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抬头看着古月青的面孔,苍白的颜色,漆黑而深邃的眼瞳,平静如水的神情微带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给张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然而,等张龙凝神仔细看去,古月青脸上天然的稚嫩却击碎他的所有错觉。
看他的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张龙一怔,自己刚刚便是和一个孩子在交谈吗?
是的,曹小弟分明说过,先生和他差不多大小。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可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并非是自己,如果沈强不是把他当成大人,断不会和他较真。
张龙再次仔细看去,却又生出那股古怪的熟悉感觉来。心里忍不住便思考起他的问题。
“真的是佣兵吗?”
这个问题,张龙也曾经问过很多次自己。
云洲将背着宽剑穿着劲衣的人,都叫做佣兵。佣兵佣兵,说到底,就是雇佣兵。拿钱办事,就这么简单和冷漠,从来都没有守护和正义。事实上,在佣兵公会出现以前,云洲就有过佣兵,他们是一群战争贩子,冷漠无情。
但,张龙却愿意另一种解释,一种记载在佣兵守则中的解释。虽然现在的佣兵很多忙于练剑连守则上的字都认不全,在张龙心里,佣兵守则却是难以割舍的圣典。为了看完守则,他甚至用了两年时间自学了文字。
佣,并非雇佣,而是护佣!对于佣兵来说,佣是承诺,他们需要用尽所有来守护这份承诺。承诺很重,所以佣兵的宽剑也很重,因此他们才不能轻易的拔剑。
佣兵,是为了守护才存在的。所以张龙一直很喜欢背着宽剑的感觉,尽管他从来都不擅长用宽剑。甚至在今天之前,还从未对外人拔出过宽剑。因为张龙觉得,佣兵的每一次出剑,都不能没有意义。
何况很多事,即便没有剑,一样可以做。
张龙嘴角露出微笑,他想起古兰街上的甜面包,纽锦道上的火鸡肉,关渡口的海鱼;还有孙婶家的苋菜,李小弟家的发旧图纸,孙大哥家的旧斧头……
佣兵背负承诺,与这份承诺相对的,是一份恰到好处的回报。佣兵守则里说过,在佣兵的世界里,信义和公平是最重要的。他们必须尊重并维持这份公平,所以一个合格的佣兵,从不走空。所以张龙,从来都是要收取代价的。
“我当然是佣兵!”
张龙将身侧的宽剑抱在身上,压住了颤抖的双腿。
古月青深深看着张龙的眼睛,然后起身道:“那就好!”
“曹洲,开门!”
“好勒,先生!”
原本就没有多少阳光,下午又起来了雾,所以即便开了门,也黯淡的很,四眼赶紧将蜡烛吹灭,用手捻了捻,将桌面上的烛油抠了抠,小心的收藏起来。
“小家子气!”曹洲低声嘟囔了一句。
古月青从怀里取出两个小瓷瓶,看着沈强道:“这两瓶药,你们一人一瓶,多的那份是他的,少的那份是你的。一天两次,一次一颗,吃完为止。”
沈强眉头微皱,道:“我没事,只要给龙哥的一瓶就够了。多少钱?”
古月青平淡道:“钱就不必了,原本便是公会没教好你们,否则不会让你们有内伤。”
沈强冷笑道:“你虽然是背着窄剑,但你能代表公会?”
古月青眉头一挑,看向张龙道:“你也这么想?”
张龙摇了摇头,道:“每个佣兵自然都能代表公会,但我们的功法并非从公会学来。即便是这样,公会依旧给了我们背宽剑的机会,已经是仁义了!”
古月青张了张嘴,嗤了一声道:“二十来斤精铁,就算得了仁义?若真的仁义,就不会在乎功法不功法,如此封建,与《联盟禁文令》又有何区别?”
曹洲听到此处,大声道:“就是就是,否则我们也不会只能读,而不认识字了。”
联盟禁文令,是云洲南部联盟,为了防止文字传播而下的禁令。禁令上说,除了佣兵公会认证过的佣兵和学院弟子,任何人都不得学习文字。所以古月青来红丝巷,向来只教文章,而不学认字,这样自然很吃力!
门外传来一声冷笑,道:“曹洲你也太谦虚了,要不是紫玲天天晚上给你补课,你连读都不能吧!”
