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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冤家路窄

卢振宇愣了一下,几秒种后一拍脑袋:“啊,元朗广告啊……我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事。嗯,它是这么回事,当时吧……当时人家也没跟我说死,只是说那什么,我就没敢那什么……呵呵呵……”说完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自豪了一下,幸亏没露馅,不然提成就黄了。

主任略带欣赏地打量了一下卢振宇,笑道:“小伙子还挺低调嘛!不错,有两把刷子,好好干!对于真正能做出贡献的人,社里不会亏待的!”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面“采编部”的门,拍拍卢振宇肩膀,端着茶杯走了。

周围格子间里好几个同事都抬起头来,有的一边打电话,一边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有个一脸圆滑的眼镜男,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陈远平放下电话,绕过格子间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卢振宇,一脸不可思议地笑道:“行啊弟弟,你可以啊!你这不声不响的,啥时候谈的元朗广告啊?看不出来啊!”

对面的眼镜男撂下电话,嘻嘻哈哈地半开着玩笑:“老陈,我跟你说,你这个徒弟厉害,扮猪吃老虎比你都厉害,你信不信。”

还有个一脸社会气的四十多岁的老油子,也一仰脸笑道:“弟弟,你今年多大了?”

卢振宇看他一脸褶子,估计按年龄都得喊他叔叔了。人家跟自己客气,自己肯定得接着,就有些谦虚笑道:“我二十二,刚毕业,还得多拜托……”

老油子露出戏虐地笑道:“弟弟,你带带你老哥呗!你老哥不会拉业务。”

房间里顿时爆发一阵哄笑,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

卢振宇脸上挂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时候陈远平也笑道:“好了老赵,人家刚来,别拿人开涮。这屋里谁有你会拉业务,你再不会就没人会了。你还让别人干活不?”

说完,他把卢振宇拉到隔间里坐下,拿出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弟弟,你以前干过吧?说真的,学长我是有眼不识泰山,真没发现你深藏不露。这样,咱也别谁带谁了,就一起跑,怎么样?现在咱们手里有这两个大单子,一个是江南地产的整版广告,一个是淮江药业的半版广告,都不小。真拿下了,咱这个月业绩起码得这个数。到时候咱俩对半劈,怎么样?”

陈远平伸手比划了一下,卢振宇也没看清是几。其实看清了也没用,他心里明白,元朗广告的单子根本不是自己凭本事拉来的,人家就是为了报恩,送给自己的。

卢振宇脸上直冒虚汗,觉得还是赶紧说清楚得好,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越糊弄到最后越难看。但这事儿实在不好开口,他正琢磨着怎么措辞呢,门开了,一个满头银发的微胖老者走了进来,看气度就不一般,衬衫西裤熨烫的笔挺,老者四下看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人。

屋里人都很诧异,纷纷站起来,招呼道:“总编。”

“总编好。”

“总编,今天怎么有空下基层?”

“呵呵,总编下来看群众了。”

总编跟大家点头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一招手,刚才那个叫老赵的老油条立马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凑过头笑道:“总编,什么指示?”

总编呵呵笑道:“小赵,你们这儿人员流动大,我脑子也记不住……有个新来的年轻同志,姓卢的,这会儿在不在?”

一屋子人都很意外,转头看着卢振宇。卢振宇也有些意外,难道是老爸那边的关系招呼打过来了?这么大的面子,总编亲自过来关照?

老赵马上贴到卢振宇身旁,一揽他的肩膀,拍了两下,显得关系很好的样子,对总编笑道:“喏,就是这个弟弟。我正跟他交流怎么跑业务呢。这小伙子可是人才,刚来就跑了个大业务。”

总编呵呵笑着,走到卢振宇跟前,打量着他,笑道:“小卢啊,刚毕业?”

“是,总编。”卢振宇赶紧说,“今年刚毕业,还什么都不懂,正跟前辈们学习呢。”

“呵呵,哪个学校毕业的?”

“近江师大,中文系。”

“中文系,呵呵,不错,对口啊。”

总编转过脸去,对老赵说道:“小赵,等你们主任回来了,跟他说一声,社里有个人事变动,准备把小卢调到采编部,跟老张当见习记者。”

“哎哎……哎?跟谁?跟老张?我去!”

老赵明显惊着了,一屋子人也都是很意外。

总编也不怪老赵失态,他只是指着卢振宇,手指头上下点着,对老赵笑道:“先说好,不是我夺你们主任爱将啊,这个小卢是张老师点名要的人。过去谁也不跟,就跟老张一个。”

“哇……噻……”

一屋子人盯着卢振宇,眼都直了,说不出的羡慕。

卢振宇心想,有那么夸张吗?好像他们听到的不是让自己跟一个地级市晚报的记者,而是让自己跟白岩松、王志安一样。不过,他心里也是一阵激动,本来进报社就指望着当记者的,谁知被弄到广告部跑业务,正憋屈着呢,正好,老爸那边的关系招呼打到了,这下好了,名正言顺地当记者!

卢振宇谦虚地说:“好的总编,我服从社里安排,社里分配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总编亲自带着他来到采编部。一推门,里面也是一大片格子间,跟广告部一样,大半都空着,大概都出去跑采访了。跟对门不一样的是这边没人打电话,剩下几个人都在盯着屏幕,噼里啪啦敲键盘。

终于有人看见总编,几个人都抬头打招呼,又是一片“总编、总编”的声音。

不过这边的人明显素质高得多,大都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打完招呼就接着忙自己的事了。

卢振宇跟着总编往里走,一边心里暗暗点头:不错,这才是适合我的地方。

又推开一扇门,里边是一小间,烟雾缭绕。

里间也是格子间,但只有三五个座位,明显条件更好,桌子都很大,旁边还有架子,摆着各种花草,还有带红木底座的灵璧石。靠墙摆着中式沙发,前边摆着个小茶桌,上面全套的茶具。

最里边靠窗的隔间后面,是一排带锁的玻璃柜。柜子里放着一部相机,还有大大小小的几个镜头。

借着玻璃柜的反射,隐约看到隔间里面坐着个秃头,夹着烟,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正在打电话:“……对,有好的手串就给我留着……花梨、紫檀都行,只要东西对……蜜蜡我不玩。哎,你要是喜欢玩蜜蜡的话,我跟你说,你去找老谢,老谢玩蜜蜡玩得早……那当然了,他那都是好东西,哈哈哈……我跟你说,老谢玩手串还有个段子,你听完都能笑死……”

