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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千疮百孔的夏季

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的雨。五点钟天就暗了。他从学校走回来,进门如落汤鸡一般。二房东把他的信件和隔日报纸搁在楼梯口。信件中有一封父亲的家信,他夹在胳肢窝里,拾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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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的雨。五点钟天就暗了。他从学校走回来,进门如落汤鸡一般。

二房东把他的信件和隔日报纸搁在楼梯口。吃夜饭辰光,这幢石库门房子里忙得一塌糊涂。灶间里油锅噼里啪啦响,夏太太一面左右开弓地炒菜,一面嘴巴不停地骂自家几个小鬼。佣人阿香洗菜揩台子摆碗筷打下手。客堂里一只十五支光的电灯泡下,矮胖的男人坐在藤椅里,鼻子凑得很近地看报纸。夏先生看报仔细,政局财经电影戏目结婚启事死人讣告一项不漏。夏先生看完了轮到他,他看完了再搁回到楼梯口,阿香明早生煤球炉要用旧报纸引火的。

信件中有一封父亲的家信,他夹在胳肢窝里,拾阶而上。逼仄的房间里一股霉味,墙上草绿色油漆杂陈斑驳,像煞是野小鬼的癞痢头。一扇盈尺木窗,旧竹帘已经七零八落。棕绷床上铺了薄薄的被褥。床下塞了两只藤条箱,里面是衣物和书籍,还有一只痰盂,一只脚盆。床边摆一张老式写字台,一把藤椅。这个局促寒酸的亭子间,是他的栖身之处。

他打开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一只粉蛾在灯下盘旋不已。

鞋袜尽湿,他提了空热水瓶,去弄堂口的老虎灶上泡开水。回来先泡茶,再倒洗脚水。坐进藤椅,把一双冰冷的脚浸入脚盆里,然后喝茶看报。报上新闻都是炒冷饭,他略一翻看,随手搁下,拈起那封父亲的来信。

信封的红线长方框内,是父亲一笔遒劲的颜体。每月头上,总有这么一封信函从扬州寄出。信中父亲告知三二家中琐事,几句叮咛,还有一张九圆的银票。这是他一个月的房租、饭钱及零花铜钿。初到沪上,这笔款子用来也颇为宽舒,如今物价涨了不少,他只得节省开销来弥补不足。买便宜的茶叶,平日晚餐吃碗盖交面打发。衣装是笔大开销,再如何手紧,在上海这种衣帽鉴人的地方,一袭深蓝色轧别丁长袍,一套浅灰色的培罗蒙西装,两件浆过的衬衫,一双上足油的牛津皮鞋还是要的。

他就读于圣约翰大学,沪上最体面的学府,在那里做学生,也总要登样些。

拆开信封,内中并无所期待的银票。他一个激灵,赤了脚水淋淋地站起,水门汀地面冰凉刺骨。几番寻找,一无所获。他呆了半晌,再展开父亲的家信。

我儿如鉴:

二月来,所谓的打老虎运动,如火如荼,扬州也被波及。你堂伯父之盐局,月前被税务稽查给查封了,说是囤积居奇。经多日奔走,亦托了人,却全无转圜余地。事发匆促,柜上的银票现洋都被冻结。逢此变故,家中顿断生计,仅靠典当举炊。唯恐你忧心,并不敢告知详情。原想假以时日,案情或能好转,不想前日军警上门,你伯父连人亦被捉进去。遭此横祸,全家惶惶不可终日。一个长年,一个娘姨都已辞退。你两个妹妹,亦退学在家。实是山穷水尽,最后一途只有典卖祖屋,已关托了人。只是你这月一应费用,万难凑齐。我儿如有同窗好友能周转一二,先渡难关为荷。

为父惭愧,上不能光耀门楣,以慰祖宗之灵,又时运乖蹇,下不能令家人温饱,子孙安心读书。实在汗颜……

这对他不啻于一记当头重击。堂伯父的盐局开了三十余年,生意做遍长江南北,在扬州也是有名的殷实商家。北伐、军阀混战、日据时代都过来了,不料今朝竟会被查封。原先他还偶有不平:同祖同宗,何以伯父家殷实丰饶,他家却如此清寒?哪料大厦一旦倾倒,小户蓬门率先烟灭。

上海是世态炎凉之地,他岂能拉下面子去告借?一旦开口借钱,交情即刻直转而下。况且,同学都认为他是扬州大盐商的家眷,富家子弟。并非是他虚荣,要去冒充有钱人家,而是圣约翰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他只是想平等交往而已。

他晓得老家之窘迫。七旬祖母瘫痪卧床要人服侍。大姐嫁了个痨病鬼,整日和药罐子打交道。弟弟们都不是读书料子,一个在扬州学厨,一个在盐局里打杂,每月只有几个剃头淴浴铜钿。私塾出身的父亲,除了写一笔好字,算盘打不过人家,新式簿记亦不会,更不擅于应酬经营。堂伯父是看在亲戚的分上,派了一个襄理的头衔;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领一份干薪而已。

他是当年唯一考进圣约翰的扬州子弟。堂伯父打了包票:蛮争气的,学费就包在我身上了。但老头子为人四海,身边打秋风的阿狗阿猫众多,今日堂会,明日做寿,酒一吃,人就犯糊涂,银票常常脱班。近几月的款项,大多由父亲寄来的。一直瞒到油尽灯枯,父亲才把原委和盘托出。

他袋里只剩七圆钞票,两三铜子。这点钱不够半月的开销,房钱就要缴付。夏太太人虽和善,但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算得毕清。一到缴租日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找了话头搭讪,意思是提醒他不要忘了缴房钱。还有,本来打算要买一双皮鞋,脚下那双很快就会洞穿。

皮鞋是不能想了,这点钱缴了房钱,还要吃饭开销的。

上海遍地都是乞丐,从灾荒省份来的讨饭者,敲开居民的后门,哀求一口残羹冷饭。还有流落街头的落魄读书人,穿了破旧的长衫,蓬头乱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晚上就蜷居在人家的门洞里。相对于那些乞丐,落魄读书人抵御厄运的能力更差一筹,他曾见过市府的收尸车,芦席底下露出一截肮脏的长袍,长袍底下则是一双惨白的脚丫。

如果哪一天粮尽弹绝,他也会落到那个地步吗?

会的,如果他不付租钿就会被房东赶出来,身边的钱用光之后,只有两条路,一是去偷,被人捉到的话打个半死;二是去乞讨,仪态也不顾了,面孔也不要了。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在饥寒交迫中撑不下去,躺倒在街头。最后留在世人的印象里大概就是那两只肮脏的,赤裸的光脚丫子。

思及于此,背上陡生寒意,如今却怎么是好?

雨声急一阵缓一阵,淅沥敲窗,玻璃上水光闪动。他簌簌发抖,时近立夏,房间里还是寒意弥漫。他抬头茫然四顾,偌大世界,何处有他一条活路?

雨夜,万籁俱寂的弄堂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嗓音:馄饨啊,火热达达滚的小馄饨啊……

平时他会下楼去喝一碗小馄饨,点点饥。今日却挪不动身子。

老头在窗下停下,像是特为招呼他一声:小馄饨呀……

他掩面端坐不动。

如空山茕音,馄饨担的梆声笃笃回荡,渐渐远去。

二房东夏先生是个倒挂面孔的矮胖子,身高不满五尺一二,小阿福一个,四十出头就冒顶了。人倒是糯答答地很客气。他在一家木行里做会计,薪水有限,全靠夏太太手里捏紧,一家老少总算衣食无虞。佣人阿香是浙江奉化人,跟夏家算是豁出三千里去的远亲,廿四五岁光景,是个孤女。说是年前爷娘死后,差点被不要面孔的同族卖到堂子里去,多亏夏太太好心肠把她接来上海。阿香宁波口音极重,脑后盘了一只髻,终年穿一件似蓝非蓝的竹布衫。人还不算难看,就是小辰光发过一场高热,一只眼球神经有点烧坏了,看人总带三分眼白。手脚是极勤勉的,早晨四五点即起,倒马桶买小菜生煤炉拖地板汏衣裳一刻不停。夏太太常说阿香是自家人,夏家要一直养到她老的。夏太太一说起这话,阿香面上就满是涕零之情,做起事来更卖力了。

阿香待他很不错,一口一个叫他“弟弟”,说这个男小囡生得好看,像唱绍兴戏的小生。常帮他洗衣服,泡开水。他偶尔也塞两只角子给阿香。阿香总是推辞,或是去买了糖炒栗子放在他房间里。

他住的亭子间,月租五枚大洋,他嫌贵。夏太太就算给他听:当初顶下这幢石库门房子,是花了两根大黄鱼的,二十两黄金啊,乡下头可以买十几亩田了。他贪图这里离学堂近,就承应了下来。哪晓得亭子间的头顶上就是晒台,一天太阳晒下来,像烘山芋烤炉一样,夜里根本不能入睡。一个热天下来焦头烂额,实在吃不消。一直打算要搬场,但上海房子不好觅,要么太远,要么太贵,拖三拖四,便又是一年。

有时傍晚回家,见到房东一家吃夜饭。夏太太照例是要招呼一声:“回来啦?一块来吃夜饭吧。”他总是客气地谢绝:“你们吃,你们吃,我早就吃过了。”取了报纸信件上楼去。其实他天天吃素浇面,几片青菜叶子,几块豆腐干,嘴里寡淡之极。穿过客堂时,他也斜眼看了房东家的餐桌,昨日是葱烤河鲫鱼和脚蹄黄豆汤,今朝又是糖醋排骨和干煎小黄鱼,都已好久不知其味了。但哪能可以为了一顿好饭食而自贬身价?如果夏先生备下一壶清茶,邀他手谈一番,他倒是会欣然接受的。别看夏先生肉乎乎的一团,两只脚内八字,走路碰鼻头转弯,下棋倒是个高手。他从小跟父亲下围棋,深迷此道,亦有相当的功力。下棋是有瘾的,所以夏先生一招呼,他十有八九欣然应召。在客堂间里,两人捉对厮杀几个时辰,末了夏太太买了夜点心来,小馄饨,生煎馒头之类,两人一面吃夜宵,一面复盘评述,尽兴才回房歇息。

人是要有点狷介自守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银票不寄来的话,人就狷介不起了。房钱夏太太盯得紧,他咬咬牙缴了。接下来几日,他每天只食一餐,时时刻刻感到饥火中烧。终于熬不过了,房东太太一招呼,他就顺水推舟地在饭桌上坐下。阿香盛了一大碗饭送到他手上,米饭的香味热烘烘地蒸腾而起,他闻之差点落眼泪,赶紧掏出手帕擤鼻子。今朝小菜是八宝辣酱和丝瓜虾皮汤,再普通不过的下饭菜,但对他说来无异于琼浆玉液。看他饿极的吃相,夏先生跟老婆交换个眼色,夏太太到厢房里摸出几只鸡蛋,炒了一盘开洋炒蛋,放在他面前。他拼命想管住自己,筷子却一次一次地伸出去挟炒蛋。阿香帮他添了三次饭,直至碗空盘空,才作罢。

阿香的斜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和怜悯,这个大学生吃起饭来怎么是这个样子?饿死鬼似的。不过桌上没人说一句闲话,大家闷头扒饭。夏太太还在那里客气:“弟弟,不晓得你来,没啥准备。”他头都抬不起,喃喃地道谢过了,就躲进亭子间去。楼下夏太太和老公窃窃私语:“侬没吃饱?歇息叫阿香去买客生煎馒头来。”一想到撒了芝麻的生煎馒头,一口下去肉汁四溢,肚里饥火又轰然一声燃起,他暗暗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毕竟不能天天上房东家饭桌的。一礼拜下来,他饿得头晕目眩,坐在课堂里也神魂颠倒,只顾思量着今后怎么办?教授台上讲解凯恩斯理论,他大部分没弄明白。只好向邻座的女同学借阅笔记。这女同学姓汤,英文名曰艾茉莉,屋里颇有铜钿,父亲又是做官的,权倾东南。艾茉莉生就一张平阔大脸,五短身材。性格蛮活跃,演戏话剧舞会劳军募捐一样不落。脾气也蛮好,对他也一向和善。倒是他性格孤僻自傲,又对那些新潮女同学有所成见,常常人家好声好气跟他讲话,他却摆出一副扑克面孔。今朝应是病急乱投医,只想早点回家躺一下歇息。

艾茉莉笔记本拿在手里,关心地望了他说:“哎哟,你没不舒服吧,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呢。”他本来就虚弱,被她一说,更是头重脚轻起来,脚下一软跌进椅子之中。

须臾云里雾里醒来。同学们松口气,说:好了好了,总算醒转来了。有人递来热茶。汤小姐问他是否有低血糖?他顺水推舟地应了。即刻有人去买了块巧克力来,吃下去真的好过点。汤小姐张罗着叫了黄包车,要送他回家。他坐上车就懊悔:他的住处乌糟逼仄,被人见了岂不笑话?为此几次说要下车。无奈拗不过艾茉莉,脚下也软绵无力,只得由她一路送回家来。

阿香正在天井里汏衣裳,夏太太在灶间里,听到动静都迎了出来。瞪大眼睛看着汤小姐搀他下车,再送到亭子间里躺下,汤汤水水安排好,千叮嘱万叮嘱,才告辞出门。可怜有铜钿小姐头脑简单,只当他真是低血糖,却无论如何没想到他是饿昏了。她走后没多久,阿香就送了一碗馄饨上来,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才觉得好些。过一歇夏太太也来探望,满怀好奇心,来回兜转地打听汤小姐是否他的女朋友,口口声声道:蛮好格,屋里看来是有身家的,脾气也交关好。他有口难辩,只推说人倦了,总算打发夏太太下楼。

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昏黄的路灯光浮在玻璃窗上,像一只油锅里的荷包蛋。晒台上阿香养了两只生蛋鸡,偶尔咯咯一声,如深井梦呓。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原想老宅如能卖出,可以寄银票来填补亏空。但房子一直无人问津,这样下月他的津贴也无着落。万一房钱不缴的话,不知夏太太会赶他出门吗?或是板紧了脸,指桑骂槐,摔东摔西?如此他也是住不下去的。可是一旦踏出这处亭子间,他身无分文又能去哪里呢?

他想到自杀,报纸上常常刊登有人自杀的消息,有久病缠身的,有痴狂殉情的,最多的是破了产,生活无着的。看来自杀是解决人生大无奈的一条捷径。哪种死法快捷一点并少有痛苦?跳楼他是不肯的,死相难看,血肉模糊一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跳黄浦江倒是可以的,尸首最好冲到大海里去。只是他多少会点水,怕也是不成的。看来最妥当的死法是吞下大量安眠药,一觉睡到另一个世界去,可惜他连买毒药的钞票都没有。

生不成,死不成,为啥他如此命运多舛?

门外有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踮了脚上楼。莫非房子里进了贼?他静卧不动,过一阵,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下楼去了。楼下的小房间是阿香的卧处,大概是怕她的鸡被野猫拖走,上晒台去察看吧。

阿香倒真是蛮可怜的,出身低,又生了一副斜白眼,二十四五岁了也嫁不出去。一天到晚做牛做马。他如果一世人做成这样,倒真是自我了断了好。

天亮醒转,起身上学。发觉门被轧牢,蹲下身去查看,门扉下竟嵌了一枚银元。这下不啻于溺水之人获得一丝生机,大喜出门。找了一家点心店,要了一碗大肉面,一客生煎馒头。等候时,手不时伸入袋里摸索那块银元,只怕是个幻觉。时下一块银元要换八九块钞票,法国电车公司的老师傅一月工资也就是十来块银元,尽可养活一家老小。真叫天无绝人之路,他又可得到几日喘息。届时说不定祖屋卖出,会有银票寄来。

但银元怎会跑到他房门底下去的呢?难道生了脚不成?夏太太做惯人家,一张毛票也要捏紧的,决无可能让大洋钱在地板上乱滚的。他恍然想起昨夜的脚步声,阿香?马上又否定了:不是阿香!她为人帮佣,不可能有余力作此善举。

他埋头吃面。但阿香那只斜眼总是在脑海里巡梭:她给他添饭时那种怜惜的神色,挥之不去。他饿倒在学校被人送回来,也只有阿香不声不响地送了碗馄饨上来,一解他的“燃眉之饥”。

他其实已经晓得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一个大学生,竟要接受下女的救济,这自尊心无论如何受不了。这碗大肉面吃在嘴里不晓得是啥味道,可是没有这碗面,也许还会在课堂上昏倒。他告诉自己:事到如今,面子是实在顾不得了,撑一日是一日。

校园里风声鹤唳,课堂中小猫几只,讲台上教授也心不在焉,粉笔折断好几次,程式讲得颠三倒四。一打听,原来是在罢课,说是“反迫害,反饥饿,要民主”,学生要组织了上街游行。“民主”这个词,教授们常常提起,说得花好桃好,但国人对此天生隔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反饥饿”他倒是赞成的,要不是早上吃了碗大肉面,他也要上街去闹一闹的。听说有市民商贩同情学生,送大饼油条粢饭团的。眼下罢课风气盛行,学生一不如意就罢课。于他看来是跟自己过不去,学费缴了进去,不好好读书,去街上游行,就像被宠坏的小孩子耍性子摔自己的饭碗一样。热衷于此的,都是些好出风头的,还有艾茉莉之流的富家子弟,小性子一上来就摔罐子,反正她们家有的是罐子。

下午传来消息,学生们真的上街了,开始还算平和,后来人越来越多,马路都堵塞了。更有地痞流氓混杂其间,抢掠商家。学生队伍在四马路上遇到了警察,钉头碰着了铁头。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人一鼓动,学生就朝了警察扔瓶子砖头,招来了水炮侍候。全成了落汤鸡,作了鸟兽散。学生们吃了瘪,扬言要组织更大的示威,向政府讨回公道。

他对这个不感兴趣。想着今天不用再吃素浇面了,在靠近极司菲尔路上有家本帮菜馆,一客糟钵头只要一毫半,一只走油蹄髈也只要两只角子。价廉物美,他要去吃一顿。

出门碰上艾茉莉。差点认不得了:原来头发烫着像只狮子狗,现在剪了个清汤挂面。穿一袭阴丹士林旗袍,脚上黑布鞋,这副打扮,大概是现在最时髦的了。艾茉莉笑脸相问:“身体可好些了?”他矜持道:“早好了,偶有不适罢了。”艾茉莉叹道:“身体还是要紧的。”接着话头一转,“哎,你怎么没去游行?”他颇不以为然:“哪有这个工夫!功课很多的。”艾茉莉说:“去游行也是为了争取我们的权利。”

他心里说:你,汤小姐,屋里厢要铜钿有铜钿,要权利有权利,还要争取啥?我一介穷学生,可是奉陪不起。

这话可不能说出来,人家刚刚照拂过他,于是推托道:“肚皮饿了,我现在要去吃夜饭,饭后还要复习。下次再说这个好吗?”

艾茉莉面如桃花,一把拖住他:“哎呀巧了,我正好要去堂哥家吃饭,离这不远。你索性跟了我一块去,我介绍堂哥给你认识,交关好白相的人。”

看他应允,艾茉莉挥手叫来黄包车。车夫精瘦,后脑勺上的癞疤星罗棋布。躬了背一路小跑,小腿肚上青筋虬结暴起,背上的竹布衫渐渐地渗出汗迹。此刻薄暮笼罩,华灯初上,初夏的微风拂在脸上,令人神怡。市井也显得活泼熙闹,满面倦色的纱厂女工提了腰子型空饭盒,匆匆地赶回家烧夜饭。菜场里主妇在跟摊贩讲价。做佣人娘姨的,手里抱了主人家的小毛头,在点心铺里买生煎馒头。过街骑楼下,老皮匠正准备收摊。十字路口,一对时髦的洋装男女迤逦而过。一只升火待旺的煤球炉子,放在街沿上吹风,一股青烟席卷了半条马路。艾茉莉被呛得喷嚏连连,用花手绢捂了鼻孔管,还不忘瓮声瓮气地说游行之事。他只是敷衍着,一天下来,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再来谈政治,也真是煞风景。看来有铜钿人家小姐,多少有点拎不清。倒是乘黄包车兜风的感觉不错,像好莱坞电影的场景,白种人戴了铜盆帽,白色的西装笔挺。女人穿着鲸骨撑开的长裙,戴了透明的面纱,在印度某条狭窄却闹热的河里泛舟,桨声灯影,顾盼生辉。

黄包车来到海格路和白赛仲路交界的一幢洋房前。他先跳下车来,转头看见艾茉莉朝他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要他搀扶下车,于是两腿一并,一手背一手伸,挽了一条白白胖胖的玉臂,也做了一次绅士。艾茉莉付过车钱,那车夫却不肯离去,再次讨要。艾茉莉板下脸来:“讲好是六只角子的嘛,还想做啥?”车夫满脸卑下讨好的笑纹,一只手掌向上伸出:“小姐,天热,两个人,再多把一点嘛。”艾茉莉脾气上来了:“一只角子也没有!”声音一响,便有人驻足观看。他见场面难看,遂掏了几文给那车夫:“好走了呀。”车夫走后,艾茉莉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黄包车夫是敲竹杠呀!你倒真是蛮好话头的。”

这幢花园洋房位于弄堂口的第一家,乳黄色的新式建筑,简洁的几何形线条横平竖直,二楼阳台呈半圆形。篱笆旁的夹竹桃正在开花,白色一星一点在薄暗中浮动。艾茉莉伸手按门铃,在那等候的短短几秒钟之际,他陡生幻觉:此情此景好像经历过的。在哪一世哪一时,他也曾与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子,站在一扇将启未启的门前。也是这样薄暮笼罩,暗香浮动。这幻觉只持续了一秒钟,面前的橡木大门悄然洞开,一个中年女子露出面来,随即转头呼唤:“汤姆啊,快点下来,艾茉莉来了哉。”他俩被妇人引到一间硕大辉煌的客厅,打蜡地板钢窗,丝质窗帘的流苏倾泻,墙上挂着大幅的西洋油画,一艘帆船在惊天巨浪中颠簸挣扎。靠墙一圈深棕色牛皮沙发,壁灯幽微,一大瓶香水百合置放在巨大的黑色三角钢琴上。来沪两年多,他参加过同学聚会,也见识过考究人家,但如此富丽奢华的场面,倒是没有见过。不免就有了三分怯意,手心直冒汗。这时楼梯上连蹦带跳地下来一位体型肥胖的青年,艾茉莉作介绍:“这位是我的堂阿哥,汤毋忘,英文正好叫汤姆。这位是我的同学,人家可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才生。”汤姆热情地跟他握手:“欢迎,欢迎,艾茉莉如果说是高才生,那一定是了不得。我这位堂妹很少夸人,从小是眼睛生在额骨头上的。”他讷讷谦词了几句。面前这个汤姆,活脱是个富贵版的夏先生,也是五短身材,肉鼓鼓的倒挂面孔,连微谢的脑门也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夏先生谨小慎微,闪烁卑微,汤姆则谦逊儒雅,笑容真诚。

艾茉莉一迭声地问今朝晚饭吃啥?汤姆笑道:“晓得侬这个天吃星要来,毛姨忙了一天,夜饭早准备好了。我们去大菜间坐吧。”又转头向他道,“请随便,不晓得你来,呒啥准备,只是家常小菜。”

大菜间里,毛姨正在布置餐具,细瓷碗碟,雪白的餐巾,镶银的象牙筷子。艾茉莉喊道:“毛姨啊,快点开饭呀!我肚皮都饿煞哉。”毛姨转头白了她一眼:“小妹侬总是进门就叫饿煞了,三天没吃饭似的。”汤姆微笑着说:“毛姨是从小看我们长大的,艾茉莉一向跟她没大没小。”

三人坐下,菜很快地上来了。四碟冷盘,熏鱼,肴肉,油爆虾,及葱油海蜇皮。汤姆问艾茉莉:“不晓得侬同学吃酒吗?”艾茉莉反问道:“侬有啥好酒?”汤姆微微一笑:“前两天朋友送我几瓮五十年陈的善酿。晓得侬要来,特为留了一瓮。”艾茉莉雀跃大叫:“当然要,毛姨快点去烫来呀。”

酒是装在锡酒壶里烫好端上来的,醇厚微甜,入喉软绵,青花薄瓷的酒盅如羊蹄般大小。他是会吃酒的,幼时父亲携了他去茶楼,叫一客三丁包子,一碟烫干丝,配一壶绍兴酒。他偶尔也抿上一小口,也渐渐地领略其中妙趣。今日主人殷勤劝杯,不觉开怀。热菜一道道上来,第一道是红焖鱼唇,汤汁如琥珀一样金黄透明,掺了少许冬菇丝及银芽,入口如膏似醪。第二道是虾籽大海参,海参泡发得极好,肥大茁壮,用鸡汤烹了,再加了虾籽同烩,盛在盘子里还是巍巍颤颤的。汤姆说:“海参一般人家发不好。艾茉莉喜欢吃,为之,毛姨专门去跟了饭店大师傅学的。你倒尝尝。”第三道是蜜汁火方,金华火腿与冬笋片排列在盘中蒸熟,嫣红雪白。又上了几色时令蔬菜,最后毛姨捧了个硕大的腌笃鲜砂锅上桌。汤姆说,汤里的咸肉是毛姨自己腌的,鲜笋是朋友从天目山带来的,都是家常小菜,希望你吃得惯。

饭毕,汤姆又请大家去书房里喝白兰地。书房里镶了深色的护墙板,书架林立,壁炉前一圈牛皮大沙发,派头十足,像煞是大学问家的书斋。刚才席间,艾茉莉随口说过汤姆是光华大学毕业的,坊间都晓得光华是三流大学,专门给那些公子小姐混文凭的。果然在书架上,除了一排崭新的百科全书,几本不同版本的牛津字典,一些过期的LIFE杂志,还有一些通俗小说,及市面上流行的《良友》画报,《紫罗兰》杂志。他肚皮里暗笑:果真是光华出来的,有空看这些闲书。那边艾茉莉和汤姆跷了脚地坐在大沙发上,说些闲话,不知怎的话头转向当前政局,艾茉莉照例激动起来,和汤姆争得不可开交,两人都要他这个政经系的高才生出来说句公道话。

他正在端详书架上的一帧小照,照片里汤姆与一个面目温婉的少妇,一左一右地站在一个老妇人身旁,背景是太湖山石,一片粉色的杏花,像是在私家花园里照的。听到艾茉莉唤他,转身一笑,说:“你真要我讲的话,我说你两个都搞错了,中国的政治和学校里教的政治一点不搭界,教科书里,民主政权设置三权分立,互相制约,像一只鼎的三只脚一样,平平稳稳。而中国的政治家喜欢煮一锅烂糊三鲜汤,汤里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清不爽。这和中国人含混暧昧的性格也有关。外国人的那套民主,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好好的,弄到这儿却行不通,所以这政治不是那政治,绝对不可混为一谈。”

艾茉莉一副天真相,说:“所以我们才要革命呀。”

他哼了一声:“革命!北洋革清廷的命,民国又革北洋的命,结果都差不多,一点不见好。”

汤姆说:“革命这两个字听起来吓兮兮的,还是改良来得比较好一点。”

他摇摇头,说:“改良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弄到最后,就像穿西装戴顶瓜皮小帽一样,四不像。”

大家笑,艾茉莉说:“不可以这么悲观的,总归寻得出办法的。”

汤姆讥嘲道:“也不是没试过,结果都是换汤不换药。”

艾茉莉不高兴了:“我就不相信,乱拳也可打死老师傅的。”

汤姆诧异道:“侬啥意思?要打死啥人?”

