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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福楼拜的《短篇小说集》[10]

十九世纪的法兰西,在文学方面,几乎没有一个大作家像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那样发表少而造诣高的。一八二一年腊月十二日,他生在鲁昂Rouen市立医院大门南首的一座小楼。他父亲,亚世勒·克莱奥法司Achille Cléophas,好久就在这里任职院长。这是一个世代业医的著名外科医生。包法利Bovary夫人病榻一旁的拉瑞维耶Larivière大夫正是他的写照。一八四六年春天,他去了世,遗下相当的资产,作为寡妻孤儿的日常用度。福氏侍奉母亲,离开鲁昂,移到西郊塞纳河北岸的克瓦塞Croisset居住。除去近东的旅行,偶尔的出游,足有三十四年,他埋首田园,从事文学的刈获。每隔五六年他发表一部创作,而每部创作,全是不朽的杰作。然而他第一部长篇小说的荣誉,掩住他其后的成就。布吕地耶Brunetière,学院派的批评家,反对福氏和他的文友,特别是左拉Zola,始终把《包法利夫人》作为武器,攻斥福氏其后艺术的制作,以为福氏只是一部《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包法利》,——好像我没有写过别的东西。”福氏的忿怒不言而喻。他甚至于要收回这部书,如若不是晚年的贫困的话。和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萨郎宝》Salammb?比较,《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和《圣安东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St. Antoine的失败最伤作者的心情。一八七四年,《圣安东的诱惑》出版之后,他向屠格涅夫Tourgueneff写信抱怨道:

“你向我谈《圣安东》,你说广大的读众不属于它。我早就明白,然而我还以为少数读者总该多多了解。不是坠孟Drumont和小白莱当Pelletan,我就不用梦想有人作文章恭维。……好在只要你爱这部作品,我就得到报酬了。从《萨郎宝》以来,大的胜利离开了我。我心上最难受的是,《情感教育》的失败;人家不明白这本书,我真奇怪。”

实际上不仅著作方面的失意,便是人事方面,福氏同样遭遇接二连三的不幸。一八六九年,眼看《情感教育》就要问世,他的挚友布耶Bouilhet病故,“一个老朋友,失掉他就无从补救!”他向圣佩甫Sainte-Beuve报告布耶去世,临尾道:“嗐!文笔的可怜的情人,他们全去了!”同年十月,圣佩甫病故。而《情感教育》还要一个月成书。所以福氏向他甥女诉苦道:

“我并不快活!圣佩甫昨天下午一点半钟死掉。我走进他家,他正好咽气。他虽说不算知己,他的去世极其令我痛苦。我可以谈话的人们越来越少了。……我写《情感教育》,一部分还是为了圣佩甫。然而他死了,一行没有看到!布耶没有听到末后两章。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一八六九年对我苦极了!”

一八七〇年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半年之中,就死掉两位朋友,杜蒲朗Duplan和贡古的兄弟虞勒Jules de Goncourt,不由福氏不叹息道:“我理智的友谊全完了。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和在大沙漠一样。”于是普法之战起来,他被选作国民义勇军的军官,随后辞了职,逃开乡居,侍奉母亲住在鲁昂城中避难。而母亲是“一天比一天老、弱、唧哝!和她把话谈得稍微严重一点都不可能”。普鲁士的军队好容易退出克瓦塞,他母亲却在一八七二年四月去世。克瓦塞遗给她的甥女,条件是他可以住下去。就在这千愁万苦之际,他避进《圣安东的诱惑》,完成了他二十五年以来未了的心愿。上天仿佛嫉妒他早年的安乐,六个月以后,更让他失去他的师友高地耶Gautier。福氏自悼道:

“呵!死的太多了,一个一个死的太多了!我从来没有多所持著于人生,然而把我连在上面的线却一条跟着一条全折了。不久就要什么也没有了。”

