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克里克来说，操纵自己的战舰去迎战是一名海军舰长的职责。
置身于没有人能够衡量边际的宇宙中，克里克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与无助。
紧急逃生舱随着宇宙紊流在战斗舰旁漂浮，环绕。就如同卫星在星球旁盘旋，苍冷的荧光化作闪烁的星尘，静静地勃发。
那是逃生舱上镶嵌的照明灯管。
在下一秒，战斗舰被火焰所吞没，泄露的氧气让它成为了一枚巨大的火球，冲击力让无数燃烧着的碎片向着宇宙的深处飘洒而去。鲜血在真空致命的低温中凝结成猩红的琥珀，向着周围扩散，成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克里克动手，调出逃生舱的通讯。
植入在他军服中的信号源与通讯匹配，帮他接通了舰长一级的通讯路线。
“荷鲁斯星系，北部军区防备军第三战群失去星战能力。”
之后迎来的是可怕的沉默，窗外猛烈的爆炸，在心底震耳欲聋，在空间中阒寂无声。
一艘辅助战舰哀嚎着，拖曳着巨大的流火，划破天际，一枚炮弹重重地刺透它的装甲，打碎出一片钢铁，上面还有着斑斑血痕。
舰员的尸体漂浮在太空中，战舰机动的每一步都要碾碎无数承载着过往岁月的血肉之躯。
战舰的阵型，形成了死亡的区域，它们聚集在一起，驱动器猛烈的咆哮，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星盲的产生让荷鲁斯星系仿佛出现了第二个太阳，这个太阳比从前的更加明亮，却是由绝望构成，冰冷彻骨。
在光芒中，是帝国海军最后的倔强。
战斗舰的火炮冒着嘶嘶热气，它们已经一刻不停的开火几个小时了。在残缺的舰体上，这些死亡的橙黄利刃仿佛是被操纵它的舰员用身躯推出去的一样。炮弹杂乱无章，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的凌乱。
在帝国海军规定的远距离交火线之外，敌人的死亡堡垒静静地逼近，它们不慌不忙地开火，每一发都精准的击中帝国战舰，每一发都造成难以估计的伤亡。
干扰机的燃料只能单程进攻，尽管如此，荷鲁斯星系的所有干扰机基本上都出动了，它们的驾驶员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卸下用于干扰战舰的微弱炸药，装上笨重的反舰定点炸弹。干扰机犹如群星一般，再一次冲破荷鲁斯星系每一颗星球的大气层，化作无数白色的流星，带着璀璨的眼泪飞行。
它们以难以阻挡的速度躲避着呼啸而过的炮弹，在接近战舰的一瞬间，短短的十秒中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在颤抖的狭小驾驶舱中，卡斯特利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沸腾。
驾驶舱的显示屏已经破损，指引他撞向敌人的唯一信标，是炮火袭来的方向。
他感到了仿佛着陆一般的阻力，紧接着是一枚防空炮弹砸在驾驶舱上的猛烈碰撞。
那是一枚哑弹，但看着这个灰色的巨大定时炸弹就躺在自己的身边，半个毁灭部嵌在身后的油箱里，一定是一件摧毁意志的惊喜。
“靠！”卡斯特利松开操纵杆，转身抓住那枚炮弹。
第二发防空炮弹尖啸着炸响，仿佛漫天蝗群的碎片将驾驶舱前的保护装甲打成了马蜂窝。包括那枚炮弹，上面也扎满了碎片。
“这下完了。”卡斯特利的声音颤抖了。他看见自己从未见过的幽蓝色液体正在从炮弹中渗出，从遍体鳞伤的包裹铁皮下流泻。
一声不切实际的神圣呐喊忽然从通讯路线中划过。伴随着“帝国万岁！”的怒吼，碎片掀开卡斯特利头顶的装甲，正好让他目睹了那可怕的黑色阴影。
没有让他反应过来，一枚火球便撞上了城墙般的黑色阴影，留下残缺不清的金属划痕。
气浪扭曲了空间，让卡斯特利在朦胧的一瞬中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他偏离目标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白色的空军手套此刻堪比屠夫的砧板，在冷冽的空间中已经硬的像石头一样。
他努力地弯曲，试图抓住操纵杆。
一梭子子弹在一瞬间打来。剧烈的疼痛让卡斯特利就要失去了意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完全了，被打坏的神经让他的四肢在抽搐。
不对，这种感觉。
他的左臂仿佛燃烧了一般的火辣辣地疼。
他想要扯下面罩，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在了太空中。机械的卡锁让已经不知道拯救了多少冲动驾驶员的生命。
他透过面罩看向自己的左臂，那条已经无法被他控制的手臂。
许久，他才注意到这条手臂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成为了独立的一部分。在四处皆有的缠绕电线的包裹下，这只手臂仿佛融入了战机。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用一只手将整架战机从浩瀚的太空中拉起。从炮弹里泄露出来的幽蓝色液体已经浸没了他的双腿，此刻正在漂浮，向着战机外涌动。
又是一梭子子弹。这一次才彻彻底底地摧毁了战机与卡斯特利。
反舰炸弹发生了殉爆，紧接着那枚迟来的防空炮弹也迅速爆炸，将整架战机投入火海与地狱。