“政府呀。”

汤姆和他两个都笑。

艾茉莉嗔怒道:“笑啥笑!”

汤姆笑说:“是我不好,怎么跟女人家谈起政治来?真是吃饱饭没事做。还忘记了侬是一谈政治就要发人来疯的。”

艾茉莉举起拳头作打人状:“要死了,哪能有像侬这种人的!啥个男人女人的。现在国家有难,人人有责。”

汤姆严肃起来:“政治这个东西,要像果子一样慢慢地等它熟。心急吃不了热粥,胜利才没几年,烂摊子也要一点点收拾,政府也不是三头六臂。”

“现在的政府寄望不得。是独裁政府,贪渎政府。”

汤姆摇头道:“真的独裁倒好了,令出必行。现在政府里山头林立,互相掣肘,一件事要做成,真叫诸多烦难。”

艾茉莉冷笑道:“发国难财倒跑得快的,要员们一个个都肠肥脑满。侬到苏州河沿岸看看有多少路倒,有多少衣食不周的乞儿,政府管了吗?”

汤姆的脸色凝重:“胜利伊始,北面就开始打仗,政府也是有心无力。”

艾茉莉的手指头戳到汤姆额头上,恨声道:“横一个政府,竖一个政府,没见过像侬这般帮政府说话的。究竟政府给了侬什么好处?”

汤姆耸耸肩:“恰恰相反,我是信奉克鲁泡特金主义的,讨厌一切的政府。只是中国人一盘散沙,没政府管着,怕是局面更坏。”

艾茉莉说:“糟糕的政府还是不要的好。穿一双不适意的鞋子,我倒是情愿赤脚走路的。”

汤姆嘲笑道:“侬啥辰光赤过脚?屋里皮鞋总有上百双了吧。”

艾茉莉真的发脾气了:“汤姆!我跟侬讲正经的。这个政府是太糟糕,连美国国会代表团来,看到国民党上上下下贪污奢靡的情况,也说没什么希望。”

眼看兄妹俩争得不可开交,他打圆场道:“你俩不要吵了。讲正经的,照芝加哥学派舒尔茨的观点来看,中国是农业经济,也就是穷人经济,政府的要务就是照顾好农村民众。现在农村萧条,城市畸形繁华,说明统筹政策是失败的。”

汤姆看看他,再看看艾茉莉,呵呵地笑,举手道:“高才生这么说,还有芝加哥学派撑腰,我只好投降。”

艾茉莉作拍手状:“二对一,输了呢,要罚侬请客。”

汤姆诧异道:“喔,夜饭刚吃过,侬又饿了?”

艾茉莉说:“可以Raincheck(欠着)的呀。”转头对他状似撒娇地,“记牢了,汤姆欠我们一顿,到辰光要狠狠敲他一顿竹杠。”

这副亲密无间的腔调,外人很自然地会认为他们是一对爱侣,至少是互相有意思的。

汤姆怕也是这样想的。

他没去接艾茉莉的话头。随手拿了书架上的镜框问:“这是令堂吧?高寿几何了?”

汤姆点头道:“是家母,五十三了,上个月刚做过寿。”

他又凑近些去看:“老太太神采奕奕,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汤姆微微点头:“我们家,在洞庭东山也算是望族,二百多年了。”

他又指了照片上的旗袍少妇:“这可是令妹?眉眼间有点相似的。”

汤姆道:“那是内人……”

艾茉莉插一杠子:“要命了,侬怎么这么眼拙的,他老婆可比他好看多了。”

两人都尴尬,汤姆自嘲:“是,是,我太太比较上照,本人则不大登样。”

是夜尽欢而散。汤姆叫汽车夫老朱,开车送艾茉莉和他回家。他是生平第一次坐小轿车,又喝了不少酒,人像腾云驾雾般地。艾茉莉的酒也多了,一路上肉乎乎地挨了他,说个不停。他则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艾茉莉下车时关照他:“那么就说好了,大后天的游行一块去参加。”他含糊应了,心想到时借故不露面就是了。

老朱是扬州宝应人,算是他小同乡。吃相不大好看,一路上口沫横飞。说汤家是如何地有钱,东山有大片的租田,祖宅有多大,南洋又有产业。汤家少爷是独子,本来是不用做事的,老头子却要他履历履历,所以每天到洋行里去应个卯,吃过中饭就回来了,打打网球,看看电影。少爷欢喜朋友,欢喜闹猛,天天晚上不是吃饭就是舞会,完了还要叫我把客人送家去。不过,少爷对下人倒真是大方,每次出夜车,总有两只洋的打赏。很显然,老朱是要讨赏,可他袋里空空,索性不接口。老朱放下他时,脸色讪讪的。他装着没看见,径自进了弄堂。前面有个人影提了两只热水瓶,背面看去腰细一握,屁股滚圆。他认出是阿香,正好阿香也回过头来,叫他:“哎呦,弟弟,侬是坐那部小汽车回来的?”他虚应道:“是同学家的,顺路把我带过来。”阿香啧啧道:“到底是洋学生,我等乡下人怕是一辈子都没福气坐小汽车的。”

灯光下,阿香看起来比白日登样些,那只斜眼也不甚明显。刚洗过了澡,清清爽爽,头发齐齐地抿在耳后,身上有丝廉价的花露水味道,跟白天蓬头散发做家务的阿香貌似两人。他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一眼把阿香看得低下头去。两人再无言语,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黑暗中躺在床上,醉意绵长,如春日里泛舟河上,温暖而微醺。今日拜汤小姐之赐,他领略了贫富极大的反差。酒足饭饱之余,却有一丝苦涩在心:他五官俊朗,长身玉立,智力也属优秀,却连三餐都无着落。汤姆五短身材,面孔像只汤婆子,只晓得吃喝玩乐,说是酒囊饭袋也不为过,但人家天生拥有一切,华屋,轿车,锦衣玉食,这些是他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还有一个温婉的妻子,不晓得这样一个姣好的女子,夜里拥着一大团肥肉入睡是怎么一个滋味?人生何其悬殊,造物又何其不公。

思及女人,更是辗转了。他平日清高自矜,因此没什么异性交往。他并非不想男女之事。上海本是个红粉世界,销金之处,舞场梨园,触目尽是。二马路上有书寓堂子,四马路遍地是流莺。有铜钿人可以娶三妻四妾,文人骚士可以吃花酒玩戏子,连黄包车夫也可以打打野鸡,只要侬有几张钞票。而他穷学生一个,既无闲暇也无金钱。一想到生计,心就乱了,十余日后又要缴房租,如果银票还不寄来,怕是要走投无路了。再不会有一枚银洋塞在门底下了。

蒙眬之际,忽闻又有楼梯响动,他一激灵,轻手轻脚爬起,等候在门后,心急如焚地等待那枚银洋塞进来。脚步声断断续续,十来级楼梯,如珠穆朗玛峰那么遥不可及。他不耐地拉开门扉,门口的阿香正直起腰来,两人都吃了一惊。阿香更是脚一软,就跌进门来。房间狭小,肢体不免碰触,黑暗中他拂着了阿香软绵绵的胸脯,一股廉价花露水香味钻进鼻孔,夹杂了常年经久灶间里的油镬气,还有女人胳肢窝里暖烘烘的气味,五味杂陈。怔忡之间,他手挽上了一段腰肢,一个柔若无骨的身子就在怀里了。像电影院里放映的黑白无声片,淅淅沥沥时断时续。时空恍惚,他既是主角又是观众。阿香像田螺姑娘一样,褪去了粗使丫头的褴褛衣装,显露出一段婀娜雪白的身子来,女性的酮体诱惑着年轻的处男。他抖得像片树叶,尘根已撅起,心下却还晓得这事情唐突,作不得,虽极力想抑制而不能,挣扎之际,阿香柔软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耳垂,麻酥酥地像触电一样地贯通全身,于是全面失守,一泄如注。

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转,浑身发软,一丝也不想动弹。小腹上凝成冰凉一片,才去换了内裤。复又躺下,心中懊悔之极:怎么会和佣人阿香在梦中交媾?不但荒谬,也太失身份了。

夜色青紫,从散碎的竹帘中漏了进来。晒台上,成群的麻雀叽喳鸣叫,上海就要醒转来了。斗室中他浅睡薄眠,思绪暗涌。艾茉莉和汤姆的争论犹在耳际,再想到那个在镜框中面目模糊的少妇,虽然只是一瞥,却在他脑中留下一抹绿野清吟:文雅,低敛,娴静,美好的女性气息喷薄而溢。

2

在他几乎绝望之际,父亲终于寄来银票。附信说:祖屋总算是贱卖掉了,现在一家人赁屋居住。什么都要添置,看来卖屋的余款也很快会耗尽。这张银票怕是最后一次了,今后实难以为继。父亲隐约提到,他要做好有可能辍学的打算。“我儿如能找个事做,不但能维持自身,对家里也有莫大助益。现在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我又日渐衰弱。情形实是危如累卵。”

一旦休学就前功尽弃。何况当下市面不景,找事也在未定之数。他不由心烦意乱,好在有了银票,先去兑换了。肚皮是个无底洞,就算昨天吃过了蟠桃宴,今天还得往里填东西。

天井里,阿香正弯了身子汏洗被单,一段腰肢露在衣服外面,看到他就往旁边让了让。他想起昨晚梦中的情景,不禁又偷瞄了一眼,竹布衫下裸露出来的腰肢起伏有致,的确有些招人,怪不得。阿香见他踌躇不前,以为挡了他路,于是直起身来,胸前布衫已经汗湿,沾在身上,显露出两团肉来,凸起的奶头在薄衫下入目分明。

“出门去啊?弟弟。”女佣人一面揩汗,一面朝他露齿一笑。

他胡乱应了一句,夺门而出。在小饭铺里坐下吃面时,眼前还晃动着两团肉。以前怎么没注意到,阿香还有另一种韵味,就像农家的饭菜,粗糙但原味,廉价却抵饥。男人的性念头一旦兴起,都是天马行空,与出身修养无关。性本来就是一件盲目兼兽性的活动,在饥不择食之际,任何的异性都是可能的对象。

他只是想想而已。

下午他在图书馆看书,间中朝窗外一瞥,正好看见艾茉莉的身影,大概是来找他参加游行的。心中实在抗拒:真是要命,吃饱饭荒废课业去做这些无用功。索性躲进厕所里,半个时辰后,心想风头大概过去了,于是回到原来座位。刚坐下,就被一双肉手蒙住眼睛,扳下手来,赫然看见艾茉莉那张银盆大脸,居高临下对了他笑:“喂,我跟侬讲呀,汤姆送来两张票子,五点钟大光明戏院,原版《卡萨布兰卡》。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演的,侬想去吗?”

这部好莱坞电影上映之后轰动一时,有人竟连看七遍,票房长盛不衰。一时间电影插曲“As time goes by”响遍大街小巷,坊间谈论的都是电影的桥段,演技和两位主角。可他忙于学业,也出不起票价,至今没看过。

他松了一口气:“侬不是来捉我去游行的?”

艾茉莉说:“啥事体也没有英格丽·褒曼重要。问侬呀,去还是不去?要去的话现在就要走了。”

乘了黄包车赶到大光明,还是晚了,已经在放映预告片。艾茉莉挨着他坐下,倾过身来,把手插在他的臂弯里。他闻到一股腻香,又挨了半个软软的胸脯。电影是原版的,他要专心聆听才能跟得上情节。艾茉莉的臂膀很是碍事,挪开几次又勾上来。一直到了剧情肉紧时,电影院里一片唏嘘之声,艾茉莉哭得七荤八素,忙着揩眼泪擤鼻子,总算没再把手插过来了。

电影结束,对面跑马厅也正好散场,静安寺路上一片汹涌的人头,叫不到黄包车。两人只好马路荡回去。艾茉莉意犹未尽,一面擤着鼻子,一面瓮声瓮气地说:“缘分这东西真叫人没办法。世界上这么多人,非洲这么多城镇,城镇里又这么多酒馆,为啥就偏偏被他俩老情人碰上了?”

他说:“这就是电影的噱头呀,不碰上还有故事吗?”

艾茉莉推了他一把,嗔道:“哎,你这个人很会扫兴的。就是碰上了,也可以什么都不发生的呀。生死关头,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付出全部所有,这就令人太感动了。”

他笑笑:“汤小姐,侬太入戏了。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体只存在于电影和小说里,现实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我看过一本关于生物学的书,所有生物最高的律令就是保存自己,然后是繁殖后代。不管是一只蚂蚁,还是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之前天老爷已经设好了规矩,犟也犟不过去的。还是中国老祖宗讲得直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艾茉莉嘟了嘴巴,争辩道:“但爱情是不同的。如果我真正地爱一个人,我会付出自己一切的。”

他说:“打个比方,一个人落水了,如果用根竹竿去捞,或者扔个救生圈过去,那么大部分人都会这样做。但是要跳下水去,把自己也置于危险中,就要三思了,弄得不好,人没救上来,自己也赔了进去。”

“那么,如果你亲生父母溺水,你会不会去救?”

“这就要视情况而定了,如果救得上来,我一定会去救。如果在救的过程中,发现不但救不上来,可能我自己也会送命。那么,我一定会先游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

“侬这个人好冷酷。”

“汤小姐,你得理智些。从父母的角度来想,他们也不希望儿子送命。如果他们已经救不回来的话。”

艾茉莉低头沉吟:“话不是这么说的……”

他不说话,两人往静安寺方向走去。艾茉莉突然立定,拖牢他的袖子,满面悲愤地说:“讨厌!蛮好的一个夜晚,就被你几句话糟蹋掉了。我问你,你讲的是真心话,还是随便说说的?”

他料不到艾茉莉认了真:“哎,只是看电影的一点感想,现在又没人真的溺水。汤小姐,你何必不开心呢?”

“就是不开心,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的。”

他啼笑皆非,只好不响。

艾茉莉仰起脸:“我问侬呀,如果现在我掉进黄浦江里,你救还是不救?”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这样的问题,叫人家怎么回答?

他再笨,也知道倒毛撸不得。何况,她又没真正地掉进黄浦江里去。

他作沉思状:“你吗?那又当别论了。”

艾茉莉执著地追问:“讲呀,救呢还是不救?”

他笑答:“好了呀!如果你掉进水里,我一定跳下去。”

艾茉莉破涕为笑:“讨厌死了,早点讲出来会要你命的啊。”

回到住处,房子里暗洞洞的。他记起夏太太说过,全家要去宁波吃喜酒,要过个把礼拜才回来。在上楼之际,他瞥见楼梯下阿香的小房间透出一丝灯光。平常阿香要早起,总是很早就熄灯就寝的。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那个诡异之夜,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去推那扇虚掩的门?他一向自视甚高,怎么会下流地钻进一个女佣人的房间里去?这一切实在荒谬得厉害,他跟自己也解释不通,可当时真像见了鬼一样,事情就那么不可思议地做了出来。

阿香的房间是楼梯底下一个小旮旯,一张窄床,一盏小支光的灯泡,旧报纸做的灯罩,光线黯淡。阿香穿了睡衣裤,正坐在床沿缝补衣物。见他推门进来,吃了一惊,抬头问道:“弟弟,有啥事体吗?”他掩饰地道:“想问问你还有没有热水?”阿香闻言,站起身来要去灶间里拿热水瓶,却被他拦住:“倒是不急,先坐一歇,说说话。”

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说些夏太太一家去吃喜酒之事,说完了再也找不出话头来。房间狭小且不通风,一男一女并排坐着,很快有一种暧昧的气息弥漫其间。阿香为了打破沉闷,没话找话道:“弟弟,那个汤小姐,蛮好的。”

他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句:“只是普通同学,没啥关系的。”

阿香固执地说:“我看她倒对你蛮有意思的。”

他淡淡一笑,没答言,却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揽了阿香的腰。

阿香一抖,急忙坐开些去。像是要从尴尬情形里解脱出来,急急道:“真的蛮好的。人富态,脾气也随和。看上去屋里也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又伸过去的一只手打断,阿香压低声音惊叫道:“弟弟,你做啥?”

他心里突突乱跳,强装镇静道:“没做啥。就想跟侬坐一会。”

“那就好好坐一歇。”阿香很诧异地看了他,问道,“弟弟你是否有啥心事?”

他是有心事,只是他自己也理不清这心事究竟是什么,只是一股无名的焦躁在身体里盘旋,冲撞,想找出口而不得。

看他闷声不响,阿香只好端坐不动,任他揽着腰肢,房间里气氛压抑,诡异,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扑扑地跳。当他放胆把手从腰上往上移,探寻那两团肉时,阿香又一次避让,把他的手拉开,直起身来很坚决地对他说:“不可以的。弟弟,不要这样……侬,还是回楼上去吧。”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油然而起,他默默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楼进到亭子间,一屁股跌进藤椅,把面孔埋进手掌心里。

他重重地敲着自己的额头,要死了,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竟然对阿香动手动脚。阿香如果向房东告状的话,夏先生夏太太会怎么看他?

这是怎么啦?他中了魔吗?无论是他的家教,身份,都不容许他做出这样污糟的事体。他仪表堂堂,一向对自己的外貌内涵都有莫大的信心,就是在圣约翰也不乏女性青睐,今朝竟然遭到一个下女的拒绝。真是自寻没趣。

昏了头了!

但他为什么会昏头?一个下女,终日在一小方天地里忙来忙去,穿的是粗布简服,没有半点女人的娇媚。这样一个女人,走在街上没人会多看一眼。

为什么?

他下意识里知道:阿香在他眼里并非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只是两团肉和一段腰肢。一个看来唾手可得的肉体,一个成熟了的,接近凋谢边缘的肉体,像树上结的果子,就是他不去摘采也会陨落。一个地位低贱的女佣人,一个屈从惯了的灵魂,任何人都可以予取予求,而不用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且,阿香应该明白他们之间巨大的差距,有了事情也会知难而退,不会纠缠不休的。

只是,他不懂这种事怎么着手,操之过急,反把事情搞砸了。

正在他懊恼不已之际,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阿香的声音隔了门扉传进来:“弟弟啊,我把热水瓶给你拿上来了。放在门口,当心不要踢到。”他跳起身来,一把拉开门,阿香倒是吃了一惊,手里热水瓶差点失手掉下。他不由分说地把阿香拉进房内,女人的抗拒不像在楼下那么激烈,只是喃喃说道:“当心热水瓶,别烫着了。”他搂了阿香的腰肢,感到薄薄衣衫下肉体的颤动,像条在砧板上扭来扭去的鱼。他伸手进入阿香的衣衫里,终于握住了那两团肉。女人低低地叫着:“不可以呀!不可以呀!弟弟……”却没有大的逃避动作。他搓揉着那两团肉,阿香的乳房松软而柔滑,乳头很小,像黄豆粒般的。阿香身子软得站立不住,直往地上滑去。女人的喘息,轻呼,以及微微的挣扎,更是刺激了他,于是手伸到阿香的腰间去解裤带,却遭到强力的抵抗。两人滚倒在床上,翻腾不已,身底下的棕绷床发出叽呀之声,像是要散架。阿香头发散乱,屈起身子,夹紧了双腿,一次一次地把他手扳开,做惯粗工的手还是有几分力气的。他变得像头野兽,一手箍牢阿香的手腕,一手去扒女佣人的裤子。阿香的裤带不甚结实,被他一把扯断,终于无险可守,裤子被撕撸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下,女人裸了下身,羞愧莫名,双手捂了脸,已经放弃反抗了。他心跳如簧,生平第一次看清了女人那片丰茂草木之地,流水潺潺。当真正要入港时,却百般地不得要领。正手忙脚乱之际,突闻晒台上头呱地一声怪叫。他本就紧张,再听到异响,不禁心惊胆颤,还未进入女人身体,就淋淋漓漓地泄了出来。随着一口浊气呼出,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

良久,黑暗中阿香撑起身来,推推他:“弟弟,你没事吧?”他还在懊恼,只是“唔”了一声,又问道:“刚才是什么声音?”阿香说:“噢,大概是只乌鸦。我在晒台上撒了米喂鸡,断命的兜兜转转来了好几次,赶走了又来。不碍的。”他听了稍微心定。阿香默默躺了一歇,坐起身,说:“弟弟,我要下去了。”

他其实晓得,阿香是想要他作些挽留的表示的。但他一声不出。阿香摸索着穿上睡裤,再凑到他脸前,窥探他的神色。他厌烦地把头侧了过去,女人失落地直起身,下楼去了。

听着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下楼去,他翻了个身又躺倒,对自己第一次和女人交媾失望之极。难道这就是人所津津乐道的男女交欢,传宗接代之脉门?怎么他连这个也做不来?

