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即将申报省先进学校,大修大改了一个月,校长动用积攒了多年的社会关系,从外省著名体校借来几百人填充了中学部。于是一时间学校人才济济,黄须族少年面对团结一致的体校少年,只能偃旗息鼓,再也不敢造次,学校的治安率先达到先进指标。“便民公厕”也被彻底拆毁,在原址种上许多美丽的花朵,因为有了大粪的滋养,花儿开放得格外迷人鲜亮。
很快我们就听说,省城要来一个考察小组,将在三天之后来校考察一周。于是大院尚领导领导对学校下了死命令,必须拿下“省先进学校”这个光荣称号。德高望重的校长为此做了周密的部署,把年纪过大的黄须族小学生也调进中学部装点门面;小川等弱智人员被强制遣送回家,考察期间不得出现在学校百米范围之内;郭强等外部形象有重大缺陷的人员则被专门编制成一个班,叫残疾一班,以此表示学校对残疾人士一视同仁,给予了同等的教育权利。为了遏制周大力周老师的暴力欲望,校长还特意安排周大力为残疾一班的班主任,希望他看到这些可怜的孩子后大发善心,不再施罚。每个班的座次也作了精心编排,长得好看的一律坐到前排,不论是否够格儿都配发一条崭新的红领巾。我长得比较难看,距离残疾一班仅咫尺之遥,被班主任老师安排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只能看到前面一片火红的红领巾和长相姣好的同学的后脑勺上硕大的头皮屑。学校还组织了鼓号队和各种课外活动小组,像什么化学组、物理组、数学组、诗歌组、体育组等,简直举不胜举。
其中最能代表我校特色的是航模组。因为是发射基地的子弟学校,所以必须体现相关特色。学校的航模陈列室里摆满了从大院宣传部借来的导弹、火箭、卫星模型,假装是出自少先队员灵巧的双手,其实那帮少先队员连竹蜻蜓都不会做。由于学校各种活动小组实在太多,人就不够用了,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少先队员,都是身兼数职,既要假装光荣的少先队员,又要参加各种课外小组,实在分身乏术。所以当鼓号队成立时,校长深深地感觉到了人才的匮乏,只好将我这样坐在最后一排的末流之辈都用上了,还发了一身红色的制服,收编到鼓号队凑数。
我根本不会吹小号,连吹响都非常困难,更不可能达到校长提出的要在三日之内达到“绕梁三日”的要求了。于是我只能把小号放在嘴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装样子。鼓号队里和我一样的人很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每回排练大家姿势都十分专业,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可惜吹出的都是各种刺耳的杂音,连残疾一班一位有严重耳疾面临失聪的同学都听不下去了,积极要求和小川一样回家休养。校长只好再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从老同事任职的省重点小学紧急借调了二十位真正的鼓号队员,连夜用火车运至学校。我们混在这些专业人员之中,穿着统一的红色制服,很是得意,想像着自己也许有一天会站在天安门城楼吹奏《国歌》,看国旗升起,看理想飘扬。
根据校长的精心安排,省考察小组来学校的最后三天将参观学校的运动会,以体现我校全面育人的教学宗旨。其实我们学校从来没有办过运动会,每天被黄须族少年追杀,运动量已经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办什么运动会。但是这回来的是省考查小组,即使画蛇添足,也必须要做。虽然是第一次开运动会,但为了展现我校的优良传统,专门定做的红色条幅上赫然写着“某某子弟学校第二十八届春季运动会”。因为这是一届具有优良历史传统的运动会,又要开展三天,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竞技项目。校长再次将这个重任交到周大力的手中,严肃地告诉他务必办好,否则年底甭想升职涨工资。