这时候,那人好像看见了总编,在隔间后面扬了一下手,算是跟总编打了招呼,然后接着打电话:“……不跟你说段子了,我这来大领导了,我赶紧把正事儿说了……上次你不是说老钱进了块牌子吗?松下问童子,和田白的,籽料。对,没错,带皮子的,巧工的那个,你知道他个龟孙跟我要多少钱不……”

总编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在门口沙发上坐下,自己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对卢振宇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张老师,他亲自带你。”

卢振宇诚惶诚恐地点点头,心想,果然够牛的,总编来了都不理。

总编笑道:“张老师,张洪祥,张大记者,整个江北数一数二的大名记。你知道吧,江东省得过中国新闻奖的记者不多,张老师算一号。”

接着他就看到隔间后边,一颗秃头歪头夹着电话,两只手举起来象征性的作了一下揖,意思是谢谢总编的夸奖。

总编名义上是说给卢振宇听,其实就是在恭维张记者,他对卢振宇笑道:“整个江北报纸界,有高级记者职称的也就四个人。咱晚报里就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张大记者。咱集团副总,当年就是他带出来的。”

卢振宇这时候已经是百爪挠心了。他原来以为是自己老爸找关系的原因,现在看来,张大记者真这么牛的话,那自己老爸绝对没这么大面子。

总编往张大记者那边看了一眼,转过脸,压低声音问卢振宇:“小卢啊……呵呵呵,不知道你跟张老师……这个,怎么称呼?”

卢振宇没明白他啥意思:“怎么称呼?”总编笑道:“你们是亲戚?”

卢振宇更纳闷了,挠挠头:“应该……不是吧?我们家没姓张的亲戚。”

“那张老师怎么单单点你跟他实习?他可多少年没收过徒弟了。”

卢振宇心想,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往张记者那边看了一眼,苦笑一下,挠挠头。

张记者的电话打完了,站起身来,提着皮带,一边把花格子衬衫往裤子里塞,一边叼着烟,含糊地笑着:“了不得,总编大人驾临视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卢振宇,微微一笑,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半块普洱茶饼,对总编招呼道:“来来来,老石,让你尝尝真正的好东西……我丫头孝敬我的,一零年的老班章,正经陈升号的,一点儿假也不带。那谁……”张记者一边撬茶饼,一边冲卢振宇扬了扬下巴,一点不见外地命令道,“小卢,上那边烧水,把杯子茶壶都烫烫,我请石总编喝茶!”

卢振宇这会儿已经呆若木鸡了。

他死死盯着张大记者,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这这这……这不就是那天在酒吧门口,让自己胖揍了一顿的老色鬼吗?

卢振宇失魂落魄地来到茶几旁,盯着茶盘上的东西发呆。

他现在整个人都蒙了。事情变化太快,节奏完全跟不上了。那老色鬼居然在这里当记者?还当得这么牛?他还把自己调来他手下,想干什么?慢慢玩?

那边老记者和总编谈笑风生,转过脸喝一嗓子:“烧好了吗?”

卢振宇吓了一跳,赶紧把上水嘴转到电水壶上面,先按“自动上水”,又按了一下“加热”,总算把水烧上了。

他坐在那等水开,不住打量着老记者张洪祥,这老头瘦高个儿,不到一米八,秃瓢儿。花格子衬衫、牛仔裤、马丁靴,脖子上挂着玉牌子,手腕上盘着手串,手指还戴着个大金板戒,翘着个二郎腿,就像个混的不怎么如意的小老头儿。

不过别说,这老张记者长得还是蛮精神的,虽然秃瓢了,但五官跟老费翔有一拼,年轻时候肯定祸害过不少文学女青年,老了也不消停,那个小文肯定就是现在的猎物,要不是自己出手及时,这老头的“集邮”记录上又得多一个无辜少女,卢振宇暗暗为自己的正义行为感到自豪。

总编看了一眼卢振宇,对张洪祥笑道:“小卢这小孩儿还是很有才干的,在广告部那边几天就接了个大单子……对了,他喊你什么?叔叔还是大爷?”

张洪祥“哗啦”抖开折扇,摇了两下,哈哈一笑:“不是叔叔也不是大爷,而是江左故人。”

总编更有兴趣了:“哦?江左故人?哪里?”

“近江,古人以西为右,以东为左,不是在淮江东边吗?”张洪祥往卢振宇这边一摆下巴,笑道,“让小卢自己跟你说,小卢,说!”

卢振宇看他这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嘴脸,肚子里一股邪火就上来了。心想,怎么着,你还指望我帮你兜着是怎么的?你把老子调过来,老子就是你的人了?你自己不嫌丢人,那我也无所谓,索性说出来,让你总编听听,大不了老子豁出去了,不在这鸟晚报干了。

“好啊,让我说,那我就说。”他冷笑一下,提高嗓门:“总编,您知道吧,那天晚上,我在近江的一家酒吧门口等人,正好看见这位张老师从酒吧里出来……呵呵,当时这位张老师,他可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还……”

突然,他紧紧盯住张洪祥桌子上摆的一个相框,相框里一男一女两张脸贴在一起,那感觉一看就是父女俩。

那男的是张洪祥,戴个寿星小帽,喜笑颜开。那女的正是小文,贴着老张,做嘟嘴卖萌状。两张脸下面,是一个生日蛋糕,还有一行大字:老爸,生日快乐!

卢振宇只感觉被大锤抡了一下,眼前一阵黑,半天说不出话来。

直到他发现总编正奇怪地看着自己,这才稳稳心神,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咳咳,这位张老师……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当时还跟……跟他女儿在一起……那什么,两人都喝醉了,正好有个……有个小混混过来找麻烦,我就把那个小混混揍了一顿,然后把张老师和他女儿送回去了。”

“哦,怪不得!”总编恍然大悟,显得很满足,夸赞道,“不错不错,见义勇为,现在这种年轻人很难得了……唉,如今社会道德体系全面崩塌,老人摔倒了都没人敢扶,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更是凤毛麟角了。我说老张为什么谁都不要,指明要小卢跟他实习,这里边肯定有原因……还以为是有什么亲戚呢,原来是这个原因!呵呵,老张,老张,我庸俗了!”

