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轩的兴奋相比,曹操稳坐泰山,丝毫不为所动。
而蔡瑁,和两人恰恰相反,他关心的根本不是刺客,而是……张家的安危啊!
“致远,放走高家郎君,我与孟德立即向袁本初打招呼,两家的关系世代相交,决不能因此背弃!”
“人马上就到,有劳叔父!”
对于蔡瑁的话,张轩是不信的。在利益面前,尤其是级别到了军国大事、家族存亡,交情只能是个说辞,否则袁术不会大庭广众下追杀,张邈也不会“顺道”去汝南郡的袁家,一个举起屠刀,一个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袁家与张家以前交情再好,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放走高干没什么不好,反正他已失去做人质的价值。张轩洒脱一些,也顺便给了曹操面子。
蔡瑁目的达成,按理说应该借故离开,回袁家复命去。
可他像是嫖到风月场所的老干部,摆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慈祥面目,非要劝小姑娘从良,苦口婆心的说道:“致远,近来宫内阴晴不定,洛阳城动乱不止,你身为张家主事人,还须谨慎行事才好!”
张轩知道他言有所指,虚心应道:“谢叔父教诲,小子无不从命!”
可是,蔡瑁突然啰嗦起来,“那大将军府,何遂高是谁?都督天下军事,宫内何太后亲兄,将来未必不能执天下牛耳,你贸然闯入家中,仅因其仆人在街头撞翻了货摊,岂不是鲁莽?待大将军掌权,又该如何自处呢?”
张轩不停点头,你怎么说都对。面对长辈,尤其是在朝廷工作多年的老干部,你出来嫖有礼,我出来卖不对。
“还有那宦官张常侍的家,何必非要闯入呢?张常侍在宫内地位次于蹇常侍,其资历、影响甚至高于蹇常侍,更加不是好惹的主。当今之际,宦官、外戚两派争斗未止,孰胜孰败尚未可知,我等应静观其变,莫要贸然行事!”
是的,是的!
“至于北军营寨,那可是天下虎狼齐集之地,大汉朝几百年来的精锐队伍,致远你是幸运,万一有个闪失,让我和孟德如何向孟卓兄交代呢?”
张轩微微撇嘴,心想你咋早没出现呢?现在来做马后炮?
“叔父教诲的全对,侄儿一定痛改前非!在家父返回之前,把张家管好,把自己管好,绝不给叔父们添麻烦!”
张轩自认为态度好极了,他没必要和人言语相争,尤其是没有敌对关系的蔡瑁。此人的这一套理论看似正确,用来在家教育孩子绰绰有余,只是他不了解情况,更加不懂张轩的心。
另一边,正在品茶的曹操笑了,而且是朗声大笑。
他一笑,蔡瑁心虚,“孟德何故发笑,我说错了吗?”
曹操直接站起身来,大声道:“错!错的厉害!”
直到此刻,张轩才发现,曹操身上有别人没有的东西,那个东西隐藏在他的言谈举止中,通常时候你未必能发现,偶尔却会散发出巨大光亮。
蔡瑁不解,哪错了?
曹操既然站起,便是准备认真作答,而且篇幅还不短。
“致远闯大将军府,恰恰是何大将军所需。何出此言呢,他权倾天下,官职升无可升,所求不过是实权,需要天下归心。而致远不过一介布衣,无官无职,公然闯入府内斥责,何大将军会怎样?”
他会乱棍轰出吗?
对方虽无官职,却是留侯之后,东平张家管事的郎君,何大将军正愁没机会,借机做出谦逊的姿态,重罚惹事的恶仆。
此举,正为求名。
张轩终于相信,汉末的曹操只有一个,他就是那个了不起的奸雄。
其实,曹操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继续道:“致远此行更深的含义,其实是告知何大将军眼前的形势,他一个并无官职的世家子弟,略施小计便可闯入府内,而且还能轻易的见到大将军,意味着洛阳城内不安全,躲在家中同样会飞来横祸。”
蔡瑁略微发呆,老半天才说:“何大将军搬到城外军营,莫非与此有关?”
曹操点点头,“如若记得没错,何大将军搬出城外,正是致远闯大将军府的次日。或许,何大将军为博名声,当时强作大度,心中暗含恨意。但他事后必豁然开朗,感激尚且不及,哪还有丝毫怨言?”
蔡瑁心中服气,嘴上并不相让。即便如此,又何必招惹大宦官张让?
曹操酣然一笑,“张常侍是谁?别人不知,你我作为孟卓多年好友,又岂能不识其中蹊跷?”
怎么回事?蔡瑁真心不知。
不知道就告诉你,曹操道:“想我大汉朝,世家大族众多,更有南袁北王、东张西杨之说,提及的四个家族都不是易与之辈。”
停了下,曹操喝完茶水,继续道:“孟卓身为张家之主,职位不显,为何能让张家名列其中?”
蔡瑁面露讥笑,显然是不太赞同,“孟卓幼时,张家已然位列其中,与他何干?”
