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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星期六

基督对灵魂的邀请

来吧,来吧,我可爱的美人,让我们尝一尝这些田园美味。

——夸尔斯

在1839年8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六,我们两个康科德当地人,也是两兄弟,从这个河港起航出发了。阳光照耀之下的康科德,是人们肉体与灵魂的进出港口,至少有一处河岸的所有职责已被免除,但有一个诚实的人乐意履行的职责除外。湿热的空气和毛毛的细雨让这个清晨变得朦胧起来,险些耽搁了我们的起航,但随着午后风和日丽,草木变得干爽起来,大自然仿佛在运筹一项更不同寻常的方略。经过长时间的溢滴渗漏,大自然的每个毛孔都比以往更健康地呼吸着。于是我们将岸边的小船猛地推入河中,菖蒲和芦苇在水中摇曳,恭祝我们一帆风顺,我们便默不作声顺流直下。

春暧花开时,我们的小船用了一周的时间打造好。它的样子有些像渔夫的平底小渔船,有15英尺长,最宽处有3.5英尺。船身的下部被漆成了草绿色,边沿被漆成蓝色,标志着这条船将存在于这两种颜色的自然环境中。出发的前一天傍晚,我们在离河边半英里的家门口的那一小块菜地里摘了土豆、甜瓜;准备了几个轮子之类的器具,用来架起船体,滚动着绕过瀑布;还带上了两副船桨、几根用来在浅水处撑船的细杆及两根桅杆,其中一根用来在晚上支撑帐篷。我们还将用水牛皮当床,用棉布帐篷做房。这条船造得很坚固,但也显得笨重,船形也很普通。一条船倘若制作巧妙,更应该像一种两栖动物,兼具两种动物的体型结构,既像一条穿梭自如、线条流畅的鱼,又像一只羽翼强劲、形体优雅的鸟。仿照鱼形应显示出船身哪里最宽及船舱哪里最深,根据鱼鳍的位置可知哪里放置船桨,鱼尾则暗示着船舵的形状和位置。仿照鸟形应显示出如何装配和调节船帆,以及如何设计船头才能使船体的平衡最佳,更好地减少空气及水流的阻力。我们的船只有部分遵循了这些意见。尽管众人的眼睛不是驾船的水手,却对任何船形都无法真正满意,无论这些船有多么时髦,始终难以满足众人的要求。不过,关乎艺术的是一条船而不只是木材,况且若仅为打造一条船,一块木材就够了。我们的木船欣然利用了一条古老定律——重物能够浮载较轻物体,因此尽管我们的船像一只呆头呆脑的水鸟,但它能够满足我们在水上漂游的需求。

“倘若合乎天意,让一根柳枝做小船,那么它一样平稳地在海上航行。”

同村的几位友人站在河流低洼处的一个岬角上挥手为我们送行,而当我们用一种可以原谅的大义凛然的神情——因为这种方式更适合于投身于非凡事业、察言观色并沉默寡言的人——完成这些离岸仪式之后,便娴熟地划动双桨,缄默不言地穿过康科德这片坚实的土地,穿过人烟密集的峡角及夏日荒凉的草原。然而当我们快速划出人们的视野后,我们也并未轻浮到鸣枪示意,而此时人们的欢送声穿过树林回荡在我们耳畔。一群身穿黄褐色衣服的孩童与麻鸭、山鹬和秧鸡一同隐伏在开阔的草地里,尽管被灌木丛、绣线菊和合欢子完全遮蔽,他们极有可能听到我们那天下午的道别声。

我们很快便漂过独立战争时期的第一个正规战场,在那座“北桥”依稀可辨的桥墩之间停下船来稍作休息。1775年4月,正是在这座桥上拉开了战争的帷幕,尽管是微潮涌动,却一直持续到——正如我们在右边的石碑上所读到的——它“给美利坚合众国带来和平”为止。正如一位康科德诗人所吟诵的那样:

横跨河面的陋桥旁,

他们的旌旗迎着四月的风飘扬,

农民们曾伫立于此严阵以待,

枪吐怒火声震世界。

敌人早已于沉寂中长眠,

胜者也同样静躺于地下,

时光已冲走损毁的桥梁,

随浊水流入海洋。

我们的思绪早已穿越回遥远历史的峥嵘岁月,往昔一幕幕浮现于眼前,我们自己也试图吟诗怀古:

啊,这祥和的喧闹声

徒劳地唤醒这卑微的小镇,

勇士们并非这般赢得

爱国者的美名。

在这河边有片田野,

不曾有人踏上足迹,

而它在我的梦中,

长出果实,丰硕茂盛。

让我相信梦的弥足珍贵,

一颗心在那天激烈跳动,

跨越这里的一小块殖民地,

也在万里之遥的不列颠。

一位古代模样的英雄,

一支英勇善战的部队,

忠贞不渝,所向披靡,

为这片土地赢得荣光。

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寻荣耀,

却并不要求卸去重任,

谁也不能用和平的景象,

收买他生来的豪迈不羁。

英雄们坚守在远处的高地,

那些日子已悄然远去;

指挥战斗、树碑立传,

已不是曾经的那双大手。

那时你们众志成城,

古罗马军团现在重生,

那里的新英格兰农夫,

彰显出罗马人崇高品质。

我在异国他乡搜寻,纯属徒劳,

只为敬仰我们的邦克山,

以及列克星顿和康科德,

它们并没有拉哥尼亚河畔。

我们思绪万千,顺流缓缓穿过这片此时和平安乐的牧场,康科德河的滚滚波涛早已淹没了战争的喧嚣。

但自从我们扬帆起航,

有些事情已被割舍,

一个又一个梦想,

随河水奔涌流到远方。

有个老牧羊人曾住在此地,

细致入微地照料自己的羊群,

使劲儿挥动弯柄手杖,

依循《圣经》箴言教导群羊;

可后来他走过无墩的桥,

独自离开了河畔。

年轻的羊倌很快来到,

他那弯柄手杖声名远播,

他用爱怜的目光抚慰小羊,

肥羊遍布广阔的牧场,

以“牧师古宅的青苔”喂养它们。

这就是我们溪谷中的霍桑,

在此牧羊人向我们讲述传说。

那细长的船杆已隐藏在群山之后,我们绕过邻近的河湾,穿过位于庞考塔塞和波普勒山之间那座重建的北桥,进入了大草地。大草地犹如一只硕大的鹿皮鞋踏出的足印,踩平了一片肥沃而潮湿的土地。

在庞考塔塞我们顺流而下,

沿着这条平静的河流,驶向遥远的比尔里卡,

一位睿智的诗哲已定居于此,他的光芒

常与康科德的曙光交相辉映。

犹如初现的星辰,在天幕银光闪闪,

随着暮色临近,星光愈发明亮,

最初旅人大多难以望见,

但双眼习惯仰望搜寻夜空。

熟识天上的星光清晰可见,

向着那两三颗星星欢呼雀跃;

因为,渊博的学问必须深入地钻研,

正如人们在深深的井口读到星辰的诗篇。

这些繁星永不暗淡,即使在视野之外,

它们犹如太阳永放光芒;

啊!它们就是太阳,虽说地球在飞奔之中,

必须闭上双眼,才得见星光璀璨。

谁还会忽略这降落凡尘的,

最轻细的天籁或最微弱的光亮?

