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院里，李薇直到天光微明才起身，这时也才不过六点出头，可四阿哥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
玉瓶早就把洗漱用的热水和早膳放在茶炉上，见她起来了立刻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铜盆热水进屋来，一边伺候她起床一边道：“阿哥寅时过半就走了，听人说在福晋那里早膳用得很好呢。”话里有些发酸。
在玉瓶看来，福晋那里供应好，好东西当然多，四阿哥喜欢多正常啊。
李薇打着哈欠起来，只穿了一件单件的柳叶青旗装，里面一条绸裤，也不肯穿花盆底。
“反正在屋里呢。”她这么说着，穿上一双软底缎鞋。
玉瓶摆上早膳，把白粥和咸鸭蛋摆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去福晋那里坐一坐？”
李薇一愣，问她：“我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玉瓶马上应道：“初九，四天前。”不等李薇说话赶紧又接了一句，“听说宋格格天天去呢。”
言下之意，人家都知道巴结福晋，你也不能太懈怠了。
李薇以前老听说格格侧福晋每天都要去向福晋请安，后来才知道其实这里没这个规矩。
也不能说没有，应该说本来有。小时候在李家，请来的嬷嬷教规矩时，确实教了要每天去向皇后请安，小位分的像答应贵人之流还没这个资格呢，至少妃嫔才有荣幸每天见皇后一面。
但进宫选秀时，宫里嬷嬷说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宫里没皇后，自然就没有向皇后请安一说，而宫中主位们倒是能都去陪太后说话，不过那纯粹是为了尽孝心，不是规矩，能去的都是宫中绝对有脸面的人。
因为宫里是这样，京里满大臣家如何李薇没见过，倒是自从她进阿哥所以后，听说太子妃和三福晋都没有让格格们天天请安问好的规矩，自然四福晋进门后也没添上这一笔。
李薇倒也明白为什么连太子妃都不敢现在就摆出准皇后的谱。宫里的妃子们可是都盯着太子妃呢，既然太子妃都没摆这个架子，往下的阿哥福晋们自然也不会显摆自己家里比后宫、太子妃那里都更有规矩。
但要说低位分的不必去找高位分的也不对，宫中四妃每天都有不少人去巴结的。小妃嫔们托庇在高位分的妃嫔之下，不但日子能更好过，也能得到更多见到皇帝的机会。
于是阿哥所里也是一样的做派。
宋格格每天都去见福晋也是为了表个态。李薇一开始也跟宋格格一样，可福晋也只是把她们留在偏厅喝茶，七八次里也未必见她们一次，是标准的冷板凳。
李薇虽然有心想学习一下什么是奴性坚强，但无奈真的没办法习惯。既然福晋不爱听人奉承，她干脆就成全她，这样两人都舒服不是挺好吗？
至于福晋会不会因此记恨她，说实话她真的不是特别在意……
进阿哥所后她学的东西不少，其中一样就是满人的福晋其实远没有汉人的正室那么大的权力。皇太极立五大福晋，不管他的原意是不是打算集合更多的势力，造成的结果就是福晋的威信被降低了。
侧福晋虽然听起来好似低福晋一等，但在阿哥们眼里都是差不多的。不说别的，只说隔壁五阿哥院子里的两位格格，就有那份勇气跟五福晋对着干，而五福晋还拿她们两个没办法。
历史上的四福晋先是拿李氏这个侧福晋没办法，后面又拿年侧福晋没办法。汉人历史中王爷正妃被小妾拿下是不可理解的，在满人这边却没什么奇怪，李薇也是能够理解的……
好像在满人这里，只有奴隶和汉人是真正身份低，其他姓氏的都差不多。
李薇的身份是差在汉军旗，在旗的还是比汉人好一些，当然比起满人的四福晋自然低一头。如果四阿哥不当皇帝，她再混个侧福晋的身份，四福晋这辈子还真拿她没办法。再争一争看谁的儿子能当世子，最后怎么样真的很难说。
（其实，历史上最坑李氏的不是四福晋，也不是钮祜禄氏，而是四阿哥。他要一直是个王爷，弘时当世子一点问题都没有。正是因为他跑去当了皇帝，才要选身份上更合适的弘历。）
不过，不想当皇帝的阿哥不是好阿哥。
李薇直到吃完早膳，玉瓶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她。李薇想着上次去也有四天了，那今天也该去坐坐冷板凳了。
于是换衣服，重新梳头，李薇一看时间，也才七点一刻，深深叹口气往正院走去。
正院里宋格格已经到了有一刻了，小丫头把李薇也领进去上了茶后，说福晋正在抄经现在不见人，李薇自然躬身道：“奴才来请安，不敢打扰福晋。”
然后跟宋格格面对面坐着喝茶。
宋格格长相温婉，一双眉眼像秋水一样动人。她不爱说话，但要拿话题出来，她都能接上。而且，在四阿哥院里这么长时间了，她们两个从来没争执过。
