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长街，小巷。
高瘦少年用尽全力奔跑，仔细注意着面前上下各处和角落里可能存在的绊物，拐弯处要尤其小心，有时候，若是遇到分头包抄，而自己又正要在打游击，便会很危险。
游击，真是个新鲜又有气势的词语。先生就是先生，总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
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少年又绕了很久，确定再没有人跟随，才将头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跑到红丝巷里和同伴汇合。
一个矮小清瘦的少年在已经蹲在这里，见到少年出现，赶紧跑了过来，有些委屈的道：“先生不让我在外人面前用魔法的！”
高瘦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也说过事急从权，反正你又没拿魔杖，又不是用的传统的魔法，没人会知道的。”
矮小清瘦的少年还是有些委屈，但却保持了沉默。高瘦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啦，今天可是‘借’了个好东西，你帮我记上，免得以后忘了。”
说完高瘦少年便从怀里拿出一块碧绿色的石头来，还没巴掌大的石头雕刻成一个女子的样子。这东西叫做玉佩，以前也没听说过，是这些年里随着古剑术一起流传起来的，听说价格十分不菲！矮小少年低声喃道：“好像你真的会还一样。”
高瘦少年收起玉佩，认真道：“先生说过，大丈夫顶天立地，当然言而有信。”
矮小少年瞥了高瘦少年一眼，虽然没有说什么，意思却很明显。即便嘴里说出花来，他们的小贼身份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昨天在学院门口看见先生了！”少年眼神微微有些黯然，道，“先生今天说不定就要来开课了呢？听说过两天学院里也要教魔法了……”
“不过我反正既学不了魔法，也不喜欢听课啦！哈哈哈……”少年笑着道。
矮小少年皱了皱眉，突然从怀里取出一个平光眼镜，看着地上。
“有血腥味……”
高瘦少年无语，道：“血腥味是看出来的？”
矮小少年道：“戴上这副眼睛能让我集中精神力，加强感知……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高瘦少年眼睛一亮，道，“佣兵，一定是佣兵，走，跟过去看看！”
“不好吧！”矮小少年为难道，“他们不仅拿着兵器，还会挥舞有颜色的剑气……先生也说，让我们离佣兵远一点！”
“怕什么，反正楼上又没少见过佣兵，佣兵是不会伤害穷人的。”高瘦少年道，“之前秋枫家找了一群穷人在工会门前骂了那么久，那些个佣兵就没一个上去的。佣兵出手，一定是对付坏人。再说，我们就在远处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他们的忙呢！”
矮小少年无语，心道看看和帮忙分明是两回事好吧。但他向来听惯了高瘦少年的吩咐，只好帮他通过血腥味找出一条路来。
矮小少年闭上眼，再睁开时，眉心赫然有一点光芒闪耀。
小巷，木屋，泥土路。原本就有些发沉的颜色，现在更加灰暗，而其他的光芒却相对更加明亮。少年看向面前红色的光影，听着他催促的声音，集中精神起来。
点点红色，渐渐在空中弥漫。从红色中走过，还能闻到淡淡腥味。
追着腥味，两个少年来到巷子深处，背着宽剑的佣兵正对峙起来。
“是龙哥！是龙哥在那里！”高瘦少年有些紧张了起来，矮小少年眼睛闭上，眉心光芒消失，他晃了晃身体，又用力摇了摇头，神色间变得有些疲惫，看了过去。
背着宽剑的少年，一人对着两人。目光微微一瞥，转身就要离开。
青年佣兵张龙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对着少年背后道：“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佣兵公会的剑，不该来欺负弱小的。”
少年冷声道：“你脑子有毛病吧，那只是只猫！”
张龙道：“猫也有生命！也会害怕，也会哭泣……”
少年大声道：“够了，看在你是佣兵的份上，我才懒得跟你计较！我警告你，不要管我的事！”
