁是觉得愧对女儿，空有一腔仇恨却无能下手，此时也仅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做补偿的代替品，但是不愿拒绝他那近乎乞求的眼神，便拜其为师。之后日积月累，老翁将自己的武功毫无保留，尽数传给了燕燕。燕燕心里欢喜，觉得老翁不仅仅是师父，更如父亲一般待她。她从小没了父母，没被人如此待过，也不再计较自己是不是个替身了。
经过那晚的事情，许原常在厨房附近徘徊。燕燕只作没看到他。一日，她被许夫人召进了房中。燕燕一人站在房中，任由自己被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只是冷冷的看着许夫人。许夫人果真是个美人，一身淡色袍子丝毫不减她气质的华美，她一步一步慢慢朝着神色淡漠的燕燕走过来，头上金花步摇轻轻晃动，宛若流光。一句话都没有说，许夫人取下腕上玉镯，戴在燕燕右腕，挥了挥袖子，让侍女将燕燕带回厨房。燕燕不解，只听侍女小声恭喜她。三日后，她被嫁作许原小妾。
出嫁前一晚，燕燕最后一次见老翁，她告诉老翁发生了什么，她想逃出许家。老翁瞧着她：“燕燕，为师不能带你逃走。好在我已将毕生所学传于你，你也不致太受委屈。”从来不知流泪的燕燕忍着悲伤，道：“徒儿自己走就是。师父可还有什么嘱咐徒儿？”老翁点点头，说道：“燕燕，为师平日待你如何？”燕燕想都没想便答：“师父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老翁叹了口气：“燕燕，师父要你嫁给许原。”燕燕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师父为何这样说？”老翁拿出一粒和着剧毒熬煮而成的丹药说：“燕燕，这是为师的遗命，为师教你武功只为一事，便是要你杀了许原。嫁给他，是最好的机会。你要恨师父，那也是好的。”话毕，不等燕燕反应过来，老翁便吞下丹药自杀。他不是杀手，所以教了燕燕一切，却教不了她如何狠下心来杀人。心里对许原满是恨意，他便以自己的死，将这恨意转嫁给燕燕，自己既然对她恩重如山，又如此决绝的把报仇之事作为遗命相传，徒儿无论如何也没退路，况且这一死，也算是对自己的徒儿谢罪。这一死，是老翁一生中唯一狠下心来的一次。燕燕将师父埋在他女儿的坟边，磕了几个头，咬了咬牙，回了许家。
洞房花烛之夜，许原轻轻拉起燕燕的手，微微一笑：“隔了这么多日子，今天终于能亲自谢过夫人的救命之恩了。”燕燕不语，冷冷的看着许原，不知为何，藏在新娘喜袍里的匕首无法刺出。她怕许原发现，微微一慌乱，甩掉了许原的手。许原正欲再拉过她，一个耳光便迎面而来。许原尴尬的笑笑：“时候不早了，夫人休息罢。”
按照礼节，新入室的夫人第二日该去向家中长辈及正室夫人敬茶。燕燕却什么也不愿做，只是在房内静静发着呆。她以为许原会发怒，许原却只是由着她去。府里下人传闲话，只说这旧丫鬟变了新夫人，恃宠生娇，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后来这些传闲话的人通通被打肿了脸遣出府去。
时间一长，燕燕瞧许原对自己也不错，无论在吃穿上，还是在和旁人交往时都不让自己受一点儿委屈。她渐渐愿意出门走走，和许原说一点点话了。许夫人的侍女奉茶时对许夫人说：“这个丫头太没教养，她不待见少爷，还被少爷这么宠着。少爷日日去瞧她，还送她礼物。”许夫人淡淡一笑，向桌上卷轴一指：“你把这画，也给她送去吧。”燕燕收了画，徐徐展开画轴，却是一个女子的肖像。看题字，女子是许原的旧妾。细看这画，女子眉眼神色，身材相貌，都和自己颇像。
她的生活，原来是从不属于自己。
那夜，许原又来看燕燕，手中拿着一个口袋。她用颤抖的手给许原斟了一杯酒。许原的手拂过她脸颊，又握住她的手：“你从未笑过快乐过，今日却格外有些心神不宁。”燕燕不答反问：“你为何娶我？”许原一笑：“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燕燕冷笑着拿出许夫人送来的画。许原一愣：“你听我解释。”燕燕摇摇头：“我道你是真的对我好。我在你眼里，就和在我师夫眼里一般，是工具，是代替品。”
小清边吃边瞧着燕燕面无表情说起这些事情，觉得自己以前听的那些故事比起这个，虽然更曲折，却哪有这么让人伤脑筋？燕燕接着说：“我本也不是个杀手，但是那天找见了下手的理由，终于一刀杀了他，把自己从师父的遗命中解放了。许原死的时候，看着我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示意我打开他随身带着的口袋，里面是他原本要赠与我的簪花和一封休书。”小清说：“他待姐姐，似乎是真心的。”燕燕点点头接着说：“那簪花，是临别之礼。他要还我自由，却被我一刀杀了。”
“师命不可违，姐姐不必太过自责。”小清安慰道。燕燕不置可否：“我无路可退，但是终于能离开这是非之地，开始新的生活。于是也没管那么多。我收起匕首、簪花、休书。却在离府时候碰上了许夫人和侍女。怪我太傻，居然轻信了人。那幅画，原是许夫人命人伪造，将过世的女子，画成是我的样子。”小清不明白了：“她为啥要告诉你？”燕燕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许夫人说她不会拦我、不会告密。”小清更不解，这些人一个个都有什么毛病？燕燕自顾自说下去：“但她恨我，比起让我被抓住砍头，她更想要我终身不得安宁。我亲手杀了原来是真心待我的丈夫。这辈子虽飞出了许家的墙，却都不得自由了。”
小清看着外面天色渐暗，心想此时不知元笙在哪里，会不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自己该回客栈找元笙。故事再好听，她也希望快些结束了好。于是她插嘴问道：“姐姐说了这些，和盗玉坠杀梅老三到底有什么关系？”燕燕黯淡的眼神突然恢复了一丝光彩：“这玉坠，能救回许原。”
注：章节名“燕燕于飞”源于《诗经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是以起兴来比女子出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