学堂里有些洋人学生,青年教师,生性好动,穿了短裤汗衫在操场上打网球,一个个胸膛厚实,筋肉强健。街上见到的外国小孩子,也是唇红齿白,血脉很足的样子。而中国学子多数身形羸弱,脸色苍白,二十多岁就驼起了背。如此形体,如何在床上驾驭女人?如何生育优良后代?他本来对自己还有几分侥幸,不料一到临场,也是立马现出原形。

思绪连篇,先是怀疑自己的性能力,再想到家族里的男人,都是瘦弱不堪的。父亲真算起来才四十三,却完全是一副耄耋老相了,牙齿脱落大半,弯腰曲背,很难想象这个羸弱男人能生下一溜六个孩子。他这一代的男丁,就他还算登样,发育正常。一个弟弟高度近视,另一个十七岁了,个子还不足五尺。父亲常常摇了头叹气:馒头发僵了,长不高的。

家里老屋的厅堂上,终年悬挂着祖宗的画像,落了薄薄的灰尘。从曾祖父的画像看来,脸容消瘦清癯,是有一丝大烟气的读书人。溜肩,高额,厚重的下眼睑,两撇鼠须。穿了不知哪一品的官袍正襟危坐。曾祖母是一副倒挂眉毛,细眼小嘴的容貌。头上身上缀满了金珠玉环,宽边大裙下一双尖尖小脚。依画像来看,这两位老气横秋的病态男女不像是会有健康后代的。但曾祖父母连生了十三个子女,下一代也是生养众多,这一房那一房地繁杂得连父亲都数不清。祖父那一代就中落了,田地房舍逐一卖出,供养了几房妻妾及数量庞大的子孙,十有八九都是平庸之徒,读书平平,做官不过甲保,经商也仅小本经营。父亲说:偌大的族里就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堂伯父,一个就是你。

如今都说不得了,堂伯父灭顶,他也受池鱼之殃。不过人生也真没什么意思,出生,长大,做事,娶妻生子,然后就是死掉,再过两三代,连子孙后代都把你忘个精光。如佛经讲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终于睡着,不久即被粪车倒马桶声响吵醒,想起今日罢课,于是再次沉沉睡去。一睡就睡过了九点,乱梦连连,遽然被拍门声惊醒,阿香在门外叫道:“弟弟,快起来,汤小姐来寻你了。”

3

游行队伍从兆丰公园出发。男男女女一路走一路笑笑讲讲,踏春游玩一样。旗袍与西装相互辉映,红男绿女飞短流长。路过静安寺时,队伍就乱了,众人去路边店家购买汽水零食。艾茉莉塞了个油唧唧的纸袋给他,里面是六只茶盅大小的鲜肉月饼。他正肚饥,接二连三地吃下。艾茉莉又递过来一瓶可口可乐,几口下肚,一股气体直冲囟门,再打嗝出来,顿觉浑身通透。可口可乐算是稀罕物事,花旗国的舶来货。他未曾喝过,今日拜游行之赐,总算一尝琼浆玉液。

行经哈同花园,绿树青瓦,铁围栏延绵整个街区。门口守着红头阿三。园里房舍峨伟,庭院中碧草茵茵,杏花正艳。队伍里有人在围栏上贴标语,红头阿三就过来干涉,说是私人地方,不可以贴标语的。上海人平日最看不得红头阿三,中国虽然羸弱,还总算是一个主权国家,你红头阿三根本就是亡国奴,有啥资格跑来指手画脚?学生们先是喊口号,帝国主义滚出去!红头阿三滚出去!然后就扔石头了。男生要在漂亮的女同学面前露一手,一个个像煞是体育家功架,摆出投掷标枪的标准动作,助跑,后仰,甩腰,然后出手。一阵石雨过后,传来玻璃窗被击碎之声,清脆悦耳。女生们拍手欢呼,更是助长了男生们的兴致。

他不明白,自己竟也会卷入这种盲动之中,全然不像平日所为!原来只是敷衍艾茉莉,出来走一圈,兜上个把钟头就可以回去。为何头脑发热,跟了众人掷得起劲。想来还是心情郁闷,肚里一股气憋着没地方出。一旦有作了堆打乱拳的机会出现,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纷闹了一阵,队伍又向跑马厅迤逦而去。过了亚尔培路不久,前面起了骚动。原来是警察来了,黑制服,白袖章。在戈登路口设立拒马。学生会过去交涉:游行是得到批准的!警察说游行队伍扰民,毁坏私人物业,着令取缔。代表回来一说,群情激愤,口号声此起彼落。前面有人要强行通过,跟警察冲突起来。警察可不是红头阿三,霎时间警笛大作,上百个警察冲进队伍,挥舞警棍,瞬间打翻了几个学生。这些警察多来自山东河南,吃大葱煎饼的,个个膀阔力大。一旦开打,出手凶狠。学生或是头破血流,或是躺地不起。他看苗头不对,就想趁早脱身。无奈前后左右都有警察,铁桶一般,逃无可逃。

学生与警察,天生是对头。学生看不起当警察的,十有八九是坏痞子,落脚货。一旦披上狗皮,就盛气凌人地对未来的国家栋梁动起粗来。警察们确实是些下层子弟,吃上这碗辛苦饭,站岗出操执勤查夜,几个饷钱不够一家老小开销。平时就看不惯这些新潮学生的做派,一股气憋在肚皮里,一旦动手,有如公牛撞进瓷器店,好像打的不是人头,而是夜壶罐子。原来你好人家子弟也会叫痛,也会呼天抢地?新闻记者也来了,镁光灯咔嚓咔嚓作响。也有学生三五作堆地跟警察拉扯,终不敌,被警察打倒在地。几十个女生一起大哭,警察却无动于衷,依然警棍飞舞,血花飞溅。

突然,他看见艾茉莉在几步远处,扯了一个警察的胳膊。这警察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稚气未脱,但出手凶狠,记记着肉。躺倒在地的学生已经血流披面了,小警察依然高举警棍,作势要打。无奈臂膊被艾茉莉拖牢,不由大怒,反手一把揪了女人头发。冲动之下,他疾步趋前,架住警察的手腕。警察本来打一个女人还有三分犹豫,现在有个男的来顶缸,即毫不犹豫地挥棍向他击去。

顶门骨跟硬木警棍相撞的感觉,他永生难忘。如汹涌奔腾的潮水一下子撞上岩石,头壳里的血液如浪花般地飞散。接着来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日月星辰错位,天地乾坤倾斜。震荡过后是不可言说的疼痛,头壳像被劈开似的。眼前金星慢慢散去,视线却模糊了。晕眩和糊住眼睛的血流使得眼前的场景不真实似的。人物移动缓慢,动作夸张,有如电影里的慢镜头。耳朵嗡嗡作响,他隐约晓得艾茉莉扶住了他,万分焦急地说着什么。可是一句也听不清。人渐渐有了漂浮感,突然一张脸出现在眼前,举起一个圆形的器具。他来不及伸手阻挡,只觉一道强烈的白光在眼前暴闪,如雷电如焰火,世界一下变得空白,瞬间又陷入黑暗,万劫不复。

他睁眼一片白光,不知身在何地。一抬身就头疼欲裂,复又倒下。随即闻到一股来苏尔药水气味,才晓得大概是在医院里了。

一个声音低语:“醒了?”另一个声音犹豫不定:“不晓得呀,刚才见他抬起身子的。”吃力地睁开眼,只见床边两个人影,一个是白衣白帽的护士,另一个是艾茉莉。一张满月脸凑近来,泪水淋漓,劈头就说:“我真的相信了。侬是会跳下水来救我的。”他听得糊里糊涂,脑中一片纷扰混乱。旁边的护士说:“汤小姐侬不要跟他多说话。脑震荡要好好休息。”

他怎么了?脑震荡了?

大概是的,所以脑袋不听使唤了。一闭上眼睛,各种幻觉像脱缰野马一样随心所至。一会是扬州中学时期,天大热,在瘦西湖里游泳,一脚踩空,人就漂浮起来。水咕咚咕咚灌进喉咙,神志昏然起来。再醒来就躺在一块门板上,母亲在哭泣,父亲捶胸顿足。他诧异地坐起,开口问道:你们在做甚?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又在客堂间里跟夏先生捉对厮杀,天好热,白子黑子风云变幻。隔壁房里留声机唱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再来”,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听得人心烦气躁。夏太太端了两碗芝麻糊进来,他心不在焉地吃着,芝麻糊里面有一团团的物事,像是糯米团子,他嚼在嘴里不对劲,赶紧吐出来一看,竟然是阿香的那只斜眼,还在眨个不停。

人一吓,就醒透了。艾茉莉坐在床边削水果,听到动静就说:“不要动呀,医生说你要静养。”他虚弱地问道:“我怎么啦?”艾茉莉说:“你受伤了,还有脑震荡的征象。”他还是想不起前因后果。艾茉莉眼睛亮晶晶地瞅了他,柔情满溢地说:“你真是男子汉,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是吗?他苦笑,勇敢这两字听起来好生疏。他从不认为自己勇敢,他怕很多东西,小时候怕老鼠,怕蛇,怕蟑螂,怕鬼,怕暴力,平日在路上遇见地痞模样的人就避得远远的。他内心深处是明哲保身的,跟警察直面对抗是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只是一个误判,一瞬间不合时宜的冲动。那根警棍跟头骨碰撞的一瞬间现在想起还心颤,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会做出不同的反应。

可是艾茉莉说他勇敢,那就算勇敢吧。他不想去辩白,也没这个力气。人世间总是有误会的,可以说这世界就是由误会编织而成的。人都是一厢情愿的,并且把自己的一厢情愿投射到别人身上。

艾茉莉把削好的苹果一片片地喂到他嘴里,又去冲麦乳精,热麦片粥,说等会汤姆也会来看他。他想了好久才记起汤姆是她的堂哥,翻版的夏先生,有铜钿的少爷。他茫然地问道:“他也会来吗?”

艾茉莉万分娇羞:“当然啰,凭我们的关系,他怎么可以不来?”

我们的关系?逢场作个戏,就这样被坐实了?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头又痛了起来,艾茉莉去问护士讨了一片止痛片,喂他吃下,复又沉沉睡去。

吃晚饭时,他半靠于床头,护士正喂他吃牛肉汤。门一开,汤姆走了进来。怀里抱了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束,身后跟着艾茉莉和一个青年女子。见来了人,护士分了神,汤水就在他下巴上淋漓流下来,再七手八脚地帮他揩抹。汤姆的满月脸一笑,真像只冲满开水的汤婆子,热情得不得了,一口一个“英雄”。艾茉莉则是满脸自得。病房里只听到他两人叽叽呱呱说话声,只有那年轻女子,浅笑倩兮,不声不响地从柜子里找出一个花瓶,插进花束,灌上清水,再搁到他的床头柜上。

汤姆递给他一份刚出版的《申报》,说:“留个纪念。上面有你的照片。”

他接过来一看,可不是,四张照片都是学生与警察冲突的场面,有一张很清晰地拍出他的正面,满面披血,欲倒未倒的样子。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近照,不由多看了两眼。照片上的他看来有些陌生,眼神很是惊恐,一只手举起,想挡住高举的警棍,背景一片狼藉。新闻内容是,警察暴力驱逐,学生流血抗争。报道基本是同情学生的,也捎带提了几句游行的确扰民,警察则反应过度。

艾茉莉愤然:“哪仅仅是反应过度,警察把我们学生当做贼骨头,一记记都是往死里打。”

汤姆说:“《申报》各打五十大板。其实是上海人的心态使然,只想过太平日脚。”

艾茉莉说:“房子都要倒了,还有太平日脚好过了吗?”

汤姆说:“艾茉莉啊,你总是过分夸张,哪里的房子要倒了?要倒也倒不到你头上。我倒要说现在百废待举,太平日脚也总有一个过程。”

艾茉莉恨道:“你这些屁话我听都不想听。”

旁边的年轻女子笑着插嘴:“哎,哎,你俩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也不看看地点场合,就在病人的床边又吵了起来?”

都不做声了,汤姆说:“喔,忘了介绍,这是我内人,梅珏馨。两个玉的珏,我们都叫她珏儿。”

珏儿,珏儿。他默念几遍,双玉珏,像一对玉佩在风中叮当作响。这就是汤姆书房中的静园幽兰,照片上一瞥已惊为天人,此刻真人却在咫尺。汤姆兄妹在床边说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原想对珏儿说些得体的客气话,却笨嘴拙舌地开不了口。

珏儿中等身量,骨骼纤细,穿一袭秋香色的旗袍,人显得苗条。长头发烫成微微卷曲,掩在耳后。肤色淡淡稍显苍白。五官乍看也不见得特别好看,但细细鉴赏,嘴唇鼻子和下巴线条都非常精致。最为殊异的是,珏儿的下眼睑有条很明显的笑纹,就是在平静之际,也是微微含笑的样子,使人过目不忘。

自进房之后,珏儿只说过两三句话,一直含笑站在窗边。他必须要侧了头才能看清珏儿的样子。有这样一个安宁娴静的女人在房内,真是满室生辉。

艾茉莉说学堂里发了一条通告,凡有学生擅自旷课游行的,先是警告,三次即开除学籍。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游行一次就已经尽够了,哪里会有三次?加上他受了伤,艾茉莉总不会逼着他再次上街吧。

是夜,也许服了止痛药,他睡得很沉,平时做梦都是很压抑的,常在梦中与人赌气争执。昨夜却梦见大片的杏花,无边无际的,一早醒来,还觉余香。

数日后已无大碍,医生许他出院。此刻倒是想起住医院是要钱的,账单不会是小数,为此焦躁。艾茉莉来访,见他不安,追问下,他嗫嚅地说起,不晓得医院账单怎么付?哪料艾茉莉说:“这个啊,你不要管了。我来叫医院把账单寄给汤姆好了。”他说这不合适吧。艾茉莉轻描淡写地说:“他花出去的钱多是没名堂的,汤姆不会在乎这点小数目。”

他头上缠了绷带,由艾茉莉陪着,坐了黄包车回到住处,艾茉莉说:“虽然医生说没事了,但你还是少出去,少吹风。这样好了,我付点铜钿给房东的佣人,叫她服侍你几天吧。”他不及阻拦,艾茉莉就噔噔地下楼去,当了夏太太的面,在灶间里叮嘱阿香:“最好是老母鸡炖汤。要多买些猪肝,给他补补血。小菜场如有活甲鱼的话更好,放些火腿清蒸。”然后就听到银洋钿叮咚的声响。阿香推托:“不碍个,汤小姐,铜钿我可以先垫了。”艾茉莉就很不耐烦地说:“拿着呀,哪能可以占你做佣人的便宜啊。”

窗开着,楼下的对话一言一语都听得见。心中五味杂陈,他是不愿意处处由女人付账的。长久以往,女人就顺理成章地帮你拿主意,对你发号施令,这点权力是她应得的,是你欠负了她。男人再不堪,落到了这一步,心里总会莫名的窝塞。

午睡醒来,他斜靠在床头,翻阅着英国文豪毛姆的《人性枷锁》。楼下灶间里传来煎炒烹煮的气味。书在手里捧着,却没读进多少。毛姆这本自传性质的名著有一点励志的意思,一个穷孩子怎么努力不懈,终于在中产阶层站稳脚跟。可是小说毕竟是小说,真实的生活中,被摧垮的年轻人要比成功的不知多到哪里去。他记起生物课上讲过的概率问题:一棵树结了成千上万的树籽,掉落到地上后有多少能长成大树呢?很少,少得令人不敢相信,掉落的位置,天气,水源,野兽的掠食,被人砍伐,自然灾害,各种因素决定了上万颗树籽也许只有一二颗能成材。

这个世界非常阔大,但又极其狭小。

晚饭时分,阿香送上来一盆炒猪肝,一碟肉饼蒸蛋,汤是扁尖火腿冬瓜汤。阿香把饭菜放在桌上,看他还是捧了书,招呼他道:“弟弟,可以起来吃饭了。”

他起身坐在桌前吃饭,阿香给他整理床铺,一面絮絮叨叨:“今天是来不及烧甲鱼了,明朝去买来。只是已经入夏了,菜花甲鱼不大见到了,菜场里都是蚊子甲鱼,吃不得的。弟弟,你还要添饭吗?”

那夜之后,他俩还没有面对面讲过话。他见到阿香总觉尴尬,进出都刻意避开了的。阿香倒是想跟他说话,但看他虎了张脸,也只得作罢。今日是奉了汤小姐之命,登堂入室服侍他来的。积在肚皮里好几天的闲话,终于可以倾倒而出了。只是阿香跟他没多少相通的话题,只好说些小菜场的俗事。

他绷紧了脸,对阿香的殷勤只用“唔唔”之声来回答。但是在心里,突如其来的邪念又一次翻腾。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看到这个女佣人就会想入非非。上次事情发生后,他已经懊悔了,而且在心里一次次地帮自己分解:下等人,年纪又比自己大,而且人也不怎么好看。

可是没用。人的欲念是头捉摸不定的野兽,并非可以在理性的鞭子下长治久安,社会、教育的笼子也关不住它,一个疏忽就冒出头来。

不知不觉中又勾住了阿香的腰肢,阿香推他,又不敢用力,怕碰痛了他的伤口。只好说:“啊呀,不要这样啦,好好吃你的饭。”口气像是对调皮孩子一样。被他缠不过,最后压低喉咙说:“要做啥,也不是现在,楼上楼下都是人。”

这意思好像已经从了,只是要选好时机。就在他一犹豫,阿香从他的手臂里挣脱,碎碎的脚步一溜地下楼去了。

晚上夏先生邀他下棋,他的心思不在棋盘上,耳朵竖起听灶间里的动静。夏太太跟阿香在算账,半斤猪肝啥价钱,三两猪肉加两只咸蛋呢是多少,再加扁尖冬瓜。“阿香我跟你亲兄弟明算账,铜钿弄弄清爽总归好的。”阿香软软地说道:“太太,不碍个,弟弟的伙食费,汤小姐把好了银洋钿的。”心里一分神,一个劫没打好,边角上就被夏先生围死了一大块。平时输赢也就是二三子之间,今日一疏忽,就算不再犯错,落差也有十来子。见他推盘起身,夏先生诧异道:“不下啦?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呀。”他再略略地看了一眼,说:“没救了,我这脑袋还是不大灵光,大概被打笨掉了。”

夏先生关心地看了他:“头疼啊?要不要吃片阿司匹林?我房间里有。”

他谢绝:“我只是倦了,要早点回去困觉了。”

夏先生说:“吃啥补啥,叫阿香买点猪脑子来弄给你吃。”

他一笑无言,上楼梯之际,听到夏先生大声对灶间里说:“阿香,明朝到小菜场买两只猪脑子。”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棕绷唧唧作响。随着一盆盆洗脚水泼在天井里之后,楼梯上的脚步声逐渐疏落下来。不久整幢房子进入梦乡,一片静谧之中,他甚至可以听到楼上电灯拉熄的轻微声响,夏先生在困梦中低低的咳嗽声,还有,老鼠在楼板上跑动的细微簌簌声,夜鸟在晒台上偶尔一声鸣啾。

他竖直耳朵听楼梯上的动静,阿香说过要来。阿香说过吗?如果他没有领会错,至少有那个意思。他要静下心来,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急不可待,把事情搞砸。

和衣躺在床上,各种思绪涌动,不成形的。从阿香的身体想到珏儿,再想到那旗袍下的身子,这么玲珑的一个身子,做了人家的妻子,竟也会被男人抱在怀里,行不堪的事情,而她男人根本配不上她,只是有钱罢了。反观自己,由于贫困,也为了苦读,至今还未真正地碰过女人(阿香的那次不算)。在他的家乡,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都成家有小孩了。想到小孩,又反感起来,他从来没喜欢过小孩子,看见那些挂着鼻涕肮脏的脸庞就退避三舍。房东家四五个小孩算是乖的,给夏太太做规矩做得都有些木讷的,他也嫌他们烦。在生育问题上,他是赞同优生论的,觉得不加控制的生育只会造成社会的负担,看看街头上那些衣不蔽体的乞童,并不是活着就一定有生趣的。关于他自己,还吃不准要不要小孩。从家族的角度来看,两个弟弟的身体、智力都不及他,为了种族的延续,他大概要义不容辞地为家族延续子嗣。不过一想到抚养小孩的种种苦累,他心中又生出抗拒来。

在圣约翰,高年级的同学们,一般都在三年级时就有了女朋友,毕业后找到工作就结婚,然后很快地生小孩,陷入小布尔乔亚的圈子,跑跑股票交易所,打打桥牌,看场好莱坞电影就是生活的全部。他毕业了,也脱不了这套模式。会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差不多了就结婚。可是他愿意结婚吗?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子。

一般的女子他是看不上眼的,必得是有貌有才。这个才还包括家财,他从自家的境遇看透了钱财在人生中是何等的重要。他不愿意一结婚就被油盐柴米羁绊住。女家必须富裕,至少要是殷实人家。那么,艾茉莉不是现成的对象?家庭富有,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对他大有意思。

只是,他对那张大饼脸一丝情绪都提不起来。

夜已深了,阿香怎么还没来?

4

他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夏太太在后门口跟人讲账。想着不关他事,蒙了头又睡去。须臾被夏太太喊醒,说有人寻他。刚穿好衣裳,门就被推开,进来两个男人。一个戴礼帽,还有一个戴顶鸭舌帽。两人一坐一立,坐在藤椅上的人拿出一张派司,在他眼前一晃:巡捕房派来的,找他询问些游行的事体。

他头发纷乱,衣冠不整地坐在床边,脑子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心里别咚别咚地跳。面前两人,脸色横蛮,喉咙又粗又响,刚坐下时倒还客气,叫他学生仔,随后就有威吓和审讯的口气出来了。他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惊吓是免不了的。天热,门是开着的,期间夏太太送茶水进来,说是待客,还不如说来听壁角的。楼梯上也有小孩子探头探脑,眨着好奇的眼睛,却被夏太太大声喝斥,一个个乖乖地鱼贯下楼,上学堂去了。

基本上是由矮个男人问话的,这人年纪大些,满口的烟熏黄板牙,说话有江北口音,口气也缓和些。那个站在门边的人一脸横肉,布衫下好像隐约别了手枪。曾经听说过有特务打人黑枪的,慌乱之下,答话也就前言不搭后语。那个老巡捕不耐烦起来,口气很凶地说:“一个学生仔,好好的书不读,上街去干啥?我告诉你,少跟那些赤化分子搞在一道,自毁前途。”

他怎么会跟赤化分子相提并论了?他对政治是根本没半点兴趣的。

老巡捕反问他:“那你去游行干什么?不晓得是给治安添麻烦吗?”

他掩饰道:“我只是跟同学们在街上走走,不可以吗?”

老巡捕拆穿他说:“嗨,我问侬,哈同花园扔过石头没有?不要赖。有人看见的,你扔了不止一块。”

他不响了。

老巡捕说:“我们都有数的,啥人做了啥事体。”随后在衣袋里摸呀摸的,他紧张地盯牢了看,千万不要是摸出手枪来。结果老巡捕摸出一张报纸,打开,赫然是登有他照片的那份《申报》。

“你看你,满头的血,真是何苦呢!”

老巡捕含讥带讽地用手指弹弹,再把报纸往他手里塞:“看看呀。看看清爽。”

门边的家伙帮腔说:“不识相,捉进提篮桥去,吊起来,抽鞭子,灌冷水,苦头有得你吃了。”

他接过报纸闷声不响地看着,心里在估算,这两人今朝摸上门来,会对他怎样?真个拿手枪打他?好像不会。但也不能惹恼他们,一旦被捉到提篮桥去不是好玩的。

他放软了声调:“爷叔,我年轻不懂事,下次不了。”

此言一出,两个巡捕都不响了。老巡捕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蛮好的小后生,搞七廿三做啥?屋里给你读书不容易,学费蛮贵的吧?”

他点头。

那巡捕脸色平和了点,说:“这就是了。小阿弟,我们今朝来,也不想为难你,只是关照你,一不过二,下次再犯,我要不客气了。”

两人一走,夏太太马上寻了上来,面色发青,紧张地说:“这两个人是包打听是吗?我一看那个腔调就晓得了。弟弟,我话讲在前头,有啥事体不要弄到我屋里来,这一家门里老的老,小的小,吃不消啊。”

他安抚夏太太:“他们只是来随便聊聊,不会有啥事体的。”

夏太太眼睛瞪得鸡蛋般大:“弟弟啊,包打听上门来,不会有好事体的。隔壁几条弄堂,也是包打听上门,人捉去提篮桥,屋里厢翻得一塌糊涂。”

他还想解释,想到这种事情解释也解释不清爽。干脆背过身去,不去搭理房东太太。

晚上,夏先生在楼下叫他:“弟弟,侬下来一趟好吗?”语气还客气,但有一股平时少见的肃穆。他知道是夏太太跟老公搬弄了白天的事,心想男人总归好说话些,不那么神经兮兮。两人来客堂坐定,夏先生开门见山地说:“弟弟,我要请你帮个忙,亭子间,阿拉想收回自己用了。侬晓得,阿大阿二也大了,要有自己的房间。”

他没料到局面这么急转而下,本还想解释一下,想想也没必要了。于是冷笑一声,说:“如果那两个包打听不来,大概再住一年半载也不要紧的吧?”

夏先生尴尬一笑:“倒不是,本来就想跟你提出,一直忙。”

前天两人还在一起下棋的呢,他心想。也不去拆穿西洋镜了,只说:“太突然了。你叫我一时三刻到哪里去找房子?”