说着,老总编双手抱拳,对张洪祥拱拱手。张洪祥也赶紧拱拱手,两人哈哈一笑。又聊了几句,总编起身告辞,留下卢振宇和张洪祥两人。

这半天卢振宇都没说话,他是又羞又惭,只是低头泡茶。

这会儿第二泡茶泡好了,他把茶沏出来,倒了一杯,双手捧给张洪祥,硬着头皮说道:“张老师,对不起,我向您道歉。”

张洪祥一笑,接过来,吹吹喝了。

然后他拿起公道杯,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卢振宇:“刚才那杯是你向我道歉,现在这杯是我向你道歉。”

卢振宇吓了一大跳,根本不敢接,愣了半天问道:“张老师,您……您向我道什么歉?”

张洪祥反问道:“那你又向我道什么歉?”

“我……我在酒吧门口把您……咳咳……把您揍了一顿。”张洪祥又问:“那你为什么揍我?”

卢振宇张口结舌:“是因为……是因为……”

张洪祥笑道:“是因为我上来就先打了你一个耳光,要不然你也不会动手打人。”

卢振宇点点头。“那好,”张洪祥又端起那杯茶递给他,“这件事咱俩都有对不起对方的地方。刚才你给我道歉了,现在该我给你道歉了。老弟,对不起。好,喝了吧。”

卢振宇让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他是说的正话反话,犹豫着不敢去接茶杯。

张洪祥一瞪眼:“喝!”

卢振宇一个激灵,赶紧接过茶杯,一口干了。

张洪祥显得很满意,接过茶杯放下,说道:“好了,现在事情都说开了。我看你不错,把你叫过来跟我干,以后咱兄弟俩……”

他拿起桌上的中南海,甩给卢振宇一支,自己拿了一支,接着说道:“……咱兄弟俩在一起干活儿,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小老弟的。”

卢振宇都晕菜了:这都什么半吊子话啊!这老头刚才还挺明事理,转眼工夫就开始说疯话了,他赶紧拿起桌上火机给他点上,笑道:“张老师,张老师,您是我师傅,您是我师傅。”

“没那些俗事。”张洪祥摆摆手,舒服地靠在沙发里,“我这儿不兴什么拜师收徒弟的。大家都是平等的。出来混无大小,你叫我一声老哥,我喊你一声小老弟。行了,别叨叨了,就这样。”

卢振宇欲言又止,哭笑不得。

他偷瞟了一眼桌上的相框,眼前又浮现出小文娇美的面孔来。他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那妹子再见到我,岂不是得喊我叔叔?

说话间就到中午了,张洪祥一摆手,说了句:“下去吃饭。”抄起一个火红的小腰包围在腰间,揽着卢振宇的肩膀往外走去。

报社里的同事这时候大都听说张老师收徒弟的事了,现在目睹着传奇般的张大记者揽着个青涩实习生出来,一路上还称兄道弟的,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只恨造化弄人,自己在业内奋斗多年,也没入了张老师的法眼,人家一来,就混得跟忘年交一样。

卢振宇也是浑身不自在,用尽量谦逊低调的眼神回应着同事们的羡慕嫉妒恨。而且张洪祥喊他“小老弟”,他可不敢接着,仍然是喊张洪祥“张老师”。

北泰晚报社前一条主干道延伸出去,往北一站路就是闹市区,往南一站路就进入风景区,位置极其优越。

报社是一栋四层小楼,爬满了绿藤,但人文气息很浓。周围也很繁华,但都是一些书店、文印社、广告公司什么的。

路对面有几家小饭馆,张洪祥带卢振宇钻进一家“三磊把子肉”,往那一坐,把腰包往桌上一放,一摆手:“你先去点,我在这占着。”

正值中午饭点,“把子肉”馆里人满为患,好容易有一张空桌子,确实需要人占位子。卢振宇也没磨叽,说了句“老师您先坐”就挤过去点菜了。

说是点菜,其实更接近食堂那种“打菜”。“把子肉”起源于山东,因为很适应同为北方人的江北人的豪爽性格,于是很多年前便在江北大行其道,成为一种极具江北风格的小吃。

灶台上摆着一口大锅,里面红呼呼地炖着大片五花肉、猪蹄、四喜丸子、虎皮鸡蛋,还有巴掌大的素鸡片、豆腐干、豆腐皮、花干、油豆腐泡,都是先用油炸过的,和肉在一口大锅里慢火炖着……

肉食和豆腐干的间隙,肉汤里还炖着用棉线扎成小把的青菜、梅干菜、黄花菜……棉纱袋包的香料在肉汤里若隐若现,冒着气泡咕嘟着,大锅炖肉的香味飘散半条街,不断把周围出来觅食的职员们勾引进来。

大锅前围着一堆食客,排着队“点菜”。排到跟前的食客指着大锅里的食物,嚷嚷着:“老板给我来一块肉,一片素鸡、一个花干、一个豆干、一个青菜、一个梅干菜、再来一碗米……”

大锅后面,老板大汗淋漓,头上绑着毛巾,飞快地伸筷子从大锅里直接夹出食物,放到盘子里递给他,然后对后面一声吼:“盛一碗米……好,下一位,在这吃还是带走?”

旁边有个收钱的,已经飞快算出了价钱,食客交完钱,一手端菜,一手端饭,有的还会到旁边的大桶里打一碗免费的米汤,然后落座,甩开膀子,大快朵颐。

这种把子肉一般都是自己点自己吃的,点完一手交钱一手端菜。卢振宇觉得今天刚跟了张老师,“把子肉”虽然简陋,但自己怎么着也得请老师吃一顿。他付完了自己这份钱,转头问道:“张老师,您吃什么?”

张洪祥四下望望,好像没听见一样。卢振宇又喊道:“张老师!您吃什么?我帮您点!”

张洪祥笑嘻嘻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张老师……”

“你说什么?”