李薇知道这肯定不是她心胸突然变宽广了，而是宋格格就有那个本事把所有的争执都化解掉。这才叫秉性温柔呢。
说实话，之前李薇是很喜欢和宋格格在一起的。福晋没来之前，她没事时常常跑去找宋格格玩。福晋进门后，好像争宠这事突然具象化了，她和宋格格之间那层比纸还薄的和睦就像见了阳光的露水一样，消失无踪了。
说起来她们之前也就是互相客气着，今天你伺候了四阿哥，明天我见了你肯定不能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吧？我肯定要笑要开心，要表现得一点儿都不嫉妒。
客气着客气着，就显得和睦了。
不过福晋一进门，她们再跟以前似的每天没事时就你来找我坐坐，我去找你聊聊，那不就像是她们两个抱了团吗？这一抱团，那就是在跟四福晋过不去，说她们没聚一块儿说四福晋的坏话都没人信。于是，不知不觉间，她和宋氏就生疏了。
生疏后虽然白日里有些无聊，但李薇也不想热脸去贴冷屁股。何况，她也不想去扎四福晋的眼，显摆她跟宋氏有多要好。
安全第一。
现在两人坐在一起，互相用眼神打招呼。碍着是在福晋的地界，两人不能开口说话，这样用眼神打招呼，反倒透出一丝亲近来。两人的眼神碰了几次，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一直坐到将要十一点了，福嬷嬷亲自出来送她们出去，言明福晋正在抄经，实在抽不出空来见她们，希望她们见谅。
李薇和宋格格自然要表现出是她们打扰了福晋，嬷嬷怎么这么说呢？折煞人也，然后一起告辞——谁也不会没眼色继续留下，又不是要在福晋这里吃午饭。
出了正院两人告别，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走了，连过角门都不走同一扇。当然这也跟她们分别住在后罩房的对角线上有关。
当时安排屋子的大嬷嬷真是用心良苦，离得远了连吵架都要多跑两步，多清静啊。
李薇回到院子里，玉瓶刚才被她留下看家，见她回来立刻迎上来，换了衣服后，她献宝一样捧出一个双耳南瓜白瓷盅来。
“什么好东西？”李薇好奇地凑上来看。
玉瓶把盅盖掀开，里面是白生生还有些烫的豆腐脑。
李薇立刻高兴了：“这可难得了！”
玉瓶笑道：“可不是？咱们这边没人吃这一口，他们平常做豆腐都不留这个的。这次是特意给咱们留的，还有一壶豆浆呢！我放在茶炉上了，现在这个天气不能久留，格格现在要不要吃一碗？”
自从进了宫，这还是李薇头一次看到豆腐脑。膳房里这道菜不是常备的，做豆腐时都不会特意做它。
李薇迫不及待道：“给我调一碗！”
玉瓶拿出小碗来盛了两勺，问：“格格是吃甜的还是吃咸的？甜的有蜜豆、葡萄干，各色花卤都是齐全的。咸的他们给咱们备了韭菜花、卤鸭肉、榨菜碎、炸花生碎、油辣椒、炸花椒、蒜蓉、虾酱和瑶柱丝。”
“先来碗咸的吧。”李薇口水都快出来了。
吃了两碗豆腐脑后，午膳时她只吃了一碗老鸭汤下的细丝面。吃完饭又给嘴角的泡涂了一层药，照着镜子，玉瓶把芦荟碧玉膏收起来，担心地说：“一点儿不见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喝上两剂药？”
“多大的事儿就叫太医？”刚才吃汤面时烫了嘴角，疼得李薇眼泪都流出来了，此时捂着嘴角一个劲地倒吸冷气，道：“把黄连找出来我嚼一片吧。”
论起下火没有比黄连更好的了。
玉瓶气得跺脚：“那不苦死了？泡水喝吧。”她翻出一包黄连片，拿两三片出来用小木槌捶松后，用滚水泡了一壶闻着就透苦味儿的黄连水。
李薇下午没事时就倒一杯来慢慢喝，其实喝惯了也不觉得有多苦。
等到四点多，四爷从上书房回来就直接过来了。说是不来，也只是晚上不在这里歇，白天还是不少见面。
她是算得好，他就一定要听她的？
他进屋后看到她正捧着一个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闻到这熟悉的苦味，道：“又是黄连水？”
李薇见他进了屏风后，就让玉瓶去拿换的衣服，她进去伺候他换了衣服和鞋袜，洗脸重新梳头后，两人分别坐下。
胤禛拿起泡着黄连水的壶打开看看，递给玉瓶道：“再泡壶新的来。”
玉瓶不解其意地去了，很快泡了一壶滚滚的黄连水回来，给他们两个一人倒了一杯。
胤禛慢慢地喝了，李薇挥手让玉瓶下去，苏培盛仍站在那里。她的丫头自然不能跟四阿哥的贴身太监相比。
李薇绕过炕桌，问：“上火了？这次还是牙疼？”
说着伸手去探他的左腮。
胤禛其实有些火力过旺，用中医的话就是阳盛阴虚。外表看不出来，但他的后槽牙龈常常肿大。
他却不爱为这种小事叫太医，谁叫阿哥身上再小的事也是大事？他这边不过一个牙疼，太医一来，皇帝肯定要过问，德妃跟着也要过问，这个院子里从上到下都要被训斥，身边的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嬷嬷都要挨板子。