曹洲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看着古月青看来的目光,神色有些讪讪,低头看着地面。
沈强冷哼一声,他最见不得如古月青这样背着窄剑的年轻佣兵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即便他的言语其实是在向着自己,可却也诋毁了佣兵公会。
“你们之前说,你们的功法不是公会给的?”古月青问道。
“关你什么事?”沈强回道。
“阿强!“张龙沉声道,旋即对古月青解释起来,“抱歉,我答应过师傅,不能泄露他的身份!”
古月青点了点头,道:“你们的功法有问题,不要再练了,再练,经脉俱废!”
“胡言乱语!”沈强冷笑道,“我练了这么久,从来没觉得有事!”
古月青有些诧异,认真看了沈强一样,初看时只觉得是个傻大个。后来听曹洲说,他与虐猫者对峙时,全然只能躲在张龙身后,心里也就更看低了几分。此时仔细看去,却发现沈强虽是个蓝瞳红发、高鼻宽唇的典型云洲斯兰格人,却又长着如同平洲剑客一样的剑眉星目,神色总是肃然却不显得阴沉,非但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出身,反而给人一种平洲豪侠的感觉。
古月青抬手探去,沈强眉头一皱,神色间怒意顿起。虽然古月青看起来年幼,但因为身后的黑剑的缘故,沈强不敢有一丝大意,顿时便用了十分的力气抓去。斯兰格人天生体格过人,鲁莽好斗,在没有古剑术的年代里,是最好的战士。何况古月青此刻探来的手臂上,没有一丝剑气缠绕。
沈强双手抓下,然而古月青的手臂一抖一抬,竟然就从沈强双臂里脱出,三只手指搭在沈强的手腕。沈强只感觉手臂上一抹冰凉传来,顿时浑身汗毛倒竖,用力拽手起来,然而,三只手指之下,又有两只手指从下方搭住,将手腕捏住。沈强怎么用力,竟都无法让手臂脱开一丝一毫。
沈强低喝一声,身上筋肉暴起,用力一拉,然而古月青却同时松手,他整个人都朝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你比他好点,至少能破气海,只不过凝丹的时候会很麻烦!看起来,你们的师傅似乎并不是好人!”古月青道。
张龙神色平静,道:“家师临走前也说过,他教我的功法只能连到气海境界,断不可破境。是我枉顾家师训诫,才落得今日下场。不怪师傅!”
古月青点了点头,道:“为何不散去一身功夫学佣兵公会的纯正剑气?”
张龙平静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古月青嘴角微挑,平静嘲讽道:“这也是看小说看的?”
张龙道:“道理总归没错!何况师傅说过,等我境界到了,他会回来教我后面的功法。我也答应了师傅会好好练功,等他回来。佣兵向来一诺千金!”
“迂腐!”古月青道。
“先生你这就不对了,我们敬你,也是要‘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你要说迂腐,骂了我们不要紧,却不是连你向来的教导也一起否认了!”曹洲又插嘴道。
古月青看了眼曹洲,曹洲抬着头,却不再躲避眼神。
“你说的对!”古月青道,他又看向张龙,道,“你也说的对,道理总归是道理!”
张龙顿时心中起了敬意,在云洲,认错很容易。但向道理认错,却是谁在哪里都不容易。
“请问恩公大名!”张龙抱拳问道。
“先生叫佚名!”曹洲骄傲的说道。
“佚名!”沈强和张龙同时喊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古月青的面孔,它是如此的稚嫩,以至于都不能用年轻来形容。
“您就是那位白房写书的佚名先生!”张龙惊喜道,“我很喜欢先生的书,很喜欢先生写的道理!”
曹洲一愣,心道自己一直知道先生很厉害,但看龙哥眼神,仿佛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一些。
沈强却怒道:“你还说会长名字不是你取的!”
古月青瞥了曹洲一眼,却是无视了沈强的愤怒,看向张龙道:“喜欢就好!”
“请问恩公……”张龙仿佛觉得还是先生更尊敬些,道,“请问佚名先生,我的腿……”
古月青道:“这是小事!”
“小事?”沈强没好气道。
“那只猫呢?”
沈强道:“当然还给姐姐们了!”
“你们刚见那只猫的时候,猫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沈强对古月青怒目而视,仿佛对他将张龙与猫相比不满。张龙却是低头想了想,然后苦笑起来,道:“佚名先生的意思是,我这是被吓的?”
“是这么个意思!”
沈强顿时怒意满面,甚至真的愤怒了起来。在他心里,自己在那虐猫的佣兵面前动都不敢动,而张龙却能拔出剑来,是天大的勇气,却被人嘲笑是吓坏了,他无法忍受这种羞辱。
古月青道:“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的身体后知后觉就罢了,你的灵池却反而没有影响……看来你一定是拔剑反抗过了!”