张龙摇了摇头，道：“曾经有位前辈告诉我，佣兵是为了守护才存在的。所以，只要我发现，我还是会阻止你！”
少年转身，眼中一片寒意，道：“阻止我？你也配？”
张龙道直面少年的眼睛，突然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若是没有佣兵，没有剑气，是不是自己一个青年，面对这样的残忍少年，依旧会心生寒意。
也许，普通人无法接受佣兵，犹过于忍耐魔法师和苛税，便是恐惧这样的注视。
张龙沉声道：“你也是佣兵！”
你也是佣兵，所以也应该守护，而不是制造恐慌。何况，你是比我还要纯正的佣兵。张龙没有说完，而只是说了半句。然而却将少年激怒起来。
“怎么，你觉得我不配当佣兵！”少年冷声道，身上的杀气，一瞬间弥漫。
张龙瞬间心中生出极大的恐惧，强烈的压迫感，甚至让他差点倒下。他只感觉全身发麻，双腿颤栗。
“龙哥！”沈强艰难的开口，他几乎瘫软起来，“他要杀我们！你快跑！”
张龙刹那间有些迷茫起来。
佣兵，作为佣兵的自己，自己竟然会死在佣兵的手里。
即便如此。
黑猫从身上跑下，朝着巷子外跑去，张龙缓缓将身后的宽剑拔了出来，道：“我依旧要做佣兵，来守护别人。”
仿佛因为这一句打气的话语，虽然没有任何力度，连话都是软绵绵的，张龙却仿佛充满了力量，全身都平静了下来。
一刹那间，张龙只感觉四周都是选色的丝线飘浮，而他站在丝线之中。那些丝线不断靠近自己，试图缠绕自己，然而却无法成功。
一道寒芒，刹那而至。张龙还沉浸在那古怪的感觉里，恍然间抬剑而起。
寒芒扫过，宽剑击飞，一道剑气擦着张龙的身体飞过。
“快，你快啊！”尖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光芒突然闪耀，遮蔽了视线。少年剑客微微凝神，随手扫出一道剑气，却无法成型。
两个少年快速跑过来，高瘦少年背着张龙，矮小少年连拉带拽，将沈强拖走。
少年剑客只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少年才将剑收起，低声说了句：“师傅！”
黑衣青年剑客突然便出现在少年身前，抬起手掌，却没有落下。
“孽徒！”
上午论语和数学，中间夹杂着一些魔法普及的知识。然后就该离去，说不定还可以在公会顺路吃个午饭。
看着孩子们陆陆续续的将桌子又搬了回去，而后一旁蹲的站的半大女孩纷纷又回到了楼里，古月青心中的迷茫再一次升起来。
以前老师说，热爱学习的人眼睛里会有光。那么自己为何在他们的眼里，从来看不到光芒。
“我当初离开的太早，自己都有时候觉得读书无用！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这样去教你们，能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知识改变命运，可却是在这样一个知识和命运本身都是如此扭曲的世界！而我连个好学生都算不上，更别提好老师……”
古月青心里又涌现出那种愤怒和无奈。
然而，等出了这条街道，这些感觉又都会跑的干干净净。
失去感情，其实并不等于没有感情。或是淡淡的感动，或是不甘的愤怒，每一次都依旧会出现，然而等环境变换，很快又会消退。即便强行去记忆，也总是持续不了多久。
所以古月青心中的迷茫永远都是那么崭新，所以他永远都无法真正去为人做些什么。
古月青将黑剑背起，朝着台阶走了几步。却又转身回来，站在橡树下。不过一会，只听见台阶轰轰作响，是一个少年背着一个青年。
古月青神情平淡，语气里也没有任何调侃的意味：“还真被当猫砍了！”
那边少年背着青年，这边青年指着少年。
“孽徒！”
青年气的手都在发抖，而少年则抬着头，倔强的不发一言。
“是他先动的手！”少年大声道，“我收不住剑，但也没伤他要害！”
“还敢狡辩！”青年大怒道，“信不信我废了你！”
少年仰着脖子，大声道：“我没杀人！我没错！”
青年怒道：“你没杀人，是因为我用剑气将你的剑打偏了一分！否则，我现在就该把你带到公会谢罪！你差点犯下如此打错，居然还不知悔改！”
少年微微顿了顿，但随后又大声道：“反正我没杀人，我没错！”
青年已是愤怒至极，恨不得当时就拔出剑来好好教训起来。然而脑海里却无端想起工会里同伴的讽刺。心道这回让他知道，指不定又该怎么讽刺自己，并顺便炫耀他收的好徒弟。
想到这里，青年已经是差点忍耐不住。少年看着青年的神色，神色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惧怕，但只是昂着头就是不肯认错。这倔强的模样，一如当初的自己。
