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漏气的火车的铁轮胎和铁轨不断摩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带着无比紧张的我向北京飞驰。因为昨天夜里的梦,一路上我非常紧张,紧紧抓住我爹的衣服,严重影响了我爹奔赴首都汇报国家大事的迫切心情。我一路上除了吃东西睡觉上厕所,一直紧紧盯着窗外,害怕首都突然而至,自己还浑然不觉。我和我爹在省会又换乘了一辆火车,这辆新的火车更加高档,乘务员阿姨不会随便骂人,周围的旅客也都秩序井然,不像从小城开出的那辆火车,车上的人横七竖八,随地吐痰,高声喧哗,没日没夜打扑克,还不停地吸烟,搞得车厢乌烟瘴气,严重影响我坐在窗前观看首都的突然出现。不过坐在新火车上的我依然紧张,尤其是乘务员阿姨标准的普通话和各种繁琐的文明用语,不断拉大我和首都的距离,感觉首都的大门口也画着一条粗粗的红线,会像阻挡黄须族少年一样将我拒之城外。于是我表情呆滞,估计小川上北京治病也是这状态。
当天夜里,一位坐在上铺总是看书的老爷爷忍不住走到我的身旁,用标准的富有磁性的普通话在我耳旁问了一句:“小朋友,你看什么呢?”
老爷爷长得慈眉善目,慈祥和蔼,笑态可掬,手拿一本巨厚的书,还是硬皮包装的那种,一看就是知识分子里的知识分子,精英中的精英,人才中的人才,就算王小书长大了也不一定像这位老爷爷一样知识渊博,儒雅翩翩。于是我非常紧张,试图将问题回答得有文化一点,免得还没到首都就丢人显眼。但我根本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也就无法用文化这玩意来修饰我的答案。当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小川,完全在首都人民面前暴露了自己呆傻的本质。因为老爷爷是老年知识分子,对待年轻人需要耐心细致,所以老爷爷又问了一遍:“小朋友,你看什么呢?”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各种比较能体现自我文化修养的成语谚语名人名言唐诗宋词混乱在一起,互相纠缠,刚要脱口而出,却被我的紧张失语断然拒绝。老爷爷拍了拍我的头:“小鬼,怎么了?”老爷爷的手仿佛赐予我无穷的智慧,头脑中的混乱顿时烟消云散,我说:“我在看天安门呢!!!”
老爷爷扭头看了看窗外乌漆麻黑的夜空,叹着气摇了摇头,坐到我爹的对面用同情的口吻问道:“解放军同志,带儿子去北京看病?”
听闻此言我五雷轰顶,知道自己已经被首都的知识分子给否定了,今后当不了科学家了,去北京上大学的梦想也就此破碎了!我很伤心,只好继续看着窗外的天安门,盯的时间长了,眼睛很疲劳,泪水就流出来了,配合了当时我悲凉的心境。
老爷爷和我爹聊了一路,坚持怀疑我的智商,还仔细看我是不是把鞋穿反了,会不会熟练使用筷子,搞得我十分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结果因为过度紧张适得其反,最后连刷牙都不会了——在老爷爷的注视下弄得一脸牙膏,像要准备刮胡子一样。老爷爷却在一旁哈哈大笑:“小鬼,不要着急嘛。”鉴于对我智商的初步判断,老爷爷对我特别细心,路上老试图教我一些东西,像拧毛巾、叠被子什么的,一边教一边还讲人生的一些道理。比如时间就像是毛巾里的水,你不挤它是不会有的;做人要像叠好的被子,方方正正,有规有矩……这些话听得我诚惶诚恐,恨不能找块和氏璧把这些金玉良言刻在上面。
旅途最后一天,老爷爷又开始教我泡茶,要我做人要像茶叶一样,平时毫不起眼,遇到适当的环境时机就尽力展示自己的芬芳。这话当时我挺不明白,以为他要表达瘦人要多洗澡才能健康这个深刻的健康理念。
就在这时,乘务员阿姨温柔而有礼貌地过来查票,老爷爷翻箱倒柜一通猛找,最后用标准的普通话很无奈地表示说,票没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乘务员阿姨又找来了列车长,列车长更加客气地表示老爷爷需要补票。因为经过验证,老爷爷使用的这个上铺一直没有出售过票,所以列车长怀疑老爷爷没有掏钱买票,是个投机分子,必须严加处罚!老爷爷大声抗议,说他是北京中国科学院的什么院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拒绝接受这样侮辱性的处罚。双方僵持不下,使用文明用语相互攻击,最后只能等待乘警叔叔出面解决。
我站在一旁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普通话吵架,觉得非常新鲜,感觉就像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有两人吵起来了一样,实在不可思议!后来警察叔叔终于出现,二话不说带走了老爷爷,刚才还振振有词的老爷爷此时一言不发,提着行李跟着警察走出了车厢。
后来列车长告诉我爹,这个老头经常在进京的火车上冒充高级知识分子,骗取带孩子上北京看病的家长的信任,最后搞得看病的人倾家荡产,还耽误了小孩的病。周围旅客听了后都替我和我爹感到后怕,好像我真的得了什么病一样。不过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能把高级知识分子伪装得惟妙惟肖的骗子老爷爷就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张货真价实的火车票呢?