旁边的老板已经不耐烦了,抄着筷子盯着卢振宇,后边排队的食客也不耐烦地咳嗽起来。

卢振宇一硬头皮,张嘴道:“张哥!你吃什么?我帮你点。”

张洪祥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说道:“我要一块肉、一个猪蹄、一个丸子、两个素鸡、两个豆干、梅干菜、青菜、黄花菜每样一个。”

卢振宇耸耸肩,心想这老头比自己还能吃。

他付完钱,端着饭菜坐到桌上,张洪祥已经起身去盛了两碗米汤,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知道不?以后就这样喊。喊错了别怪我不认识你。”

刚坐下,卢振宇端起面汤,想以汤代酒说两句的,比如今后跟着张老师一定好好干,您多指导什么的,张洪祥的腰包里响了起来。

张洪祥拉开拉链,掏出手机,接起电话:“哪位,哦,周律师啊,嗯……这边弄得差不多了,你过来找我吧,对,现在就行。我就在报社对面‘三磊把子肉’,知道地方吧?嗯,好,挂了。”

打完电话,张洪祥问他:“喝什么酒?白酒?洋酒?先说好,要喝啤酒你自己喝。”一边说着,一边从腰包里掏出一只不锈钢小酒壶,放在桌上,又掏出一支蓝色玻璃小扁瓶,也放桌上。

老头指着蓝色小扁瓶,对目瞪口呆的卢振宇介绍道:“这个,是红星二锅头八年陈酿,43度,味儿不错,挺纯。”然后又指着不锈钢小酒壶,略带得意地介绍道,“这里边是法国灰雁伏特加,40度,我丫头给我进贡的,我那还有一箱子,你尝尝要喜欢,回头你拿两瓶走。”

卢振宇吓了一跳,他是没料到这老头还是个酒猫子,腰包里随时装着两种酒,中午出来吃顿把子肉都得弄两口,而且貌似口味还很刁钻,他不由得想着张老头和小文互相搀着醉醺醺地从酒吧出来的情景,心想,没准这爷俩还是酒友呢!

卢振宇并不好酒,这两种酒他都没喝过。红星二锅头很常见,但这种蓝瓶的八年陈酿可没喝过。伏特加,他也是只听过最有名的绝对伏特加,灰雁也是第一次听说。

卢振宇觉得吃菜还是该配白酒,尤其是这种豪放大块肉。但老头既然说这是他女儿“进贡”的伏特加,言语间还略带显摆,很明显是想让自己“开开洋荤”的。于是卢振宇投其所好,决定满足一下老头小小的虚荣心。

他拿过两个一次性杯子,笑嘻嘻地说:“张哥,那我就弄点伏特加,尝尝啥味儿。”

张洪祥喜滋滋地拧开小酒壶,给他倒了小半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笑道:“伏特加这玩意儿,有人喝得惯,有人喝不惯。其实能喝惯二锅头的人,一般都喝得惯伏特加。”

卢振宇好奇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感觉还不错。味道还真有点像二锅头,空空的,纯纯的酒精味儿,但是比二锅头更柔和,口感层次更丰富。

咽下去后,口腔内泛着微甜。呼出气来,整个鼻腔都舒服无比。

卢振宇是喝得惯二锅头的人,他立刻喜欢上了这种酒,由衷地夸赞道:“不错,好酒!”

老头更得意了,端起杯子来:“咱兄弟俩今天第一次,来,一心一意,走一个!”

一心一意的意思就是一口闷。一人小半杯伏特加下肚,他那只小酒壶空了。于是,张洪祥又每人倒了半杯二锅头。两人就着二锅头,抄起筷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卢振宇酒量还是可以的,不过饶是伏特加比二锅头柔和,这么小半杯下肚,还是感觉劲儿上来了,头晕乎乎的。他听着老记者吹着当年的牛,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往小文那边飞了过去。

卢振宇记得,那天送小文回家的时候,在纺织宿舍楼下听保安大叔说,小文她爸住在紫竹林别墅的,紫竹林别墅是近江的高档别墅区,怎么都和眼前这个老记者对不上号!就算他记者当得再牛,也只是记者,又不是老总,不可能住得起别墅,还是省城的别墅。

卢振宇打量了一下老头这身行头:十块钱一包的中南海、两百多的橙色马盖先机动腰包(甚至都未必是正版)、一千多的荣耀手机,就算手串和玉牌子值点钱,那也不代表什么,喝点好茶好酒还都是女儿“进贡”的……反正,怎么都不像有钱人。

当爹的这么穷,当女儿的怎么这么有钱?

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难道是小文在近江认干爹了?

卢振宇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压抑,端起杯子闷了一大口,试图赶走这个不祥的念头。

“咦,小老弟你怎么自己喝,来来来,一起。”张洪祥举起杯子。

一口酒下肚,卢振宇也不想那么多了,他也端起杯子,想借着酒劲儿开口问呢,就看老记者一扬手,好像在招呼谁。

回头一看,一个西装革履的眼镜男夹着皮包,面带微笑,走到了桌边。

“周律师,来来来。”张洪祥又从桌底下拽出一个凳子,“坐!介绍一下,这是正义律师事务所的周律师,这是小卢,我新收的小兄弟,现在跟我干活儿。”

周律师点点头坐下,跟张洪祥和卢振宇都客气地握握手,然后笑道:“张老师中午还弄两盅?呵呵,张老师是有名的老饕,这家把子肉的老板丁三石我认识,他开的算早的,江北把子肉里能排的上前三。”

张洪祥也没跟他多废话,掏出一个手机U盘递过去:“你手机有OTG吗,东西都在里边,要不你先看看。”

周律师接过U盘,插在自己手机上,点开后,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划着,卢振宇这个角度看不到内容,但他知道,肯定是图片。

过了一会儿,周律师面露喜色,点点头:“业内口碑,都说张老师办事稳、准、狠,果然名不虚传,行,有张老师出手,现在这案子十拿九稳了。”

他把U盘收起来,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从桌底下递给张洪祥,张洪祥接过来,也不看,只捏了一下就不动声色地装进腰包里。

周律师又闲谈两句,跟两人握握手,站起来。

张洪祥嘴里嚼着把子肉,含糊地说:“走了?不一块儿吃点儿?”