他绝不会因为悲伤有所消极。他开始收集《布法与白居谢》Bouvard et Pécuchet的繁重的材料。“这要压杀我的,”但是他鼓勇干下去,因为他要在这里报复人生的酷虐。然而人世,仿佛没有苦够他,不断给他寂寞的晚年添加烦恼。一八七五年,福氏视如己出的唯一的甥女的丈夫,因为商业失败,濒于破产的危险。为了挽救甥女的幸福,他缩小生活范围,辞退巴黎赁居的住宅,最后出售他豆镇Deauville的田产,来维持他甥婿的信用。他保全下了克瓦塞;但是他不得不牺牲他的骄傲,卖文糊口。《布法与白居谢》的工作太繁重,也太浩大了,他缺乏绥静的心情支持。一八七五年七月十四日,他给甥女写信道:

“昨天,我强迫自己来工作;然而不可能,一阵发疯的头疼拦住了我,最后还是流泪完事。”

“我还寻得见我可怜的头脑吗?”

“我的上帝,这一切如何地苦我!苦我!我变得如何地痴!”

他需要休息,他接受了生物学者浦晒Pouchet的邀请,来到孔喀奴Concarneau海滨。他暂时放下《布法与白居谢》。同年十二月,回到巴黎,他向乔治·桑George Sand报告他的近况道:

“你知道,我已经撇下我的大小说,来写一个不到三十页的中世纪的小东西。这比现世叫我好受多了。”

这“中世纪的小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八七七年四月二十四日问世的《短篇小说集》Trois Contes的第二篇:《圣朱莲外传》La Légende de Saint Julien l'Hospitalier。这用了差不多六个月功夫。一八七六年二月,他接着计划《短篇小说集》的第一篇:《一颗简单的心》Un Coeur simple。同年八月,回到克瓦塞,他开始预备第三篇:《希罗底》Hérodias。一八七七年二月,他完成这最后的一篇。《一颗简单的心》先在《正报》Le Moniteur披载;随即《圣朱莲外传》在《益世报》Le Bien Publique揭露。这样一来,他可以多得三千法郎。这是他第一次卖文为生,然而也是末一次,因为《短篇小说集》成为他生时出版的最后一部书。一八八〇年五月八日,《布法与白居谢》还欠两章完成,他骤然死掉,猛得连邻近大夫都来不及诊治。

现在我们先从《圣朱莲外传》看起。根据杜刚Du Camp的《回忆录》Souvenirs Littéraires,一八四六年,福氏开始想到圣朱莲的故事;延到一八五六年,完成《包法利夫人》,在一封写给布耶的信里,福氏说他“读些关于中世纪的家庭生活与行猎的书籍”,预备写作《圣朱莲外传》。但是他正式提笔,却在将近二十年以后。

一八七九年二月,书局打算刊印《短篇小说集》的精本,福氏要求在《圣朱莲外传》后面,附上鲁昂礼拜堂的窗画,“正因为这不是一种插图,而是一种史料”。这幅玻璃窗画就在礼拜堂后身北墙,对着乐堂的第四圆拱。共总十二层,除去顶尖一层为救主赐福,下余每层分做三图。这是十三世纪末叶鲁昂渔商公司捐赠的,所以底层三图绘着鱼贩。朱莲的故事从第二层开始,依照高塞Gossez的解释,应理是:

“朱莲在父母家里,援救贫弱;有一天,他告别远游。犹如十三世纪的贵胄子弟,他投依了一个领袖,后者收留下他。然而领袖病故。朱莲和他女儿缔婚,从事十字之役的远征。有一夜,朱莲的女人,看见她丈夫的老年的父母寻来;第二天早晨,她走出府邸。正当她不在,朱莲回来。他进去,以为妻室不贞,杀死他的双亲。他认了罪。他离开府邸,远行赎罪,他女人随着他。他们看护病人;朱莲做了舟子。有一夜,他们听见一个旅客呼唤;不顾乌云四起,朱莲摇他渡河,他女人岸边打着灯亮。他们把救主耶稣迎进家。然而试探来了:魔鬼同样在岸边呼唤朱莲;朱莲把魔鬼接上岸。他们拒绝魔鬼的诱惑。不久两个人全死了。天使捧着他们赤裸裸的灵魂升空,来到救主脚下。”