曹操没有直接反驳,继续刚才的话,“除了孟卓的声望,以及张家留侯之后的身份。德珪请想,大汉朝建国近四百载,宫内的张姓皇后何其多矣!宫内得势的宦者又有多少张家人?”
蔡瑁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张家的策略与别人不同,他们不像袁家那样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不像太原王家开枝散叶、广置良田,也不像弘农杨家著书立传、诗文传家,张家走的是另一条道路。
张家送入宫中大量的女子,其中不少做上嫔妃,乃至皇后。但这些人未必出自东平郡,都是他们的旁支近族,代表了张家的利益,却不会因故牵连到张家。
与此同时,他们还送入宫中大量的男子,很不幸挨刀后成为宦者,借助家族势力升迁顺利,其中有一些走到皇帝身边,做上大长秋,做上黄门令,乃至中常侍。
外人并不知晓的是,张让便是其中一员,看似位高权重,其实他替张家做事,听命于远比自己职位低的张邈。
“致远去张常侍家中,那是自家人互相走动,何来的风险?又怎会得罪宦官?”
蔡瑁是真的服了,同样是张邈的好友,怎么曹操知道的比自己多?怪不得张轩闯张让府宅被发现后能从容退出,怪不得张让制止家人射箭!
最后一个问题,闯军营怎么说?真的是检验他们的军务防备,真的是探查营妓的生存现状?
曹操直摇头,“北军五营,致远别的营不闯,唯独选的是越骑营。”
不用多说,蔡瑁懂了。越骑校尉是谁,他们的好友,也是张邈的好友,儿时玩伴之一,伍孚伍德瑜。
晚辈去叔叔那里做客,无非是多带几个人,马匹快了点,怎会介意?
“久闻人言,越骑营中有库存的好酒。估计伍德瑜不会轻易放他走,定然是在军中吃喝饮宴过后,方得离开。”
如此闯营,哪来的危险?
除了以上三件事,那些欺男霸女,那些仗势欺人,大多是外界谣传,张轩自己都不知道,以讹传讹而已。
蔡瑁觉得,只能怪你自己,虽然三件事没有大毛病,但也没见你得到什么好处。要想巴结大将军,要想拜访家中长辈,要想去军营一日游,咱们有的是办法,何必如此呢?
张轩笑而不语,曹操却看得透彻。
“致远此举大有深意!”
哪来的深意?蔡瑁越来越觉得智商被欺辱,有话不能直说吗?非得遮遮掩掩闹得那么玄乎。
曹操重新坐下,沏好一杯茶,品尝后说道:“两个字,求名!”
和曹操当年差不多,入仕前必须有个名声,这是汉代官场的规矩。为此,曹操为了名声,让蔡瑁带着找他姑父,希望太尉、侯爷张温给个评语。张温给了,又推荐他找大名士许邵,要想出人头地,除了有人举荐做官,选部尚书给你官职,还需要许邵的一句评语。
许邵搞了个月旦评,每月点评天下英才,经他夸赞的会声名鹊起,以后的仕途便多了分保障。曹操满怀希望而去,许邵见了他一再退却,被逼的没办法才很不情愿的说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奸雄不是太好的话,但曹操听后大笑离开,足够了!
曹操是饱学之士,又有洞明世事的本领。他很清楚,将来的世界哪来的“治世”?做“奸雄”是他唯一的指望。
曹操确信,许邵有识人之明。他死活不愿意说,是因为看穿了曹操,他在逼迫下说了,那是迫不得已。
如今呢,二十多年过去,轮到张轩求名,他快要步入仕途,也需要一句重要的评语。
他求名,却没有找名士,而是走了条别人没走过的路。
说穿了,就是“恶名”,最好恶到天下皆知。
然后,将“恶名”洗白白,仍旧是世人瞩目,却已光鲜亮丽。
而且,在曹操看来,张轩的每一步都有的放矢,而且都和父辈几人年轻时的举动相仿。
大将军府怎么了?有何不能闯?当年的袁绍就是这样做的,得罪你们算个鸟事,索性结庐城外,慕名拜访者不计其数,颇有“小孟尝”之风,宦官、大臣都急了,求着让他进城做官。
宦官又咋地,惹你又如何?当年的曹操就是这么做的,刚上班便用五色大棒打死蹇硕的叔父,得罪宦官一点都不怂,主动闯进张让家中搜查宦官犯罪的证据,被发现后舞动手戟越墙逃出,两件事情何其相似!
不止蔡瑁服了,就连当事人张轩,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居然全被曹操看破。
“上酒!”
喝茶怎么行,酒逢知己千杯少。遇到曹操这样的偶像与知己,等不及过会的婚宴,必须趁现在,不喝几杯怎么可以?
曹操的话匣子一打开,还没完呢!
“闯军营也是有据可查,无非说的是兵戈犯乱,致远此举有所指。当年冀州牧王芬反叛,咱们的许子远跑前跑后,欲行不轨之事,后来事发逃亡,十几年过去,如今才敢返回京城。”
张轩真想给曹操竖个大拇指,在求名的道路上,闯军营不是必选项,但张轩还是做了,原因之一是恶心身边不听话的许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