夏先生踌躇地说:“我想再住个三五天大概没问题的吧。不过你早点寻着房子,大家方便。”

他沉默一阵,站起身,说:“好吧,我尽力。”

夏先生也跟着起身,送他到客堂门口:“弟弟,我也是没办法。侬不要放在心上。”

他闷声不响地上了楼,却见桌上放了一个盘子,用纱罩罩着,打开,里面是白糊糊的一碗。端详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清蒸猪脑子,大概是阿香放在他房内的。用筷子挑起一点尝了尝,有点像蒸熟的豆腐脑,比豆腐黏稠,稍带些腥气,好在阿香放了料酒和生姜,味道还不坏。他一面想心事,一面把那碗清蒸猪脑吃完。

他能搬去哪儿呢?一筹莫展。上次父亲寄来的银票,无论他怎么节省,还是很快就见底了。而且短期内不会再有银票寄来了。那么他哪来钱去租房子?看来只有回乡一条路好走。或许去申诉一下,堂伯父的盐局可以解封,那是唯一的生路了。

提笔写了家书,告知父亲他暑假回乡。出门数年,乡间印象日益淡薄,穷乡僻壤不知还能适应否?他安慰自己,只是暂时过渡。他也给艾茉莉写了封短函,寥寥数语,告知他将要回乡去住一阵。

艾茉莉隔天就上门探望,说要约个日子给他饯行。又说到有好几个同学也休学了,不过不是度假,而是到“对面”去。他隐约知道这“对面”是指在京津淮北那儿跟政府打得不可开交的共产党。他是对政治视为畏途的,自从他懂事以来,政局一直是强权的更替,北洋政府,军阀,国民政府,然后日本人,汪氏南京政府,再是国民政府。暴力,腐败,傲慢,高压,没有一个政府给他留下好感。他深知中国是个庞大的黑暗洞窟,内藏千年的污垢,没有一个政府能清理干净的。他听说过共产党,却没有多少深入了解,只晓得是激进派。至于偶然传来的交战消息,他也未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些遥远的战争而已,中国有史以来从未断过。

艾茉莉跟他说,政府在战场上不顺利,东北已经丢了,华北也眼看保不住了。他诧异地问她这是哪听来的?他天天看报,一点迹象也没有。艾茉莉说新闻都被控制的,你如到大学的图书馆去看《纽约时报》,你会发觉这个国家可能要发生很大的改变了。

他还是没意识到艾茉莉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他太困于自己的处境,政治纷争是他无力涉及的。当艾茉莉询问他何时再回上海,他心劲一松,垂头丧气地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艾茉莉惊诧地问:“发生了啥事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顾不得矜持,把自己和家里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说了。潜意识中,他知道面前这个大饼脸的女子是在乎他的,是肯为他出谋策划的,而且她是有这个能力的。

艾茉莉气愤地说:“就为了两个包打听上门,你房东就要你搬场?我找他们说理去。”

他一把拉住:“已经心生嫌隙了,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艾茉莉不甘地坐下,朝门外撇嘴道:“这些胆小如鼠的小市民。”

隔了一歇,又说:“不要担心,船到桥头自会直。”

接下来两天,他铁青了一张脸走进走出,看到房东一家也不打招呼。夏太太像是有点愧意,涎了脸跟他搭话。碰了钉子之后,在灶间里跟阿香嘀咕:“就是要走了,也可以大家客客气气的呀。”他当作没听见,进出时把后门碰得很响。

课间,艾茉莉来找他,说:“汤姆说,欢迎你住到他那儿去。”他说这好像不合适吧。艾茉莉说:“没关系,他那儿有三四间房间空着的。”他问汤姆的太太珏儿呢?艾茉莉说珏儿大部分时间在东山,照顾她生肺病的婆婆。又说,“汤姆这个人欢喜热闹,侬肯住过去,他欢迎还来不及了。”

于是说好了明日就住过去。回到曹家渡住处,夏太太正好在灶间,他简短地宣布:“明朝就搬场。”突闻此言,夏太太与阿香都呆了一呆。夏太太马上换了一张笑脸:“不要这么急呀。那么,今晚到阿拉屋里来吃夜饭好吗?”他冷笑一声:“吃夜饭倒不必了,侬把多余的房钱结一结。”说完就噔噔地上楼去了。

整理行装,除了贴身的衣物,只有几本书,一点文具,两只藤条箱就装满了。又出去吃了夜饭,回来时楼梯角上照例搁了报纸,还有一只小信封,装了几枚零钱。他收好了信封,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幽幽灯下环顾这间亭子间,他来上海第一个落脚处。刚到的那两天,提了行装,按报纸上的租房广告,一间一间地按图索骥,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弄堂里。搬进来时,门口一排孩子,都剪了马桶盖子式的发型,一溜好奇的乌黑眼珠子。夏太太快如机关枪似的上海话,阿香终日忙碌,汗湿衣襟。灶间里腾起的油烟味浸染着他的被褥衣物。热天在房间里汗流浃背,夜里被蚊子咬得不得入睡,跑到天井里揩面擦身,角落里有断续的蟋蟀鸣叫。冬日夜里,捧了只热水袋,夏先生袖子管里捂了只白铜小炭炉,两人在冰冷的客堂间挑灯夜战。这一切将成为过去,他不会再回首,一无留恋。

由此想到来上海求学两年多,最大的收获是开拓了眼界。上海使他看到世界的阔大,生活的精致,跟他在乡间所领略的人生千差万别。都说读好书就能通往这种人生,但他却始终有所怀疑,见了太多蠢才高踞庙堂之上,享用丰盛的配祭。他恍然明白读好书跟发达并无直接关系,人生难料,就如棋局厮杀拼搏,一切都在变数之中,直要到收官之际,才能点算得失。

圣约翰校园里有礼拜堂,有牧师,个个和蔼可亲,讲流利的中英文。也有各种宗教联谊活动,做弥撒,唱诗班,查经班等。许多学生正式入教,热心各种慈善活动。他却从未被感化,觉得这西洋的宗教,跟中国人的人生观截然不同。中国人着重现世,幸福指数是可以用物质估算出来的。宗教却教人相信虚幻的天堂地狱。照他看来,就是有天堂地狱,也是与这个世界平行,到法租界富人的家里看看,再到苏州河边上的滚地龙看看就明白了。如果这一世都过不好,怎能叫人信服死后有更好的去处呢?他倒是更为信服达尔文学说,中国人也有物竞天择之说。一个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人人都要活得好是不可能的,天注定了有人是人上人,有人是人下人。有了上下朝野之分,目标也就明确了,芸芸众生都朝人上人的位置攀爬,通过读书,仕途,经商,性格和机缘决定了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这是一个更为实际,也更为准确的人世间。

他环顾四壁,这个不到八平方米的亭子间是他来沪之后第一个人世间,寒酸简陋的,在烟熏火燎的灶间和晒得滚烫晒台之间的夹层。明天他就要走出去了,去经历另一个人世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明日生。今夜,他就在生死交界之处入眠。

在黑暗中,万籁俱寂。阿香赤了脚板拾级而上,缓慢地,小心翼翼却毫不迟疑,在亭子间门口停下。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伸出,摸索着门把,慢慢地旋开。尽管她动作轻微,门轴还是发出一声叽呀,尖锐地穿透一房子的浓黑。她凝神屏息,确认没人被吵醒之后,才轻轻地掩上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

他已入梦,被轻微触动遽然惊醒,睁眼看到床前的黑影,不禁骇然,刚要张口呼叫,一只粗糙的手掩住了他的嘴。在黑暗中,女人的发丝拂到脸上,一声软语轻轻入耳:“是我呀,弟弟。”

他惊魂甫定,好一阵才回到现实,阿香坐在他的床沿,浑身发抖。他很想揽她入怀,但开口却不怎么友善:“你怎么来了?”

阿香俯下身来,在他腮边耳语:“我怎么能不来?侬明早就要走了呀。”

他仰面朝天,沉吟不语。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却又好像在他幻境之中多次出现。看他没表示,阿香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他身边,轻声而急速说:“弟弟,抱抱我。抱抱我呀。”

他探手入怀,阿香一无挣扎,自己剥除了衣衫,摊手摊脚地躺平。他弓起腰,俯身其上,一股女人肉体的温热传来,夹杂着一丝荷尔蒙的腥味。他血脉贲张,瞬间勃起。身底下的女人无面目,无身份,柔软驯服如同一片被征服的土地,等待王者莅临。

夜深了,老旧的棕绷床发出唧唧咯咯的声响,开始他们还有所忌惮,等到渐渐入了港,意到酣处,只顾了恬畅快活,哪管隔墙有耳,阿香像是哭泣般地哼哼唧唧,只差没大声叫嚷出来而已。好一场黎明前的鏖战,黑白混沌,阴阳绞杀。有道是:人生本无解,礼教皆虚幻。百年一瞬间,回首寻不见。欢乐易风逝,苦难却长存。万般烦恼事,唯此一慰藉。

窗外天色已经微明,潮水终于退去,他疲倦得再一次跌进梦乡。阿香却不敢耽误,窸窸窣窣地起身。走出房间之际,她再一次回到床边,推醒已经开始打鼾的他,问道:“弟弟,你刚才一直叫的‘珏儿’是啥人?”

5

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出去是一排法国梧桐,阳光一照,树干斑驳,叶影婆娑。弄堂里总共有四幢房子,格局大致相像,都是有钱人家居所,弄堂底停泊着住户的私家轿车。左手边是竹篱笆隔开的一大片园子,房舍掩蔽在绿荫之后,葱葱郁郁,幽静之极,大铁门却终年紧闭。据汤姆说,此园是个沪上显赫人物的别墅,他也只见过一次,去年某个京剧名角来沪,借寓此地,主人出面接待,他在阳台上惊鸿一瞥而已。

他的房间在二楼,他不克想象有朝一日,竟能住在如此豪华的宅子。光可鉴人的打蜡地板,纤尘不染。席梦思大床柔软无比,就是矜持如他,也想在床上翻个跟斗。盥洗间的地板用六角形小瓷砖镶嵌,水龙头拧开就有热水。一天忙碌之余,在热水浴缸里泡个澡,体味着浑身筋骨一丝丝地舒展开来,是有钱人家才能有的享受。每天他早起下楼,厨房里已经端整好了早餐。正宗的哥伦比亚咖啡香气扑鼻,俄国面包房一清早送新鲜面包上门,黄油是美国进口的,放在一只莲花状的银碟子里。虽然他更喜欢来碗大肉面,再来杯热茶,实惠兼乐胃。在他落座之际,汤姆往往还在楼上睡懒觉,毛姨在厨房里吃泡饭,不跟他同桌。他一个人边吃早饭,边翻阅着新寄来的LIFE杂志,也偶觉冷清。

从汤宅步行去学校要走四十分钟,他一路且行且看。在海格路一带都是花园洋房,绿荫掩蔽,庭院深深。一个路口到极斯菲尔路上,景观马上就变了,肮脏拥挤的小弄堂,排列着木板搭起来的破房子。系了围兜的老年妇人坐在家门口剥毛豆。经过小菜场一带,更是参差,既有红砖水泥的新式里弄,也有青砖石库门弄堂。再过去就是芦席搭成的棚户区,地方局促,污水横流,穷苦人背了箩筐去捡垃圾。在这片芜杂的土地上,繁荣和赤贫共生,鲜花与杂草并存。三生石上的大千世界,天堂和地狱为邻,这一世你做富翁,下一世你做穷汉,都是几十年,都是一瞬间。It's mean to be。

汤宅常开席宴客,一张大餐台坐满人,欢声笑语,闹猛得很。他也喜欢这样,如果只是跟汤姆两人相对无言,再好的饭菜吃在嘴里也不是味道。人多的话,谈天说地,他就自然得多。汤宅宾客盈门,除了汤姆好客,毛姨的小菜烧得好也是缘由。一道水晶虾仁,活的河虾剥出来,稍加腌制,温油锅一过就上桌。粉红雪白,鲜洁糯滑。一道熏鱼,选上好青鱼切段,炸过再用茶叶熏制。外面鲜脆,内里幽幽茶香。毛姨的下酒菜更是拿手,风干鳗鲞、胭脂鹅掌、糟香鸭舌头,都是艾茉莉与女客们极喜欢的。其实扬州也是筵食重镇,盐商大都蓄有私家厨子,讲究吃喝。只是他生于清寒之家,饮食也仅够饱腹。酒足饭饱之后,客人聚在书房里吃茶,高谈阔论,个个对时局有一套看法,常作激进之言。艾茉莉则更是人来疯。说是聚拢了一个进步圈子,要敲敲汤姆的木鱼脑袋。

汤姆口衔雪茄,声明他是同情劳苦大众的,却被这些人极尽嘲讽:你锦衣玉食,哪会知道下层的疾苦。汤姆无辜地摊摊手:出身是没有办法选择的。艾茉莉咄咄逼人地说:“侬晓得吗?玛丽安皇后被砍掉脑袋,也是没有办法生在帝皇之家而已。”汤姆说在任何社会,总有高低上下之分,社会机制如此。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青年一本正经地反驳说:“所以我们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新民主社会呀。”他一般是不参加他们的辩论的,心想艾茉莉和那批激进青年都是妄人妄语,天下重器,自有定规,岂是你们能左右的。这都是些有钱兼有闲的子弟,玩够了他们所有能到手的玩具,又来玩政治这个大玩具了。所以有人问他的意见,他一般是笑笑,并不作答。于是有人说,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是一个进步青年该有的态度。艾茉莉就跟那人争执起来,一激动,就通通地上楼去,翻出那张登有他血流披面照片的报纸,拍在争论者的面前:“看看,人家是连《申报》都称为学生英雄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对方不响了,众人传看那张报纸,不断有啧啧声传来,有的是真心敬佩,也有冷言冷语的:作孽,血流了一饭碗。男生们过来跟他握手,女生们要看他头上留下的伤疤。他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当大家得知他还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才生之后,更是钦佩,个个要跟他做朋友。他心里太晓得了,自己绝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英雄的勇气和胆量。他怕警棍,怕包打听,也怕提篮桥。游行是被拉了去的,上了报纸只是阴差阳错罢了。但让这些浮浪子弟奉承一下也无妨。如果他们晓得他穷得走投无路,被汤姆收留了做食客,不知又会如何地讥笑他?

作为主人,汤姆对他非常和善,大方,一点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偶尔有个把夜晚,他从学校回来,汤姆难得地在家,邀请他去书房坐坐,喝杯白兰地。两人坐在大沙发上天南海北地聊天,聊着聊着,汤姆会把话题转到艾茉莉身上来,转弯抹角地想知道他们有何打算,何时订婚。他晓得由于艾茉莉平日对他的种种亲昵表示,汤姆当然认为他们是一对佳偶,所以热情招待,帮他付账,让他借寓,频频为他俩举行家宴等等,都是把他当成未来的妹夫了。可是他心里对艾茉莉并无半点热情,也根本没有谈朋友或将来结婚的打算。只是碍了汤姆的面子,敷衍而已。

洋房里的好生活,适应起来很快的。他习惯了早上一杯滚烫的咖啡,提神醒脑。面对晚餐桌上的丰富菜肴,施施然坐下来抖开餐巾。有时早上他起晚了,汤姆让司机老朱送他。老朱当了主人的面笑嘻嘻的,满口应承,一等到上车面色就难看了,一路上把车开得很粗野,嘴里恶毒地咒骂挡道的黄包车夫和行人。他知道这家伙是骂给他听的,只好装作一副麻木相,下车之后照样没一个铜板的打赏。

毛姨在汤家的地位,是介乎于远房亲戚和管家之间。住进来个人,她要多出很多事。可是她再有不满,也从不在面孔上显示出来。有时汤姆有应酬不回来,毛姨依旧热饭热菜地侍候他。他招呼毛姨一块上桌,总是说吃过了,侬慢用。但有时他忘了形,没人时跷了一只脚在椅子上,或喝汤时太过大声,一抬头,会撞上毛姨鄙夷的眼光。只是一刹那,毛姨马上摆出笑脸,问他还要不要添饭?他多少有点忌惮,不晓得她会不会在背后搬弄是非?不过也无所谓,期末考试差不多了,他借寓的日子也要结束了。

学期的最后一天,他考完试从学校走回家。几天来,他老是感到乏力,咳嗽,下午还有点低烧。大概是连续用功累的,以前也有发生,休息一阵就好了。只是今天特别累,脚下简直迈不开步子。好容易挨到了家,连晚饭也不想吃,径自去房里睡了。躺下也睡不稳,一直咳个不停。是夜,汤姆不在家,去了洞庭东山探母,楼下毛姨和老朱各关紧了房门,悄然无声,任他咳得惊天动地,也没人来探问一下。睡到半夜,又是一阵剧咳,喉头一呛,竟然咳出一口血来。见之大惊,但已是半夜,没啥办法。只是咳一阵,嘶喘一阵,再迷糊一阵,待到天明,看见痰盂里小半罐血,自己先软了半截。

汤姆隔日回来,不见他人影,于是上楼来察看,发觉他病得昏沉,床单上,枕头上都有血。大惊之下,马上拨电话叫救命车,一面埋怨两个佣人粗心。毛姨委屈地辩解,他是个男人,我怎可以三更半夜到他房间去?老朱是住在房后汽车间小阁楼里的,一口咬定没听见啥动静,乌鸦叫倒是听到过好几声。

汤姆亲自陪了救命车送到圣玛利亚医院,拍了X光片子,主治的比利时医生一脸严肃,拿了片子让汤姆看,说是支气管出血,肺里也有阴影,怕是TB。他晓得TB就是肺结核,当时是了不得的大病。心里已是塌陷了大半。他家族一向有肺弱的病根,祖父,叔祖和一个姑姑都是死于肺痨。父亲也有痰喘的毛病,每年冬天都要犯病,咳起来像机关枪似的。坊间还传说这病不能开头,开了头就是一辈子的事。汤姆安慰他说现在科学发达,发明了盘尼西林,肺病也不是绝症了。他心想那盘尼西林是进口的,贵得不得了,他寒门子弟哪用得起?一般人生了这个病,大多是吃点中药,在家养个一年半载。大多数是反复发作,一期拖到二期,二期拖到三期四期,再接下去就是死期了。他的叔祖和姑姑都没活过四十岁。就是侥幸好了,也不能掉以轻心,常会复发的。汤姆说他姆妈就是老肺病,二十多年了,现在还好好的,身子虽然弱了一些,但也没有大碍。最主要的,不能放弃,不能绝望。他嘴上只是虚应着,心里一片灰暗。

这医院的晚膳倒还不错,一小盅蒸鸡蛋羹,一碟炒猪肝,一碟火腿末炖花菜。味道都烧得蛮好。他一整日没进过饮食,吃了大半。饭后比利时医生又来查房,两人用英语交谈,医生跟汤姆一样,说肺病不是绝症,而且还未确证,不必过度忧虑。他听了心情轻松不少,当夜的睡眠也踏实很多。

他住院十来天,用了进口止血药,便未曾再吐血。汤姆天天来探望,还带了很多营养品。有一次艾茉莉带了个男人来探望,介绍说是圣约翰大学新闻系的学生,给报纸刊物写点稿的。这人姓诸名君山,长得瘦小,人倒是热情活跃。病房里只听见他跟艾茉莉两个不停地说话,兴高采烈地说到国军在战场上又吃了败仗,被消灭了多少人马。十六铺码头工人要罢工了,棉纺厂工人也组织了起来。学生准备再一次上街游行,规模要比前几次大多了。很显然,诸也是个激进分子。他闭口不言,由他俩自说自话。期间医生来查房,告知他肺里阴影消失,已无大碍,可以出院了,但是还要继续静养,打针。

第二天跟汤姆说起出院后回扬州。汤姆说不妥,第一,你病情未稳定。第二,医生说了你要安心静养,还不如你跟了我到东山乡下去住上一段,过些日子再回扬州也不迟。他心里一动,喃喃道:“已经麻烦你许多了。再到府上叨扰,怎么好意思?”汤姆笑道:“一点也不麻烦,家母的病,断断续续多年了,家里佣人都晓得如何服侍病人。内人珏儿更是会打针,会量体温。洞庭东山也算是鱼米之乡,吃用东西都很丰富,乡下清静也清静,只是寂寞得很。你去住一阵,跟家母和内人说说外面的事情,她们也会觉得有趣。”

他眼前浮起珏儿擎着针筒,纤指轻弹针管的情景。不禁臆想联翩,汤姆说什么也没听进去。好久回过神来,虚弱地问道:“好倒是好,只是贸贸然去打扰,好像不太合适呀。”

汤姆说:“你不是已在我屋里住了一阵了?只是换个地方而已。那就说定了,明日出院,老朱开汽车来接我们过去。”

出院时,汤姆和艾茉莉一块来接,老朱跑前跑后地搬行李,面孔笑得像朵喇叭花一样。他也不动声色。三人上了汽车,出了上海,过七宝,经徐泾,一路往西开去。艾茉莉说好久没去东山白相了,上次还是两年前的秋天,正好碰上蟹季,吃了总有二三十只大闸蟹,吃伤了。这个季节头里有啥好吃的?汤姆说现在是枇杷上市的辰光,东山的白沙枇杷是有名的,个大清甜。再过一阵,杨梅也开始熟了,小辰光跟了屋里长工去采杨梅,拿一把大油布伞,往树上一挂,摇动树干,熟透的杨梅就落到张开的伞里。那种杨梅乌黑蜜甜,乡下人用来泡酒,听说大补。还有太湖里的鱼虾是一年四季都有的,鳜鱼啊黑鱼啊,还有太湖白鱼,是别处吃不到的。捉鱼的人早上捉得来,养在水缸里,放在街市上卖,买回来清蒸,鱼肉吃到嘴里都是带一丝甜的。

艾茉莉拍手道:“我最喜欢吃清蒸太湖白鱼了,回到屋里快点叫珏儿去买,今朝夜里就要吃。”

汤姆笑道:“她们都晓得侬这个天吃星要来扫荡了,怕是早就准备好了。”

中午到了苏州,在松鹤楼吃中饭,堂倌推荐说今天的银鱼交关新鲜,于是吩咐来一客银鱼炒蛋,汤姆又点一只蟹粉豆腐,艾茉莉点了雪花蟹斗,清炒虾仁。他点了一道蟹粉狮子头,再加了一个开洋丝瓜。也是满满的一桌子。他吃得不少,一个礼拜住医院,食物太清淡了。午饭后去逛近旁的网师园。苏州的园林名满天下,其中的精髓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巴掌大的一块园子,挖空心思地布置了楼台亭阁,怪石秀竹,小桥流水,应有尽有。出来之后,艾茉莉在观前街上买了小胡桃、松子糖、各色蜜饯,林林总总装了好几盒。两点多钟上了车,开到木渎,早有汤家的船等在码头上,艄公和老朱一起把行李搬上船,三人坐定,船就离了岸往南而来。

船是木船,两丈左右,新刷了桐油,气味还有点冲鼻。船头上嵌了汤宅的名号。船舱里置了两排带软缎靠背的座位。从穹形的油布篷下望出去,只看见船尾艄公粗壮的脚杆,赤了一双乌黑大脚,十趾分得很开。船舷边,暗绿色的水流潺潺,微波轻摇,有一股带新鲜草木味的水腥气。他有一点晕船,恍惚中岸上景色渐次而过,村舍,拱桥,房宇,水巷以及坐在桥上的闲人,在下午的阳光中显得光色迷离,如一部曝光过度的旧电影。

汤姆说家里以前的船比这艘还大,被政府征用去了,一直没还回来。这艘船是新打造的。乡间安静,但久居也就觉得冷清,姆妈她每个月总要乘了船去苏州几次,看看朋友,打几局麻将,再听听评弹,观前街上买点小胡桃松子糖。他问道,老太太生了病还可以出行?汤姆说其实肺病进入稳定期跟常人无异,能吃能玩,就是有点虚火。何况,珏儿一直陪着她,不碍事的。

三人说说笑笑,吃吃艄公备下的茶水,青豆笋干之类零食。再看看水色天光,岸上风景,十多里水路迤逦而过。到东山之际,日正西斜,远远望得青石码头上三几人影,看到了船,就频频挥手。艾茉莉眼尖,一声欢叫:“珏儿也来接我们了。”他循声望去,三四个乡下人捏了扁担,是来挑行李的。还有一个苗条的人影,面目看不清,但从身姿就可辨认出是珏儿。

他心跳得厉害,走跳板上岸时,脚一软,差点掉到水里。

6

汤家的宅邸宏大,深邃。屋宇高挑,一进复一进的,间隔了花木玲珑的庭院。每一进都有好多房间,前厅堂是会客的,后厅堂是吃饭间,花厅是打牌玩乐的。楼上还有佛堂,厢房,耳房,偏房,娘姨住的房间等。宅邸的造工用料都极其考究。汤姆说这宅子是嘉庆时期造的,费时廿多年才造好,距今亦有两三百年了。中间失过火,烧毁大半,又重新修建了。现在他姆妈和珏儿住了前面的第一,第二进。后面就一直空着。你来住的话也是增加些人气。珏儿已经把你的房间安排在书房里,临着后院,也还蛮清静的。

他背了手略略地看了,这房舍当初是设计成几代同堂的格式。每一进都有独自的天地,高敞的厅堂有八扇嵌花玻璃落地木门,庭院里遍植假山石和观赏花木。厅里香案上有个硕大的宣德炉,旁边大果盘里置了些佛手,柑橘之类的清供。壁上悬有字画,细看是任伯年等江南小名家的手迹。近甬道一侧是书房,另一侧是卧室。一道楼梯可上到二楼,楼上有一排可开启闭合的雕花木窗,是女眷的绣房或闺室。有客人来,在厅里与主家奉茶说话,女眷是不能露面的。好奇之下躲在窗后偷窥。客人偶一抬头,只见一个豆蔻及笄女子的脸容,惊鸿一瞥,一闪就不见影踪。院中甬道是白色卵石砌成,曲曲折折通到屋后,甬道一面是白色的粉墙,黑瓦砌成的滴水檐头。一头通向一座月圆形门洞。转角处,有口生绿苔的水井,四周长着一丛青竹,立了几块嶙峋透空的太湖石,簌簌清影,一派幽然。

洗完手脸,佣人来请上席。他想到要见汤家老夫人了,心里忐忑。他晓得汤姆是把他作为艾茉莉的男朋友介绍来的,虽然他没半点意思,也只能装了糊涂而与之周旋。不知人家会怎样看他?