这幅窗画最先引起福氏的灵感,却不是他写作唯一的根据。他参考种种关于圣朱莲的宗教典籍,在这些十三世纪的传记里面,他特别向他的甥女介绍佛辣吉迺Jacques de Voragine的《先圣外传》La Légende dorée。现在我们译出的全篇如下——第二十八章第四节:

“这里还有一位圣朱莲。他生于高贵的门第,年轻时候,有一天在打猎,追赶一只公鹿,但是公鹿,神明附体,忽然回身朝他问道:‘你怎么敢追赶我,你命里注定是你父母的凶手?’听见这话,年轻人骇坏了,唯恐公鹿的预言灵验,他悄悄逃开,走过广大的地土,终于来在一个国王手下做事。无论战争和平,他全应付得非常得体,所以国王封他男爵,把一个极其富裕的宰辅的寡妇赏他为妻。然而朱莲的父母,不见了他,十分伤心,流浪各地,寻找他们的儿子。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朱莲现住的堡子。不过,他凑巧不在,由他女人接待两位旅客。听完了他们的故事,她明白他们就是她丈夫的父母:因为,不用说,他时常对她说到他们。于是因为爱她丈夫的关系,她热诚欢迎他们:她让他们睡在她自己的床上。第二天清早,她正在教堂,朱莲却回来了。他走到床边要叫醒他女人;看见被下面睡着两个人,他以为是他女人和她情夫。一言不发,他拔出剑,杀掉两个睡觉的人。随后,走出家门,他遇见他女人从教堂回来,于是吓傻了,他问睡在她床上的两个人是谁。他女人回答他道:‘是你父母,他们寻你寻了好久!我让他们睡在我们的床上。’一听这话,朱莲难受得要死。他哭着说:‘我应当怎么办,我这该死的东西?我杀了我亲亲的父母!原要躲避公鹿的预言,如今反而应验了公鹿的预言!那么再见罢,我多情的小妹;因为将来我再也不会安宁了,除非我晓得上帝允了我的忏悔!’不过她道:‘我亲爱的哥哥,不要以为我会叫你不带我,一个人走!我既然分到你的喜悦,我也就要分到你的痛苦!’于是,一同逃开,他们走来住在一条大河的岸边;过渡十分危险;他们一壁忏悔,一壁从河这边把愿意过河的人们渡到河那边。他们盖了一座医院款待旅客。过了许久,有一冻冰的夜晚,朱莲累坏了,躺在床上,听见一个生人呼吁的声音,求他把他渡过河。他马上起来,跑向冻了半死的生人:他把他驮进屋子,点起一个大火来暖和他,随后,见他总是冷,他把他扶进自己的床,小心把他盖好。于是这全身癞疮,令人作呕的生人,忽然变成一位明光焕照的天使。一壁向空升起,一壁向他的居停道:‘朱莲,主差我下来告诉你,你的忏悔业已见允,你女人和你指日就要升天。’天使不见了;过了不久,朱莲和他女人,行了无数施舍和善举,睡到主的胸怀。”

我们晓得福氏怎样利用这些质朴的民间传说,渲染成功他的小说,而又不失其神话的性质。他把所有的材料聚拢,经过他白炽的想象,或去或取,将一堆不合理的初民的事实,融成一个合理的艺术的谐和。在他小说的临尾,福氏妙笔生花,一语收住他的想象,点定而且唤醒读者的梦魇道:

“这就是慈悲圣朱莲的故事,在我的故乡,在教堂一张玻璃窗上,大致你可以寻见的。”

