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日，我二十三岁生日。二十三岁来的有点突然。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总想长大的时候却怎么长都长不大；当你不想长大的时候却一下子就长大了。
于是，你产生了抵抗情绪：不想长大。拒绝长大跟拒绝死亡一样，显得过于天真和幼稚，你总不能八十岁的时候穿着十七岁少女时代的衣服吧。
二十三岁来的有点尴尬。处在学生生活与工作生活的边界，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未来的路，不知具体该怎么走。二十三岁以前所过皆非，人生在我的面前开始展开了。以后的路，得靠自己走出来。
在梦里见过几次的《走出象牙塔》，得早日把它付诸笔端，不能太懒了。一步一步向既定目标靠近，没有一棵树生下来就成为参天大树。为什么我们那么急于求成呢？我所需要的是努力与时间。
在我看不到想不到的时候，在我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它就会开始生根、发叶、开花、结果。
我的目标就是写书出书，写自己想写的，写真的文学，把自己的理念宣传出去。在我看来，文学只有两种：真的文学和假的文学，文学没有什么地域之分，从本质上来说，文学是世界性的、人类共有的。
我是一位商人，跟其他商人不同的是，他们推销的是他们的商品，而我推销的是我的头脑。冲吧，夏阳，冲破一切网罗！
第二天，其他人在上课的时候，我在校园里闲逛。逛着逛着，来到教工宿舍，我跟自己说，去看一下李教授吧。
我已近两年没去找他。自从上次跟他辩论之后，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他，礼貌性地跟他打了一下招呼。
两年过去了，我仍坚持两年前我跟他所说的观点，我觉得我是对的，不需要改变，需要改变的是他。真正的知识分子就得走出象牙塔，不应该躲在象牙塔里做自了汉，逃避现实，逃避现实比什么都可怕。
我走上一个斜坡，再向左拐，就是教工宿舍了。我走到五楼，按了门铃，"铃铃"几声后，门开了。开门的是李教授。他的头发变得越少了，白发也挤掉了许多黑发，占据了主导地位，背比两年前更驼了。
"夏阳，是你啊，快进来。"他说。
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最近怎么那么忙？都不来找老师。在忙毕业论文的事吗？"哪里是最近，已经两年了。也对，最近我很忙。
"是啊。"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应付性地答了一声。
"再过九个月我就退休了。"他说。他的脸不无高兴之情，似乎在说，他终于熬到头了，解放了。
"教授，退休后您打算做什么啊？"我问他。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次对话吗？过后我想了想，你是对的，夏阳，我错了。因此，我打算写一本书：《中国知识分子的走向》。如你所说的，经世济民一番，只是，这似乎有点迟了。"他说。我怎么会忘记两年前的那次谈话呢，要是他忘了，我肯定不会忘。
"迟来的觉悟也算觉悟，教授。美国第三十一任总统胡佛说'没有人有权利退休'，我也以这话激励您。"
"可我心里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走的路线，'不入于杨，则入于墨'，非左即右，他们的独立性是很可疑的。
"但是现在更惨，知识分子变成了臭老九，以前是尊敬知识分子的时代，现在知识分子没有权力了，权力都落到政客、军人、企业家和有钱人的手里，知识分子只是在旁边帮衬的。"
"老师，我不这样看。胡适说，我们知识分子不是弱者，也是有权有势的，只不过我们的权力不建筑在暴力和刀光剑影之上，是凭人类的良知而存在的。老师，别忘了，我们不是弱者啊，不要有穷书生那种顾影自怜的穷酸相。
"老师，在现当代知识分子中，我们只看到巴金写《随想录》，在真心忏悔。在那狂热批判斗争的时代里，难道只有巴金他一个人说了违心之言做了违心之事吗？这不可能的嘛。
"我们知识分子缺乏的就是自我反省的能力，如果总是把责任和原因推在别人身上，这社会怎么进步？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的那句话吗？思想是不怕子弹的，真理也是不怕子弹的。"
"是吧。"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此时我才知道，他并没有真正觉悟过来，或者觉悟过来了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就像缠惯了小脚的人，再怎么放大，里面的骨头还是碎了。
我们聊了一个来钟。他要留我吃饭，我婉拒了。
从斜坡走下来，迎面而来的不是月光，而是夕阳。夕阳是无限的好，只是近黄昏。李教授的处境不也是如此吗？
他很快就下到山的那一边去了，被年轻一代推倒，他远远落在了时代的后面。老一代的激进派在新一代的激进派看来，都是保守派。人类就是这样匍匐前进、迂回前进，可前进的同时，也会遇到阻力，向后退几步。
当我听到他打算写《中国知识分子的走向》时，我的内心是多么高兴，我感到是我成功了，而不是他。
但是，当看到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和听到他无可奈何的话语时，我的心里立即凉了一大截。在我刚想鼓掌的时候，手却放开了。或许是我对他期望太高了，失望也就更大了。
从斜坡下来往右拐，就是外环路。我走在外环路上，到校门口吃饭。前阵子，外环路发生持枪抢劫事件，不知劫犯拿的枪是真枪还是假枪，只有劫犯自己知道。所幸没伤到人。
在校门口吃饭时接到同乡伟哥的电话，说今晚到青春天地唱K。我犹豫了几秒，说，好。
我觉得我做事有点延宕，这点跟哈姆雷特一样。我心里明明是不想去的，口头说出来的却是好，去。
我觉得同乡会是个地域性很强的组织，它的本质是很排外的。同乡会的活动我一般不参加，除非是伟哥他们叫我，但这些不是什么同乡会活动，而是私人的小聚会。
青春天地也在校门口，我吃完饭就过去了。
"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两个世界都变心，回去谈何容易......"
穿过过道时，传来别人K歌的声音，我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声，像猪叫一样。
在305号房停下，他们已在里面等我。
唱K非我所好，我五音不全，一唱起来，母猪都吓跑了。不过要是有人来包装我、捧我，我也可以成为歌星，那时大家就不会说我五音不全了，而是说我唱得极有个人特色。--明星就是这么包装出来的。
我点了一首罗大佑的《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K房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说话得吼着，对方才听得到。空气让我有窒息之感。我在想，******，这地方比图书馆坏上几千倍。同乡们在摇骰子，喝酒，唱歌，瞎聊。
我唱完《恋曲1990》，跟他们说我有事，先走了。
走出青春天地，外面的街道也是嘈杂的，各家小食店都坐满了大学生，他们笑得咧开了嘴，看起来像一个个低能儿。烧烤架上摆满了鸡翅、生蚝和热狗，火红的木炭噼里啪啦地响。人类就是这么喜欢慢性自杀的。
我两步当一步走，想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这嘈杂的年代，不值得我为它干一杯；我快步向前走，把世界抛在了屁股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