饭堂里灯火辉煌,一张八仙桌已坐好了五位女眷,正中端坐的是汤家老夫人。对面坐了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眷。另外两边各坐了艾茉莉和珏儿,艾茉莉穿了件水绿色的短袖洋装,两只白白的丰腴臂膊露在外面。珏儿却穿了淡藕色的府绸小褂,浅香槟色的暗花缎裤,一身素淡,佩了串栀子花,淡雅却暗香袭人。他们一进去,所有人眼光都转过来。他略一犹豫,走上前,在桌边向汤家老夫人鞠了个躬:“伯母您好。”只听到一个很糯软的沪上口音答道:“稀客啊,侬好,快请坐。”

他在艾茉莉身边落座,抬头打量了一下老夫人。由于保养得宜,看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满头黑发,腮上有两抹绯红,他一开始以为是粉妆,后来才晓得凡是肺病患者到了下午都会虚火上升,像是气色很好的样子。虽然是初夏,老夫人还是穿了件宝蓝色的夹袄,乌黑的头发向后抿去,露出薄薄的耳廓,戴了一对水滴状的翡翠耳坠,跟手指上的那只巨大的翡翠镶钻戒指相映生辉。眉毛细细地修饰过,涂了唇膏的嘴唇极薄,鼻梁端正,眼神却深邃莫测。神情更是高高在上,一副当惯大人家主妇的做派举止。两个女眷都是五十上下,小镇上常见的半老妇人,一口本地话。说是汤家的远亲,也是老夫人的麻将搭子,想必是应召前来看准侄女婿的,席间不断地把眼睛从他脸上身上瞄。偶尔跟老夫人交换个会意的眼色,正巧被他捕捉到。如此这般地被人三堂会审,他饭也吃得食不知味。好在珏儿善作女主人,言语机巧,应对自如,不断地说些当地的趣事。空余不忘为客人布菜劝酒,桌上气氛一活跃,他的尴尬也减去不少。

汤宅的菜色精巧,一道清炒蟹粉鲜美异常,吃得众人叫绝。珏儿说这还是去年存下的蟹粉,去岁是大闸蟹的大年,去水陆码头上走一趟,蟹都会得爬到脚背上来,蟹贩子卖得又便宜。于是叫人拆出蟹粉来,先油里煸一下,加点高粱老酒,再用小甏封起来,放一年也不会坏。艾茉莉等你回去时,叫人给你带上两甏,不但炒蟹粉味道一流,就是炒蛋,烧豆腐,包馄饨,或拌面来吃也是味道很好的。

艾茉莉向老夫人撒娇道:“喔哟,孃孃,侬看,还没坐下,珏儿就急着我叫回去,想用两甏蟹粉打发我?哼,我晓得你夫妻俩小别似新婚,可也不用这么急的呀。”

大家都笑,珏儿被弄了个大红脸,一身素白的人儿,突然面呈桃花更有说不出的韵味。还是汤姆出来打圆场:“哪里要赶你走了,我跟她们说过你放了暑假,要多住几天,陪陪侬朋友的。”

珏儿说:“是呀,东山虽小,好白相的地方还是有几处的。叫人撑条船带你们去太湖兜一圈,看看日出日落。还有到塘里去采莲蓬也蛮有趣的。现在莲蓬都结实了,随手都可以采一大捧回来,我帮你们煮莲心羹吃。还有,一定要带侬朋友去紫金庵看看十八罗汉,那里的素斋味道非常好的。”

艾茉莉诧异道:“珏儿,你是出名的会烧也会吃,只是你怎么从来不见胖?我不行,一个吃过头,旗袍全部穿不下,要叫裁缝去改大腰身。你说急煞人不?”

珏儿的眼睑下显出笑纹,说:“胖是有福气的呀。我也想胖些,没办法呀。”

汤姆说:“人胖人瘦跟胃口没关系,我们家人天生都胖,吃得再清淡,也跟吃大鱼大肉区别不大。艾茉莉你就敞开胃口吃吧,别辜负了你天吃星的名头。”

热菜陆续上来,都是河鲜。老夫人吃得很少,每样菜只吃一筷子或半调羹,等到白鱼上桌,珏儿站起身,镶银的象牙筷子一戳一挑,两只鱼眼睛就挟到老夫人盘里。艾茉莉说:“孃孃还是欢喜吃鱼眼睛?我可是吃不来。”汤姆说:“你的道行还远远不到,鱼身上最精华的地方就是眼睛,精魂所在,只有活鱼的眼睛才可以吃,补脑子的。隔了三四个钟头,味道就变了。”

这条清蒸白鱼是放在一个硕大的康熙粉彩大盘里送上来的,总有两三斤左右,鱼身呈银白色,配了嫩黄色的姜丝,香气扑鼻。他尝了一筷,鱼肉柔滑细嫩,吃在嘴里还一颤一颤地滑动。老夫人却说蒸过头了:“讲过几次了,这厨娘的火候还是拿捏不好。”随即就把鱼眼睛吐在碟子里,又转向他们说:“怠慢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要告退了。”

大家都站起来,看着老夫人在丫头的搀扶下回房。过了三几分钟,两位女眷也说吃好了,满桌人再起身目送。珏儿说现在桌子空出来了,何不大家都坐得舒服些?于是各人坐了一边。艾茉莉说这样好,刚才两个老孃孃在桌,眼睛像盘丝洞里放出的索子似的。我都不敢放肆吃菜,传到外面我都要嫁不出去了。汤姆说不会吧,她们就是专门来看你对象的。听了这话,艾茉莉赌气说:“有什么好看!落花无情流水有意,很多的事情是作不得数的。”

珏儿笑道:“你啊,典也用错,明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怎么用反了。”又转头向他说,“哎,人家小姐都抱怨了,你要表示一下了。”

他正吃着一筷子鱼肉,听到这话,赶紧咽下,却被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处,引起一阵呛咳,桌上三人都担忧地望了他。

汤姆问:“不要紧吧?”

他摇摇头:“只是被鱼刺卡了一下。”顿一顿又说,“白鱼好吃是好吃,就是刺多。”

汤姆唤来一个叫阿忠的老家人,引他去宿处。老头儿五短身材,须发皆白,讲一口糯答答的本地话。煞是殷勤,一口一个“姑少爷”,提了风灯在前面引路,不时提醒他:“这里有门槛,当心。”或者,“地上滑,小心脚底。”七转八绕,来到他的寓处。

眼前这间书房宽敞,一排雕花木窗正对着后院。窗下有台楠木大书桌,一张放了软垫的藤椅。桌上置了文房四宝,一边是书架,另一边是卧床。老阿忠点燃了房里的洋油灯,告知他茅坑在哪里,灶间又在哪里。又去拎了一壶热水进来,泡了茶,再搬来木脚盆让他洗脚。他想了想,掏出仅剩的几枚银毫子,塞在老头手里。老头一口一个“罪过罪过”地推托,最后还是收下,千谢万谢地出门去了。

他在藤椅上坐下。虽届初夏,夜晚还是有些寒意。他注意到床上摞了两床被子,珏儿想来是细心之人。又站起身,在书架前浏览,抽出一本清嘉庆年版的唐诗翻阅,随手翻到李商隐的五言律诗《风雨》,在蒙学时仿佛读过,多年来已忘得精光。现时一句句读来,竟有隔世恍然之感: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又几千。

前半首读来触心动肺。青剑在剑鞘里一天天地锈蚀,这岂不正是他现在的写照吗?漫长一日,本想早点歇息的,这时精神又亢奋起来。桌上有现成的文房四宝,纸笔俱颇为考究,纸是徽州老绵纸,墨是松烟旧墨,笔是湖州羊毫。于是在砚台里倒了些茶水,一面磨墨,一面继续翻阅唐诗。

他在扬州读的私塾旧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今日一丝也无用。唯一留存的,是一笔功底颇为深厚的毛笔字。父亲本人就写一笔好字,尤擅颜鲁公和柳公权。从小规定他每天必得写十张大楷,三张小楷,没写完不许上饭桌。开始苦不堪言,只是畏惧父命而不敢违抗。久之却也得益,颜骨柳神,稳重间见飘逸,见者都满口夸赞。他得了意,再看了些碑帖,擅自改写行草。父亲见了,批评说根基未稳,未免操之过急。但凡学书之人,一径接触到了行草,再要回到一笔一画的楷书上来,十人中难有一二。所以他面上唯唯,背地还是喜欢行草的挥洒流畅。及后,他离家来沪就学,国文家书,一直是一手行草,飘洒风流,同年学子中无出其右。

静夜无声,墨浓笔畅,他站于书案之旁,静心凝神,悬腕运气,誊录下了《风雨》。笔走龙蛇,腾跃挪移,写得甚是恬畅。写完意犹未尽,遂又挑了几首,其中一首《落花》,此时此地读来,竟有说不出的隐约暗示,于是也一挥而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写完一张张摊在地上,总有十来张,墨迹淋漓渐次排开,各有气韵。坐在藤椅上呆呆地看,看一阵,又闭目冥想。渐渐神倦,不觉在藤椅上瞌睡了过去。

倥偬醒来,鱼白天光已现,揉眼起身,伸个懒腰,原想再去床上歇一二个时辰的,不意间向窗外瞥去,立时噤住。

窗外是座梅园,正在吐蕊绽放,一片香雪海,成千上万朵白色梅花在暗青色的晨霭中浮现出来,一枝枝,一串串,一朵朵花巍巍颤动,洁白无瑕,晶莹剔透。一阵微风轻摇,花海起伏,婀娜灵动,直如千万梅花仙子霓裳起舞。不由他看得呆了。良久才醒转,推门出去,跨出月洞门,步入花丛之间,即刻一缕清香入肺。他信步在花树垅间行去,柔枝拂面,露水轻沾。他想起第一次在汤姆家见到的一帧小像,相片中老夫人珏儿及汤姆三人,背景就是这里。那次聚会原是一场无意中的邂逅,镜框里的人,物,景,都何其遥远。未曾想世事流转,今日竟然厕身其中。

徘徊良久,回得房来,裤腿鞋袜均被露水浸湿。老阿忠来请他去用早点时,见他光了两只脚。于是报知汤姆少爷,翻箱倒柜,寻了最长的一条西裤,尼龙袜子,及丝绒拖鞋给他换上,这才一径到饭堂里来。

汤姆珏儿和艾茉莉在等他,老夫人一般是要到晌午才起身的。众人寒暄过后落座。早餐有米粥和面,他选了面条。汤是老母鸡熬出来的,浇头是新鲜的炒虾腰,一碗绝世的好面,吃得他满心舒畅。饭毕奉上香茶,说起今晨的花事。珏儿说今年的花期不知为何晚了半旬,倒正好让你赶上。此话虽平淡无意,他心中却莫名地动了一下,暗自忖道:天意如此。汤姆说这片梅园是火烧后重新修葺时种下的,长势亦好,年年结果,果实也颇大颗,却是酸极了的那种青梅,不能生吃,用糖来腌制白糖梅子,一口咬下去还是酸死人。可屋里女人们爱吃,珏儿就能一下午吃上十来颗,叫我,牙都要酸下来了。

珏儿笑着说:“我吃的可是天然维他命。”

他爱看这女人一颦一笑的样子,平平淡淡一句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带了些聪慧娇俏的意味。就是安静不语时,眼下的那条笑纹,也好像预示着下一句珠玉之言要吐蕊而出了。最难得是她善体人意,任何人说了唐突的话,只要她在场,可以三言两语轻轻化解。家里一日三餐到支应几十个仆人,都是她经手料理。可她举重若轻,样样都安排得妥帖顺当,也不见她有一丝忙乱局促。依然笑语盈盈,应对得体。与这样一个女子相处,怎不教人心情舒畅,欣赏莫名?

原来想汤姆拥有华屋汽车是件令人羡慕之事,想想这些身外之物,都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倒是有这样一个贤良聪慧女子为伴,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只是汤姆本人对这个贤惠太太,并不很当一回事,常有言语相撞,也不顾了在人面前,只是珏儿应对得巧妙,才不致尴尬。

比如,说好大家同去游紫金庵寺,临了汤姆却不肯同去,说一生下来就被抱到庵里做满月,寄名在观音菩萨名下,每年生日都要被逼着去烧香,头也磕了无数。现在一看到老和尚的瘪嘴磨叽磨叽,肚肠就发痒。大家都笑说,罪过罪过,不作兴这样毁僧灭道的。汤姆说什么年代了,你们还这样迷信保守。再说,中国人从来没有真正的宗教信仰,求佛拜神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而已。艾茉莉说:“要死了,这叫犯口舌孽,还不快自己掌嘴。”汤姆冷笑道:“看你平时激进,结果连个泥胎木雕都绕不过去,可见激进只是出出风头罢了。”

照例是珏儿出来打圆场:“他不去也好,少个拌嘴扫兴的,我们还乐得清静些。又不是不认得路,中午在庵里吃最好的素筵,馋死他。”

紫金庵不远,原想是走走路就过去了,哪知出门见到三顶滑竿等着,不禁莞尔。这玩意儿他很小的时候见过,后来就忘掉世界上原有这么陈旧的一种交通工具。杠夫们看来跟这家人相熟,少奶奶二小姐叫得山响。见了他却不知如何叫应。只得涎了脸笑,含糊叫声“少爷”。三人在滑竿上坐定,杠夫“嗨”了一声立起,脚步一颤一颤地往庵里来。

杠夫们掮了两个女子在前,脚步如飞。他却坐得心惊肉跳,他个子高大,坐在滑竿上像截宝塔似的头重脚轻。两个杠夫看来瘦骨嶙嶙,不堪重负的样子,不时脚步飘忽,大有随时把他从半空中摔下地之虞。他几次想提出下地行走,又怕被杠夫们嗤笑胆小,只好紧紧抓住扶手,三步一惊心地来到紫金庵门前。

两位女眷早已下了滑竿,正和一位老和尚合掌问安。见他来到,为他引见静虚师父,说是寺里的住持。他一看到那张不剩几颗牙齿的脸庞,就晓得正是汤姆讲的瘪嘴老僧,上前道了好,微微地鞠了一躬。老和尚合掌还礼。三人步入山门,先在净因堂里坐下小歇。住持一迭声地叫看茶。却被珏儿阻止,说是刚吃过早茶来的,师父不必麻烦。老和尚因是熟客,就说:“那也好,你俩陪了施主走动看看,我去关照香积厨,午间务必在此便筵。”

三人说说笑笑,信步往大雄宝殿走来。时辰还早,殿上香客寥寥。中国的庙宇,基本上是同一腔调。大雄宝殿上如来高踞趺坐,作了莲花手印。慈眉善目,俯视人间疾苦。旁边的金刚们却横眉怒目,手擒蛟龙脚踩猛虎,涤荡一切妖孽鬼魅。此种排布,亦正好解说了中国人的佛教观:磕头跪拜,伏低做小,那么待你如菩萨心肠,凡事春风化雨。如果桀骜不驯,那么又有霹雷手段来对付你。珏儿跟他站得很近,轻声向他解说这间庵堂初造于梁陈年间,兵毁之后在唐代又重造,算起来已有一千七百多年了,香火延绵不绝。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却很喜欢珏儿贴近地跟他讲话,闻得到她吐气如兰的气息。

一路向后殿行去,松涛竹海,粉墙亮瓦,一派千年古寺风貌。他们三人穿堂入室,随意游览。庵堂并非很大,几十尊神像排列于此,显得有点拥挤。罗汉们七情上面,或静或动,或笑或怒,姿态生动。他少时在扬州,曾随了父亲去游览镇江金山寺,那里有五百罗汉,场面大了很多。居然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也列为罗汉,康熙排名二百九十六位,谓之阇夜多尊者,乾隆排位三百六十位,谓之宜得福尊者。这时香客多了起来,有人在寄名的罗汉前摆上供品,磕起头来。他最是厌恶这种丑陋的礼仪,童时祭祖,被父亲督促着在祖宗牌位前磕头,双膝跪地,屁股朝天,像个磕头虫似的。到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后堂,两位女子说起这庵里的观音有求必应。于是点了香,先是珏儿,再是艾茉莉,每人磕了三个头。艾茉莉起身后催他:“哎,你也磕个头吧。”

他正昂头端详观音塑像,四尺来高,侧身而立,吴衣带水,像是飘然而去的身姿。眉目之间,沉静中带些莞尔,竟然有点像珏儿非笑似笑的神情。正在无边遐思,转头见两个女人都望了他,好像他磕了头,她们就此功德圆满。

他推托道:“拜托你代磕了,我就免了吧。”

艾茉莉不答应:“不要耍赖,每个人的头都要自己磕的。”

珏儿也说:“磕了头,再许个愿吧。真的很灵的。”

他跪下之际暗忖道,我不是跪拜观音,而是跪拜如珏儿般的女子。如果真的许愿灵验,我就要找个像珏儿般的女人。

香积厨旁边一间静室里,专为他们三个设下一桌素筵,四菜一汤味味精彩。一是秘制素鹅,外面脆皮里面柔软,不让真的鹅肉。二是四鲜烤麸,重油重糖,咬到嘴里一包鲜美蜜汁。三是荠菜炒鲜笋,白玉含翠,大有山野风味。四是什锦冬瓜盅,蒸透的瓜内有香菇,竹荪,扁尖及面筋。汤是清汤,漂了些碧绿的豌豆苗,尝之却鲜美异常。珏儿说,这汤是庵里用黄豆芽加咸菜文火吊出来的,要一夜的火工才成。还有,这儿的饭也特别软糯,东山本是鱼米之乡,稲农挑了最好的米给庵里送来。你们多吃两碗吧。

午餐毕,两位女子去梳洗补妆。留他一个自行方便,走动消食。却见庭院阴凉处,一个长须老者坐在石凳上憩息,青衣芒鞋,头上挽髻,分明是个道士。见他趋近,道人微笑着跟他颔首致意。不知哪来的兴头,他竟然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下,跟道人打起机锋来:“道长,你有否听过这句:槛里槛外,僧道有别。”

那老道稍微一惊,随即接口道:“客官说的不错,可也有一句,叫做:心里心外,有灵则通?”

两人笑过,攀谈起来。老道是城里玄妙观的住持,跟静虚师父是老友,常来探访。说了些风土人情,道士话题一转:“客官,我看你眉头微蹙,许是有啥心事,可要贫道给测个字?”

他一摸口袋:“今日没带钱。”

老道一挥手:“算是贫道奉送。客官挑个字吧。”

他想了一阵,说了个“珏”字。

老道沉吟:“嗯,双玉为珏,其声悦耳,其质温润,客官求财还是求缘?”

“求缘吧。”

老道略想一忽,说:“金为阳,玉为阴。阴阳交爻,琴瑟相合。客官又在紫金之地问玉缘,缘头已是有了。只是其玉倚王,看来已经有主,客官心事怕是由此而来吧。”

他避而不答,只说:“道长还先说下去。”

老道闭眼掐指,运算一阵之后,睁眼看他,说道:“玉属其主,其主为王,其王无首,其象危厄,其厄难解。”

他不明白:“请道长解释。”

“恕我直言,客官求缘如是问一女子的话,必是诸多烦难,情伤不已。”

听到老道如此说法,他心中忐忑,问道:“那么,照你测来,缘成还是不成?”

老道一脸诡笑,并不正面作答,而是摇头晃脑念出一段偈语来:

青灯黄卷紫金庵,牛鼻道人说玉缘。

太虚幻境常寂寞,色空之地多迷情。

三生石上前世定,蓦然回首曾相识。

红尘几世勘不破,半为孽债半为心。

改换门庭求达意,身心两端不由己。

芳魂已逝月方圆,蓝田种玉收成难。

火到炽时燃己身,情到深处也折损。

世人哪识其中谛,飞蛾投火犹痴迷。

老道吟罢,不再言语。他听得一头雾水,还待再问,却见艾茉莉和珏儿两人往这边过来。于是站起身来,向老道说:“道长,解闷说笑而已,当不得真的。现在是新时代了。”

老道不作一声,只是看定了走来的两个女子,拈须微笑。他生怕老道说出唐突之语来,略一招呼,就偕了两女往山门处而去。杠夫们正在阴凉处候着,吃烟的吃烟,抠脚的抠脚,见三人出来,一拥而上,抬了就走。

到家见汤姆候着,大惊小怪地说:“你们快来看,不得了。”众人诧异,汤姆也不说什么事不得了,只是牵了两个女人,带进书房。他跟了进去一看,只见他昨夜写的字,已一张张悬贴于壁上。汤姆用崇敬的眼光看了他,对艾茉莉说:“你曾说过他是圣约翰的高才生,我只道是数学英文灵光。哪知他国学功底都这么好,书法亦这般出色。”

众人凝神观赏,啧啧之声不绝。艾茉莉说:“这个我倒也不晓得,不过字是写得真好,龙飞凤舞的。我自己一笔字像蟹爬似的,看到人家写一手好字总是羡慕得要死。童子功啊。”

他笑道:“你真的想练,现在开始也不晚啊。”

艾茉莉拍手:“那你教我?”

他正色道:“好啊,从今天开始,一天写三张小楷,十张大楷。”

艾茉莉惊呼:“要写这么多!我肯定吃不消的,手骨亦要写断的。”

大家都笑:“又要不出力,又要吃果果。哪来这么好的事。”

珏儿眼中亦有赞许神色,一笑问他:“哎,你喜欢李义山?”

他点头。

珏儿说:“我也喜欢。可惜李商隐只活了四十多岁。”

他问道:“你最喜欢他哪一首?”