少年是他从云洲一座小城里捡来的，就和当初会长把自己捡来一样。在佣兵公会，有很多少年时期再公会长大的青年佣兵。那些佣兵中，很多都有着头衔甚至爵位。但也有一些，是如同捡垃圾一般，被公会在云洲各地捡来的半死少年。他们都是孤儿，活不下去了才被公会收留。所以，从来也无所谓资质和天赋，只是因为留在了公会，便都跟着教官学着剑术，做着佣兵。
原本他们要求的就很少，从来也没想过正统不正统，派系不派系，杂牌不杂牌。
但世事变化往往总是朝着最不如意的地方而去，即便少年时期约定一辈子不会背叛。但终归是越走越远，即便还在一起的，也往往相见挖苦讽刺，或是沉默不语。
年少时总觉得教官刻薄，但时间却总能证明一切。
青年突然心里涌现出一股恐惧来，即便是先见过了教官，他却依旧差点被瞬间涌现的情绪左右，他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自己收的徒弟。难怪教官特意告诉自己：刻薄的人无论怎么说着宽容，也终究会败给言传身教。自己总是苛责别人，而忘了自己本也刻薄。
青年叹息一声，不再愤怒，道：“是我错了！”
少年神情微变，原本倔强的神色之中带上了一丝悔意。然而看着少年神色里的悔意，青年心中却更加愧疚起来，教官说的没错，每一个孩子都是璞玉，只是自己没有教好罢了。
“我不该纵容你，早在你第一次杀猫发泄的时候，我就应该拦下你……是我告诉你，将剑气发泄在其他地方，以为这样就可以缓解你的燥意，但没想到终究是害人害你！”青年道，“当年，教官教导我们的时候，我们总觉得，佣兵只要学剑就好，整天背那么多守则，念那么多规矩，反而是浪费修行。但现在想想，没有那些，我们终究只是拿着剑的杀手，而并非佣兵或者剑客！”
少年脸上复杂，愧疚和倔强同时浮现，少年大声道：“师傅是觉得，我丢了您的脸吗？”
青年摇了摇头，道：“我会去公会，请求黑房黄主任给你换个师傅。”
少年大急，跪在地上道：“师傅！我错了，是我错了，您罚我吧……”
青年只是摇头，转身道：“我不会罚你，是我错了！我以前总觉得你和我很像，所以我教你一定会比教官教我教的好。但现在看来，如果当初不是教官教过的那些守则，念过的那些道理，也许现在，我就是个愤世嫉俗的冷漠杀手，而不是佣兵了……子祥，我不怪你。我们不是那群云中城里的贵族少年，我们出身贫贱，受人欺压，心里怎么能没有一点怨气。你还只是个少年，我非但不去帮你排解，反而想让你和我一样去忍耐这些……在工会有不少人背负着仇恨，忍耐着寂寞，只为了让剑术精进。他们冷漠又强大……用教官的话来说，的确很酷！但这却绝非什么值得提倡和期待的事！作为你的师傅，我只教会了你剑术，就把你扔在公会，和他们一起朝夕相处，没有片刻温暖可言。我竟从来没有教过你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你，处罚你！”
“今日之错，错在我！教官曾经说过，少年就要有少年的样子，有青春，有朝气。但我们大多数都叛逆，都没有去听他的劝诫，我们都选择了成为公会的利剑，而放弃了先成为自己。我一开始教你剑法，告诉你变强，是真心实意想让你面对事情的时候，有判断的能力，和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让你变成又一个我，变成一个只有剑的冰冷剑客。但后来我因为胜负心而迷失了本来的目的……作为师傅，我本应该教你温柔。但我也不过才是一个从少年长大的青年，你又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所以我犯了许多错，才让你变成了今天的偏执和狂躁……”
“也许，是我的确不够资格成为师傅吧。”青年回头，目光变得柔和，“今日和往日之错，皆在我！子祥，去重新开始吧。如果可以，不要成为强大的佣兵，而是要成为一个温柔的佣兵。我做不到，所以教不了。但，你一定可以……还有，你当然没有丢我的脸，你是公会里最努力的年轻佣兵，你一直就是我的骄傲！”
青年转身离开，少年爬起来，追了几步，青年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师傅……”少年咬紧了牙，终究是泪流满面，“我只是想变得强大些，让你能真的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