古月青嘴角微挑,道:“至少,你真的是个很勇敢的佣兵!”
曹洲撇了撇嘴,心道先生还从来没有夸过自己,自己明明也很勇敢,还很聪明。
张龙报了报拳,道:“先生谬赞!”
沈强也郑重的抱拳道:“多谢!”
古月青看了看张龙,又看了看沈强。
古月青一直以为佣兵公会这两年里,比起佣兵,更多的只是剑客,或者杀手。但现在总算有了一些不一样的风景,而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但他们居然是外人教出来的,这还真是讽刺!
佣兵公会有很多的佣兵,至少曾经真的有很多。
所以南部云洲各郡各城从来不觉得见到身后背着宽剑的佣兵,是多么稀奇的事情。即便佣兵们单独行动时,自己往往喜欢披着一身灰袍遮遮掩掩,但身后宽剑凸起的形状,却是从来遮拦不住的。
少女佣兵在昏暗的酒馆里随意吃些酒菜,自从当年六佣兵入雾都之后,平洲的稀奇玩意就不断传入云洲。然而,除了烈酒瓷器和绸布,其他的东西流传却并没有很广泛,尤其是食物,还不过是那些云洲的旧物。
虽然联盟议会在很多年里,抵制了平洲的许多东西。但唯独平谷,向来是雾都贵族们的最爱。所以,米食和对应的配菜,从来也不在禁止之列。而在这毗邻雾都所在南云郡的南平郡里,之所以会没有流传起来,是因为习惯。
因为习惯,所以好坏和对错都不重要。
少女佣兵将铜制的云币放下,走出了酒馆。
七月的南云郡炎热而多雨,而红水郡寒冷降雪,而南平郡在两郡之间,却只剩下了干燥。偶尔从高山上吹来的风,也没有带着雪原的寒气,干巴巴的打在脸上生疼。这样的日子里,仿佛谁都不愿意多出门。即便有,也不过是些和少女一样披着灰袍,背着长剑的佣兵或者模仿佣兵装扮的人。
然而,这非但没有让少女生出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反而是深深皱起眉头来。尤其是在少女看见有灰袍背剑者从民房里进出之后,眉头皱的更紧。
即便这两年佣兵公会大不如前,然而纪律却更加严厉。佣兵之所以披上黑袍,便是不被允许抛头露面高调行事,连涉及任务,也要极为谨慎才允许进入民房之内,进入之后也不被允许接受任何馈赠。公会的限制堪称苛刻,违反的处理手段也十分严苛。所以少女认定这些佣兵全部是模仿者,只是即便是模仿者,也极少敢如此堂而皇之。
少女走近,看见其中一个灰袍之内微弱的光芒,几乎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少女冷哼一声,脚步蓦然加快,很快便走进了一条小巷里。
小巷之内,前后各出现两个壮汉,手握铁锤,谨慎的戒备起来。
少女将灰袍兜帽放下,马尾在脑后垂下后晃了晃,露出兜帽里的面孔。甚至都不能说是年轻,而是稚嫩。看起来,甚至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然而,少女身材却极为高挑,在云洲这种地方,除非是贵族,否则绝不是十二三岁该有的年纪。
壮汉看见少女,神情一松,双手握拳在胸前一碰,仿佛某种礼节。少女则拱了拱手,蓝色的眸子里隐隐带着怒意,一言不发的朝前走去。
小巷的尽头,是个昏暗的房间。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在南平府,许多房间都一样的昏暗。
少女看着昏暗房间里的黄铜雕像,雕像与人身等高,是一个握着铁锤的英武男子模样。在雕像身前,跪着一个老人和几个少年。老人叩首,额头拄地,手帖地面。少年微微目光斜瞥,偷看着少女。
“师傅一直教我,道德只能约束自己,尊重却是相互的!”
“我尊重你们的信仰,也尊重你们的生活方式!”
“但你们却并不足够尊重我!”
俯首的老人缓缓起身,红色的胡须也随之散在胸前茂盛的毛发上。老人身材极为魁梧,发红的手臂上满是虬扎的肌肉,显得孔武有力。而少女在他面前,仿佛一巴掌就能拍倒。
然而少女抬头看着老人,目光平静,在老人即将开口的时候说到:“狡辩没有任何意义,我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
老人砸了咂嘴,半是叹息半是解释的说道:“神太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