珏儿略一思索,说:“大概是那首《锦瑟》吧。”

他心里一动,《锦瑟》也是他最钟爱的唐诗,料不到珏儿也喜欢。汤姆在旁说:“纸笔都是现成的,何不一展身手?我们也开开眼界。”

众人磨墨展纸一通忙乱,他提笔立于案前,凭心中默记一气写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龙飞凤舞地一连写了三张,平铺于地下,让众人评判。珏儿喜欢第一张,汤姆说张张都好。艾茉莉说要她再练一百年也写不出来。他眯了眼看去,也觉得第一张气势最佳。李商隐诗句的特点本来就是压抑又华丽,用行草写来就是由静及动,动极归静。第一张是一气呵成,虽有几个字稍微突兀,但不妨整体气势。后面两张就有点再鼓而衰,三鼓而竭之感。

他捡起字纸,除了第一幅,另外两张被他团掉扔入字纸篓。艾茉莉见了来抢:“你干吗?不要可以给我。”他说这幅为珏儿写的,是她喜欢的。你要的话我再给你写,一模一样就没意思了。

整个下午,书房里闹忙得很,他给个个人都写了字,给艾茉莉的是杜牧的七绝《泊秦淮》。写给汤姆的是杜甫诗摘: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汤姆叹道:“字是写得真好,可是诗中的意思也太苦情了一点。如果是有感而发,也不甚合实情。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就是有些小疾,尽管在此调理休养,病好之后什么做不得?还是不要如此悲观才好。”

艾茉莉说:“他这人一向如此,在学校时也是独来独往,难以接近。不知道的人说他是恃才傲物,接近了才晓得他天性如此。这几天交往下来,他也就跟珏儿话多些。”

珏儿笑道:“我一个小女子,书也没读过多少,哪有资格论诗说文。人家先生客气罢了。哦,差点忘记了,要打针了,今早一早出门,先生的针还没有打。”

7

书桌上搁了一盏酒精灯。珏儿从棕色牛皮包里取出打针的用具,一个腰子型的不锈钢盒子,一包药棉,几瓶蒸馏水,以及汤姆从上海购来的链霉素和雷米封针剂。珏儿神情专注,眼帘下垂,兰花般的手指一颤,划着火柴点燃了酒精灯,把不锈钢盒子搁在上面,蓝色火苗幽幽地跃动,等到煮沸了针头针筒,凉却后置于干净的毛巾上。珏儿用一把小锯子在蒸馏水瓶口锯几下,啪的一声折断,蒸馏水注进药瓶,晃动摇匀,再抽进针筒,此时珏儿就会笑眯眯地跟他说:“可以了。”

他撩起衣襟,裤子褪下,露出巴掌大的一处肌肤。珏儿擎了针筒,手指轻弹两下,让筒内的空气跑出去。然后再一次地问:“准备好了?”那眼角的笑意和轻声细语使他记起红袖添香,男人梦寐以求的女性温柔。此味只是书中有,而他从未领略过的。珏儿打针打得很好,手腕轻轻地一抖,针头就扎进去了,像蚊子叮了一下,一点轻微的痛感反而使人精神一振。珏儿在推进药液时会跟他说些不相关的事以分散注意力,直到她把一块冰凉的药棉按在他肌肤上,轻柔地说一声:“好了呀。”他竟会有若有所失的感觉。

原本说好大家在此住上十天半旬的,汤姆突然接到洋行里拍来的电报,要他回去料理紧要公事。只得收拾了,告别众人,匆匆乘船而去。余下三人依旧结伴出行,游山玩水。乘船去西山采枇杷杨梅,到茶农家去喝新茶。也陪了老夫人去过苏州听评弹。老夫人平时深居简出,偶尔在吃饭时露个面,打声招呼。有时身子倦了不想见人,就吩咐把饭菜送进房去。这样他们乐得自在。珏儿早晚要去老夫人房内请安省事,说些明日想吃点什么新鲜菜肴,有啥不舒服吗,是否要让医生来诊视一番?或者安排好车船,载了老夫人去苏州散心。每次总要把事情安排妥了,才与他两人相约出游。有时不想外出,就在梅园的木亭子里安排一些苏式点心,如蜜汁豆腐干,无锡肉骨头等,加上青豆笋干,小核桃西瓜子,配以清茶香茗,三人吃吃讲讲,电影小说,天南地北,倒也闲适自在。

一日,艾茉莉面上的朋友诸君山来访。他住院时也来探望过。当时觉得此人的政治意识太重,不敢多接近,只是泛泛点头之交罢了。这次见了面,倒有故人之感,大概是乡间生活太过于安静,任何访客都能带来活跃气氛吧。在饭桌上,诸君山说了些上海近日的逸闻奇事,又说起某个女明星,在国际饭店的电梯里一脚踏空,芳魂难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旋即又说到当前政情,口口声声说时局要变了,大家最好要未雨绸缪。但怎么具体行事又言辞闪烁,众人也就避过话题。午饭之后诸君山和艾茉莉闭门密谈,珏儿在饭厅里陪了他说话,留声机里放着梅兰芳的《游园惊梦》,比女高音还尖细的嗓音像是划玻璃。他走过去把唱针头提起,问珏儿:“还有啥别的唱片吗?”珏儿一愣,说:“我以为你喜欢京剧的。”他说:“听厌了。”珏儿去房内寻出十来张唱片:“这些都是汤姆从上海买回来的,有些都没听过,你看看喜欢哪一张?”他翻了翻,找出一张美国电影《茶花女》的录音,放上唱盘,抑扬顿挫的女声响起。他住在汤姆家里时听过这张唱片,喜欢那种沉郁但激扬的歌声。可是珏儿脸上出现困惑的神情:“听不懂,外国歌对我说来像天书一样。”

他解释:“这是法兰西国的《游园惊梦》,小仲马的一本小说改编的。”

珏儿还是摇头:“小说也没看过。”

他说:“你先听着,过一阵有空,我把书给你讲讲。”

珏儿只是一笑,没置可否,过一忽,寻了个借故出去了。

晚餐时,艾茉莉突然说要离开两天去看望一个朋友。他听了有点不知所措,汤姆回了上海,艾茉莉又要离开,他一人住在此地有点尴尬,于是喃喃道:“你们一个个都走了,看来我也要回扬州去了。”艾茉莉却一定要他留着:“只是两三天就回转来,你等我一块回上海吧。你还要去医院复诊的。”他望向珏儿,珏儿淡淡说道:“不碍的,住下吧。”

是夜倾盆大雨,他坐在书房里,就着摇曳的灯光翻阅着那本没看完的《人性枷锁》,细小的印刷体在昏黄的光线下浮动不已。看了一阵,发现过目就忘,心思根本不在。他烦躁地搁下书,走到窗前听雨。

黑暗中的水声浩荡,雨点打在园子里的树上,竹丛里,刷刷之声如急流。雨水落在屋檐上,再汇聚成水流从落水孔里汹涌而下,在石子地上溅出叮咚之响。江南在夏季常有这样的大雨之夜,磅礴而迅捷,只是可惜洗白了一园的梅花,他可以想象出明日一早园里的满地落英,凋落成泥。

门上突有轻啄之声,开门见是诸君山,说是睡不着,过来跟他聊聊天。他略一迟疑,还是侧身延客入房,奉茶寒暄。两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冷场之际,诸君山说起对他游行中的英勇行为钦佩之极,看到他露出厌烦的神色,马上收起虚套,切入正题,自我介绍是上海大学生进步联盟的成员,这次偕同汤小姐去苏北有政治任务,所以来与他打个招呼,希望不要有啥误会。

他早就猜测到诸君山不是寻常学生,但听他如此坦承自己真实身份,还是吃了一惊。时下当局监管严厉,报上也常有逮捕赤色分子的新闻,诸君山这样把老底兜给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诸君山看出他的疑惑,淡然道:“没别的意思,我们信任你。汤小姐的家族关系对我们说来很要紧。我们做她工作的同时,不想她的对象有所误解,这是跟上级也通过气的。”

他略一想,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跟我说这个,我与汤小姐只是普通朋友,离对象还远得很。她爱上哪儿,跟谁一块去,那是她的自由,没必要跟我来报备。再则,你的错爱我不敢承当,现在到处都是包打听,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不愿被牵涉在内。所以,你的信任我担当不起。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只想顺顺利利地读完书。也没有任何政治上的企图。”

诸君山目光炯炯地望向他:“在这个时代,没人可以置身事外,你应该晓得,一个政权更替之后,所有的人都要重新排队。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帮助了我们,谁去告了密,我们都有数的,一本账清清楚楚。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智者择主而佐。你是个聪明人,在此时此刻,倒要好好想一想究竟站在那一边了。”

他在诸君山咄咄逼人的话语里感到了威胁,不甘地反问:“据我所知,目前战事犬牙交错,鹿死谁手尚且不知,你有何把握说政权会交替?”

诸君山冷冷一笑:“你平时只看《申报》是吗?那当然不晓得。新闻管制,政府哪敢让市民知道真相。我可以非常确切地告诉你,去年上半年,辽沈战役已经打下来了,整个东北解放了。接下来是平津战役也打得差不多了,北平被围得像铁桶一样,上百万国民党军队插翅难逃。接下来,淮海战役已经要开始了。所以我说,这个政权的更替不是问题,问题是何时更替。”

他不禁震骇,只晓得北面战事不利,但不晓得短短一年多,国民政府半个江山已经丢失。照这个样子下去,长江吃紧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虽然自他记事起,中国就内战外战不断,但报上平时还是言必“中央政府”,难道这世界真的会翻覆吗?

诸君山说:“我们也了解过你的底细,你家庭是属于城市贫民,是我们统一战线的团结对象。你自己虽然在政治上比较迟钝,但在关键的时刻还是有正义感的。特别是你和汤小姐的关系,我们希望能做好你的工作,得到你的配合。”

他讷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诸君山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汤小姐可对你非常有意思。我们也曾经给她介绍过别的对象,她一概都看不中,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呢。”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诸君山的一席谈话,搅得他坐卧不安。他感到明显的胁迫,又无计可施。如果去向当局报告吧,会牵连到艾茉莉和她家族,真的弄出麻烦来,他今后怎么立足?汤姆和珏儿又会如何看他?再则,如果真的像诸君山所说的要改朝换代,他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一条退路还是要的。思来想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就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过。政治对他说来太遥远了,也太沉重了,他谁都惹不起,也不想去惹。

他在拂晓时才倦极睡去,睡着时朦胧感到,下半夜风雨已停歇,从书房的窗棂中透进一片昏黄的月光。

8

送走艾茉莉和诸君山的下午,他午睡起来去打开水。走廊上杳无人迹,珏儿不见人影,连佣人们都不知到哪儿去了。艾茉莉在时热闹非常,厅里廊下只听得她说话和笑闹的喧哗。人一走,宅子里突然显得安静之极,就像水池里聒噪的鸭子离去之后,天光水色中满塘静谧。他回到房间,泡上茶,写了几封信,拿起书看,心思还是不能集中,不知不觉中阳光已经西斜,他突然记起昨夜雨打梅花,怕是繁华不再。决定去后园活动一下腿脚,走一圈。

沿了鹅卵石甬道,他信步往园子深处走去。这里确是逍遥散步的好去处,一夜雨洗,树上梅花吹落大半,却并未全部凋落,反而显得疏朗有致。枝头染了夕阳,花瓣透亮,望去格外灿烂。空气清新,脚下还有小小的水洼,土地柔软,青苔初起。汤姆曾说过,在房宇重修时特地请了苏州筑园名家来设计园子。一路看去,这座园子占地虽大,却经营得法,曲径通幽,疏密分明,大有大的开阔,景色叠翠,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尽掩其中。小亦有小的玲珑,修竹奇石,小桥流水,自成一域清幽天地。园子取名为梅园,所见之处梅树遍植,却布置巧妙,簇拥处花海如涛,极尽旖旎浩荡。冷僻处却也有一两枝探出墙头石边,疏落自在,带了一缕说不尽的妩媚。园中遍设凉亭石凳,游园者可坐下小憩,看看落花流水,听听鸟啼虫鸣。被雨水浸润的土壤散发出一股植物的清香,闻之心旷神怡。

能住在如此清幽的园子里,是怎样的福气?就是借寓在此十天半旬,也是可遇不可求之缘分。汤姆真是待他不薄,他俩素昧平生,就凭了他和艾茉莉似是而非的关系,管他住管他吃,给他付医院账单,还把他接到老家来养病。这年头人心浮动,报上常见兄弟姐妹争产,恩断义绝闹上公堂。真心善待朋友的人不是没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他很想感激一番,感激汤姆的大度,他也很想在适当的时候,把这感激之情不卑不亢地表达出来。不是吗,他是一个知书识礼的人,知书识礼的意思就是知恩必报,就算他现在没有报答的本钱,但心怀感激肯定是一种适当的姿态。

但是,在他内心一直有片阴影,在理性的感激之余,一个不羁的念头会冒上来:汤姆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拥有这一切?

人家祖传下来的,人家的命生得好,人家富而为仁。他也知道那个念头要不得,私下也拼命为汤家的富足寻找理由。但没用,一想到自己是被施舍者,一想到这些待遇只是偶然而来,必然而去,心底的黑色念头就如石头底下的杂草,蓬勃而起。

园子的后部有一条小溪流过,四周植满竹子。他瞥见竹丛中露出一个凉亭的茅草屋顶。这倒是一个避世的绝好去处,夕阳茅屋,泉鸣竹吟。跟前面的繁花似锦相对应,又是另一番野趣。刚想进去小坐一歇,突然瞥见亭中已有人踞坐,双腿蜷起,月白色的裙裾委地。一本书拿在手上,却并不阅读,只是侧了头,用手撑了脸腮,对了溪水出神。这不是珏儿又是谁?

他心脏遽跳,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跨进凉亭之际,正好珏儿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时,眼睛里闪现一抹惶乱的神色,马上把蜷起的腿放下地来。

他淡淡地招呼:“你倒是会偷闲,寻了这么一方宝地来读书。”

珏儿一笑:“我是躲个清静,佣人们一般不会找到此地来。”

他在珏儿对面坐下,环顾周遭,说:“是啊,艾茉莉在此的话,宅子里就像是办庙会般地热闹。”

珏儿眼下的那条笑纹深了:“你俩也是绝配,她那么爱热闹,你却是这样安静的性子。”

他愤愤地反驳:“我什么地方与她配了?乱点鸳鸯谱罢了。”

珏儿诧异:“汤姆说你们已经要好了很长一段日子了。”

他双手捂脸,摇头抗议道:“以讹传讹而已,事情真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

珏儿严肃起来:“真的?我看她对你倒是真心的呀。”

他耸耸肩说:“也许吧,但也要我消受得了的呀。”

看到珏儿惊愕的神情,他岔开话题:“不谈这个了。你看的什么书?”

珏儿把书举起,他看到封面是《茶花女》。

“上次你说了之后,我在汤姆的书架上找到的。”珏儿说,“刚看了个开头。”

他从珏儿手里接过书,随意地翻阅着,书页显示珏儿正读到阿尔芒来到巴黎那一节。

“我不太习惯读外国书,各种地名人名就把我搞得头昏脑涨。”珏儿说,“还是中国的小说书读起来省心点。”

“你喜欢哪些中国小说?”

珏儿踌躇了一下:“其实我也不是看得很多。《红楼梦》倒是很早以前就读了的,先是看了绍兴戏,不甚明了戏里的过节,就找来读了。平时就是拿到什么读什么,像《西厢记》,《山海经》之类的闲书。现在市面上的,也就限于报纸杂志上的连载,如张恨水,周瘦鹃,以及张爱玲的。解闷而已。”

他宽容地一笑,珏儿却读出了些不屑的意思,说:“你不喜欢?”

他笑出声来:“啊呀,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了周瘦鹃,张爱玲这种鸳鸯蝴蝶派,你倒真的有理由来笑我了。”

珏儿为之争辩:“鸳鸯蝴蝶派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凭良心讲,张爱玲不能算的,她虽是年轻女子,却不知怎的生了一双毒眼,人心世故半点也逃不了,都被她看到骨子里去了。而且她是决绝而悲观的,曾说过,我们处于一个毁坏的年代,在可见的将来,还会有更大的毁坏到来。想想看,这话岂是一个廿几岁的女人讲得出来的?这样一个人,我想鸳鸯蝴蝶派的名头是安不到她头上的。”

他喜欢看珏儿着急争辩的神情,索性顺了这个话头:“愤世嫉俗,大概是什么西洋书中借来的吧,外国有些人极其厌世,如尼采叔本华等人,把世界描绘得一片漆黑。国人没什么鉴别,囫囵吞枣,拿来胡乱用了,也算是一种时髦吧。”

珏儿说:“中国人也厌世的呀,你没见《红楼梦》里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写得出这般词句的,内里是怎样一种凄情啊。”

他默然,好像是被触动了心境。珏儿看起来像枝幽室静兰,却也晓得人生的无奈。

再抬起头来,正好与珏儿的目光相遇,只一霎,珏儿的眼睛就避开去。

他承认:“其实我真是没有看过张爱玲的什么东西,偶尔在报纸上翻过一些,没啥印象了。既然你讲得这么好,倒要寻来看看的。”

“书房里就有,汤姆是啥个杂志都要订的,又来不及看,一箱箱送回来,啥辰光我帮你寻出来。”

跟珏儿聊天有一种莫名的愉快,可以直言心扉,但不会显得唐突。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好了起来,甚至带有一种陌生的幽默感。自记事起,他跟女人的关系一直摇摆在两端,要么过于自矜,要么过于自卑。他也知道这样不自然,却改不回来。但跟珏儿相处就没有这种问题。

“有汤姆的信息吗?”他随便问道。

“昨日倒是有封信,说是辞了工作,去报考了联合国农粮署驻上海的职位,被录取了。”

他想汤姆作为一个富家公子,工作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一件事,无论在外国洋行做事,还是去联合国工作,都是锦上添花。不就是去点个卯,办公室里聊聊天,同事们聚聚餐嘛?有什么区别?

珏儿说:“他说下个礼拜就要去安徽考察水灾的情况。听说那儿乱得很,发大水的,打仗的,逃难的,我倒有点担心。”

他问:“汤姆在洋行里干得好好的,怎么又去考联合国,是为了可去美国吗?”

珏儿摇头:“他父亲公司跟美国做生意的,在旧金山也有分行,要去美国很容易的。其实他这个人,身上还有很多小孩子脾气。贪玩,静不下心来,但心血来潮时又想做些为民众服务的事情。信里说,安徽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很多同事拖家带口走不开。”

他脱口而出:“他不是也有家口吗?你不是他太太吗?”

这话真够唐突的了,珏儿愕然,好一阵才缓过来,说:“我也惯了,结婚三年,除了前半年住上海,我一直是和他分开住的。”

他挑起眉头,无声地询问:怎么会这样?

珏儿看看他,说:“婆婆生病要照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不来这儿看着,佣人偷懒,长工们耽于赌博,简直是一塌糊涂。”

“但这个病不是一两年了,在你没来之前,谁照顾你婆婆?”

“大概是毛姨吧,有时也住在疗养院。”

“所以你嫁进门就当起管家来?”说完他就后悔,话讲得太直白,也许珏儿会生气?

珏儿倒是没生气,幽幽地说:“女人嘛,家还是要管的。”

他大为不平,如珏儿这般的女人娶来只是作为管家,就像驱使一匹千里马去耕田似的。

珏儿显然失去谈话的兴致,站起身来:“不早了,我要去看看厨房里弄得怎样了。你过一歇来吃晚饭吧,今天有很新鲜的蛏子噢。”

他注视着珏儿离去的背影,在凉亭里坐了很久才起身。

这顿晚饭吃得很沉闷,少了艾茉莉,饭桌上三人好像舌头都割去一截。老夫人从头到底板了张脸,对上桌的菜肴挑三拣四,蛏子炒得老了,鸡蛋羹有股汽油味,连河鲫鱼的刺也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珏儿赔了笑脸哄她婆婆,却不甚讨好。他晓得老太太是变着法子给他看脸色:这个人怎么赖在她家不走。照他的脾气,主人面色一不好,他一点也不忍下的,当夜就可卷了铺盖跑路。可是今天像是被什么牵住了魂,他只是一声不响地低头扒饭,一直拖到老夫人离席,才抬起头来和珏儿对视一眼。

“老太太今天火气挺大的。”

珏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长气。

他搁下饭碗:“珏儿你啥辰光有空,帮我把登有张爱玲小说的杂志找出来?”

珏儿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随口答道:“改天吧。我也不晓得在哪个箱子里装着。”

“今天不行吗?”他看到珏儿疑惑的眼神,补了一句,“晚些也没关系,等老太太睡下后?晚上没事,闲得慌,看看书也好。”

珏儿踌躇了一下:“我看有没有空。也许……”

结果珏儿没来,他白等了一晚。第二天起来,浑身懒懒地,中饭让灶上给他下了碗面,在自己的房里胡乱吃下。下午又去凉亭那儿溜达,可惜不见珏儿的影子。他坐在石凳子上足有一二个时辰,昂首看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黑鸟,几次三番地想停驻在一根细柔的树枝上,停上去,树枝一弯,黑鸟滑了下来,在空中盘旋几下,又一次地停上去,滑下来。如此反复多次,都不成功。黑鸟固执得无以复加,周围有的是树枝,粗壮的,分叉的,十只鸟站上去也没问题。可是这只黑鸟好像只对那根细柔的树枝情有所钟,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铩羽而归。最后折腾了有半句钟之久,这只黑鸟终于巍巍颤颤地站在那根树枝上,树枝一颤一颤地抖动,黑鸟张开翅膀,侧了身子,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衡动作。在树枝上站稳了足有一二分钟之久,才长鸣一声,重新跃入空中飞走。

珏儿整整一天不曾露面,是他客居了太久,主人生了嫌隙?由此想到,也许是该他离去的时候了。俗话说好聚好散,今后还有个重聚的可能。汤家的华屋,梅园,他也经历了,但他终归是过客,是外人,是投进平静池塘的一颗石子。但他又心有不甘,珏儿和他好容易在一个屋顶下聚首,就此离去,何日再见不得而知。他感到在冥冥中和这女子有一种说不清的缘分,但具体是怎样的缘分,他却并不知道。

晚餐桌上又见到第一天的那两个女眷,原来下午三缺一,珏儿被她们拖去打麻将了,老夫人大概赢了,心情好了不少,竟然还开他玩笑,叫他毛脚外甥女婿。趁老太太们离席之际,他找了个空隙,笑着对珏儿说:“我们的‘张爱玲’之约还作不作数?”珏儿被他问得一愣,省悟过来后说:“噢,你真的想看?那我晚上忙完就过来帮你找吧。”

不料晚上几位老太太牌兴未尽,珏儿又被叫去打牌。他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几次到走廊上去听动静,花厅里灯火辉煌,一阵阵洗牌声不断传来,赢了钱嗬嗬的笑声。这些老婆子!他恨不得闯进门去,掀了牌桌,拖了珏儿就走。国人一向耽于淫乐,不是抽鸦片就是赌博,男女老少要么不染上,一染上就乐此不疲。千年积垢,难以洗刷。如果不加以大力的改造,是实在不能令人寄望的。

夜晚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他不抱希望之际,门上响起两记轻啄声,坐在藤椅上的他一下子跳将起来,冲到门边把门打开。

门口的珏儿穿了件半旧的夹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倦,说:“陪老太太一天麻将打下来,天昏地黑。我回到房里,才想起来你在等我找书,不会太晚吧。”

“不晚不晚,还早呢。”他语无伦次地答道。

珏儿走向书架,蹲下,仔细地辨认纸盒上的注明。

他在珏儿的身边蹲下,只觉得一股幽幽的香味传来,不仅是女人的脂粉香味,还夹杂了女人刚洗过脸,热水滋润过的肌肤散发出来的温香,身上穿的丝绸夹袄放在橱里,被樟脑熏出的药香,还有就是年轻女子本身焕发出来的无名的体香。如泉畔的土地,常年被山泉浸润,散发出温暖和丰腴的味道。

人说到底还是动物,哪怕社会文明发展了几千年,排除掉经济利益,门户之见,男女最能互相吸引的还是基本的生物暗号。一对看来非常匹配的男女,男的才俊多金,女的倾国倾城,再加门当户对,丰厚的嫁妆,不对眼就是不对眼。多少怨偶空有夫妻之名,从未领略过男女间的激情。虽也生育子女,却只是被动地传宗接代。反之,男女看对了眼,管它身份名利,再有藩篱拦着也是要跳将过去的。性的抉择是最基本的抉择,那种生物的召唤,男人或女人绝对逃脱不了。

黯淡的洋油灯下,珏儿雪白如兰花般的手指,翻捡着一叠叠的杂志。他在一旁神思恍惚,只希望这一刻无限地延长下去,世界对他说来如无物,只有咫尺之遥这个温婉的女子。

珏儿手拿五六本杂志站起身来,说:“喏,这些都有张爱玲的文章,够你看两三天了。有兴趣的话自己再找找,应该都在这几个纸箱内的。”

珏儿把杂志搁在书桌上,跟他道了晚安,转身往门口走去。

他叫住珏儿:“不能再坐一会吗?陪我说说话?”

珏儿为难地说:“不早了,我也是偷偷盘盘地出来的,被我婆婆晓得不好。”

他哀求道:“我也是寂寞得很,一天到晚没人说一句话,闷透了。”

珏儿眼下的那条笑纹充满了歉意:“是呀,这两天也没时间陪你出去逛逛,而我婆婆打起牌来不肯下桌。要是艾茉莉在此就好了。”

他直视着珏儿,说:“我不在乎别人陪,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珏儿有点诧异地说:“和我?我常年窝在东山乡下,孤陋寡闻,是谈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来的。”

“其实我也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只是和你谈话有一种相熟的感觉。这是跟别人都没有的。”

珏儿问道:“跟你的家人也没有吗?”

他说:“我是个很奇怪的人,跟我的兄弟姐妹也不是很契合的。我长姐很早就嫁人,妹妹们还小。跟弟弟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出来读书,联系就更少了,除了写信跟家里报个平安,真是找不到可说的话题。”

珏儿挑起眉头,觉得不可思议:“兄弟姐妹是一起长大的,照理说是最能谈得来的。我家也是六个兄弟姐妹,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和我的小姐姐,我妈说我俩一见面就像被糨糊搭牢似的。”

他说:“也许是我自己的个性太孤僻了。”

珏儿说:“读书人有他自己的世界。怪不得你。”

他苦笑:“可我不善交友也是真的。”

两人都沉默。

过一阵他开口问道:“敢问你贵府上是哪儿?”

珏儿说:“在乌镇,离这儿也不远。乘船亦是可以到的。”

“常常回去吗?”