实际福氏的改造,如若不是创造,正是我们今日想象不到的神异。窗画和《先圣外传》所表现的故事是质朴而且残缺的,仿佛出于口授,遗漏的关节不知该要多少。福氏遇见应当补的全补了起来,应当删的全删了下去,而一补一删,又那样准情近理,不露一丝痕迹。这是一个近代科学的心灵和中世纪初民的观感的美妙的合作,现实与梦魇在这里手牵手地进行。在古代命运的统治之下,近代科学得到完美的应用。古代将不可知者叫作命运:近代分之为二,一个是遗传,一个是环境。我们不晓得圣朱莲确实的年月与乡土,但是总应该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一方面是宗教高潮,一方面是武士流血;一方面是耶稣,一方面是默罕默德;一方面是民族的混乱,一方面是基督教的全盛。看圣朱莲的一生,我们可以截然分为武士与教士的前后两期。一方面嗜杀如命,一方面慈悲成性。这两种并行不悖的矛盾的本能,从小就带在他深厚的心性上面。同时他自己,又是环境与遗传的产物。只要一比较前人的故事和福氏的写作,我们便会承认散慈玻芮Saintsbury的见解:“就我所知,在文学上,在这一类,我总觉得圣朱莲近于完美,而且是使用近代手法,调理《圣者行传》Acta Sanitorum的最好的例子之一,如若不是那极其最好的例子。”

下面是《圣朱莲外传》故事的缩要:

“上帝垂怜他们虔诚,赐了他们一个儿子,就是朱莲。母亲梦见一位老人,说她的儿子来日要做圣者;父亲遇见一个乞丐,说他儿子前程远大,流血成名。因为双亲钟爱,他受有圣者武士的全部教育。他从小残忍。他用棍击死一只小白老鼠,掰死一只鸽子。他酷嗜打猎。有一次,他一个人,在树林里面,射杀无数的禽兽。天黑,他遇见一对大鹿,带着一只小鹿。他射杀了这一家大小。”公鹿临危诅咒他道:“有一天,残忍的心肠,你杀你的父母!”他惊病下来。复元以后,他拾梯搬取一柄重剑,失了手,险些砍伤他父亲。有一次,他一镖投向一只仙鹤,却是他母亲的帽子。唯恐恶咒应验,他逃出了堡子。

“从流浪的风尘,渐渐他受众人的拥戴,成为一军首领,东征西讨,解救各国的危急。西班牙的回教教主囚起奥克西达尼的皇帝,他率兵救出后者,恢复他的帝国。皇帝招他做驸马。他和公主退居在她的堡子。想着公鹿的预言,他禁不住抑郁,不过有一黄昏,听见四野禽兽的嗥叫,他却动了猎兴。他出去不久,来了一对老夫妻,求见公主。这正是他父母,抛家离开,寻访朱莲。公主请他们安息在自己的床上。朱莲一夜行猎,不唯无成,而且饱受禽兽的欺虐,狼狈逃回,却见床上躺着一对男女。以为是公主和她情夫,他一刀杀死。事后忏悔也迟了。他抛下富贵妻室,来在人间行乞。”

“他用心洗渡他的罪孽。受尽世俗的冷落、苦难、折磨,出水入火,终于百死一生,有一天他来到一条波涛汹涌的河边。他做了一只渡船,迎送过往的旅客。有一夜已经睡下,他听见对岸有人呼唤,起来把船撑过去。这是个奇丑绝恶的老丐,一身癞疮。到了朱莲的茅屋,他要吃要喝,睡在床上又嫌冷,叫朱莲陪他躺在一起。这原是耶稣,亲自接他上天。”

在福氏三篇小说之中,布吕地耶仅仅推重《一颗简单的心》。他以为这里依然是“对于人类愚蠢的行为,和对于中产阶级的道德的无理的激忿;对于小说家的人物和对于人的同样深厚的憎恨;同样的取笑,同样的粗鲁,同样属于喜剧的蛮横,有时引起一种比眼泪还要忧郁的笑——”。这位学院派的批评家,因为成见太深,这次一丝不假,输给了印象派的批评家勒麦屯(Lèma?tre)。勒麦屯一眼看出福氏“这篇小说,非常短,绝不反驳他以往的小说,而且有所安慰”。这里活着一种永久的赤裸的德性,是低能的,是本能的,然而象征着我们一切无名的女德,为了爱而爱,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生存而生存。没有力量,没有智慧,然而道德;生来良善,然而不自知其良善:一种璞玉浑金的美丽。

