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晋给我的地址已经到了聚居区的边缘，杜叔不放心我到这边来，原本要亲自过来陪我们，但是纪念日迫近，杜叔被父亲拖着做事情，最后只得派他手下的大渝哥陪我。我们按着媛晋给的地址七拐八拐地找到了一幢翻新筒子楼，见四下里有不少嗜血树的烧痕，而媛晋和团队已经在楼下等我了。
“这位比丘尼没有在新世纪登记，今天很可能会拒接我们的访问，我们这次来一方面是要记录一下她的事情，但主要还是得开导开导她，看看她能不能愿意融入新世纪。”
“这种事情咱们头些年常做。”我说。
“是啊，只是这些年很少发现不愿意融入新世的人，末世来的老人很多都不在了。说起来聿希，这是你成年以后第一次又遇到完全不融于世的末世人，你如今可是不小了，还知道怎么讨人喜欢吗？”
“哟，姐姐您怎么了？”我熟练地拿捏起起来，“我的这双眼睛可是光明的化身。”
媛晋也笑。我们一起走到了比丘尼的门口，媛晋对我们说：
“独居久不见人性子难免孤僻，我之前也听人说她好像有点歇斯底里症。还是我先进去看看，免得她乍一碰到生人激动。聿希一会儿我叫你你再进来，大渝你们几个就先在外面等着，如果最后老人家愿意跟我们走你再进来帮忙，进来的时候别忘了把枪收好。”媛晋说完便自己进了比丘尼的家门。
新世纪初期的人都不会锁门，门锁挡不住嗜血树，却会减缓出逃的速度，一旦出了事情，锁着的门也会耽误救援。另一方面，新世纪的人住的都是捡来的房子，门不知道被多少找物资的人踹开过，门锁基本上也都是坏的，况且刚刚创世的时候人们共享物资，没有私人物品也就没有欲望带来的危险，也就没有了重装门锁的必要。
聚居区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背井离乡的，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乡现在在哪一个方位，何况早也都习惯了搬家。据说早些时候人们找到落脚的地方还想把那里当成新家，把自己的情感注入进去，但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他们也就不再抱有幻想。这些人有的是生在浩劫前的人，像我的父亲。我曾经问过父亲他的老家在哪儿，他想了很久，却只说出来那是一个小村子。我又问他想没想过回家，他还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说世界变了样子的时候他是和他的父亲一起逃出来的，他的父亲曾叫他不要回头看：
“只要不回头看，故乡就还是温暖的地方”。
父亲又说，现在安全的地方不多，还是不要贸然去已经不熟悉了的地方。他说安心地待在安全的地方，不仅仅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也是对于人类文明的延续负责。
当然，新世纪里面也有年轻人，像我。其实我还不是典型的末世孩子，那些被父母在嗜血树的间隙中生出来的孩子，像媛晋，更有那些不如媛晋幸运，没有一出生就遇到相对稳定的聚居区的新生儿，像大渝哥。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从来也没有家的概念，只有领地的概念。能在末世活下来的人基本上都是群居的，他们落脚的地方不叫作家，而是叫作领地，由物资、地界、住民以及战士们构成。领地是一个比家要大的概念，这些生长在领地里的孩子从小就会使用砍刀和手枪，刀用来劈嗜血树，枪则用来杀闯进领地的人。
事实上，创世后的第一个十年其实是战争的十年，人们嗜血树的中间找到了安全区域以后便开始争夺土地和物资，直到这些年我们的聚居区才逐渐安稳和平起来。随着聚居区内的逐渐平稳，建立聚居地的英雄们一直在讨论和平期内聚居区里的孩子该不该学习使用枪这一问题，毕竟枪与刀不一样，枪不是用来防变异的东西的，而是用来杀活着的人。生活在末世里孩子最后都学会了用枪，因为他们杀的人不会因为他们是孩子就饶过他们，即便饶过了他们大概也不会饶过他们的父亲。
可是我不会用枪，我算是在新世出生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父亲说我们这一代人不会需要用到枪。
“再不会有谁为了活下去，而杀掉不能进行抵抗的人”。父亲说。
可是杜叔对此不相信，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枪是浩劫前就有了的，不是末世里头才被发明出来的新玩意儿。讨论的最后，父亲答应我十八岁以后可以学习使用枪，像浩劫以前的人一样，不过时至今日他也没有教过我。
末世以来里的争议有很多，别说孩子该不该使用枪，其实该不该有孩子出生在起初也是一个更有争议的问题。疲于奔命的人不会因为末世而停止动物行为，甚至欲望有时比平稳的世道更加强烈。如果周围的嗜血树暴发，已经怀孕的母亲会不会拖累领地里的人？而让一个孩子面对这样的世道，对于他们来说是否公平？当然最终人们还是决定顺其自然，毕竟如果所有人都不生下孩子，人类就不会繁衍。陈叔当初说，如果人类早晚要灭绝，那也就没有了逃命的必要。