若是他知道终有一天会发现,

我们向往的天鹅座有一颗明星,

它灿烂的光辉令太阳黯然失色。

村子的嘈杂声渐渐离我们远去,我们在犹如梦一般的静水中自由航行,默默地从往昔漂向未来,好似一个人在清晨或暮色里渐生感悟。我们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偶尔将美洲狗鱼或驼背太阳鱼从水中浮叶下赶出。小麻鸦有时迟缓地拍打着翅膀,从岸上的藏身处飞走;大一些的麻鸦在我们靠近时则从长得很深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将自己宝贵的双腿落到安全之地。因为我们的小船穿过柳树丛时弄皱了水面,打破了河柳的倒影,惊得乌龟迅速地钻进水中。这里的河岸高得失去了美的景致,有些较鲜艳花朵的色泽已开始消退,由此显示出秋季将至;这沉郁的色调更显它们的真诚,在尚未减弱的暑气中,犹如一眼满布青苔的清凉水井。窄叶柳的浅绿色柳叶成片地浮在水面上,风箱树一个个大白球花点缀其间。玫瑰色的蓼属植物从两侧傲然地将头伸出水面,在这个时节,在这些地方绽放,河流两岸稠密的白花簇拥着它们,它们细细的红色斑纹看起来十分珍奇。慈姑的纯白色花朵挺立在水浅的地方,边缘的两三株开红花的半边莲,虽然和眼子菜一样已经到了凋谢期,仍端详着水里的倒影自鸣得意。白龟头花紧贴着河岸生长,而花繁叶茂的金鸡菊则将自己黄铜色的脸扭向太阳,一种植株修长、开暗红色花朵的紫苞泽兰或喇叭草为这些河生植物队伍压阵。皂草龙胆的宝蓝色花朵散开在毗邻的草地上,宛如冥后珀耳塞福涅抛洒的花朵。在田野的更远处或堤岸的更高处,可以望见紫色的假洋地黄、弗吉尼亚鹿草和低垂的鸟巢兰或绶草。在稍远处,我们偶尔经过的路边,还有阳光曾驻留的河岸,已过了盛花期的一丛丛艾菊依然映射出暗黄色的光泽。总而言之,为了我们的启航,大自然似乎在用倒映于水中,与花朵的姹紫嫣红交织在一起的浓密刘海儿与鬈发来装扮自己。可是我们错过了河中群芳的尊贵女王——白色睡莲,这个时令它的花期已过。或许是因为它依照一座延误太久的水钟起驾巡行而姗姗来迟。我们的康科德河盛产此类睡莲。我曾在一个夏日的拂晓之前沿河顺流而下,在一大片又一大片仍在梦乡中合拢的睡莲间穿行,当明媚的阳光最终越过堤岸射向水面时,随着我们的船儿漂荡,只见整片整片的白色花朵犹如一面洁白的旗帜在我们面前陡然绽放。这类鲜花对阳光多么敏感啊!

我们正要穿过这片熟悉的草地的最后部分时,硕大而鲜艳的木槿花映入眼帘。它们覆盖在矮小的柳树上,与葡萄的树枝树叶混杂在一起,好像希望我们能告知留守在后方的朋友,这种稀有、难以得到的花生长在何方,以便及时采撷。可是当我们划离能望见村子塔尖的地方时,我们一下子想起来:住在附近草场上的农民第二天要去教堂做礼拜,可以找我们捎话。这样的话,等星期一我们在梅里马克河泛舟时,我们的朋友便会来此采摘这些花了。

我们在鲍尔斯山供康科德货运水手途中休息的圣安教堂稍作停留,但我们不是为了祈祷旅程的顺利,而是到山间采摘了由细丝梗垂坠着的少许浆果。随后我们重新起锚,当地的那些村庄很快便被甩出视线。当我们离开这片故土时,它似乎变得更美了。午后,坐落于西南方宁静而孤寂的村庄掩映在榆树和梧桐树丛中。而一座座小山虽说显露幽雅的蔚蓝色面容,却似乎是对它们久已结识的玩伴投去悲哀的一瞥;然而,我们突然转向北方,向那些熟悉的山景作别时,便与新的景色、另外的历险对上话了。除了天空,我们面对的一切都不熟悉。货运水手从未在这片苍穹下经过,但有老天的庇佑,有他们对河流树木的了如指掌,无论面对什么情况,我们都能应对自如。