“她叫做全福,自幼无父无母,为人放牛。蒙了冤,被人赶走,她另换一家,管理鸡鸭。十八岁的时候,她发生了一段爱史。情人是一个懦夫,为了避免兵役,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寡妇。她哭了一夜,离开她主人,来到主教桥,正好逢着欧班太太寻找一个女厨子,说妥了停下。欧班太太很早守了寡,膝下一儿一女:男的七岁,叫做保尔;女的不到四岁,叫做维尔吉妮。全福早晚忙于理家,得暇哄哄少爷小姐,日子过得倒也悠适。有一年,秋天的黄昏,一家人穿过牧场回去,雾里奔出一只公牛,向他们发怒撞了过来。全福掩护着主妇三口,竟然侥幸生还。小姐因此受惊,神经衰弱下来。”

“为了女儿恢复健康,欧班太太带着一家人,来到海滨的土镇。全福在这里遇见一个姐姐,嫁给水手,带着好几个儿女。从海滨回来,保尔打发在学校寄宿。全福每天伴着小姐,到教堂学习教理问答。随即她也领了洗礼。不久小姐送在学校寄宿,家里益发冷清。幸而全福的外甥维克道尔,每星期过来看她一次。她把他看做亲生儿子。不过他随着船去了美洲,染上黄热病死掉。祸不单行,小姐因为肺痨,也死在学校。从此一年复一年,平安无事,直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一位新区长,去过美洲,送了欧班太太一只鹦鹉;嫌淘神,她又赏给全福。”

“鹦鹉叫做琭琭,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她总算有事占住心。过了好些年,她聋了,仅仅听见鹦鹉的嘈杂。一八三七年冬天,冻死了她的鹦鹉。她亲自托人送去,好把鹦鹉做成标本。半路遇见邮车,吃亏耳聋,回避不及,撞伤了她的腿。半年以后,鹦鹉装成送了来,安置在屋里小架子上。她把这当做圣灵,因为她在教堂看见的鸽子,花里胡哨,倒像她的鹦鹉。”

“保尔如今成了亲,另自立家。亲友越来越零落。一八五三年,欧班太太去世。少奶奶把家具一移而空,只有房子卖不出去,落的全福一个人,住在她的鸽子窝。她的眼睛起了蒙,不久她又吐血。圣体瞻礼节到了。没有礼物可献,她送上她的鹦鹉。当天行礼的地点,正好选定欧班太太房前的空场。于是钟声抑扬,牧师颂扬圣德,而这一颗简单的心,随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鹦鹉,上了天堂。”

这篇小说充满福氏过去的岁月,发生在他脑尔芒第Normandie的故乡。主教桥和土镇完全是他儿时嬉戏的地方。人物,甚至于琐碎的节目,几乎无一不是回忆的出产。所以他甥女特别告诉我们:

“住在海滨,好些格别的人物,深深嵌入他的记忆,其中有一个老水手,巴尔拜Barbet船长……写《一颗简单的心》,他想起这些年月。欧班太太,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住宅,这简单的故事所有的枝节,如此真实,如此明洁,具有一种惊人的正确。欧班太太是我外祖母的一个长辈亲戚;全福和她的鹦鹉也真有其人其物。”

“在他晚年,我舅父非常喜好温习他的儿时。他母亲逝世以后,他写《一颗简单的心》。描写她生长的镇邑,她嬉戏的家园,她儿时的伴侣,是重新寻见她,同时这种柔和的心情,助成他的笔墨,写出他最动人的篇幅,也许是最易使人觉出作者私人气息的篇幅。我们只要记一记这一景:欧班太太和她女仆一同整理那些属于维尔吉妮的小物件。我外祖母一顶大黑草帽兜起我舅父一种同样的情绪;他从钉子上摘下遗物,静静地看着它,眼睛湿了,恭恭敬敬地重新把它挂上。”

参看杜买尼Dumensnil和翟辣·喀利Gérard-Gailly的索隐,我们直可以把《一颗简单的心》当做福氏童年亲切的综合。但是他绝不出面,破坏全篇的一致。他用艺术藏起自己。布吕地耶错以为作者在这里表示的是憎恨,正是不了解他艺术的观念和手法的错误。福氏自己剖析道:

“《一颗简单的心》的故事,质直地叙述一个隐微的生命,一个乡间的穷女孩子,虔笃而神秘,忠诚而不激扬,而且是新出屉的馒头一样的柔和。她先爱一个男子,其后她主妇的儿女,其后一个外甥,其后一个经她收养的老汉,其后她的鹦鹉;鹦鹉死了,她叫人装成标本,临到她死,也分不清鹦鹉和圣灵。你以为这有所反嘲,一点也不,而且正相反,非常严重,非常忧郁。我想打动慈心的人们,令其唏嘘不已,犹如我自己,便是其中的一个。是的,上星期六,安葬乔治·桑,我失声哭了起来……”

福氏写作《一颗简单的心》,几乎完全由于乔治·桑的劝勉。这“可怜的亲爱的伟大的女子”,体会福氏的寂寞,从一八七二年就借口布耶去世,谏正他道:

“现在我看清为什么他死得那样年轻;他死是由于过分重视精神生活。我求你,别那么太专心文学,致志学问。换换地方,活动活动,弄些情妇或者女人,随便你,只要在这时光,你不工作:因为蜡烛不应两头全点,然而却要换换点的那头。”

她劝他走出“象牙之塔”,回到实际的人生。福氏接受下来,但是立即宣告,他不感到兴趣。“不用说,只有神圣的文学引起我的兴趣。”乔治·桑用她自己的幸福做例道:“你所谓的‘神圣的文学’,我却看得次于人生。我爱谁总比爱文学利害,爱我的家庭更比谁都利害。”于是福氏不再倔强,或者不再辞费,进一步分析自己道:

“不!文学不是人世我所最爱的,我前信没有解释明白。我和你所说仅仅限于娱乐,不算其他在内。我并不那么学究,把字句看得比人还重。”

无论如何,他绝不像乔治·桑那样利用文学,发泄一己的私欲。他有坚定的艺术理论做根据,而且对于他,文学是神圣的。所以三年之后,正当福氏限于深沉的痛苦,她苦口劝解,委婉其辞道:

“我们写什么呢?你,不用说,你要写些令人伤心的东西,我哪,写些令人慰心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们的命运持著在什么上面;你看它过去,你批评,你根据你文学的立场,不肯近前欣赏,你限制自己于描写,一面用心,而且执意于掩藏你私人的情绪。然而看完你的故事,人家一样看穿你的情绪,可怜是你的读者更加忧郁。我哪,我愿意减轻他们的愁苦。……艺术不仅仅属于批评和讽刺:批评和讽刺只写到真实的一面。人是什么样子,我愿意看他什么样子。他不是好或坏,他是好和坏。而且这里还有一种……——细微的差异!对于我,艺术的鹄的就是差异,——既是好和坏,他便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引他走向极坏和‘差好’(还有一点点好的意思),——或者极好和‘差坏’(还有一点点坏的意思)。我觉得你的学派不大留心事务的本质,而过分止于表面。因为寻找形式,你不免轻视本质,你的读者仅仅限于文人。然而根本就无所谓文人。大家都是人。”

她的恳挚一直沁进福氏强韧的灵魂。于是五内为动,他不由请示道:“你愿意我做什么呢?”见她默不作声,他情急道:“我伫候你的意见。不是你,那么谁给我劝告,那么谁有意见可说?”于是这七十来岁的泛爱为怀的女子,情不可却,进而指示困于生活的福氏道:

“在一种恶运,一种深深激动你的恶运以后,你应该写一部成功的著作;我告诉你哪里是这种成功的、确然的条件,维护你形式的信仰;不过你要多多留心于本质。不要把真实的道德看做文学的百宝箱。给它来一个代表;让你所爱嘲笑的那种愚痴,也有一个忠实,也有一个强壮。精神残缺也罢,中途而废也罢,指出它应有的坚固的品德。总之,离开现实主义者的信条,返回真实的真实。所谓真实的真实,即是丑与美、明与暗的混合;同时这里,行善的意志,也有它的地位,也有它的职司。”