周大力最近刚刚看上医院的一个护士,因而每天发烧,总是红光满面健步如飞地去医院看病,私下还跟人说他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期望漂亮的护士妹妹对他另眼相看。为了真的成为学校领导级的人物,周大力带领残疾一班的全体同学全力以赴筹备第二十八届春季运动会。后来我到北京上学,发现北京的运动会一般都只开半天,下午继续上课,不像小时候一开就是三天,我想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跑得太慢,不慌不忙,时间永远够用,不用被追赶着向前的缘故。长大后跑得快了,就必须越跑越快,胜负在瞬间见分晓,胜者败者都要继续奔跑。周大力把校运会当奥运会,列出了几十项竞技项目,差点就到新兵连借枪开展射击运动了。马拉松一项也赫然在列,但包括体校少年在内的所有人对此项目都望而却步。后来还是周大力挺身而出,替残疾一班的全体同学报了名,并号称要打破省运会少年组纪录。
马拉松这事之所以不靠谱在于我们这个小城实在太小,刚刚起跑就出城界了。当时传说马拉松的终点在北京天安门,大家担心饿死在半路,所以纷纷退缩。周大力设计的路线不是指向首都北京,而是绕城十圈,沿途预定了十几个小卖部,保证水源和食品的供应。郭强同学脑袋上还缠着绷带,但坚持要参加马拉松比赛,我担心他再次晕倒在半路。更不幸的是周大力了解到郭强擅长郭氏长枪,联想到撑杆跳和长枪二者的相似性,决定将郭强在三天日之内培育成撑杆跳人才。所以郭强每天围着操场跑了十几圈后还要练习危险的撑杆跳。周大力拔苗助长,脾气之暴躁不亚于郭强他爹,稍有不满就拳打脚踢,搞得郭强同学苦不堪言。王小书被安排参加国际象棋、中国象棋、围棋、桥牌四项高智商运动,这是他的强项。不是说他下得好,而是他的比赛对手都是前几天才从他这儿了解到比赛规则的,所以种子选手王小书有望轻松包揽四块金牌。我和郭强一样,干的都是体力活,参赛的是铁饼、标枪、铅球、链球。我每天练习周大力传授的旋转投掷大法,练习得太多了,头就晕晕的,走路像脚踩棉花。张不高因为身高臂长,主攻篮球、跳高、跳远和一百米,相对来说也属于比较贵族的运动。不像我,每天搬器材都要耗去体力无数。
省考察小组来临的前一天,全校停课,进行强化突击训练。上午练习各种文明礼仪,比如上课举手的姿势,见到老师鞠躬的幅度,走路的速度等。下午打扫学校卫生。然后各自回家,洗澡、洗衣、洗书包。
第二天早上五点,身为鼓号队队员的我精心漱口洗脸,就差刮胡子了。突然我娘告诉我头天洗的红色制服还没干。我知道自己的面容长得很丢学校的脸,如果没有这身制服装饰,肯定更丢学校的脸。我的心情我娘很理解,但家里没有熨斗这样的高档电器,只有放在火上烤。还处在半睡眠状态的我站在小板凳上举着衣服,看着电炉里一圈圈的铁丝变得通红,最后竟然和红色的制服红到一块,生出黑色的斑点,发出烧焦的气味。我娘赶紧在我被烧成红色一团之前将制服用水浇灭,可制服已少了一只袖子。我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很可能又要去当农民了。
身着便装的我胆战心惊地来到学校,远远就看见校长带领着周大力在门口检查每一个学生的着装,仔细至极,袜子脏了一点都会被赶回家重换一双。我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大门走进学校了,只好绕到“便民公厕”的原址,准备踩着花坛翻墙而入。周大力棋先一招,料定会有害群之马以身试法,早就派遣几个体格健硕的黄须族少年埋伏在墙根下,我双脚还没沾地就被几只大手同时擒住。校长看见我从书包里掏出来的红色制服,脸气得比制服还红,当场宣布我被鼓号队开除。
考察小组姗姗来迟,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小时。由于过长的等待,迎宾队伍有些混乱,上厕所的,聊天的,互相推搡的,被老师高声训斥的,满目皆是。校长等得比较浮躁,亲自跑到十里之外的路口迎接,远远看见挂着彩色条幅的车队兴奋不已,仿佛看见了来解救自己的亲人解放军,于是高举双臂,呐喊尖叫。考察小组舟车劳顿,看见迎面而来校长以为是前来迎接自己的当地群众,疲劳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重大的革命使命感油然而生。由于德高望重的校长被当作路边群众,车队没有停车,而是加速前行。校长在周大力的扶持下闻着汽车的尾气,咳嗽着一路狂追。考察小组实在受不了当地群众的这种热情,打开窗户大声呼喊:“大爷,带着儿子回去吧,汽车您是追不上的……”校长怕不能第一时间站在校门口亲自迎接来自远方的尊贵客人,愈发奋力奔跑,竟一度领先年轻力壮的周大力半个身位。考察小组对于这种病态的热情很是反感,汽车反而开得更快了,急转弯都没下过四档,将校长远远甩在了滚滚尘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