就从这个地点起,这条河笔直地淙淙流过一英里或更远的距离抵达卡莱尔桥。这座桥由20个木质桥墩构成,当我们从远处回望时,桥身变得如细线织就的蛛网在阳光下闪烁。河面上随处可见一根根竿子立于水中,标志着某个捕鱼人在那里交了好运,而捕鱼人立此竿是给这片浅滩的河神献祭。如今,这里的河面比以前宽阔了足有一倍,水深而浪平,河底淤泥积了很厚一层,以柳树为界,更远处铺展开宽阔的环礁湖,湖面上覆盖着大浮叶、芦苇和菖蒲。

黄昏时分,我们行船过程中瞧见岸上有一个人正在用一根长长的桦木杆垂钓,杆上还留有没剥净的银色树皮,他的身边站着一条忠实的狗。我们划得离他太近,结果船桨扰动了他的浮漂,将他一季节的好运给搅黄了。当我们笔直地划行了一英里远之后,我们再转头望向他,船的尾波荡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河面上仍清晰可见,而那捕鱼人和他的爱犬仍在一起,好似天边的雕像,成了这绵亘的草场上唯一闪亮的景致。他将继续站在那里静候好运气,直到晚上带着钓到的鱼穿过田野走回家。大自然用这样或那样的诱饵,把地球上的居民诱入它的隐秘之处。这位垂钓者是我们沿途遇到的最后一位乡亲,我们心中默默托他向朋友们告别。

一方水土往往是反映不同年龄、不同种族的人们的秉性和追求的缩影。青春年少时我的最初的乐趣被其他男士传承下来。那个人仍是一个捕鱼者,处于我曾经经历过的时期。或许他没有被门类众多的知识弄得晕头转向,也没来得及追求大量的发明创造,但如何在太阳落山之前用他那根细长的桦树枝和亚麻线钓到一些鱼,对他而言,足以当作一项发明创造了。甚至在盛夏和寒冬做一个捕鱼人也很愉快。在八月的日子里,有些人担任法官,即便法庭里所有人起立,他们依旧正襟危坐。他们一年四季在一顿饭与另一顿饭之间体面地端坐在凳子上判案,过着文明的政治生活,或许正在对斯波尔丁与卡明斯一案作出仲裁,从正午时分一直忙碌到晚霞西沉;与此同时,那位钓鱼者则站在三英尺深的水中,头顶上烈日当空,睡莲、薄荷和海寿花的花香扑面而来,他却在审理着蛆虫和闪光鱼之间的官司。他在距离干燥田地几杆以外的水中悠闲度日,有些大鱼在离他一杆远的地方游来游去。对他而言,人生好似一条河——

奔流到海。

这便是他的经验之谈,这位老兄在保释方面有了重大发现。

我对一位身着棕色外套的老人印象很深,他就是这条河上的沃尔顿。他与儿子从英格兰的纽卡斯尔远道而来,他儿子是一个矮胖而又健壮的人,年轻时曾驾船航行过。这位率真的老人走过草地时总是沉默不语,因为他早已过了与同伴们交往的年龄。他那经风沥雨的棕色大衣,如黄松树皮一般又长又直地垂下。如果你站得离他很近,便会发现那件大衣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微光。它不是一件艺术品,但最终也被大自然同化了。我常意想不到地发现他在浮叶和灰柳之间移动身躯,他采用乡间的老式方法捕鱼——因为在捕鱼时,他老迈的身体又焕发出青春。他的脑海里尽是难以言说的思绪,或是怀念着他的泰恩河和诺森伯兰郡。在晴朗的午后,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在河边流连,在莎草丛中走来走去。在这位老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时间花在了诱捕鱼类身上啊,他几乎成了太阳的密友了!已近暮年,看透了衣帽这类单薄的伪装,他对穿戴还有何需求?他早已看破了这些肤浅的伪装。我曾眼见与他相伴的命运之神是如何用黄金鲈鱼奖赏他的,不过我认为他的运气与他这把年纪不太相称。我也曾看见他步履蹒跚,心事重重,拎着鱼消失在村头他那低矮的屋子里。我认为其他人都没有见过他,也不会有其他人至今还记得他,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迁移到了新的泰恩河上。他捕鱼不是为了消遣娱乐,也不仅仅是一项谋生的技能,而是一种庄严的圣事,一种远离尘世的归隐,恰如老者在阅读自己的《圣经》。

