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
不远处传来锣鼓声。
这是在干什么?
渐渐的,渐渐的……
孩童们眺望着远方,直到看见前方一抹红,才蹦蹦跳跳,大笑着开始撒手中的饴糖,各个都拍着手,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诉爹娘——
“来啦!来啦!他们来啦!”
这时,收到消息的大人会叫来这儿嗓门最大的人:“快喊,快喊!驸马爷来啦!!”
不错。
今日,乃是大梁“明珠”——九公主赵涅阳的大喜之日。
宵禁在今夜被废,也使得整个大梁比平日里热闹许多。
各国人物哪怕要面临麻烦的安检,也是定要瞧瞧这九公主的出嫁阵仗;寻常百姓更是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带着妻子邑人,通通到最近的街上等待迎亲部队。
害!
恐怕连上元佳节,也不会有这般热闹!
万家灯火通明,百姓们穿着自己最新、最好的衣裳,手中捧着自家最妙、最好的东西……
为何要这么做?
梁国有个传统,那便是女子出嫁时,不论娘家人还是夫家人,都要送上自己最宝贵的礼物,这寓意着女方嫁给男方后,生活什么都不用愁,也寓意着之后的日子,夫妻相敬如宾,妻子不会受到丈夫的欺辱;孩子们在路上撒糖也是如此,这寓意着小两口日后的生活会和糖一般甜蜜,同样也祝福着二人日后能多儿多女……
赵涅阳是大梁“明珠”,是整个大梁的孩子,是大梁百姓除皇帝外,百姓们最为敬爱的皇室成员,收到的礼物自然不少……
她的“娘家人”,对她真的不薄!
收到这些消息后,正在被彩衣点妆的赵涅阳顿时红了眼眶,忍不住要哭出来。
雪娘见她这般,赶忙道:“公主可莫要哭!哭了可就不好看了!可得小心哭花了脸,驸马爷嫌弃您了嘞!”
“他敢?!”赵涅阳似是怒了,可语气中怎么也听不出生气,只见她低着头笑嘻嘻道,“那混蛋才不会嫌弃我呢!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嫌弃我的!”
彩衣叹着气:“是是是,驸马爷对您最好了!那殿下,您看您今日就要嫁给他了,不如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把下巴抬起来好吗?妆还没画完呢!”
“得嘞!”她笑着,扬起脑袋。
中宫。
由于大梁出嫁的规矩,娘家人和异性,不能在新娘子大喜之日这一天见她,刘先生急得直跺脚,时不时回头望望自己姐姐:“娘娘!您还喝茶呢?”
皇后抬眼望他:“怎么?不行?”
“行行行!当然行!”说着,忙转过身来,嘴里嘟囔着,声音小的像蚊子:“你皇后你说的都对,爱咋咋滴!小九不是你亲女儿你就这样!哼!要是扶摇姐还在,不跟你打起来!”
似是听见了什么,刘氏放下茶杯,倚靠着贵妃椅:“什么?”
刘先生怕姐姐是成了习惯,赶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东宫。
常胜将军难得不与太子争吵(虽是他单方面骂粗口,太子根本不理会他),坐到椅上,又站起身来,吃点点心,又翻看书籍,无论如何都感觉心口跳得慌。
太子便是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瞧瞧身前人。
父皇。
他也来了,来东宫了。
这两个人不愧是父子,急起来一个模样。
不过是小九出嫁罢了,何须在意至此呢?
太子对他们的行为无奈中暗含鄙夷,他无奈的摇头叹息,继续翻阅起手中书籍——《若是妹夫欺负妹妹该如何整废他之六》。
东宫的侍卫、婢女已然全部遣走,偌大的东宫便只剩他们三人。
皇帝左走也不是,右走也不是,“哗”得一下哭了出来:“我的小宝贝儿啊!我的可爱甜蜜馅儿啊!我的宇宙无敌美丽闺女啊!”