周律师矜持地笑笑:“吃过了,改天我请您。”然后抱着皮包扬长而去。

这类似交换情报的场景,卢振宇全程目睹,那个信封可不薄,起码一万块,他现在开始有点明白了,这个传说中的“江北最牛记者”,是个什么人物。

卢振宇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张记者戴的是记者的帽子,却在暗地里干私家侦探的活儿,貌似还挺来钱的,也许小文的开销都是他给的,想到这个,他又舒畅起来。

卢振宇很识相地装作没看见,张洪祥却没打算瞒他。跟他碰了一下杯,说道:“你也看见了,现在都得弄点副业,咱们记者这行说起来是什么无冕之王,其实收入不行,这几年纸媒不景气,吃不饱饿不死的,小年轻谁也不愿来,也就是小老弟你看得起咱这儿,我当哥哥的也不能亏了你,还是那句话,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跟我一块儿干,咱俩好好配合,多了不敢说,绝对比你拉广告挣得多。”

卢振宇点头如捣蒜。

吃饱喝足,回到报社,总编安排卢振宇到人事重新签了合同,算是正式调到采编部,工资也从一千六百元涨到了两千三百元。

张洪祥在采编部给他安排了一张桌子、一部电脑,但是在外面的格子间里。这是为卢振宇着想,他刚来需要尽快熟悉报社里的情况,多接触其他人,如果直接就往内间里一安,就会自绝于人民,成为群众的公敌。

张洪祥还算有数,当着同事的面并不强迫卢振宇叫自己“张哥”,自己也只是喊他小卢而已,下午张洪祥给他布置了常规工作,主要是写稿子,连采访也不用,都是些应景的小“豆腐块”,用张洪祥的话说,在网上查查资料,东拼西凑就能弄出来。

到现在为止,卢振宇心里的滋味儿挺复杂的,原先对报社的憧憬消散殆尽不说,就连张大记者头上的光环也消散的差不多了。

本来以为他是个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无冕英雄呢,现在看来,喝酒、盘手串、接私活儿、正事儿不干还那么不着调,也许他年轻时候真的很牛,但现在看来,也是磨光了雄心壮志,只知道靠歪门邪道赚外快的老油条罢了。

自己年纪轻轻的还没谈女朋友,当然想挣钱,但是更想好好当个记者,干出一番事业,起码用手中的笔为这个社会做一点事情。

到底要不要跟他同流合污?

卢振宇想得烦了,一推键盘,往椅子上一靠,心想自己怎么那么倒霉!

下班时候,张洪祥把卢振宇叫进去,叼着烟,撅着屁股从柜子下层拖出一只箱子,打开,里面装着十来瓶灰雁伏特加。

张洪祥不由分说抽出两瓶,扯两张报纸一裹,找个手提袋装了,往桌上一放:“拿去喝。”

卢振宇赶紧推辞,但心里还是挺热乎的,老头儿不是那种随口说完就算的人,还挺讲究。

张洪祥哪由得他在这假推辞,一瞪眼,卢振宇立马把提包拿手里了。

提着两瓶酒,跟着老记者一块儿下楼,一路同事们不断地打招呼,很多人态度还颇为殷切,也说不清是招呼谁,卢振宇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狐假虎威”。其实,这感觉也挺爽的。

到了下面停车场,就看见张洪祥一边打电话约朋友喝酒,一边从车棚底下推出一辆钱江125摩托,跟卢振宇挥了一下手告别,然后打着电话,叼着烟,围着腰包,像个包工头似的,“轰隆轰隆”骑出去了。

卢振宇乘公交回到家,刚进门,老爸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翻电话本呢。一眼看见卢振宇手里的提包,说道:“卢瑟。”

听到这个名字,卢振宇心里一阵别扭,站在那,懒懒地说道:“干吗?”“提的什么?”

“酒。”

“酒?”老爸一脸狐疑,警惕起来,“什么酒?打开我看看。”

卢振宇一撇嘴,眼睛盯着天花板,懒洋洋地把两瓶灰雁伏特加掏出来,放在茶几上。

老爸虽然官不大,好歹混了一辈子体制,见多识广,一看这两瓶洋酒,认得,而且不便宜,赶上泸州特曲了,儿子才进了几天报社就提回两瓶好酒来,感觉不是好事情。

老爸立刻眉毛皱成了一团,严肃地问道:“卢瑟,你老实交代,这两瓶酒从哪弄的?”

听老爸这么一说,卢振宇摆摆手,略带显摆地说道:“哦,这酒是我师父欣赏我,让我拿回来的,爸,你拿去喝吧,算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老爸更怀疑了,一连串问道:“你师父让你拿回来的?哪个师父?报社带你的师父吗?他为什么要给你送酒?你帮他接到大单子了吗?”

卢振宇更得意了,下巴都快扬到天花板上了。他往老爸旁边一坐:“大单子嘛,当然也签了一个……不过不是广告部的师傅,是采编部的师傅,老爸你知道吗,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记者了。”

听到儿子接到了大单子,又调到采编部当了记者,老爸心里当然高兴,但他知道不可能那么简单,还是继续刨根问底。于是,卢振宇坐在沙发上,得意洋洋地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跟老爸说了。

老爸听完,点燃一支烟,半天没说话,脸上阴晴不定。

卢振宇纳闷起来,难道老爸不为自己高兴吗?

老爸弹了一下烟灰,沉吟着说道:“按说呢,这应该是好事。当记者肯定比跑业务有前途,但是呢,你跟的这个人,嗯……”老爸猛吸了一口烟,又沉思起来。

“爸,我跟的这个人怎么了?”

“按你的说法,这个老张在报社里地位很高,连总编都跟他平起平坐,有这么个人当你师傅,本来是好事,但听你说,他现在好像有点不务正业,心思不在主业上,在外面还有一摊副业,帮人打官司什么的?”