珏儿有点落寂地:“你看这一大摊子的事,我走得开吗?去上海几天,回来就一团糟,样样要从头弄起,婆婆还要不开心。”

他点头:“就像《红楼梦》里说的,大人家有大人家的难处。”

珏儿笑道:“只可惜了我没有王熙凤的本事。”

两人渐渐谈得入港,他晓得了珏儿的父亲是乌镇一带有名的中医,汤家老夫人也曾是他的病人。都是江南有些名望的氏族,也算门当户对。她十八岁时和汤姆订婚,十九岁嫁进汤家。算来也三年多了,有两年多是住在东山,上海倒好像是做客似的,偶尔去住个一个礼拜。

他奇怪道:“老夫人为啥不肯在上海居住?照理说那里看病方便,一家人也可住在一起。”

珏儿显得有些踌躇,末了才说:“汤姆的父亲除了正室,还讨了两房外室,一房常住南洋,一房就在上海。”

“上海这样娶几房老婆的家庭多着呢。只要不住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珏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些。上海的三太太是我婆婆的亲妹妹。见了面就要吵相骂的。”

他愕然。原来大人家也不尽然是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辰光也晚了,我要回房困觉去了。”

他起身送客,到了门边,眼里心底全是这个女人的脸容身影,头脑一热,揽住了珏儿的肩膀。珏儿不防,脸上现出惊怯之情,但只来得及微微挣扎了一下,就被他搂进了怀里。

朝思暮想已久的女人,此刻竟能相拥入怀。他闻到珏儿发际间的馨香,脖项间感到她急促而湿润的呼吸,他的手臂环着珏儿,女人的纤腰盈盈一握。在拥抱中,他的身子和珏儿紧紧地贴在一起,可以感到女人胸前的微微隆起,使人情醉神迷。他情不自禁,低头去亲吻珏儿,珏儿本能地闪躲,可是身子在男人的搂抱中,躲无可躲,最后还是在脸颊上被他亲了两口。

这只是一瞬间,珏儿马上清醒了过来,轻轻地,却坚决地推开了他,解嘲地笑着,说:“哦,这种外国人的礼节,我不习惯的。”

他无奈地放开手,珏儿微笑了一下,带上门,轻轻的脚步声远去。

他跌进藤椅里,双手捂脸,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竟把珏儿抱在怀里,还亲了她的脸,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真的发生了。而且,珏儿好像并未怪罪他,走的时候还笑眯眯的。

在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在水声浩荡的太湖之滨,在一个夏季的晚上,“爱情”这个字眼生平第一次对他有了实质的意义。就像一只蜜蜂必须在一朵具体的花上采过蜜,才能称为蜜蜂那样,作为一个青年男子,他在肉体上需要女人,更在精神上需要有一个爱恋的对象。在生命的前二十年中,他从来没找到过一个可以寄放爱情的女人。自卑又狷介的性情使他在交结异性过程中阻碍重重,易于亢奋,又易于消沉。他的俊朗长相并未如想象那般带来助益,反而使他期望过高,大多数女人不入他眼。以致他怀疑在人生荒原上到底有没有爱情这样的花朵。他也经历过男女交媾,只是出于生理需要,跟饥饿时需要食物一样,过后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所以爱情对他来说一直是似是而非的一种情感,不敢否认,但也不敢肯定。曾也寻觅,但从未寻得。

可是爱情是无可理喻的,来临和消逝都不在我们人类的掌控之中,它是一种偶然,更是一种缘分。它在你人生的路上等候着,不动声色,毫无迹象,但有一天跟你突然劈面相遇,一张大网撒开,兜头而来。不管你是柔情似水还是铁面冷心,全逃不过,只好臣伏在它脚下。

9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见到珏儿,容光焕发,神清气爽,像一株刚浇灌过的植物那样新鲜挺拔。他可是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珏儿的音容笑貌,凌晨之际才睡实了几个钟头。珏儿像是昨晚的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依然和蔼平静地与他说话,并不见一丝过分的亲热。就在他坐下没多久,早餐时从不露面的老夫人竟然也在佣人的搀扶下来到饭堂,珏儿照例是马上起身侍候,亲自搀扶老夫人来到桌边坐下,随即叫佣人把燕窝端来。试过冷热,才递到婆婆面前。

他站起身来道早安,老夫人倒也和颜悦色地跟他寒暄,问他身体好些了?这几天有否出外游玩?他一一作答。老夫人转头跟珏儿说起后日有个票友五十岁生日,要在上海做大寿,订了仙蟾大舞台唱堂会,袁雪芬,范瑞娟等一票名角都会出席。多年没跟这批老朋友聚首了,这次一定要去碰碰头的。珏儿问是否要我陪你去?老夫人说不用你陪,我们老姐妹聚首,你插蜡烛去吗?而且,我算准了艾茉莉这个宝货这一二天要回来了。你一个不在,家里还不翻天覆地?反正三四天就回来了,带一个娘姨,再叫阿忠跟我去跑跑腿就可以了。

他闷了头一声不出,心中却狂喜不已:真是天遂人愿,老夫人一走,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珏儿和他两个人,岂不是诉说衷肠的大好时机。虽然家里还有佣人,但夜晚宅门关上,就是他俩的天地。他自忖对珏儿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寻求能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已。

老夫人要出门,全家忙得七荤八素,珏儿更是首当其冲,准备行装,安排车马,大小事宜一件件安顿妥当,吃晚餐时才见人影,一脸的疲惫。见了他,突然想起:“喔,先生今天的针还未打。你看我这个记性。”他体谅地说:“看你整天忙进忙出的,明日再打也没关系。”珏儿道:“不碍事的,几分钟就好。我过一歇到你房间来。”

晚歇,珏儿到他房里,像以往一样打了招呼之后,用酒精灯有条不紊地消毒针头针筒。他倚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慢慢地脸红了起来,带点娇嗔地说:“我讲先生哎,不作兴这样看人家的。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出奇的东西?”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当然要多看几眼。”珏儿的脸更红了:“瞎说,上海也待了这些年头了,好看的女人一个都没看上?”他一把抓牢了珏儿的胳膊,说道:“真的,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看的。上海的那些女子,不过是些凡花俗草,岂是可以和你相比的?”

珏儿倒是镇定下来,轻轻地挣脱他的手,说:“不要寻开心了。我一个普通女子,哪当得起先生你这般的夸赞。看针筒滚了,好打针了。”

他背过身去,感到珏儿那只捏了针筒的手,不似平日那般稳定,一连试了三次,才扎对了位置。推药水时手也一直在抖。打完针,珏儿匆匆地收拾起家什,就要出门,却被他拦住。珏儿的眼睛现出一丝惊惶,但还是笑语盈盈:“哎,让我出去呀。一天忙下来腰也断了,要早点回去歇了。”他只是直直地盯了她,说:“珏儿,我想问你,我们是否可以作个朋友?”珏儿诧异道:“大家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嘛?你和汤姆,艾茉莉也是朋友的呀。”他踌躇道:“我不是指那样的朋友。”珏儿的脸沉了下来,反问道:“不是那样的朋友?那么是怎么样的朋友?先生,你不好胡思乱想的。”

他开始有点慌乱,此刻倒镇定下来,说:“你问怎样的朋友?我一时也解释不清。只是要比一般朋友更进一步,可以性命交托的。是比兄弟姐妹更亲密的,比知己更知己的,比夫妇父母还要靠得牢的那种。我这个人一向孤僻,不合群。所以我一直想寻一个真正的朋友,不要多,像古话讲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珏儿的脸色缓和些了:“先生你这样说,倒使我为难了。我是个没见过啥世面的女人,不配跟先生做朋友的。再说,你也晓得的,我是结了婚的,总要讲究些男女有别。虽然我先生交关开明,放我自由。但是,汤家是大家族,规矩很多的。一旦被人误解,传到外面要出毛病的。”

珏儿说话时,他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地融化,有一点同情,夹杂着一点动摇,还有一点害怕。于是说:“你还记得《茶花女》里面的阿尔芒吗?其实我比他还要不善交际,还要内向。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外面社会上,从来没交到过一个知心的朋友。正因为我是那么孤僻的一个人,心里更加渴望友情。我一见到你,就认定了你是我一直寻找的人。能够有你做知心朋友,是我的造化。我想是老天安排我到洞庭东山来的。至于你说的旁人之言,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是正常地交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而且,真正的好朋友,并不需要时时待在一起,只要晓得这世界上有个人是与你相通的,是跟你心有灵犀的,就一生无憾了。”

珏儿低了头,沉默不语。他伸过手去,握住了珏儿的手,感到那只手在颤抖。他自己也激动不已,喉头哽咽地:“珏儿,答应我。做我的朋友罢。”

珏儿想把手抽出来,但被他捏得更紧。脸越发地红了,头也不敢抬,只是喃喃地道:“不合适的。我婆婆晓得了会骂山门的。”

他反驳道:“你干吗那么在意她,她只是要你服侍她,把你当个管家。而我是把你当作性命一样的朋友。孰轻孰重?你自己想想罢。”

珏儿还是摇头,眼神又羞涩又惶急,只想夺门而出。可是手被他捏牢,又不敢高声,平时的从容也不见了,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在他眼里更是楚楚动人。本来就握了珏儿的手,情不自禁之下,就把整个人牵了过来。珏儿嘴里喃喃道:“不好这样,真的不好这样的。”身体却软软地一丝抵抗都没有。及被他抱入怀中,身子犹自直往地上溜去。他箍紧了女人的腰肢,贴牢了胸口,两人拥抱在一起发抖。室内寂静无声,两个相拥的男女听到胸间像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书桌上的洋油灯忽明忽暗,窗外梅花落瓣如雪。

这个情景,是他一直向往的。《诗经》中的男女琴瑟相御莫不静好,原是依稀模糊的,突然在一瞬间清晰具体起来,就是佳人在怀,时空停驻,物我两忘。

是珏儿先清醒过来,挣扎着推开了他,一面整理散乱的鬓发,一面轻声说道:“哦,不可以这样的。我也真是昏了头的……”话还没说完,又被他一把拥住,脸对了脸,略一迟疑,就亲了下去。

珏儿当然是惶急急地挣扎的,脸转来转去想要避开他的亲吻。但挣脱不了男人的搂抱,先是被亲在额头上,再是脸颊上,最后是亲在嘴唇上。

到了此时,女人倒反而不挣扎了,只是发抖,身子软得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人像是半昏迷一样。脸蛋滚烫,眼睑紧闭,而嘴唇半启,任他不住地亲吻。喘息间偶发出一二声呢喃,含混不清,说似抗拒,更似娇喘。

哦,人生的大醉不过如此,神魂颠倒。哦,天下之大,无数女子如花绽放,环肥燕瘦。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世间本无一物,赤条条地来去,生死有数,白驹过隙。唯有一刻铭心,那就是爱人在怀。此刻五色皆盲,唯有一张秀美脸庞千娇百媚。此刻五内俱焚,千倾冰雪难消,唯有一腔欲火煎熬。此刻五神俱乱,功名财富皆虚幻,如过眼烟云,情愿把一生一世换成片刻欢愉。

珏儿的嘴唇是柔软的,她口中的味道使人想起初夏的湖上,温婉,恬淡,潮湿,有一股欲雨未雨的气息。她的身上,头发上,颈窝里散发着似有似无的栀子花香。在拥抱和挣扎中,女人的薄夹袄领口敞开了,雪白的肌肤在幽暗的洋油灯下闪耀,像一枚刚剥出来的果子那样引人馋涎。珏儿的头发散乱,她的抵抗越来越弱,在他一次次的亲吻下如冰雪消融,脸不再转开去,她的手臂抬起来勾住他的脖项,身体也下意识地贴紧了他。

两人四肢相缠,头脸紧贴,书房内的暧昧气氛升到顶点,他淫心顿起,拥了珏儿向卧床移去。珏儿好像已经意识不清,虽有推拒,脚下却情不自禁地跟随了他。就在此时,房门被大力地拍响,老夫人愤怒而尖利的嗓音响起:“珏儿,你给我滚出来!”

像是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珏儿的脸一下子变得死人样地苍白,眼睛里透出无比惊恐的神色。她用力推开他的搂抱,急速地扣上敞开的领口,匆匆理了一下鬓发,就打开了房门。

房门口站着因愤怒而脸孔扭曲的老夫人,背后的阴影里好像还有阿忠和一干佣人。老太太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骂道:“作死了,在家里做出这样污糟的事来,也不顾自己的名声。”珏儿被打懵了,一句话没有,捂了脸站在那儿。他赶过去阻拦:“伯母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不好打人的。”老夫人抬头白了他一眼,凶道:“这儿轮不到你说话!我儿子也是瞎了眼睛,竟招了这样一个穷鬼来家,平白地玷污了门风。”见他还要争辩,口气就更恶了,“你再啰嗦一句,我就报官!阿忠,镇里叫人去。”

他被吓住了,眼睁睁地看着珏儿低头离开。老夫人断喝一声:“到花厅去,我有话问你。”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他瘫倒在藤椅上,事出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太婆平时寸步不离她的住处,何况这个时候也早早睡了,今日怎么会闯了过来?他想来想去,一定是阿忠那些佣人去戳了壁脚。老阿忠刚住进来时打赏过几个小钱,一副笑脸迎人,但住长之后无以为继,眼光就不对了。他平时也没在意,谁知君子好欺,小人难缠,在这要紧关头着了他的道。

珏儿走得匆忙,书桌案上还搁着打针皮包,睹物思人,思虑万千。遗憾的是一桩好事被生生地冲散。又想到不知老太婆会把珏儿怎么办?这么娇嫩的人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扇耳光,他想来就心痛。如不是碍了她是珏儿的婆母,他断不会让老太婆那般欺负人的。可是汤家真会去报官吗?如果官府来捉人,他又该怎么办?勾搭良家妇女,这个罪名在这种小地方可以掀起大风波来。乡下人是没有王法的,落在他们手里必定是先暴打一顿。就是到了警署,当地人也是手臂往里弯的,凭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想到这儿,他感到一丝骇怕,想要趁官府来捉人之前先行逃走。可是在乌赤墨黑的夜里,身无分文的他又能逃去哪里?他颓然下来,算了,官府要来捉就捉吧。

夜深了,他无法入睡,在屋里踱来踱去,焦躁不安,像只陷入笼中的老鼠。好几次开门出去,站在甬道上眺望,前面的院落房宇一片黑灯瞎火,四周寂静无声,连得一丝虫鸣也不闻。他不禁怀疑今晚发生的一切是否在做梦?一个旖旎的乱梦,夹杂着黑色欲望和突然破碎的梦境。他倒是真希望是个梦,可以不醒不休地做下去。可是他又知道那不是梦,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他和珏儿,拥抱了接吻了,虽然短暂激情,倏然而逝。珏儿被他拥在怀里那种无助又娇羞的表情,她头发上渗出来的馨香,柔软的嘴唇,齿间的气息。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在他的怀里扭动。直到此刻他还闻得到那似有似无的体香,耳际还听到时断时续的喘息声,但是一切戛然而止。

第二天一天没人理他,也没有人为他准备膳食。中午过后,饿得受不了,趁没人之际潜去厨房,胡乱地弄了些剩饭剩菜果腹。吃完从厨房出来时,他停下脚步,凝神屏息地听了一会儿前面院落的动静,整幢房子像是沉在水底一样,连佣人都不见一个。他不禁又一次怀疑是否在梦中,狠掐了一下大腿,却也不怎么疼。神昏昏地回到房间,刚坐下却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他一凛,跳起身来,门开处见是老阿忠,讪笑着,说是奉了老夫人之命来的。他冷了脸,让老头进来,心中已盘算好若有侮辱的话,就要狠狠地顶回去。老头却赔了笑脸,在怀里摸啊摸的,摸出个白封包来,打开倾在桌上,是二十块银洋。老头说这是老夫人送的盘缠,先生最好趁早回家乡去,家里老人大概都等着吧。

他不知道阿忠是什么时候退出去的。只见油灯下二十块银洋摞成两叠,暗光闪烁。他下意识地拈起一枚来看,是块有些晦暗的袁世凯头像,俗称袁大头,据说比后来铸造的孙中山头像银币成色要足些,兑换起现钞来要高出几许。他指尖玩弄着银洋,脑子里一团糟。这二十块银洋说是盘缠,还不如说是二十记耳光。被赶出门了,还看死了你身无分文,丢根骨头给你,省得再来纠缠。那种轻蔑是不言而喻的,也只有汤家这种财大气粗的人家做得出来。他如果拿了这二十枚银洋,那就再也无颜面对汤家任何人。如果他不拿这二十块银洋,的确是寸步难行,不但回不了上海,就是要去扬州,也怕是要一路乞讨才回得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他真咽不下这口气。中国历史上很多读书人,都是受了些微的侮辱,一口气憋在心里,从此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落草的,谋反的,走到这个亏待他们世界的对立面去。一旦成事,就会返过身来狠狠地报复,中国读书人的神经是敏感的,心肠也是狭隘的。

他整个下午反复踌躇:是否就此悄然无声地离去?虽然心中屈辱,但事情没有闹得不可开交。只要他不声张,汤家是不会去张扬的,大户人家更是要面子。只是他心有不甘,想着走之前要见珏儿一面,他不要珏儿认为他是个浪荡子,始乱终弃。他对珏儿是认真的。而且,他认定珏儿也不讨厌他,如果假以时日,他们之间会演绎出一段情缘,或是红颜知己,或是金玉良缘。以他二十岁年轻人的冲动和激情看来,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主意既定,他唤来老阿忠,要他去向老夫人禀告:他是汤姆请来的客人,不能以二十块洋钱就打发他走路的,老夫人要给出个理由,他到底啥事情做错了?说清楚了再叫人开路也不迟。老阿忠一愣,喃喃道:“我是不敢去的。先生侬不晓得老太太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少奶奶在老太太房里跪了一夜了,这当头气刚刚消了点,侬就不要再去闯穷祸了。”他想不到珏儿竟如此地吃苦受辱,更是血气上涌。见老阿忠还在那里支支吾吾地推托,跳将起来:“你不肯去是吗?好!好!不必烦劳你,我自己亦可以去寻她的。”一把推开目瞪口呆的老佣人,径自朝前面奔来。老阿忠不防,须臾回过神来,脚步跄踉地跟了往前面来。

他虽曾在花厅里陪众人打麻将,但对这儿房舍的布局不甚明了。所以当他在花厅找不到人时,也是急火攻心,在花厅里走来走去,拍了桌子大声叫嚷:“出来呀!我倒要和你们讲讲清爽!不可以仗了有钱就欺负人的,有道理出来讲呀!”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叫唤,几个娘姨伸出头来张望,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又缩回去了。此时老阿忠赶到,看他发疯,便来阻拦:“哎呀,少爷侬是读书人,这样子吵吵闹闹成啥个体统!快点回去。”他一面和老阿忠撕撸,一面继续高声叫道:“出来呀,出来讲道理呀!躲起来算啥个名堂!”

一个声音在头上响起:“侬是想要造反吗?”

抬头看去,只见老夫人站在楼上回廊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下面的花厅。也许是站在那儿有一阵了,下面人只顾吵闹争执,没有发现。

他不防老夫人突然出现,心气一下子泄了,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三个人僵在那里,气氛变得诡谲。过了好一歇,老夫人沉声说:“阿忠,侬出去。”

老阿忠显然不放心这主客对峙的场面,看看他,又抬头看看回廊上的女主人,老夫人再次命令:“阿忠,侬出去,听到吗?!”

阿忠无奈,一步一回头地出门去了,把门在身后掩上。

老夫人冷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晓得吗,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体,吃官司有份。看我侄女的分上我不追究了,面子也给足了你,你还想做啥?”

他恨自己的怯场,他恨汤家的人总是压他一头,从艾茉莉到汤姆,总是居高临下地出现在各种场合,而他总是扮演被拯救者和被施舍者的角色。连目前的局面也是老太婆高高地立在回廊上,他必得抬了头才能跟她讲话,气势上已经被她压制了。他恨自己怎么到了紧要关头总是说不出要说的话,在老太婆咄咄逼人的眼神下,他竟然有逃出这花厅去的冲动。

他抑制住慌乱,说:“你不能就这样叫我走的。我是汤姆请来的客人。”

他都听得出自己的中气不足。

老夫人冷笑一声:“汤姆是我儿子。这个家还是由我做主的。”

他无言以对,只听得老夫人的声音像瓷片在玻璃上划过般的尖利:“你也太不像样了,汤姆请了你来,你却调戏他老婆。你自己说得过去吗?!”

听到此言,他震颤了一下。

自从在病房里见了珏儿之后,他一直认为自己对珏儿的感情是纯洁的,真挚的。她是否人家的老婆,他倒没有过多关注,也不容人家对他的感情怀疑、亵渎。所以听到老夫人说他调戏珏儿,他激昂起来,也不怯场了,昂头大吼一声:“我没有!”

声音之高,震得放在古董架上的青花腊梅瓶嗡嗡作响。

老夫人也被激怒,眼珠子弹出,两颊升起红晕,一根手指点了他:“你叫嚷什么!没规矩的。要我去报官是吗?”

他反倒平静下来,背了手,昂着头,略带讥笑地:“你去报呀。你喜欢张扬出去,我奉陪。”

老太婆嘴唇抖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这个无赖。”

他索性更紧逼一步:“是呀,闹出事体来,我一走了之。你还是要在这儿住下去的。所以,尽管去报。”

老太婆嘴还硬:“一走了之?恐怕是没这么便当。告诉你,汤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报了官,捉你进去吃牢饭。”

他突然愤慨起来,是,汤家是豪富之家,他是一介平民,势力悬殊。但民国也几十年了,一直说人生而平等,汤家还要这般处处以势压人吗?于是说:“我说了呀,尽管去报好了。最好去报告我是激进党。”

此言一出,老太婆不做声了,想必她多少是晓得的,侄女和激进分子有纠葛,真弄到官里去,大家都是一身骚,撕撸不清的。

此时阿忠推门进来,拖了他袖子,急道:“哎呀,少爷,不好直起喉咙讲账的,佣人都在外面听壁角的。”

他没去理睬阿忠,双手抱胸,挑衅地望着楼上的老太婆。

老太婆只会叫唤:“气煞我了。哪里寻来的无赖,真正气煞我了。”身后的回廊上似有娘姨出来劝慰,随即搀了她进去。

他气呼呼地在花厅八仙桌旁坐下,楼上的回廊里脚步声不断,大概是阿忠去向老夫人讨主意,怎么对付这块牛皮糖。

总有两盏茶的工夫,楼上并无动静,时有佣人进出花厅,偷了眼瞄他,他只当没看见。再过一歇,花厅门叽呀一声,进来个老女人,满脸堆笑,径直来到他面前打招呼:“啊呀,姑少爷,不好动气的呀。有啥闲话好好说嘛。”

他斜眼看去,老女人倒是见过的,刚来的那天同桌吃过饭,是汤家的什么远亲,这关节口上当说客来了。

可不是,她一落座,就有佣人送上茶来。老女人起身帮他也斟了一杯。刚才气急火旺,正感口渴,也不客气,端起就喝。老女人又帮他斟上,才缓缓说道:“姑少爷,阿是有了啥误会?”

他依旧板了脸,不去搭理这个女人。

这女人是见过些场面的,由他横眉冷对,装着没看见,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滴水不漏:“小后生嘛,性子急得来。有啥事体好好讲嘛。侬也来了十多天了,如果招待不周,你讲出来,我去说……”

他不耐烦跟这个女人纠缠,打断道:“跟你讲没用的。我要跟珏儿讲话。”

老女人踌躇了一下,说:“何必呢!姑少爷。已经有了误会,不要再火上浇油了。要是路费不够,我倒是还可以去跟汤家嫂嫂讲的。”

他握拳在桌上一击:“少来啰嗦,跟你讲过了,不是铜钿的关系。”

“喔唷唷,姑少爷你不要这么大动静,上年纪的人吓不起的。你说不是铜钿的关系,那么,是啥关系呢?”

他怔了一下,他愤怒,他跟老夫人争执,但争执的要点是什么呢?他现在脑子一团混乱。憋了一阵,最后总算寻着个由头:“她侮辱我的人格。懂吗?”

做说客的女人虽然能说会道,但搞不清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她是谁?是汤家老夫人呢还是珏儿?人格又是什么东西?老女人脸上现出无措的神情来。

他得了逞,站起身来,恶声恶气地说:“去告诉她,没有见到珏儿,我是不会轻易走的。”说完径自回书房去了。

回到房内,茫然四顾,一股荒诞之感浮了上来。他扶牢了书桌,浑身发起抖来。刚才是大大地发泄了一通,过后,自己却后怕了起来。难道真是穷极无聊了?他虽然落魄,却也是诗书人家出身,又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教养所在,一向知书达理。怎么会到人家家里做客,直起了喉咙跟主人大吵大闹起来?他当时气势汹汹,但内心也隐约知道自己无理。只是被一个念头撑着:珏儿的婆婆虐待她,他要为珏儿出头。而为了珏儿,他是什么都肯去做的,不要说面子,他是连性命都可以不顾的。

暮色渐渐沉下,宅子里如水般地安静,他两颊火烫,一种迷幻感渐渐升浮起来。从昨夜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如在梦中,现实和虚幻混成一团。他身在何处?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珏儿的女子?他真的跟她卿卿我我了?为了她,他一反常态地跟人大声争执了?他下意识地摇头,这一切不是真的,太过于脱出了常理。他两手合掌撑着前额,只觉得这间书房,如一艘船般地正在慢慢地往下沉去,光线一点点被吞没,人也如溺水般地呼吸越来越急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点想逃出生天的欲望也没有,只觉得就这样地窒息也有一种快感,黑白混沌,意识模糊,真的沉到底部,黑暗中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暖。

昏沉中船终于沉到水底,一声震响,他周身的神经一颤,遽然醒转,意识像是从水下一下子浮了上来。黑暗中的几秒如世纪般地漫长,直到门扉再一次被敲响,他才魂魄归体,站起身来开门。

门开处,老阿忠擎了一支煤油灯站在那里,神色诡异,望了他一声不出。他正待发问,只见甬道上人影一闪,珏儿从竹丛后转出,哑声道:“是我,你不是要和我说话吗?”