常胜将军也攒起拳头,左骂一句“娘的”,右骂一句“日他狗娘的李沉晔”,总而言之,就是对这位妹夫没一句好话。
慈宁宫。
太后笑着,对孙公公道:“阳儿今日便出嫁咯!”
“是。”孙公公行礼,低头说话,那满是褶子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笑意。
长公主府。
“再将灯笼往左摆摆!”
“向右!”
“老奴有经验!说了向左!”
眼看两个掌事嫫嫫就要吵起来了,赵涅阳她亲姑姑——慧柔长公主立马摆出威严:“都给本宫住嘴!”
随后握紧拳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也不在钱的这方面吝啬了,玉手一扬:“管他挂哪儿摆哪儿啊?灯笼越多越好啊!都把房梁子给本宫挂满了!什么有的灯笼,还是没的灯笼,只要能给本宫找到的,全挂上!”
接着,自个儿嘟囔着:“皇兄为了阳儿都把城墙拆了呢……”
朱雀大街。
洛川、叶凡等人通通被派到这里,要迎接新郎官。
远处灯火越来越明,众人都将心提起了。
叶凡眼眶红了,硬是憋住不让泪水流下:“公主今日就要嫁给李兄了。”
洛川也是觉得气氛伤感,翘起兰花指要哭:“今日阳儿妹妹便要出嫁了……呼!她虎头虎脑的,可别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做起饭来,把自己手切了呀!”
柳清风给了对方一拳:“阿川,今日小将军出嫁,你好歹正常些啊……可是不要哭了,莫装作这副模样叫人唏嘘,砸了公主的名声。要真再这般哭闹下去,你就不怕小将军不打你,李兄揍死你吗?”
“哼唧唧!您也欺负人家……人家不玩了啦!”洛川低着脑袋,再也没有说话。
……
“咚咚锵!锵!咚锵!”
锣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装礼物的盒子那是一箱又一箱,每一箱都满的要溢出。
这都是百姓的祝福。
新郎官骑着大马,也不和这些熟人打招呼,就那样望着正前方,没有半点犹豫,领着迎亲部队,迈入皇宫……
赵涅阳心里自然是紧张的,凤冠霞披明明比盔甲轻太多,她却仍然觉得重得不行,出门时甚至差点崴了脚。
她坐上那红彤彤的轿子。
按梁国传统,女子出嫁是要坐在轿中围着家转一圈的。
只是赵涅阳与寻常女子不同,她的家,是整个大梁。
因此,她从皇宫出来,坐在轿子里,要依照传统,绕整个大梁一圈。
抬着婚轿的人都是她的精兵,个个轻功了得,跑得快极了。
赵涅阳能听见珠帘上的玉石碰撞的声音,能听见风吹过耳畔的声音,能听见鞭炮的响声,能听见糖果落地的脆声,能听见她的百姓的祝福声……
即便这是第一次坐轿子,身体有些许不适应,但心是暖的,身体就不会有多难受了。
不知过了多久,祝福声渐渐消逝,代替它的,是号角声。
到皇宫了。
这怕是历朝历代以来,唯一一个在皇宫里举办的婚礼,皇帝为了女儿别离得太远,特地在皇宫内修了一座大殿,为得就是今日。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就差蹦出来了!
有人搀扶着她,入了大殿中心。
她能看见的!能透着红纱看见的!
那是她的驸马!那是她的夫君!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她的驸马,不顾繁琐的陪酒,挽着她的手,带她进入那闺房。
“哟呵!李沉晔,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
她要回头,他却不准,硬生生掰过她的脑袋:“阳儿,别往后望。”
他们离大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已经听不到那里的声音……
忽然,彩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拿着一把金错刀,左肩头还留着血……
“怎么回事?!”赵涅阳吓着了,赶忙要去扶她,却被李沉晔拦下。
“公主!快过来!”她的眼神像一只小兽,死死瞪着李沉晔。
赵涅阳纵然不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主仆多年,默契到底还是有的,她明白事情并不一般,挣开肩头的手,走向彩衣。
彩衣见她走来,赶忙抓住她的手,就要跑。
李沉晔不是傻子,哪会看着自己媳妇和别人跑了?