福氏遵循她的情谊,用他动情的过去,雕出这真实而且太真实的《一颗简单的心》。他要拿这篇小说讨她欢喜。但是小说没有写到一半,她便不及欣赏去了世。

依照通常的分类,《希罗底》应当归于历史小说。但是福氏,好古敏以求之,把历史看得和现实一样来写。他吸收过往所有可能的材料,仿佛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化在他的想象,成为一种永生的现实,供他完成艺术的使命。他有历史的癖嗜,然而历史的真实不是他最后的目的,对于他,历史也不是间断的。所谓历史的真实,好些读者因以苛责福氏,实际仅只形成他艺术的完美。这里不徒是一个充实,一种学问的炫耀。唯其不把学问当学问,学问反而容易为人口实,做成普通读者理解的扞格。这也正是泰尼Taine,那样推重《希罗底》,并没有体会到作者创造问题的椎心。他向福氏写信道:

“我以为杰作是《希罗底》,朱莲非常真实,然而这是由中世纪而想象的世界,却不就是中世纪;这是你所希望的,因为你想产生玻璃窗画的效果;你得到这个效果;走兽追逐朱莲,癞者,全属于一千二百年的纯粹的理想。然而希罗底是纪元后三十年的犹太,现实的犹太,而且更其难于写出,唯其这里有关另一个种族,另一个文化,另一个气候。你对我讲,如今历史不能和小说分开,算你有理。——是的,不过小说要你那样写法。”

但是泰尼,历史学者,忽略了正因为“是由中世纪而想象的世界”,《圣朱莲外传》的艺术价值才显得更大。唯其不仅只属于一种历史的真实,而属于一种理想的真实。这是一个传说,需要历史的空气;然而希罗底,见于史书,本身就是一段历史。这不像《萨郎宝》的迦太基一火无余;因为材料的限制,物质的不自由,《希罗底》不得不受相当的亏损,但是马上我们就会看出,福氏的手法弥补了无数的空当,成为泰尼赞美的理由。

福氏在这里抓住人类文明的一个中心锁键。一方面是信仰基督开始,一方面是罗马权势鼎盛,活动的舞台正是毗连东西的耶路撒冷。在犹太的本身,一方面是外力的统治,一方面是内心的崩溃;一方面是贵族的骄淫,一方面是贫民的觉醒;一方面是教派纷争,渐渐失去羁縻的能力,一方面是耶稣创教,渐渐获有一般的同情;旧时代嬗递于新时代,耶和华禅让于耶稣。介乎其间的先觉,便是热狂的圣约翰,或者犹如福氏小说的称呼,伊奥喀南。所有当时复杂的光色、矛盾的心情、利害的冲突、精神(伊奥喀南)与物质(希律)的析离、因果的层次、环境的窘迫,福氏一丝不漏,交织在小说进行的经纬上。

圣约翰的故事,几乎尽人皆知,出于《新约》的《四福音书》。然而福氏的灵感,犹如《圣朱莲外传》,来自一件十三世纪的艺术品。在路昂礼拜堂北门的圆拱下面,有一横排浮雕,叙述圣约翰殉难的情景,半幅是莎乐美当着藩王希律跳舞:“两手扶地,两脚抛在空中,她这样走遍了高坛,仿佛一只大金龟子;她忽然停住。她的颈项和脊椎形成一个直角。包腿的色鞘,垂过她的肩膀,仿佛一道虹,伴同她的脸,离地一尺远近。”半幅是圣约翰探首狱窗,伫候刽子手执刑;不远便是莎乐美捧着头,献给她的母后希罗底。

从这里图画的提示,福氏的想象扩展成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故事:

“有一早晨,希律倚住栏杆,向四山瞭望。远远是围城的亚拉伯军队。他盼望罗马的援军,但是叙利亚总督维特里屋斯,姗姗来迟。先知伊奥喀南,辱骂他的妻室希罗底,虽说拘禁起来,究竟难以处置。希罗底走到他身边,告诉他:他们的心腹之患,她兄弟亚格瑞巴,已然被罗马皇帝下了狱。不过她思念她前夫的女儿莎乐美,自从离开罗马京城,再也未曾得见。今天是希律的生日,山道上行人熙攘,多是预备当夕的宴会。希罗底怂恿他杀掉伊奥喀南。希律却望着迎面一家平台,上面有一个老妇和一个绝代少女。希罗底也灼见了,立即走开。法女哀勒过来,恳求他释放伊奥喀南,话没有讲完,叙利亚总督却驾到了。”