无论我们住在海边、湖畔,抑或是住在大草原上,我们都会细细揣摩鱼类的天性,因为它们并非是局限于某些地方的现象,而是遍布于五湖四海的一种生物形式与状态。无以计数的鱼群每年沿欧洲和美洲海岸游弋,它们竟能将自己的鱼卵存储在山颠和内陆平原上,而不是这类鱼自身的多产的本能,但更令自然界研究者感兴趣的是。这种天性让我们发现,鱼类或多或少地存在于诸多水域中。自然历史学家不是只知祈求阴天和好运的渔夫,但既然钓鱼被称为“一项沉思默想者的自娱自乐”,致使他忘情于森林和河流之中,那么自然历史学家的观察成果就不是与新的种属和类别相关,而在于新的沉思,况且科学只是一个更加沉思默想者的消遣而已。无论是风儿吹送它们,水流浮载着它们或是土壤将它们深埋,鱼类的生命种子到处播撒;只要哪里掘出一口池塘,池塘里便很快挤满这活泼的物种。它们和大自然拥有一个协议,而且还在协议期内。中国人为了向人行贿,用罐子或是中空的芦苇秆,从一个省带到另一个省,或是被水禽将鱼卵带到山间小湖和内地湖泊。哪里有液体媒介,哪里就会有鱼类,甚至在浓云密雾和熔化的金属中,我们也能发现与它们相似的物质。可以设想,在严冬时节,你将一条钓鱼线垂直穿过覆盖在牧场上的积雪和冰层,便能扯出来一条躲藏在底下的亮闪闪、光滑滑、木呆呆的银色或金色的鱼!由个头最大直到个头最小的鱼竟能组成一个家族,这一点真让人不可思议啊!个头最小的米诺鱼躺在冰上,它是用作狗鱼的诱饵,看起来如同是被冲到海岸边上的大海鱼。康科德河这片水域里生存着大约12种鱼,而那些不懂行的人却总以为还能找到更多的鱼类。

观察一下本世纪未受到打扰的几种鱼类的结构和习性,可提高我们对大自然庄重的宁静和安全的认识。鱼儿的快乐是盛夏的寻常之果。淡水太阳鱼或梅花鲈鱼,可以说是既无祖先也无后代,却仍代表着自然界中的淡水太阳鱼。它是鱼类里最常见的一种,淘气的孩子常常将它们系在绳子上玩耍。这种鱼愚钝且不伤人,它们的巢穴是在河沙里钻出的洞,而且随处可见。夏日,它们摆动着鱼鳍平稳地悬浮在巢穴上方。有时在几杆远的范围内就有二三十个鱼巢,每个巢都有两英尺宽、半英尺深。鱼巢建起来颇费力气,须先将水草清走,然后把沙子推到四周呈碗状。初夏刚至,淡水太阳鱼孜孜不倦地孵卵,它们会赶走那些打搅鱼卵的米诺鱼及更大一些的鱼类,甚至会赶走同类,把它们追出几英尺远,而后又迅速转弯游回去。而与此同时,米诺鱼好似幼鲨,快速钻进淡水太阳鱼的空巢,吞掉附着在向阳一边的杂草及河底上的鱼卵。鱼卵面临着诸多危险,结果只有一小部分能够变成鱼。因为鱼卵不仅仅是鸟类和鱼类的食物,还因鱼巢大多建在离岸咫尺之遥的浅滩上,当河水退去以后,鱼卵不出几日便被晒干。