顿时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将人抢回来。
可突然间,皇城禁卫军出现了,拦住了他的路。
赵涅阳看得越发迷糊,正想问些什么,却感到脚底一空,自己已然跃起。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彩衣便用轻功飞跃着,边回答道:“公主,您被骗了……李沉晔他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您……”
“彩衣,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她有些生气。
那是她的夫君啊!
如果他不爱她,他又怎么会为她抓一百只不同种类的鸟来为她做嫁衣?
如果他不爱她,他又怎么会为她留下左心头的伤疤?
如果他不爱她,他又怎么会带着迎亲部队来娶她?
如果他不爱她……
他真的爱她,也是真的不爱她。
成亲不过是个借口。
一个复仇的借口。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只有她还傻傻以为有他李沉晔在的地方,便是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她哭了。
她听见了。
尖叫声,嘶吼声……
她不明白啊!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啊!
是,先皇曾灭了他的国,他要报仇可谓是天道。
但他明明说过,那是祖先的事情,无关于他们的如今啊……
赵涅阳的眼泪都要流下来,却强忍着,忍得她嗓子都要喘不过气来。
她望着百姓,望着她的礼堂……
来的人该死的死,该伤的伤,她的家人被绑在一处,死死瞪着她离开大殿的方向。
好在都只是被俘虏……
好在都只是被俘虏?!
梁国百姓大多桀骜,何时轮到他国人士这等屈辱?
更何况她是大梁的公主,她的家人哪位不是皇亲国戚?皇帝被俘哪是小事!皇帝都沦落如此,那大梁离灭亡还能远吗?
瞧这人都还好好的,以为结局会好?
莫不是傻子才会这般想!
爹爹恐怕最终会沦为傀儡,而姑姑他们也定难免不了一死!
赵涅阳的心像是被冻住了,终是成为一潭死水。
既然身在深宫,为何还要将内心最深处的童真拎出来呢?
说到底,都是自己……
不知多久,她感到脚底的实感,神情恍惚看着彩衣。
今日,这她期盼已久的大喜之日,她的一切骄傲,都沉入了过去……
“他们呢?”
这温柔的陷阱,该毁了。
谁欺辱于自己,谁欺辱于她的家国,她赵涅阳定会要对方以血的代价来偿还!
彩衣见她如此,道她也是真真放下了,欠身:“回殿下,他们正在前方等待着您。”
“很好。”赵涅阳轻笑,“那自然就养精蓄锐,再杀回。”
她转身,抬头望着月亮。
皇宫就是鸟笼,既然身在笼中吃穿不愁,又何苦去蓝天上遭罪呢?
如今的局面,都是自个儿作的。
“杀谁?”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叫赵涅阳的瞳孔愈来愈小。
只见彩衣撕下面皮……
怎么会是常安!
“彩衣呢!!”她大吼着。
接下来常安吐出话,却叫她心一顿——
“彩衣姑娘在城楼,您的亲人也在,至于叶凡、洛川、柳清风,行踪不明,不排除被误杀的可能性……娘娘请回宫,陛下在等您。”常安面无表情说道。
“哼,你以为你拦得住我?”赵涅阳轻笑。
虽然自己如今有孕在身,可这件事还未公布,常安必定是不知的;而她赵涅阳“不败”的名声是何其之大,常安不是脑子傻,和她碰破头皮?不至于!
可常安并未有知难而退之意,相反,面色依旧不改,道:“常安无能,自然拦不住娘娘,可是陛下却能握住娘娘至亲的脖子。”
赵涅阳已然忍不住了——他怎可这般害她?!
