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很忙。
因为家里开着一个私房菜馆,每天有好多不认识的人来家里吃饭,这些人基本都是衣着华丽,非富即贵!从他们的口中可以知道,“席府斋馆”的名声,在整个杭城以及周边地区,都算得上是大名鼎鼎!
虽然那时候国家动荡,世道不太平,但是外面的风雨吹不到这个家里。那时的我,生活富足,全然不知道人世的艰辛疾苦。
作为父母的独子,整个席府的人都宠着我,由着我,这让我养成了自负、叛逆的性格。父母让我学厨,继承家业,但是我偏偏不学。我每天想着的,只有快快长大,然后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府里陪我时间最长的是她!
她是我的“姐姐”,她叫“小曼”!
她是我父母收养的小孩,据说被发现的时候还在襁褓里,襁褓放在了席府的大门外。他的家人可能也是觉得席家家大业大,能让她活下来吧。
她的父母没有给他留下关于身份的只言片语,唯一放在襁褓里的,就是一本薄薄的私房菜谱,可能这是他父母身上唯一能给她留下的,和家人有关的东西。
那时我父母年过三十,却膝下无子女,她的出现,被父母当做是天赐!为她取名“曼”字,意为“才华横溢,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包含了父母对她的期盼。
谁知道,7年后,我出生了!
年近40才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儿子!可想而知我的父母心中有多欢喜!自然而然的,他们所有的关心和爱护,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
她因为被忽略,导致心情失落,胡闹过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无意间从家里佣人的嘴里得知,她并非我父母亲生的。她哭着去找父亲质问,早慧的她从父亲的沉默以对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那天以后,她不再以“席曼”自称!
虽然还是住在原本的房间,但是吃饭时她不再上主桌,对父母的称呼改为了“先生”和“夫人”,对我的称呼,也改为了“小少爷”!
父亲和母亲劝导过一阵子,但是看她态度坚定,慢慢也就随她了。但是平日一直都是把她当做女儿,从未使唤过她做事。
仿佛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在我的世界里占有巨大的比重!早上叫我起床的是她,给我准备早饭的是她,陪着我背书的是她,哄我入睡的也是她!
后来,她成为了府里大师傅陈海鸿的义女,跟着陈师傅学习厨艺!她仿佛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不过是不到三年的时间,陈师傅的手艺就学了个七七八八,惹得陈师傅常常感叹,要是她再早两年学厨,厨艺可能都能超过席家菜的创始人,席致远先生!
年不过十八,她便能掌勺制作出席府斋馆作为招牌的九道素菜,并且饱受食客好评!当时来吃饭的客人都认为,未来三十年的席府斋馆会和之前的二十多年一样,挂着“席府”的名头,主厨却姓“陈”,名不副实,改名为“陈家菜”更合适!
但是她却在出师那天宣布,“席府斋馆”的招牌,包括“席府斋馆”所有的独门技术,都只会属于席家!
外人都夸她忠!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她这是孝!
那天起,她正式接过早已年迈的陈师傅手中的炒勺,精心竭力地维持着“席府斋馆”的名声!
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拼命锻炼厨艺,只是为了给我成长的时间,她在等我,等我成为一个能支撑起这个家的人!
她在我十八岁那年,和我定下了一个约定,等我能把席府斋馆的九道招牌菜全部学会,她就嫁给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26岁那年,一场席卷了全国的运动风潮,打破了席府高耸的院墙,搅乱了府内的安宁,也改变了我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变的生活!
高门大院、人声鼎沸的席府,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封建遗毒”!因为府中挂着的先祖遗像,所有席姓之人被拉到了十字街口审判!所有府中书籍,也被搬到街口,一把火,烧红了半边天!
要命?还是要姓?
周围人是那么的激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扭曲的暴行,而是一场神圣的战役!
在那漫天飞舞的黑色灰烬中,我被父亲逐出家门,剥夺了“席”姓!
父亲留下一句“若是改姓,要命何用!”后,以头呛地!
母亲哀嚎一声,挣脱了身后那个被父亲的行为惊呆了的人的束缚,抱着父亲的遗体冲进了火堆!
我被吊在那被砸烂了大门的席府门口,三天!
是她趁着夜色,救了我,带着我逃离了这个我一直想逃离,而且再也回不去的席府!
自此以后,我俩相依为命,四处逃窜,唯恐再被人抓回去,当做“战功”示众!
我因为示众时被鞭打受了内伤,一次淋了雨,内外交加的情况冲垮了我的身体,我发了很严重的高烧,一度昏迷!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把我送她的定情信物——婚戒,给卖掉了,换了一块肉和一副药!只因为我在昏迷中,呢喃了一句:“小曼姐姐,我要吃东坡肉!”
那不过是我烧迷糊了,梦到了年幼时的场景,不自觉说出的话语!她却为此牺牲了她视若生命的珍宝!
再后来,风波过去了,我们家被平反,席府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一座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残垣断壁!
没有人!更没有家人!
我们两人一点一点,从里到外,把这座废弃的院子,重新变成了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年轻时候日以继夜学厨,被抓起来逼问时的酷刑摧残,十年奔波流亡时的操劳,高龄冒险生育儿子时的损伤,让她的身体早早地崩溃了!
终于,在我40岁生日前夕,她给我做完一道我爱吃的东坡肉后,倒下了!
那天,她躺在床上,抓着我的手,让我叫她的名字!我叫她“夫人”、“小曼”、“小曼姐姐”、“守阁他娘”等等,她都摇头。
她说:“我叫席曼!席家人的席,席中唐的席!席曼。”
我轻声唤了一声:“席曼!”
她笑着点了下头,然后再也没有抬起。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找回了年幼时的姓名!
这是席延亭的女儿,席曼的“席”,也是席中唐的妻子,席曼的“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