不过我还是觉得杜叔说得好，杜叔几乎永远都是那句话。他总是说末世与过去并无任何差别，不管是用枪还是生孩子，毕竟过去的世道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会儿谁也没有想过生出的孩子是否愿意降世。
末世的开始“礼崩乐坏”，文明成了笑话，但是经过了一段自然的角逐之后，人却更明显而强烈地以类的形式存在，凡事总要从维护人类群体的角度出发，保住自己的生命不再简简单单的是一种个人的愿望，它更像是一种义务，是对人类的负责。人们住在聚居区里就要守聚居区内的诸多规则，但此前若想要进入聚居区要预先遵守一个规则，父亲他们将其称为“零号规则”，那就是：你可以自愿走出此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允许在旁人面前展现任何出轻生的念头。有趣的是，旁的规则若被违反了都有处罚，可是唯独这最前提的“零号规则”并没有相应的处罚办法。末世之前，死亡是法律赋予人类权利范围内最大的极刑，那么对于轻生的人该怎么判处？
“聿希，你进来吧。”
我正在门口胡思乱想着，门里传来了媛晋的呼声。我定了定心神，调整好明媚的笑脸，走进了比丘尼的房间。
比丘尼的房间与书中描述的禅房完全不同，甚至比新世里大多数人家的房间都要……怎么说呢——烟火气，倒是更像末世中人的临时落脚处。屋子的四周堆满了看起来从各处搜罗来的什物，你能想象到的想象不到的东西都毫无章法而严丝合缝地在房间的四周高高地码着，看似摇摇欲坠却又神奇地固若金汤。屋子中间部分的布置却很简单，物品摆放得又极为周正，其中似还布置了一处供台，只是上面没有陈设佛龛，供台的另一侧悬着个云板样的器物，但又不见击槌。
我们聚居区里倒是有几个参禅礼佛的住民，当然没什么条件置办些像样的佛器，都是连做带就和地尽量凑合出一套，不过家里的陈设大抵上都是往脱俗上使劲儿，我虽然于佛经道法什么的是个门外汉，但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屋子与书中所述之禅房相去甚远，多半是图个心理上的慰藉。自打昨日媛晋找我说起聚居区里有一位实实在在受过戒的比丘尼，我一夜的猜想揣摩，在心中早已将这老尼臆造得神乎其神。眼下，我虽也知晓末世来的遗民生活的确不易，但是见到这样的一副光景，说不失望还是有些违心的。说起来我对书中写到的那些梵音梵语之事一直颇有些兴趣，此番不管是为了媛晋的手稿还是自己的幻想，都着实担心起这一比丘尼只是应了个徒有其名。
我就这样把人家的住所当成佛寺逛，直到媛晋唤了我一声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摊着一副铺盖，媛晋把屁股搭坐在铺盖的一角，她对面是一个倚靠在累起的被褥上腰腿间还盘着条被子老太，我见她满头稀疏的黪发在脑后窝成一个缵儿，心中又冷了冷。
屋子里的光线十分不好，走得近了我才逐渐地看清了那比丘尼的容貌，她也抬起头看着我，眉眼倒是比寻常末世来的老者都要平静，也没有其他不融于世者那般的疾言厉色，甚至与我目光接触的时候眼里还透出了些温和。我聿希仗着有个“希望”的名头，年纪不大，但是人倒是见过不少，此番见到这老人的面相和眼神，且抛开先前所说的信仰者云云，我开始对这个人起了些好感。倘若没有末世，她也应该是个很好的人，不会像媛晋打听到的那样各色。
“师太，您好。”
我走上前去，像书中所讲的那样称呼了这位老人，她没做什么明显的表情，可眼睛里明显地漾起了一阵笑意，不是礼貌客气的笑，更像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但是她还是对我点头说了句“你好”，却没像我想象中那样把双手合十。
“坐吧。”这是比丘尼与我说的第二句话。
我在她铺盖的另一角坐了下来。她的衣服和被褥收拾得整齐熨帖，但是闻起来似乎并不干净，好像许久没有清洗了，末世来的年迈人常常是这样的。媛晋自然也注意到了比丘尼生活得过于寒酸了，便没有提自己的来意，而是转言道：
“您这被褥单薄，睡在地上腰受得了吗？”
“还好。”
“地上尘土也大，夜里头吸进脏东西，要生病的。”
“习惯了。”
“您平常都是自己做饭吗？”
“自己吃。”
“您这儿我没看见厨灶，平常怎么煮饭？还方便吗？”
“年纪大了，吃不了什么。”
比丘尼的回话非常简略，除了回答媛晋提出的问题外不会再多说一句，说话的时候语调也没什么起伏。但是媛晋的每一个问题她都会回答，语气也不冰冷敷衍，且她面相和善，说话时神情亦柔和。看起来她并不反感我们的来访。
“您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其实我们这次是过来向您取经的，聚居区里面有很多住民都想与佛结缘，但是苦于没有讲经的人，您愿不愿意过来为他们说说法。”媛晋接着问。
“我也不太懂这些。”