她后退一步,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腹部,又为此举愣了愣,接着,狂笑起来,疯了一般大骂道:“混账!!你他娘的和你主子都是混账!!狗娘养的!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颈间一痛,接着,眼前一黑。
当再次醒来时,自己在自己的青鸾宫,身旁躺着李沉晔。
是梦。
她安慰自己道。
赵涅阳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却见到了彩衣。
“彩……”
话还没说完,便被捂住了嘴。
这是在干什么?
彩衣没有理会她,牵着她的手狂奔着。
青鸾殿的宠物都被放了出来,各个都有护主之势……
赵涅阳这才缓缓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都像梦,但一切都不是梦。
赵涅阳跑的累了,腹痛得厉害,干呕了几次,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
彩衣见状,蹲下身子:“公主,快上来!”
赵涅阳深知推脱是不适于这个时间段的,于是照做。
奔跑着,奔跑着……
已经跑出城门了!
“咻——!!”
一道银光闪过,当赵涅阳反应过来,才知道是彩衣的左肩受了一箭。
她吃痛,却不肯放下她。
“咻——!!”
又是一箭。
这一箭更厉害,射穿了彩衣肩膀骨头处。
她却死死咬着牙,继续跑着。
“彩衣!你赶紧走!李沉晔不敢伤我的!”赵涅阳腹痛难忍,全身都软了,对她说话的语气也自然而然的像在骂她。
“我不走!”
这大概是彩衣第一次拒绝自己。
赵涅阳哭了。
她哭总是先流鼻涕,鼻涕掉了彩衣一身。
如果平常,彩衣定是又要给她打趣,可如今关头……
“咻——!!咻——!!咻——!!咻——!!”
四连箭!
能发出这样的好箭的还能是谁?
自然是常安。
而常安旁的那人,就是她所谓的“对她最好的人”。
他们埋伏好了的!他们还是觉得不够!他们真的想将自己逼疯!
四只箭同射在一处——左臂膀。
不用想,骨头定是断了。
赵涅阳趁着彩衣吃痛,无力管她,便松开了手……
她滚到了地上。
天是那样的黑啊,星星在向自己眨眼睛,想起那时自己也是和李沉晔躺在草坪上看星星,比谁数的多……
只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自己躺在这里,李沉晔就不会再对自己所珍爱的人有下一步动作了吧。
最起码,他们曾经真的很美好。
可她想错了。
在她滚到地上后,恰好是李沉晔能好好大开杀戒的时候。
那时彩衣又带着伤,跑了回来,想要带她一起走,却被箭雨包围住……
赵涅阳吓得赶忙起身,不顾一切的要去救她,却被李沉晔拦住,并拎着她上了城楼。
彩衣的金错刀被常安夺走了,她现在没有一把武器防身!
赵涅阳尖叫着,努力想要挣开李沉晔的双手,却被李沉晔死死控制住。
“放开我!放开我!!”她哭喊着。
身旁人并未说一句话,只是那样看着她:“不是说不愿与我一起吗?那我便杀了你所挚爱的所有人,让你只能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不过是赵涅阳害羞时一个违心话,他既然记了那么久?
所以……错的只是我……?
赵涅阳愣住了。
在她回过神那时,箭雨全然落在了彩衣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着,努力不将视线放在彩衣身上,却被李沉晔硬生生掰过脑袋。
他简直笑得丧心病狂:“你看啊!你看啊!不是说你和你的彩衣永远不会分开吗?啊?!哈哈哈哈!如今看来,你要是想和她在一起,只能去地府陪她了!”
那笑声围绕在她耳边,她捂住了耳朵,哭得泣不成声……
接着,小腹如刀绞,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腿间流.出。
天色暗了,前所未有的暗……
再次醒来时,她听见有人说什么“孩子”。
她知道了。
她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没了。
她睡了过去,真的不想再醒来,真的不想再看他……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就那样睡吧……
她做了一个梦,很久以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