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身上传播开来的水痘来势凶猛，击倒了所有的未成年少年和儿童，只有从小与牛共同成长发育的黄须族少年毫发无损，骄傲地利用休学时间寻找未来的另一半。黄须族有早婚的习惯，十一二岁就定终身，发育成熟立刻押送洞房。但是因为不断留级，到了寻找配偶的适龄年纪依然不能小学毕业，只好错失青春。于是无数鲜花般娇嫩美艳的黄须族少女每日只能坐在山花烂漫的草地间，倾听着学堂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等待情郎，虚度年华。当史无前例的漫长假期终于来到时，黄须族同胞便倾巢出动，为自家子女寻找伴侣。黄须族少年珍惜年少时光，日夜无休，漫山遍野盛开爱情；个别十七八岁依然混在小学三年级的黄须族男子在大自然的催促下难以把控野性的自由，光天化日之下则公开伤风败俗，搞不好过几年和儿子一起小学肄业。
相对于黄须族少年在夏日里的快活自在，我们在医院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除去必须的地震逃难训练，付清每天都带着我们玩打仗游戏。医院里乌烟瘴气，各种医疗器材纷纷不翼而飞，王小书因此医术大进，解剖学知识日益丰富。特别是付清每日为王小书同学提供一只或死或活的松鼠，让王小书如虎添翼，疯狂沉溺于医学的世界，竟然忘记了自己身为诸葛亮的责任，每天晚上入睡前半小时才有时间和付清谈一谈《三国演义》，弄得付清失去行动的方向，每日在医院里率领一群小喽罗来回奔跑厮杀，搞得心脏病病区需要重兵把守。
我在医院的生活就是每天跟着付清来回奔跑不休，一会儿扮演曹贼的散兵游勇，一会儿扮演誓死不降的岳家军；有时候为了配合兴致突发的付清同学，我还要临时客串侏罗纪时代的恐龙，厥着屁股在地上爬来爬去。因为扮演了太多的角色，那段时间我的演技大进，早早就对表演这一高难度职业开窍。尤其善于模仿，对于人物特点的捕捉相当犀利，下到学校看门大爷，上至发射基地司令，我都可以模仿得栩栩如生。基于我的天赋，我在付清军团里的地位显著提高，每天定时为付清模仿一人，逗得付清开怀大笑，对我亲密有加，封我为宣传部部长，主要负责文艺工作。
根据王小书和付清的共同策划，我们决定在主要节日组织自己的文艺晚会。眼见国庆就要到来，每天我都要绞尽脑汁琢磨节目内容，生活变得无比充实，感觉无数人都对我充满了殷切期待。非常不幸的是，许多年后，当我大学毕业时，本应意气风发大展宏图有所作为，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令我浑身充满斗志的成就感。二十三岁的我每天对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模仿自己日复一日的挫败和失落，比当年更加深刻，更加让人发笑。
黄须族少年忙着在大自然中享受生长发育的必然乐趣，付清带着我们在医院里背负着满身涂满紫药水的水痘盲目奔跑，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走廊里来来回回，时间就从日出到月升的瞬间中流逝不还。
而曾在女厕出现过的黄裙子女孩一直没有出现，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那夜看见的莫非真的是鬼——一个怕人的鬼？因为终日在医院内的盲目奔跑，对于包括男厕在内的所有医院附属建筑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有时我会在夜间拉着小川去女厕附近等待黄裙子女孩的出现。我一直不曾明白自己当时为何如此的无所畏惧，不顾一切。小川由于从我这儿得到了大量的大白兔奶糖和健力宝，变得越发臃肿，稍微一动，粗重的呼吸就能回响整个医院。为男友精心编织毛衣的护士姐姐终于失恋，传说男友在北京进修期间突然变心，绝情的书信击垮了护士姐姐，毛衣还剩两只袖子，终于没有变作双手帮助护士姐姐抓住男友在首都北京飘忽易变的心。所以纵然小川的呼吸再猛烈，护士姐姐的耳朵也只能淹没在自己的眼泪中，听着心脏慢慢冷却。我以为鬼是听不见人间的声音的，不然四处游走的亡灵听见太多，最后会比做人更加痛苦。黄裙子女孩是否会再次出现我没有把握，我只渐渐习惯了等待。
第二十六
其实，黄裙子女孩没有出现并不意外，因为人没有随时见鬼的特权。但那夜穿着旧军装吊着输液瓶铁架子的轮椅男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屡屡现身，充分证实了他人类的身份。虽然他已经坐在轮椅上双眼发直，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世界真的有奇迹——终于出现了比小川更傻的人。