“对,一手交钱,一手交情报,跟特工一样。”

老爸摇头叹道:“这就不是好事了,你看出来没有?他已经没心思干了,一把年纪进步无望,只想着喝酒,干偏门捞钱,报社里的正经事他根本不上心……你跟他不一样,你还年轻,刚进报社,前途还很广阔,还得想着怎么进步,一上来就跟着这么个人,唉……”

卢振宇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在报社里,自己就隐约担心过,老爸到底有经验,几句话说透了。

老爸继续指点道:“当然,这也有好的一面,他面子那么大,你可以借着他的光多表现,多干活,尽量让总编多看到你……平时多跟你师父请教采编方面的业务,至于他外面那一摊事,尽量少掺和,实在躲不过去,帮他出出力也行,但你不能把那个当成主业,咱家不缺你多挣那几个钱,但只要记者当好了,可以认识很多人,建立很多人脉关系,你想,将来干好了,还缺钱吗?”

“听到了,记住了。”卢振宇点头如捣蒜。

老爸还算满意他的态度,点点头:“但是你要记住!”他突然又拉下脸来,严厉无比,“切忌跟领导称兄道弟!听见没有?”

“啊?!”

“记着,张老师再怎么不着调,那是他的性格,你不能当真,他毕竟是你的顶头上司!你现在能跟他称兄道弟,那是他高兴,他哪天要是不高兴了,就会认为你眼里没他,那你就倒霉了!唉,你这小子,完全没有社会经验啊!”

卢振宇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这时候,老妈做好了晚饭,从厨房出来,喊爷俩吃饭。爷俩刚起身,卢振宇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下号码,不认识,但还是接了:“喂?”

手机听筒传来女声说话:“小卢,在哪儿呢?”

这声音似曾相识,他问了句:“哪位?”

对方笑道:“对了,你换新号了,可能还没有我的号码吧,我姓索。”

卢振宇吓了一跳,是元朗广告的索总!她从哪搞到的电话号码?

索总笑呵呵地告诉他,公司现在正在拓展江北的广告业务,包括江北的户外媒体、公交媒体、平面媒体、广电媒体,打算全面建立合作伙伴关系,所以准备在江北开一个分公司,她正带队来考察,现在就在江北市。

“小卢,吃了吗?没吃出来一块儿吃点!到了你的地头上了,你给我们当个向导吧!”

卢振宇现在听到元朗广告那边的事就不爽,他没好气地说道:“谢谢了索总,我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我已经在吃了。你们吃吧。”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老爸老妈都很诧异地看着他,卢振宇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坐到餐桌旁,说道:“没啥,是以前公司的人来江北了,想喊我出去吃饭。跟他们又不熟,就推辞了。”

老妈点点头,释然了,老爸却皱眉道:“是索总吧?就是在近江派出所带记者来给咱们解围的那个女老总?我看那人不错,怎么说也是你以前的领导,而且既然能来江北,肯定不是来玩儿的,没准还有什么业务,你现在报社工作,跟广告公司这种企业要打好交道,以后用得着。”

老妈一听,有道理,赶紧点头劝道:“对对对,你爸说得有道理,孩子,那还是去吧,家里的饭少吃一顿不要紧。”

卢振宇真心不想去,正烦着呢,手机又响了,是报社广告部的陈主任打来的:“小卢啊,哈哈哈……怎么样,还没吃饭吧?出来出来,你以前公司的大领导都来了,要在咱江北开拓业务,这会儿我们正陪着呢……人家点名要吃咱江北的夜市烧烤,说他们在南方没吃过,光在小说上看到来着,说是有一家不错,久闻大名了,叫什么道……什么道来着……”

卢振宇脱口而出:“地地道道。”

“哎对对对,地地道道!”陈主任大喜过望,“我平时也不怎么去夜市……小卢你两边都熟,人家点名让你作陪……哎,听到没有,赶紧出来!打车,啊!社里报销!啊!”

原来两家已经坐在一起了,怪不得元朗那边有自己的新号码。现在是报社领导打电话来喊,再拿架子就不好了,他跟爸妈说了一声,出门打车直奔夜市一条街。

“地地道道”是江北最老字号的一家烧烤摊,味道好,价钱公道,本来只在本市出名,后来因为一部《橙红年代》电视剧而红遍大江南北,以至于外地人来江北,都要慕名尝一尝。

卢振宇到的时候,烧烤摊已经开始上第一波生意了。店里坐满了,大棚也坐满了,桌椅板凳摆到了路边,人头攒动,乌泱乌泱的,到处都在冒烟。

“小卢!”

循声望去,陈主任在向自己挥手,卢振宇赶紧跑过去,招呼道:“主任!”

“小卢啊,来,赶紧坐下!”陈主任脸上笑出了一朵花,亲自给他拉了一个凳子,“来来来,赶紧给你的老领导打个招呼!”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周围坐了六七个人,报社这边是由广告部陈主任出面招待客人,作陪的还有广告部的两名女同事。

然后就是元朗广告的老熟人了,带队的就是索总,旁边坐着徐晓慧,不过她拉着脸,似乎不太高兴,见了卢振宇也就是抬抬眼皮,爱答不理,完全没了之前的亲切,反倒像是看卢振宇挺腻歪似的。

挨着徐晓慧坐的是索总的助理,也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精明干练,冲卢振宇很殷勤地一笑。

索总笑吟吟地看着卢振宇,笑道:“小卢,你架子不小啊。老领导都到你的一亩三分地上了,你这个地主竟敢躲着不见?你说该不该罚一杯?”

陈主任嘻嘻哈哈地在旁边鼓噪:“该罚该罚!小卢自罚三杯!”

卢振宇心情差到了极点。徐晓慧在他心中是女神般的存在,如今见了自己竟然形同陌路,自己为了保护她被薇薇安开除,难道就换不来哪怕温柔的一瞥吗?到底是因为什么?

卢振宇心中一阵刺痛,拿起桌上倒好的一杯啤酒,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二话不说,抄起酒瓶子又倒了一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灌了下去。

待他要倒第三杯的时候,手腕被一只手抓住了,抬头一看,是索总。

索总眼神中透着关切,还有不解,盯着他两秒钟,然后一笑:“小卢啊小卢,你还是这么耿直,空着肚子还喝这么猛,你这样的以后在酒桌上不被人灌死啊!”