对于这摧毁一切的浩劫，只是银河中的闪光，生命中的一瞬，就像花开花落，转瞬即逝，甚至比不上暖房中玫瑰上的露珠更加重要。
克里克透过舷窗，看见了生命的陨落，他不知道那是谁，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击中目标，他只知道在这次攻击中将会有大约几万名驾驶员牺牲。
星盲更加闪耀了，又一批干扰机携带着炸弹呼啸而过，他们排成一线，仿佛古老纺织机上的一排白色丝线，疾速地向前方栽去。
又一次，火光蔓延，无数战机在那一刻便被摧毁。紧接着是绚烂的弹幕，仿佛群星荟萃一般，将更多的战机与它们的驾驶员击打成为碎块。
“克里克舰长，我以荷鲁斯星系海军司令的名义要求你立刻到达最近的战斗舰上，并且迅速跟随队伍撤退。”
克里克默默地听着。
一艘战斗舰顶着破败不堪的舰首，慢慢地航行，它已经耗尽了燃料，不得不脱离星盲以免暴露友军。
一颗陨落的太阳。克里克忽然想到。
也许在上面会更舒服。
他操纵逃生舱，靠拢战斗舰。
舰上的沉寂是他意料之中的，但是舰员的行动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海军的舰员每一个人都拿着制式的突击步枪，在走廊中匆匆疾行。
战舰已经放弃了机动，随着紊流飘行。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在一刻不停的装弹，射击。火炮带来的霎那光明慰藉了每一个人的心灵。在炮弹出膛的顷刻间，他们得到了不存在的希望与解脱，轰隆隆的雷声样的炮响，让他们于恍惚间放下了思考。
近卫队聚集在每一处重要地点，他们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应对不可能来到的登舰突袭。
一名绑着断臂的军官领着克里克穿越数个残破的舰仓，来到撤离处。
那里是近卫队的重要保护地点，这艘战舰的舰长已经等待的急不可耐了。
“快，我们走！”克里克没有说话的权力，他的战舰已经被击毁了。
他们踏上了一架咒念战机，被气压抛出了战舰。
几乎就在下一刻，没有任何征兆，一枚炮弹摧枯拉朽地穿破舰首，杀死了数十名舰员后夷平了整个战舰的指挥部。战舰的光明在一瞬间暗淡，失去了通讯，失去了一大半的电力，战舰已经与世隔绝，了无生机。
撤出的两名舰长的脸上带着截然不同的神情。从克里克的脸上，庆幸自己逃出生天的人们只看出了一种留恋，还有异样的向往。仿佛在战舰中一同焚毁是莫高的荣耀一样。
最后的战斗舰抛弃了友军，开始了最终的撤退。
退出星盲，它们迅速隐匿在了后方混乱的钢铁风暴里，留下失去机动能力的友邻军在原地等死。
毁灭来临了。
失去了星盲，只需要普普通通的光学仪器就可以轻易击中这些活靶子。
几十艘战舰在一瞬间被同时击中，发生了殉爆。它们的火光再一次形成了比星盲还要更加靓丽的太阳，还散发着真正熔炽一切的死亡高温！
通讯再一次被接通了，克里克感到了奇异的不自在，他感觉自己有些配不上身上的舰长服。
十几年的从军生涯，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平叛时，即使因为错误的判断而导致辅助战舰在保护自己时被击毁，他也从来没有愧疚，可在现在，他却感觉只有死亡才可以平息心中的自责。
“迅速退到荷鲁斯星系的核心星系，我们已经把那里制造所有战舰调动了出来。”
“你疯了！”那是一声恍惚的尖叫。顾不上通讯仍然联络着，在战机上的所有人都在下一刻惊呼出声。
克里克将手枪静静地对准每一个人，他的目光扫过那名舰长，他从被枪口映亮的瞳孔中看到了恐惧，于是缓缓挪动，把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汇报你的情况。”
没有人出声，只有如炬的目光在直勾勾地盯着克里克与他的手枪。
漫长的三秒钟在克里克的脑海里迅速拉长，准确来说，比卡斯特利经历的死亡十秒还要漫长。
这是一生的长度，他看见了在朝阳下宣誓的年轻防备军士兵，他看见了在夕阳中渐渐隐去的帝国海军舰队。浩如烟海的过客在这一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他们的声音与面貌，都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星星点点的灿烂星屑，萦绕在一切的画面上。紧接着，便是呜咽的狂风，卷着血腥的污血，在星海苍茫中流浪。那幅景象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
他忽然看见了那些死去的同胞，他们残缺的尸体在此刻都被一种无法名状的力量拼接了起来，挂着腐朽蛆虫的脸庞上带着醉心的微笑，蛊惑般地看着他。
同胞越来越多，逐渐占据了整个宇宙。整个心灵的空间。
手枪被颤抖的手扣响了。子弹穿过他的头颅，撕裂了意识与记忆，带给了他一霎那鲜血的温暖。
雷声滚滚而来，更多的战斗舰在窗外爆炸，它们似乎形成了一颗堕落的行星！在时光的摧残下塌缩的白矮星！只不过里面不是猛烈的湮灭，而是血肉的崩坏！
氧气四溢，将震耳欲聋的哀伤咆哮撒播到各处。
无数人在烈火中被真空的低温杀死，他们扭曲的面容，挣扎的双手，以及眨眼间枯槁的身体，定格在了幸存者惊魂的一瞥中。
顺着长长的银河行走，又一批干扰机刺破黑暗，疾驰而去，它们的绝望突击，被铸成了无边黑暗中的一粒尘埃，只有当真正的光明来临时才会撕心裂肺的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