他怔在门边,一句话也说不出,珏儿从老阿忠手里接过煤油灯,转头吩咐:“让门开着,阿忠你不要走开。”

珏儿进房,走到书桌旁,把煤油灯搁下,转身对他:“你不是要跟我说话吗?要说什么?说呀。”

才一昼夜工夫,珏儿竟憔悴了许多,像是霜后的黄菊,瓣卷叶焦,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精神气都委顿了不少。看得出她是强打了精神来和他谈话,但一直眉头紧蹙,眼睛望着地下,偶尔抬起,眼神中尽是哀怨和惊骇。

他看得心疼,以致一时无言。直到珏儿再一次开口:“你倒是说呀,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要和我说些什么?”

他当然听出其中责怪的意思,待要解释,老阿忠又在门口守着。他期期艾艾地咕哝了一阵,又是解释又是抱歉,自己也觉得语不成章,要表达的意思一点也没说清楚,倒是更显得无理取闹般地。

珏儿在他说话时一直垂着头,眼光不与他交接,并且不时微微地摇头,全然是否定的意思。最后抬起头来,眼光中除了厌烦还是厌烦,说:“你真是异想天开,我们家的家务事,要你来插一脚?跟我婆婆大吼大叫,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这个资格?”

珏儿的话语带着一股他不熟悉的冷淡和疏离,他怔住了,随即伸出手去,说:“珏儿,我们是朋友啊,你有了麻烦,我不能不管。”

珏儿侧身避开他的手,决然地打断他道:“事情就是被你惹出来的,越管越乱。你既然巴巴地要跟我讲话,那么,听我一句,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

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他用了全身心来维护珏儿,却被珏儿视如蔽履。她的眼神、语气,连带她全身的动作,都显示出对他极其不耐,甚至是厌恶痛绝之情。她叫他走,口气决绝,没一点不舍,直截了当地像是打发一个叫花子出门。半月来他与珏儿建立起来的那份情愫,如今像沙塔一样地崩毁倒塌。

他心有不甘,珏儿想必是在压力下说这番话的,是说给门口老阿忠听,再由老阿忠去向汤家老太婆禀告。

他试图挽回些气氛,说:“也许是我冲动了。我一听说你被你婆婆罚跪,就想你是冤屈了,就是有什么事,也是我来担当。”

珏儿咬牙恨道:“说来也是我自作自受,就是罚跪,也是一点也不冤屈。我竟然昏了头,没有看出你是这样一个轻薄人,我婆婆罚我,倒是把我从河边拉了回来。如果不是那两记耳光,我都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对不起我丈夫的事来了。”

听珏儿这般说,他垂头无语。

良久,他喃喃道:“是我的错,希望你能原谅我给你带来的不愉快。不过相信我,我是没有恶意的,并且真心想跟你做朋友的。”

珏儿脸上显出绝决的神情:“这个朋友,真还是不做的为好。我们素昧平生,我一个嫁了人的女子,从来也没想要跟谁做朋友。至于你,只是看我丈夫份上,尽一份照顾你的责任。但是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对丈夫的歉疚,婆婆对我的责言,家里被弄得鸡飞狗跳,被下人看笑话,我这一辈子没这么丢脸过。如果真像你说的为我好,就是即时三刻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我真是不想再见到你了。”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惊心。他噤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自他记事以来,没人用这般嫌弃的语调跟他说过话。如果说话语杀得死人,那么,珏儿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杀他一百遍。

他垂了头站在那里。他曾想过,见了面珏儿也许会责怪他,用她一贯善体人意、温和的语调,说他做错了,有事好好说,决不可对长辈没礼貌。如果她这般地说,他会心甘情愿地认错,去跟汤家老夫人鞠躬道歉。但想不到珏儿如此绝情。他只觉得眼前黑暗一片,胸中有如百爪挠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听见他的反应,珏儿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脸色灰败,缩肩垂头不语。本想说些什么,也觉得此刻不必再刺激他了,只是轻轻地加了一句:“还是明早让阿忠送你上路吧。”

说完疾步掠过他身边,走出书房,消失在黑夜之中。

老阿忠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那么,姑少爷,明早我帮你叫个杠夫,送你去船码头,阿好?”见他没有反应,也就掩上门扉,退了出去。

世界崩碎,日月无光。他闭着眼睛,一无所思,一无所想,与珏儿这一幕摧心伤神的晤面之后,他已经沉沦到底而不克愤怒了,只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浸透了全身。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人和事情可留恋的了,人生就像珏儿留在书桌上的油灯,油尽灯枯,火苗微弱,随时都会熄灭,世界将是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穿不透的黑暗。

但是,那盏残灯摇曳飘渺,并不肯彻底熄灭。凝神盯了看,只见火苗越来越黯淡微弱,他埋首于掌间,想象着坠入黑暗时的昏眩和万事了然,想象着生命的白驹过隙和四大皆空。良久,等他再抬起头来,那盏灯火还是微微地跳跃着,闪动着,把自己一点点的生之欲望,维持着,投射到广大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思绪长久地停滞,又渐渐地萌动,暗自想着如果他随手一拨,这点被玻璃罩局限在内的星火,很容易地迸碎,火星和灯油溅落到桌上的古书和棉纸堆里,舔卷,蔓延,熊熊燃起。这幢曾毁于大火的古宅将再一次地毁于大火,如六道轮回,如永劫回归。他在薄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看见大火历劫过后一地瓦砾,烧焦的屋梁冒烟。而在袅袅上升的青烟散去之后,一园的梅花却依旧灿烂……

在深浓漫长的黑暗之中,在一盏小小的孤灯陪伴之下,时昏时醒,思绪无定。直到蟹青色的薄曦从窗格透入,那盏挣扎了一夜的孤灯终于一闪而灭,就在此际,他忽然一颤,宛如颟顸地走过一座危桥,刚踏上彼岸,只听身后一声裂响,惊悸回首,正瞥见断桥坠入深渊。

老阿忠在鸡鸣三巡时敲响了书房的门扉,除了杠夫,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塌鼻头汉子,说是当地的保长,眼光苟且,口气有些江湖腔。他知道是汤家搬来的救兵,监督他乖乖上路的。他只是淡淡一笑,经过昨夜那剧大戏,他突然对人世间看出许多滑稽的景色来,比如一辈子侍候人的老阿忠卑微人格,比如这保长狗仗人势的巴结劲,比如他自己没有眼色充满幻想的一厢情愿。

在雾气弥漫的水陆码头上,他稍微地侧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梅园大宅。偌大的宅子好像漂浮在一片白茫茫雾气之上,只有黑色鳞次栉比的檐首看得分明。突然在檐间腾起一黑点,向水边俯冲滑翔而来。及近,一只庞大肥硕的黑鸟,通体墨黑,连嘴啄脚杆都是黑色,掠过乘船旅客的身边,“呱”地一声,潜入浓雾中消失无踪。

“水鸟啊?还是鱼鹰?大雾天气还有人出来捉鱼?”老阿忠眼神不济。

保长往地下吐口水:“阿忠冤家啊,水鸟侬个卵泡。是只胖头啦(乌鸦)。今朝一早出门不吉利,呸呸呸。”

他目光追寻着那道黑色的闪电,久久不语。

10

扬州自汉代起就有记载,风流飞扬之处,金粉奢靡之地。许是盛极而衰,现在的扬州一派衰败,鸡肠小巷里污水横流。屋宇年久失修,蔽败不堪。街上有三分之一的铺子挂了歇业的牌子。阳光显得暗淡蒙尘,瘦西湖的堤岸上,柳树正在飘絮,纷纷扬扬一片,白茫茫,黏嗒嗒。湖面死水一潭,显出浑浊的暗绿色,处处淤塞,漂浮了大量的垃圾。

他家现在的住处非常不堪。以前的祖宅虽然蔽旧,但也有前后两进,楼上楼下。天井里青砖铺地,栽了几株海棠,虽瘦,也开花,娇嫩一片。春末雨季,落英点点。进门的客堂里放有一张黄杨木大书桌,父亲在那里待友,品茗,弈棋,在书桌上挥毫。他也有自己的房间,朝南,冬暖夏凉。如今一家人赁房居住,在上方寺附近。环境嘈杂不说,地方也小,上下只得三间房。父母住了一间,一间朝南的大房,由偏瘫的祖母和他最小的两个妹妹住了。他只得和两个弟弟挤在楼下一间暗洞洞的厢房里。后面靠了灶间,前面是客堂兼饭厅,堆满了从旧宅里搬来家具杂物。

父亲更为衰老,脸上有了老人斑,手抖个不停。棋也不下了,字也不写了,常常枯坐整日,唉声叹气。母亲耳根处生了个瘤,要她去看医生,被一口拒绝:哪来的钱?弟弟们回家来,照说兄弟久未晤面,应该亲近才是;可他见了两个弟弟一身土气,语言笨拙,竟是一点手足之情也感觉不到,心中不耐得很。某日与父亲谈及家里诸事,父亲一筹莫展,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说是家中可卖的,都已卖了,亲友可借贷处,也都借过了。交谈中,他惊骇地得知,父亲竟然把希望寄在两个年未及笄的妹妹身上,希望早日有人来说聘,还指望用人家下的聘金来给母亲治病。他惴惴不安地说妹妹们还小,人事未开,看来不宜。父亲叹口气说:“吾也不是不晓得的,只是留在家里,日子一天天坏下去,只有耽误她们。倒不如找个好点的人家,是条生路也说不准的。”他无言,看到两个童稚的妹妹,小小的人儿,眼睛里已经有了不合年纪的忧虑及惊惶,而自己,连安慰之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心里灰暗窝糟得要命,却一无办法。

家里气氛压抑,他一刻也待不住。但以前的同学好友大都风流云散,偶尔遇上几个,也是面目平庸,言语乏味,全然没有交谈的兴致。他常在街上无目的地乱走,藉劳累来排除心中的烦闷。只是放眼望去,处处萧条蔽败,色色急景凋年。城中唯一热闹处是街头巷尾的茶坊,人头济济,语声喧哗。他有时兴致所至,也蹩进一家,泡上一壶酽茶,叫一碟煮干丝,自斟自饮,听听旁边的茶客说些闲语,借以排解三两时辰。到后来也厌了,彼时政治气压沉重,到处都张贴着“莫谈国是”,叫人不敢欲言畅怀。他在上海浸淫几年,穿着举止亦跟人有所不同,乡人有所忌惮,不愿与之交谈,怕惹麻烦。

一日向晚,他于文昌阁附近的一家茶馆出来,心里燥热,不想回家。于是在巷陌里踱行,全无目的,只是排遣心中郁闷之气。只见所过之处,有些女子倚立在半掩的门扉之后,表情暧昧,频频向他注目。扬州的娼业之盛,他也是知道的,小时候常听堂伯父说哪家堂子来了个新倌人,要去梳弄捧场。父亲如此拘谨的一介文士,偶尔也会说起吃花酒哪个堂会为妙。虽然语意隐晦,长久耳濡目染,自是晓得其中奥妙。他那时童心未泯,倒并未往心里去。与阿香有了那事之后,年轻男子的肉欲被唤醒了,晓得了桃花源里的温柔旖旎,尝过了神魂俱失欲仙欲死的味道,再看女人的眼光就不一样了。

其实他心里多少有数的,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也晓得这种地方危险四伏,龙蛇混杂,一潭浑水深不可测。但是心中闷气郁结多日,无处可泄,人就下意识地寻找刺激,就是有危险,也顾不得了。

当那个女人在黑暗的门洞里露齿一笑,他就停下脚步。转头看去,这女人看上去三十岁不到,眼神倒很良家,笑容也蛮和善。穿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梳个齐耳短发。看来不像是做那勾当的女子。当她开口询问:“你这位大哥,要不要来家坐坐?”那个意思又是很明显的了。他犹豫着,那女人又是一笑:“家里没人。”他于是不再踌躇,抬腿跨过门槛,跟了女人往屋子后部走来。

院落非常老旧,七拐八绕,他在甬道上磕绊了好几次,只好紧跟了女人。两人挨得近,免不了有些身体碰撞。女人回过身来搀扶他一把,说:“大哥小心脚下。”黑暗中他闻到女人颈窝里的脂粉味道,混杂着长久不洗头散发出来的头油味。暧昧又肉欲,陌生而挑逗,他心里不禁咚咚地跳将起来。

在一扇木门前,女人停下,转头招呼他:“进来吧,大哥不要嫌家里乱啊。”在黯淡的灯光下,房间又小又局促,一张木床,枕头被褥胡乱地堆在床上,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隔宿味。他是有些洁癖的,见到房内脏乱,欲望一下子就消退了大半。女人弯腰整理床铺,突然大声骂了起来。他万分惊愕地看到在那堆被褥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睏思懵懂地被揪了耳朵拎起来。女人一巴掌扇过去:“还不死出去。”小男孩受惊野兔似的跳下床,一溜烟地逃出门去。女人转头对他笑笑,“小孩子不懂事。大哥,不碍的。”

在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女人其实不很年轻了。脸上的白,是敷了粉,还是掩不住眼角的皱纹和鼻翼两边深深的法令纹。女子已经开始脱褂子了,他又发现这女子的脖子粗大,和身体不成比例,像是生了什么恶病。这一瞥,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寻花问柳的心思也没有了,只寻思着怎么脱身。女人已经脱完了身上衣物,爬上床去用被子裹了,招呼他道:“大哥,你也赶快脱啊,到被窝子里来好说话。”说着一掀被子,一股说不出的浑浊味道扑鼻而来。他更是脚软,嗫嚅着说:“不要了吧,我坐坐就走。”女人愣了一愣,还想留他:“没关系的,不会有人来的。”他也不多话,起身往门口走去。

女人从被窝里坐起身来,说:“大哥,你走也没关系,先把茶钱付了吧。”

根本没泡茶,哪来的茶钱?不过他晓得女人的意思,要讨嫖资。

他口袋里有两块银洋,和一些零碎铜板。传说这些野鸡嫖资低廉,几个毫子就可以做一次。他掏了几个铜板放在桌上。那女人斜眼瞥了瞥,满脸愠色,说:“大哥,你在打发叫花子呢。这几个钱哪够啊!”

他争辩道:“我什么也没做。”

女人变了脸,一手向他指来:“你进屋了没有?你看到我光身子了没有?”

他说:“是你拉我进来的,衣服,也是你自己脱的。”

女人撒泼了:“你不给钱,别想出这个门。”

他不想多作啰嗦,夺门而出。

过道里黑洞洞的,他记不清楚是如何进来的。正犯难之际,房里却响起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嚎:“捉贼呀!打死人啦!救命呀!”即刻,过道里几个男人披衣而出,状似抄了棍棒在手,一阵咋呼:前后给堵住,别放走了贼人!

那女人一叫唤,他就轰地出了身冷汗,再看到这些人出现,就知道今天惹上大麻烦了。不是被扭送官里,就是被打个半死。一时间腿软得站不住,只好蹲下,双手捧牢了头。

黑暗中人声嘈杂,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恨自己怎么会犯这个浑?有人踢了他一脚,一个粗浑的嗓音命令他道:“站起来!”

他撑了墙壁站起,面前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男人,花白短发,太阳穴上贴了一块膏药,敞怀着一件中式褂子。没等他站稳,那男人一记耳光甩过来:“叫你做贼骨头!”

男人的手很重,他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响,嘴巴里也磕破了,舌头尝到鲜血的味道。周围的人还在鼓噪,叫骂喊打之声盈耳。他后脑勺上吃了好几记巴掌,腰里也被捅了一拳。眼见男人作势又要打来,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不要动手!我不是贼。你们这样打人犯法的。”

那男人嗤笑一声:“犯法?你做贼不犯法?”

他呼叫:“我不是贼。”

男人啐道:“你不是贼?那你跑进这块来干什么?贼骨头还嘴硬,打死也活该。”说完又扬起手来。

他情急之下,只好不顾面皮了。一手指着那个女人:“她是个野鸡,是她拖我进来的。”

那女人一听这话,呼天号地:“我一个妇道人家,被你这样血口喷人,我不要活了!邻里乡亲,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说着往地上一坐,拍手顿脚。好一阵子才有两个老婆子去扶。

他一口咬定:“这地方七拐八绕,又黑灯瞎火,没有她带路,我怎么进得来?”

女人恼羞成怒,冲上来抓他的脸:“野鸡就野鸡,你嫖了野鸡还不付钱,比贼骨头还不如。”

他极力挡开女人的撕撸,向众人说:“大家都听见了?是她把我拖进来的。”

那瘦男人上来揪他:“跟我去警察局。做贼骨头还有道理了?”

他晓得纠缠下去,亏还有得吃了,弄不好非死即伤。倒是去了警察局,虽然羞辱,但至少性命无虞。于是说:“不要动手动脚,我跟你去警察局就是了。”

此话一出,那男人倒不响了。他转身朝外面走,那男人来拦,他反问道:“是你说去警察局的,那么走呀。”

一个小老头子出来做和事佬:“依我看,警察局就不必去了,去了也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还不如大家说说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不说话,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

瘦男人上前又要动手:“笑什么笑?还要吃耳光是吗?”

老头子拦住:“阿三,你先别动手。我看这位后生也是个文雅人,不给钱是断然不会的。”一面转身驱赶众人,“家去,家去啊。没什么好看的。”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老头,阿三,他,和那个女人。

老头先跟他啰哩啰嗦地说了一大通:现在时局不好,大家日子都难过。又说那女人尤其凄惨,男人本是做小生意的,去北边跑货,一年多没音讯了。孤儿寡母的,拖了个小把戏,又有病,你叫她怎么过日子?

“能帮就帮几个吧。小后生。”老头拍着他的肩膀。

他闪开老头的手,说:“我没动过她一指头。”

老头不满地说:“你进了房嘛。你看到她光身子嘛。不付钱说不过去的。”

“我啥也没看到。何况,我是留了钱的。”

老头朝女人看去,女人急忙道:“六叔,就几个铜板,吃碗茶都不够。”

老头转向他:“几个铜板?也太不像话了。再加些。”

他咬紧牙关不说话。

老头不耐烦了,咳嗽一声,说:“小后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三在旁威胁道:“六叔已经给你面子了。别人早就给你三刀六洞,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听了这话,他脊骨上一凛。再看老头,光头贼亮,腰里系了一根宽板带,手腕处露出青龙文身,像是大牌楼一带常见的流氓,目光中有股煞气。心中也有些暗怕,嗫嚅地说:“我没钱。”

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头一摆,说:“阿三,抄抄他袋里。”

看他挣扎,阿三在他头上拍了一记:“还犟?操你妈妈的,不要不识好歹。”说罢把他的胳膊一拧,面朝墙壁,他就只好听其任之了。

衣袋、裤袋都搜了,老头手上掂着搜出来的两块银洋,又用一根手指顶起,吹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遂收进口袋。脸色一沉,叫阿三:“让他滚。”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衣服也不脱地倒在床上,心里一阵阵后怕。他怎么就昏了头,被人一勾引就入了彀?那个阴暗的院落,老头子凶险的眼神,打手阿三心黑手辣的耳光。就是被人杀死在那儿,也是有可能的。只怕死了还被安上一个贼骨头的罪名,跳进长江都洗不清。

那只野鸡,他却以为是良家。一条鳄鱼,他却当成仙鹤。

他完全淹在水下了。

他会在半夜突如其来地扬声长啸,啸声尖利冗长,使得家人惊慌不已。醒来却完全不记得。两个弟弟不堪其扰,遂卷了铺盖搬去做事的地方借宿。他听到父母在暗处说他:这样地焦躁不安,怕是犯了癔症,无论如何要找个郎中看看。他心里疑惑,自己也觉得内里燥热,睡眠不安乱梦连连,究竟睡下之后发生何事,又求证不得。唯一可行的是,白日出去乱走,腿脚乏透了才返家来,倒头就睡得人事不知。

一日走到宝应地界。宝应地处港汊,湖泊众多,船民多以捕鱼养鸭挖藕为生。务农者则多养蚕,种慈菇。也算是鱼米之乡,只是不知何故,宝应一直是大扬州地区穷困一隅,常有饥荒,以致青壮多外出讨生活,做帮佣,奶妈,剃头匠,澡堂里的搓背师傅。汤家的司机老朱就是宝应人。

他早年来过此地,与记忆之中的一点没变,街道狭窄,房舍低矮破旧,只是更加衰败。他在茶馆略坐一坐,就往水边而来,逢桥过桥,临水眺望,借此抒发一二心情。

镇上的一群顽童,自他进镇后就跟着。这个穿长衫的人好生奇怪,既不拜客串门,也不买货卖货。只是到处乱逛,小巷里也要蹩进去看看,人家的门洞也要探头去张张,牌坊前驻足半天,仰了头读那些没人读得通的铭文,或是在桥上像根木桩似的,一待就是半句钟。做贼?倒也不像,顽童们认为穿长衫的人不会做贼的。于是远远地跟了。小镇上日子如死水,任何陌生人来了,如一枚大石投入水坑,俱是众人兴致所在。看哟,这个人从桥上下来了,喝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走到水边。喂,大伙儿猜猜,这个城里来的读书人老倌是不是想不开,要去投水啊?

这群衣衫褴褛的顽童们,跟屁虫似的盯在人身后,又笑又叫。陌生人听到喧闹,转回身来,淡淡地朝他们看了一眼,背过身去又往前走。顽童们被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冷漠所震慑,不敢跟得太近,又不舍得错过看人投水的好戏,若即若离地尾随了,过街穿巷。

在船码头处,一只酱色的母鸭,带领了七八只杂色的小鸭,从田埂里钻出来,碎步横过路面,正欲下水。母鸭在水边立定,“呱呱”地叫唤着,回身招呼它的小鸭。小鸭子大概才孵出没几天,还摇摇晃晃,走两步跌一个跟头,参差不齐地扇着柔嫩的翅膀,跟了它们的母亲往水边而去。

一点没有预兆地,尾随的顽童们突然看见那件长衫飞舞起来,刚才一路走来的读书人老倌像只猫似的跃上半空,重重地落下来,落在鸭群当中。然后再一次跃起。

鸭群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乱了阵脚,那些小鸭雏走路都不稳,根本无法躲闪,瞬间就被踩扁了几只。其余的东倒西歪,尖叫着四散逃命。母鸭扇着翅膀,急急地围绕着长衫打转,扁嘴一伸一伸地,想抢出几只鸭雏。哪来得及?连母鸭都差点被踩到。只好带了两三残存的鸭雏躲进路边的柴草堆里去。

顽童们看呆了,只见那读书人掸了掸长衫下摆,又在石板上蹭了蹭鞋底板上的血污。然后手一背,像是没事人似的向前踱去。

他很平静地走着。河上吹来的风拂在脸上,河水还是浑浑噩噩地向东面流去,放眼望去,世界微波不兴。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完全明白他刚才做了什么:一场小小的杀戮。由一个不得意的男人,临时扮演手握生杀大权的上帝。他只需随便跺几下脚,便摧毁了一个鸭子家庭,一群无足轻重的低等生物,就像命运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他的人生一样。在大千世界中,厄运可以这样毫无预兆地来到,不需理由,没有预警,反抗也无用,你没法抵御比你强大得多的生物,社会,命运。而生命,是脆弱到了极点,他本来就知道这个,但今天亲手进行的杀戮使他感同身受,像一记强烈的电击,一下子打通了他的五经六脉,顿时心绪平复下来。

他在水边站了一会,返身回去。经过那群顽童的身边,他们屁股跷起,好奇心十足地挤成一堆,忙于用竹竿挑动着被踩成一团的鸭雏残骸,没人对这个文质彬彬的杀手多看一眼。只有一个小女孩,很小很小的,梳了个冲天小辫,鼻涕口水糊了满脸,被比她大一点的姐姐抱在手里,两只未经世事的瞳仁,直直地望向他,眼光很固执,像一只小猫头鹰似的,盯了他不放,直到他渐渐走远,上桥,下桥,然后隐没在鸡肠小巷之中。

返家他倒头就睡,长夜无梦,一觉深浓畅酣。过午才起,肚中饥鸣如鼓,午餐只有糙米饭和炒苋菜,他平时一见就要皱眉的,今日竟然猛吞了两碗。饭后外面走动一圈,回来又睡。如此三四日。见他如此反常,父母极为担忧,又苦于无法与之沟通,只得搓手叹气而已。

一日,他近午才醒,窝在床上翻看《人性枷锁》。最小的妹妹唤他:阿哥,有客。自从回扬州后,他差不多隔断了一切以往的联系,诧异谁会寻上门来?正待询问,妹妹又说:那先生说是上海来的。他心里一动,心想就是在上海,他也没几个可称得上“朋友”的,难道是汤姆寻上门来了?又觉不像,心中狐疑,披衣起身来到前面客堂。父亲正陪了一个年轻人在寒暄,此人身量矮小,穿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背对着他,听到响动,那人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

他脱口而出:诸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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