气氛有点尴尬,陈主任带头哈哈一笑,然后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又重回欢快。

卢振宇不知道的是,徐晓慧心情不好,是因为索总把她调到了江北分公司,徐晓慧虽然是江北人,但她好不容易打拼到了省城,是一百个不愿意再回到家乡这个三线城市的。其实,索总把徐晓慧调来江北分公司,就是考虑到她是江北人,对本地情况熟悉,而且徐晓慧的爸爸是江北市城管局里的一个头头,做户外广告的话,这个关系多少用得着。

本来徐晓慧对卢振宇感觉还不错,但也仅限于一般同事关系,连备胎都算不上,现在是恨得牙根痒痒,论起缘由来也是活该卢振宇倒霉,小姑娘从小有些玛丽苏,心思细腻,想象力丰富,强行给自己加了不少戏,她认为卢振宇垂涎自己,而薇薇安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唆使索总把自己调到江北给卢振宇创造机会,自己就像是古代送往番邦和亲的公主一般凄惨悲哀……

徐晓慧的反常表现,索总也注意到了,她心里暗自埋怨这小姑娘不懂事,就算有啥不愉快也不该带到工作中来,现在的95后真是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的。

肉串上来了,肥瘦相间的正宗中原山羊肉用三轮车的钢制辐条串了,烤的金黄灿烂,撒着孜然辣椒面和芝麻粒,赏心悦目,香味四溢,大杯的扎啤也端上来了,黄澄澄的啤酒雪白细腻的泡沫,冰凉爽口。大家吃着肉,喝着酒,聊着天儿,徐晓慧有一搭没一搭地掺和着,低头玩着手机。

其实是在给她的一个江北备胎发微信:我在地地道道,公司领导硬要我陪一个小子喝酒,你赶紧想办法救我。

徐晓慧刚发完微信,索总的手机就响了。

这是一个Face Time视频请求,来电者vivienne,索总接了,大家看不到手机屏幕上的景象,只能听索总笑逐颜开地说话:“大忙人,在哪儿呢乌漆抹黑的?大屿山?不对吧,我听着怎么还有乐队啊?好像还有游艇的汽笛啊……哦,在大屿山海面啊……哼哼,你倒挺悠闲的啊……我们到江北了,正吃着呢……嗯,他就在这里,你自己跟他说吧。”然后将手机递给卢振宇。

卢振宇接了手机,就看到薇薇安的脸,背景是在游艇的后甲板上,一群红男绿女正在斛筹交错,远处是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大海,一幅豪门度假生活的奢靡景象。

薇薇安先和卢振宇打了个招呼,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小卢,首先我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然后还要向你道歉,我冤枉了你,非常的不好意思!你是好样的,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元朗,失去你这样一个有才华,有正义感的员工,我真的替索索感到惋惜,如果你有兴趣到香港来发展,我可以帮忙。”

索总端着啤酒杯凑过来说:“薇薇安,有酒吗,咱们遥干一个。”

“有的。”薇薇安把手上的iPad放下,镜头对着自己,回身去端了一杯香槟酒来,冲大家举杯,“谢谢,勇敢的少年,我敬你。”

薇薇安虽然没有亲自到场,只是视频感谢,但意思总算是到了,卢振宇听到来自薇薇安的这一句郑重的“谢谢”,心中一暖,之前那件事带来的所有委屈,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他端起酒杯,也站起身来,胸口一热,说道:“就算时间倒回去,当初那些事,我还会再干一回。”

两人隔着千里之遥干了一杯,索总拿过手机又和薇薇安絮叨了几句才挂断,然后说:“薇薇安香港的事情抽不开身,最近回不了大陆……这会儿正参加她闺蜜儿子的生日派对呢,她香港的狐朋狗友一大堆……小卢,你想不想去香港发展,认真考虑一下哦,薇薇安不是和你客气,她是认真的。”

“我考虑考虑吧。”卢振宇敷衍道。

香港是个好地方,可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在省城近江都混得不咋地,到了香港这种国际大都市,又不会英语和粤语,怕是连温饱都难,仅凭着救命之恩赖上薇薇安,他没这个脸皮。

徐晓慧在一旁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奇心大起,索总电话里说,又是游艇又是乐队的,薇薇安的闺蜜在香港貌似很牛的样子。

闺蜜儿子过生日?她不动声色地开始百度,把今天的日子输进去,8月27日,然后空一格,加上“产子”二字。倒要看一看,她闺蜜究竟是哪个。

一搜之下,头几条蹦出来的人名几乎让她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哇……这个薇薇安究竟什么来头?

一条游艇才多大,人家儿子生日派对,她就有面子上得去!和名门是闺蜜的话,那薇薇安的出身也不会太差。

夜市的几个大烧烤摊烟雾缭绕,混着孜然味儿的香气飘散整条街,食客们放声谈笑,大声划拳,伴随着远远近近流浪歌手的歌喉,奏响了一曲夜市合奏曲。

卖唱的大都是二三十岁的汉子,流浪艺术家造型,背着吉他,有的光头,有的长发,拿着脏兮兮的塑封歌单挨桌招揽生意,往往一个人揽到生意,就能再喊来好几个歌手,几人并排一起大合唱。

江北夜市不知从哪年兴起来的,食客们都喜欢一次叫好几个歌手排成一排合唱。

果不其然,听到别处的合唱,陈主任来了兴致,也为了迎合索总她们想领略江北夜市的风情,于是一招手叫来了四五个流浪歌手,甩过一张百元大钞,让他们唱《挪威的森林》。

陈主任介绍说:“在地地道道唱《挪威的森林》是我们江北人的保留节目,当年的高土坡四大天王成名前就经常这么干,哈哈,当然这只是传说,既然来了,咱们也凑个趣。”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试着将它慢慢溶化……

几个流浪歌手粗犷苍凉的歌喉,在索总等人面前直冲夜空,看着客人们沉浸其中的神情,陈主任心里乐开了花,一百元钱就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这钱花得太值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啸叫声从隔壁传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众人扭头望去,只见隔壁桌旁站着一对老年夫妇,看样子都有五十多岁,衣衫破旧,佝偻着背,拖着个风尘仆仆的大音箱,老头拿着麦克风,调试了一下,消除了啸叫,开始为隔壁桌的食客唱歌: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之春天,北国之春已来临……