最重要的是，太医不会给他开药，而是先饿上三五天。
胤禛小时候没少挨饿，不管是什么病都是先净饿。从中医的角度说，这样确实是有用的，这种方法说白了就是激发人身体自身的免疫力。比直接吃药更有用，是对免疫力的一种锻炼。
何况是药三分毒。
但站在四爷的角度看，他对此深恶痛绝。从他搬到阿哥所来能自己做主了，小病从来不说，不到病得起不来绝不叫太医。他还提醒过她，有点儿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先别急着嚷嚷，找苏培盛要药丸子就是。
因为她是伺候他的格格，万一真生病了，怕过到他身上，所以是要被挪出去的。这一挪出去是生是死可不好说了，还不如留在他身边，用药看太医都方便——他屋里各种各样的成药丸子也是备了一堆。只是牙疼嘛……好像没有药丸子专治牙疼的。
胤禛没躲，让她摸了个正着。看是看不出来，摸一下能感觉到左腮比右边肿了一点儿。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遇上，她也没太担心，想起膳房送来的豆腐脑，正好不费牙不必嚼还能顶饿，就说：“爷，刚好有豆腐脑，是膳房今天刚送来的。”
胤禛道：“哦？以前出去倒是在街边见过，但从没尝过，是膳房做的？”
“爷吃着好，日后可以使他们常进。这东西不费多少事，就是做豆腐前留出来就行了。”李薇喊玉瓶把豆腐脑端上来，“爷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胤禛没吃过，好奇地问道：“这东西还有两种味儿的？甜的怎么吃？咸的又怎么吃？”
李薇见此，干脆让玉瓶把各种调料全用小碗盛了，七八十几样地摆了两个小桌。
因为她记着四阿哥牙龈上火肿大，咸的只试了卤鸭肉的，甜的试了糖桂花和玫瑰卤。
要是李薇，一碗豆腐脑下肚就已经半饱了，四阿哥却吃了三碗后反而胃口大开，不到一小时就问她：“你这里什么时候传晚膳？”
刚才剩下的大半瓮豆腐脑可全进了他的肚子。
李薇顿时觉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道：“酉时过半吧。”也就是下午六点，她就是现去叫膳还要留给膳房准备的时间。
胤禛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捧着书读去了。
没办差的时候，四阿哥不管什么时间，手上都捧着一本书。
大概阿哥们都是如此好学。
李薇悄悄起身去西侧的厢房里，叫来苏培盛商量晚膳吃点儿什么。
别看四阿哥挑食挑得厉害，他的胃口却不小。十八岁的大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宫里每天两顿正餐加四顿点心，却依然不够。
唯一让李薇庆幸的是，四阿哥的挑并非爱吃难得的龙肝凤胆，或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道菜非要有十七八道工序才肯动嘴。相反，他更喜欢食物的原汁原味。这在宫里的膳房中反而是最难得的，一道开水白菜的汤底就有几只鸡去配的素菜，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惯的。
让李薇奇怪的是，他明明从出生起就没尝过平民百姓家的饭，怎么口味会跟她这个吃了二十年普通饭的人如此相似？
不过，他这种习惯在宫里倒是有个好名声：俭朴。
苏培盛只是简单地把这两天四阿哥吃的东西报了一遍，剩下的就闭口不言。他是下人，自然不比她这个半主子能自由说话，至少议论四阿哥一会儿该吃什么喜欢什么不是他的职责所在。
考虑到四阿哥后槽牙的牙龈肿了，估计费牙的东西他都吃不香，什么馒头米饭都可以歇了，粥虽然好，但喝来喝去只有一个味儿，还有一多半是水，现在让他喝粥，不到九点就又该饿了。
反正是晚膳不是正餐，规矩也少，李薇就让玉瓶去膳房传话，她今天晚上要吃面条。
膳房的刘宝泉听说是玉瓶来了说要吃面条，就把听传话的小太监叫了过来，让他把玉瓶的话学一遍。
小太监道：“说是怕天热，再吃热汤面就更热了，所以要拌面，让下好后先用冷水过一遍。还说不必准备太麻烦的卤，多配点儿新鲜的青菜就行。”
“哦，凉拌面啊。”刘宝泉心中倒是叫起了苦，越简单的饭越不好做啊，“都要什么啊？说说。”
小太监就数着手指道：“头一样是咱们膳房有的咸菜、酱菜、酸菜，能切丁的切丁，能切丝的切丝，每种都要。再有就是时鲜的瓜菜，能生吃的就洗净切丝装盘，像黄瓜。不能生吃的就用开水烫过后沥干水，只用细盐、酱油调味，像菠菜。她说最要紧的是绿菜不能发黄、发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