我时常在众人面前模仿这个比小川更傻的人。他行走的姿势，扭曲的手指，畸形的面孔，我信手拈来，惟妙惟肖，观者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王小书基于对祖国医学事业的无限憧憬与热爱，对于轮椅男子的病情关注到痴情，每日猛追主治医生询问不休，而后长时间用各种巫术加中医加西医的混合治疗法摆弄轮椅男子，日复一日。由于王小书好于施问，我们也就渐渐知道了轮椅男子智商急速下滑背后的原因。
轮椅男子原是小城消防队抢险班的班长。如果火箭发射过程中出现特大事故，抢险班就要像尖刀一般插进事故现场，快速解决问题，保证发射任务的顺利完成。由于这一次发射的是外国探测器，意义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消防队抢险班宿舍的墙上贴满了各种标语，大意是要用生命保卫祖国的脸面。身为班长的轮椅男子不能成为祖国脸面上的一颗难看的痦子，所以决定全力以赴奉献生命，倘若在路上偶遇耶稣佛祖这样的殿堂级大哥人物，也愿下跪磕头，期盼能多借出两条人命来用用。但由于没有经验，加上时间仓促，个别在口号催促下奇迹般建成的发射配备设施总是令人担忧，比如燃料储存罐。
燃料储存罐据说是领先国际先进潮流的百年难遇的结合人类智慧精华的高科技产品，不想来到中国后水土不服，频频泄漏，像是拧开了盖儿的水杯，不停地向外挥发自我的内容，致使方圆百里树木干枯，各种鸟类纷纷绝迹。赶上不知情的候鸟误闯此地，立刻改变属性，绝无飞回的可能；搞不好还会瞬间失去飞行能力，从此走上爬行动物的进化之路。但抢险班长需要以身作则，带领手下士兵二十四小时抢险补救。
有一次，液化的有毒气体不慎外泄，黄色的气体遮云蔽日，年轻的消防队抢险班队员戴上国产省优部优的防毒面具立即冲进事故现场。由于没有经验，半个小时之内倒下四个队员。因为抢救这四个队员，又相继倒下五个队员。九个队员被抬上救护车时表情狰狞恐怖，青春的脸面面目全非。还有几个更年轻的队员被毒气熏得东倒西歪，却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居然撕掉防毒面具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其实是毒气，结果导致眼珠爆裂！
抢险班长虽然当时已经头晕脑胀，呼吸困难，也有强烈撕掉防毒面具的冲动，但眼前幻觉不断，年幼时偷鸡摸狗的平凡往事在眼前逐渐浮现，最后画面定格在自己光荣加入共产党那一天——鲜艳的党旗充满脑海，誓词圣歌般回响耳边。于是抢险班长转身再次投入黄色的毒气之中。围观的人群看见如此壮举感动万分，铁一样的事实让人相信这个世界英雄真的存在。鉴于毒气凶猛四溢，凡人逐渐后退撤离，把舞台留给了出现幻觉的英雄。
天快黑的时候，毒气逐渐散去，燃料储存罐恢复正常，独自屹立于黄昏之中。人困马乏的平凡人群看见如此美丽的劫后世界，忍不住真情流露，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抢险班长被人们拖出来搬到救护车上，连眼珠子都变黄了——不知道是幻觉的精神作用还是毒气的物理功效。总之事情的结果就是毒气不再泄露，抢险班长变成了轮椅英雄，然后在医院里和自己抢险班的几个兄弟躺在了一间病房。
病房里挂满锦旗，抢险班长犹如遗体一般躺在病床上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仿佛要睡到21世纪，等待未来医学的拯救。英雄的身体上布满鲜花，慰问品堆满床头的小柜子，大院由专人负责，组织了很多人，包括退休多年、耳聋眼花的老同志前来看望，病床前排起长队。我们学校虽然已经放假，也专门组织了一次少先队慰问活动。我和付清等人目送生长发育严重滞后的王小书穿着宽大的最小号少先队队服在人群中慢慢移动，手持一束学校统一发放的鲜花，样子十分滑稽。当时我忍不住学起了王小书走路的样子，因为学得太像，周围的人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负责本次严肃活动的老师立刻严肃地将我拉到草坪上进行严肃教育，老师说得嘴角抽搐，归根结底的意思就是我不够严肃，而且搞得原本严肃的其他人也很不严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