老头貌不惊人,唱得情深意切,歌声经过音箱的放大,音量一下就把半个夜市的流浪歌手都盖下去了。

那个破烂不堪的大音箱上挂着一块沾满尘土的喷绘破布,上面四个大字:“卖唱寻女”,下面是一副少女的照片,长得很清秀,像是女大学生的样子。

再下面还有几行文字,大意是他们的女儿是近江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一年前失联了,在这一年中用尽一切办法也没找到,他们都是附近县城的退休工人,为了找女儿倾家荡产,现在不得已卖唱度日,流浪各地寻找女儿,有哪位好心人知道他们女儿下落的,他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老头唱到动情处,眼中隐约闪过泪光,旁边的老伴也忍不住偷偷抹眼泪了。

夜市烧烤摊本来是很欢乐的地方,大家唱的也都是风花雪月的助兴歌曲,偏偏来了这么一对号称“卖唱寻女”的老夫妇,唱得悲悲切切,还拖着个大音箱,搅得别人都没法唱了,而且现在骗子那么多,谁知道他们真寻女假寻女!

一时间,除了让他们唱歌的那桌食客外,半个夜市,人人侧目,尤其是那些流浪歌手,都面带愠色,但是邀请老头唱歌的那桌食客兀自旁若无人,一边吃肉串,一边摇头晃脑地欣赏着歌声。

那桌上是两男一女,好像大学生的样子,两个男生文质彬彬的,穿着T恤衫,戴着眼镜,坐在桌子两侧,那个女生坐在两个男生中间,背对着这边,乌黑蓬松的双马尾,白亚麻的衬衫,宽大的黑伞裙,白袜黑皮鞋,斜挎着帆布包。

此刻,她正一手拿着啤酒杯,一手拿着烤肉签子,有节奏地敲着桌子,跟着歌声摇头晃脑,听到兴头上还跟着唱出来:“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嫩芽初上落叶松……”

两个眼镜男学生都痴痴望着那个女生,似乎也都陶醉进去了。

音箱音质实在太差,还不时爆出破音,吵得索总这边直皱眉头。陈主任也跟着皱眉头,摇头抱怨道:“唉,素质真差……素质怎么这么差……”

卢振宇也对这种旁若无人的行为很反感,他注意那一桌好半天了。刚才唱歌之前,那三个大学生就在那高谈阔论。两个男生一直围着那个女生各种显摆,各种辩论,喷着唾沫星子,从中国说到美国,从伊拉克说到叙利亚,从南海说到萨德,从C型包围到第二岛链……偏偏两人的观点还每每相反,吵得是面红耳赤。

那女生好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回历史人文、诗词歌赋上来,都徒劳无功地失败了,于是,她索性把话头往更有杀伤力的题目上引,先挑唆着他们辩论传统武术到底能不能打,然后又挑唆着他们辩论该不该吃狗肉,最后,居然把话题引到了中医……眼看着两个男生就要打起来了,那女生才意犹未尽地招过那对老夫妇来,让他们唱歌助兴……

卢振宇听着刺耳音箱的噪音,看着那女生得意洋洋的后背,心中暗暗骂道:这小女生不光素质差,人品还差,简直是一肚子坏水,不知正面长得是有多好看,才值得这两个男生为讨好她而几乎打架。

这时候,后边有人怪叫起来了,卢振宇循声望去,旁边有一桌坐了六个人,清一色十七八岁半大小子,都又高又壮,而且最关键的是,看长相都是高鼻梁、深眼窝、蓬乱的黑发,一看就不像汉族人。

这些小子桌上肉串堆得小山一样高,脚下已经扔了二十几个空啤酒瓶。看样子是喝多了,兴头上来了,有的在跟着节奏拍手,有的在怪叫,还有的在用蹩脚的汉语跟着唱。他们一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边闹,目光还不断往三个大学生这桌瞄,当然,主要是瞄那个白衣黑裙的女生,眼神颇不怀好意。

徐晓慧紧张地压低声音:“看着不善!”

那桌的两个男学生明显紧张了,警惕地回身望着那六张面孔,但女生仍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老夫妇唱完一首之后,她又对他们说:“大叔唱得真好,再唱一首吧!还是随便您,想唱什么唱什么!”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卷成小卷,握在手心里,塞进老头的衣袋里。

老头看着那邻桌那几个人,本来有些不安,想唱完赶紧离开的,但伸手一掏衣袋,盯着手里的那卷钱,瞪大了眼睛。老两口激动地对视一眼,点点头,老头又抄起话筒,激情大唱起来: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唱完一曲后,老夫妇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后面那桌,一个青年招招手,用生硬的汉语喊道:“喂,过来!过来!”

老夫妇相互看着,他们拖着音箱,想赶紧离开,但又怕对方找麻烦。正在犹豫间,那个女生笑道:“既然他们喜欢听,大叔,您就去给他们唱一首,要是他们不给钱,我给。”

老夫妇想想也是,拖着音箱走过去,请那几个青年点歌。

谁知那几个青年竟然腼腆起来了,几个人嬉笑着,互相推,谁也不肯点歌,最后其中一个人想了半天,终于用蹩脚的汉语说道:“小苹果!小苹果!”

周围人看了这一幕,都忍俊不禁,夜市上空飘荡起《小苹果》的欢快旋律……

路边垃圾桶边,正在搜寻食物的流浪狗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墙头上沉稳前进野猫也停止了脚步。动物总是比人类敏锐,能察觉到危险的临近,流浪狗夹着尾巴逃进了漆黑的巷口,野猫也消失在草丛中,它们都感受到浓烈的杀气在逼近。

一阵气势恢宏的交响乐声从远处传来,熟悉音乐的人能听出这是瓦格纳的《女武神》,曾在越战电影《现代启示录》中作为美军空中骑兵旅出场音乐出现,武装直升机在交响乐伴奏下万炮齐发,成为电影史上一段经典。

少顷,一支小型车队接近了夜市,打头是一辆长安面包车,车顶安装着高音喇叭,音乐就是从这里面传出的。后面是两辆中兴皮卡,都不挂车牌,白色车身上喷涂着四个威风凛凛的蓝字“城管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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