“维特里屋斯父子一同来的。接见犹太各派教长和各色人等以后,总督开始检阅砦堡的窖库。无意之间,他发现了伊奥喀南的囚牢。伊奥喀南咒骂希律夫妇。希罗底控他鼓动人民,抗不缴税,总督下令严加看守。责任卸在罗马人身上,希律叫住法女哀勒,说他自今爱莫能助。法女哀勒十分忧愁,他从月初观星,主定今晚贵人殒亡。希律以为死的必是自己,分外忧惧。他去看望希罗底。在她的寝宫,他见到一个老妇,却记不起什么地方遇过。”

“宴会开始。总督的公子只是吞咽。来宾只是纷呶。有的演述耶稣的奇迹,有的不相信伊奥喀南即是先知以利亚的后身。民众得知伊奥喀南被拘,围住砦堡,要求释放。正值宾主喧闹,便见希罗底带着一位少女,盛装而入。她跳着舞。这是莎乐美。希罗底特意暗地接来她,蛊惑希律。希律果然坠入圈套,应下她的请求。于是伊奥喀南的头,放在铜盘上,沿着酒席传观。宴会告终,黎明的时光,法女哀勒会同两位师弟,捧住先知的头,走出砦堡安葬。”

这篇小说真正的特点,在它布局的开展,本身组织的绵密。这是一篇匠心之作。《一颗简单的心》富有同情,《圣朱莲外传》极其优美,然而《希罗底》,呈出一种坚定的伟大的气息。前两篇从生写到死,关于一生的事迹;《希罗底》从早写到晚,关于一日的事迹;正如一出戏,富有紧张的转折。不见丝毫突兀,一切出于自然的顺序,一切全预先埋伏下一个根苗。我们起首就灼见一个少女,直到最后,我们才知道是莎乐美。法女哀勒有重要的消息告诉希律,经过一节的篇幅,中间又是层层波澜,这才轮到他星象的观察。圣约翰派出两个弟子,最早出现于希律的耳目,也最后赶来收拾残局。太巧,太人工,然而一切组成一个紧严自然的结构。

《短篇小说集》为福氏争来盛大的成功,及身的荣誉。批评方面几乎交口称赞。便是素常毁谤他的人们,如今也幡然改悔,或者讲演,或者行文,站在颂扬的立场。萨尔塞Sarcey不了解希罗底,却以为“作者不仅以一个画家而自满,他还是一个音乐家”。毕高Bigot觉得作者把这三篇叫做短篇小说,未免谦抑,“然而这三篇小说为作者获得的光荣,怕是好些长篇作品所弄不来的”。圣法芮Saint-Valry对于这本小书的印象是“理想的现实主义”,犹如若干古人的著作,福氏的著作如若不幸汩丧,“在未来的文学史上,仅仅余下他的名姓,圣佩甫的零星评论,和这本小书,这本《短篇小说集》。这二百五十页,对于未来的批评家,关于遗失的部分,足够形成一个完整的观念的”。福尔考Fourcaud有句话最妥切:“认识福氏的,在这里寻见他;不认识的,在这里认识他。”正如今人狄保戴Thibaudet所谓:“《短篇小说集》代表三种不同的情态,三种仅有的情态,不是写历史,而是利用历史做成艺术的三种情态。”《一颗简单的心》分析“最真实的‘简单的’现实”,全福不属于历史,然而她本身却是一段历史。《圣朱莲外传》是用历史做成的宗教传说;《希罗底》却是人类最伟大的一段传说变成历史。同样有散慈玻芮,把《短篇小说集》当做使福氏成名的所有风格的小例子,非常完美的例子。有人甚至于抱怨福氏不多写那样二十多篇。一九三三年,巴黎大学教授米修Michaut特开短篇小说集一科,作为学生全年的课程。

原本消愁解闷的“小东西”,便是福楼拜,怕也想不到会为自己成就下如此意外的名声。

民国 二十四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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