“师太，”我见媛晋聊得有些吃力，正好想起过去读书时的问题，便半卖弄地请教比丘尼道，“我小的时候聚居区有位婆婆与我说过‘菩提颂’，提到很多次‘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是前些日子我找到的《六祖坛经》里面却写着慧能当时一共作了两首‘菩提颂’，一首写着“佛性常清静，莫使惹尘埃”，一首写的“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神秀作的那首也与我过去听到的不同，这是为什么？”
“你读到的版本有品阶划分吗？”
“请问什么叫作‘品阶’？”
“就是……经书内容有没有划分成不同的篇目？各个部分有没有独自的标题？”
“没有，整本书是一气儿下来的。”
“你大概，看到的是早期的敦煌本，世传的偈语版本是明代以后宗宝重新修订的，与早期的不同。”
“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太解惑。”
“你读得懂这些？”
“读不懂，主要是挑里面熟悉的故事看，那些长篇大套的论法我都看不大懂。”
“我也是有很多年没读过书了。”
“其实我对佛教禅宗很感兴趣，但是……虽然父亲很注重新世的教育，他尽可能地为我们搜罗图书，但能读的书还是太少，其中有的又太难。”
“如果师太住得近些，聿希就可以向师太时时请教了。”媛晋笑着道。
“你多大时候读的这些？”比丘尼问我。
“大概十八九岁，已经是前两年的事情。”
“你有二十岁了？”比丘尼似对我起了兴趣，语气上有了变化，与我的眼神交流也更多了，“你二十岁的话……似乎不怎么显大。”
“聿希平时贯没心没肺的，都说她长得小。”媛晋道。
“你叫聿希？是哪两个字？”
“‘聿’是这个‘聿’，”我在她的被子上划着，“好像有‘笔’的意思。”
“无意，但可以表示承接。”
“对，父亲说我生在创世当天，新生与创世相逢，代表着顺接在苦难之后的是新世的希望。”
“师太也很懂文字？”媛晋问道。
“学院里学的？”比丘尼道。
“学院？”我原以为和尚尼姑都是在寺里待着，没想到这是一位上过学的比丘尼。
“我在寺里报考了市内的佛学院，但是没能毕业。”
“是因为嗜血树……”我正想将话题转到末世上面来，比丘尼却打断了我。
“你刚刚说你生在创世日当天，那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的父亲就是创始人之一，他终身未娶，在创世日那天发现了刚出生的我。我的父母恐怕早已留在末世里了。”我答，“创世的英雄们养育了我，父亲、杜叔、陈叔，还有我的这位媛晋姐姐，聚居区里的人都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比丘尼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师太许久没有出门自然不认得聿希，她可是我们聚居区的福娃娃，过些日子就是创世纪念日，到时候让聿希陪您上街走走，你能看见不少她的海报。”
比丘尼却突然看向我，嘴角耷拉了下来，眼神中的和善像是被触到的含羞草般瞬间收敛了，只留下机警的茎干在幽暗的气流中戟张着。
“你左边的屁股上……可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师太也知道……”
我欲娴熟地应和，可是却比丘尼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抖动起来，方才漾出笑意的眸子里这会儿像被嗜血树搅翻了基础一般，震荡，恐惧，甚至好像染上了血色。
“您……”
我欲上前扶住比丘尼颤抖的肩膀，媛晋却将我拦下了。
“聿希别动，老人家恐怕犯病了。”
媛晋说着从包里拿出纸包，里面是聚居区前几年创建的实验室制出的药片。她拿出药来想要给比丘尼喂进嘴里，比丘尼却挥手将她打到一边，自己也跌在了褥子上，浑身剧烈地颤抖。大渝在外面听见了声音闯进来，比丘尼见到他却抖得更加厉害，媛晋忙使眼色将大渝轰了出去，又叫我将比丘尼扶着躺下。媛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水，将药片碾进水中喂比丘尼喝下。药片是镇定用的，比丘尼躺在那里终于不再抽搐，但是一直不住地喘气。
“聿希你先和大渝回去，跟平姨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让她派一组人来照顾师太。”
我点点头站起身，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却见那比丘尼躺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看，那双眼好像不是实的，像是两条深不见底的寒渊，打里头汩汩地向外涌动着我一时解不出的信息。我努力地比丘尼不断地张合的嘴里分辨着来言，到最后似只凑出了不明所以的几个字：
“认……认贼作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