火车在深夜到达首都北京,我无比紧张的跟随我爹走下火车,融入巨大而混乱的人流之中。天色已晚,我却听不到熟悉的熄灯号,耳旁只有各种口音的人在不停喧嚣叫嚷,让我害怕自己会突然消失在这茫茫人海中。我紧紧拉着我爹的绿色军裤,抬头紧盯着我爹戴着军帽的后脑勺,快速移动脚步,对通道两旁的风景视而不见。印象中唯一令我难忘的就是火车站里无数的铁轨和火车,感觉全国人民都可以被这里的火车装下,一起奔向美好的未来。我和我爹终于坚强地挤破人群,来到出站口,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前来接站的人——估计当年劳苦大众就如我们现在一般盼望红军出现。
前来接站的小战士歪七扭八的站在接站口外面,怀里随随便便地抱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城和我爹的名字。小战士正在和一位姑娘聊天,没有注意到我和我爹对于组织的期盼眼神。后来还是我爹经验丰富,终于看见了隐藏在红男绿女中的只穿着军裤的小战士,立刻带着我扑将上去,生怕小战士消失在首都的美丽夜色中。由于我和我爹的出现破坏了小战士和姑娘对于人生理想的进一步探讨,小战士显得很不高兴,我爹急忙递上香烟。小战士看了一眼后断然拒绝,拿出自己的中华牌细细地点上,冲我们努了努嘴,示意跟他走。我紧张地牵着我爹的手,跟在连走路都很嚣张的小战士的身后,心惊胆颤地穿过一条漫长的马路,终于坐进了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心情得到暂时的放松,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汗。
汽车的启动比小战士的走路还要嚣张。多年后仔细回忆,感觉当时不是五档就是倒档,总之一起步就差点撞到一位骑车人。
小战士立刻把头探出窗外,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脱口而出:“傻逼!你丫嘬死呢?抽你丫的信不信?”骑车人毫不含糊,将车横在马路中间,开始还击:“你丫抽一试试,借你丫傻逼俩胆儿!”小战士坐在车上继续嚣张:“孙子!知道老子是哪的吗?说出来吓死你丫的!臭牛逼什么呢!”汽车人看了看印着红色字母的白色军牌,气焰明显收敛,嘴上却依旧蛮横:“你丫牛逼个蛋啊?我总政的,你丫哪的?”小战士一听这话立刻显得非常从容:“傻逼!装什么装,这车牌就是总政的,你丫看得懂吗?看不懂赶紧给我滚蛋!”此时围观的路人非常的多,令我奇怪首都人民为何晚上都不睡觉,难道是因为传说中的时差?围观人群不断催促着小战士下车,和骑车人比划比划,表情之焦急,需求之迫切,让我想起了申办亚运会时北京人民的音容笑貌。我爹下车劝阻骑车人,试图息事宁人。两人一看有人相劝,反而越发嚣张起来,叫骂声清晰明亮,很有节奏,各种丫啊逼啊大爷啊等新鲜名词频频出现,就是不动手,充分体现了首都人民良好的文明修养。最后总算有警察赶到,争吵立刻停止,双方各走各的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小战士一路不停地向我们说,假如不是我爹的阻拦和警察的介入,他一定要狠狠收拾那个丫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