虽说我常见到很多种鱼卵在水面上漂浮,却也只观察过淡水太阳鱼和七鳃鳗的鱼巢。淡水太阳鱼对自己的鱼卵精心照料,你可以在闲暇时站在它们近前观察。有一次,我在它们旁边驻足停留了半个小时,并亲切地抚摸它们,为了不吓到它们,我任凭它们轻咬我的手指,可是当我的手伸向鱼卵时,它们立即愤怒地竖起背鳍。有时我轻柔地将它们托出水面,但无论动作如何迅速,猛然出手是万万不可的,因为四周的水会立刻把预兆传给它们。我只能在鱼停稳于我的手掌上方时,我才会将手指慢慢伸近它们,非常温和地把它们托出水面。虽说停留在掌中,可它们的鱼鳍仍在不停地摆动,保持着优雅的动作,谦卑地表达着自己的快乐;因为与我们人类的环境完全不同,它们适宜的生存环境必须是一条经常加以防范的河流。它们不时地轻咬河底或挂在巢窝上的杂草,或是猛追一只苍蝇或小虫。这种鱼的背鳍具有龙骨功能,与臀部一起保持鱼身平衡,因为在浅水滩鱼鳍没有被水淹没,鱼身便会向一侧歪倒。当你这样站着俯视鱼巢中的驼背太阳鱼时,它们的背鳍和尾鳍的边缘有一种奇异朦胧的金色反光,而它头部外凸的眼睛则晶莹剔透。在天然环境里,这种鱼看上去小巧玲珑,鱼身的各个部位都近乎完美,好似造币厂新出产的一枚闪亮的硬币。它们是该河的奇珍异宝,其色彩斑斓的两侧穿过漂动的浮叶和花朵,反射出绿色、红色、紫铜色和金色的光芒,与阳光照耀着的棕色、黄色鹅卵石交相辉映。多亏有河水的庇护,使它远离尘世必经的灾难。

在这条河里还生活着另一种淡水太阳鱼,其鳃盖骨上没有红色斑点,但M.阿加西对此没有进行描述。

普通的河鲈,恰到好处地描绘出它被钓出水面时浑身鱼鳞金光闪闪的模样。在它缺水时,它鲜红色的鱼鳃徒劳地外突,是鱼类中外形最美观、最规则的一种,此情此景使我们明白,它急需回到自己的出生环境中,直到它的个头长得再大一些。确实,大部分被人们捕获的河鲈都没有长到一半大。在湖里还生有一种浅色细长的鲈鱼,由数百尾齐聚而成的鱼群漫游在阳光照耀下的水域里,平均长度不足六七英尺的闪光鱼常与之相伴。只有在湖底方能找到几条较大的河鲈,它们掠食弱小的同类。入夜,我常在河边用手指在水中搅起微澜来吸引这些小鲈鱼,当它们游到我两手中间时,有可能被我抓住。这种鱼大大咧咧、性情粗暴,从不轻轻啃咬,而是完全凭冲动狠咬一气,要么就忍住不咬,从一旁无动于衷地游过。河鲈鱼喜欢水清、河床淤沙的环境。这种鲈鱼可是名副其实的鱼类,阴凉的下午,漫步于河岸的垂钓者喜欢将它投入鱼篓或是挂在柳梢上。他清点过很多条货真价实的鱼,又有多少可作为诱饵的闪光鱼被随手扔掉。

齐文鱼,也称为小代斯鱼、拟鲤或鲑鱼的远亲,因其少见而珍贵,任何垂钓者钓到它都是万分惊喜的奖赏。它的名字使我们想起河面刮起劲风,一个失意的渔夫在湍急的溪流边无数次徘徊的情景。这种鱼通体银色、鱼鳞柔滑,体态优美典雅,颇有学者风度,好似一本英文书里的插画。它钟爱湍急的水流和沙子淤积的河底,一般从不轻意啃咬,但对鱼饵还有点儿胃口。隆冬时节,米诺鱼会被当作狗鱼的诱饵。有些人认为红欧鲢与米诺鱼是一个种类,只是个头大一些,或是它的色泽因周围水色较暗而加深,好似黄昏的天边飘浮着的红霞一般。凡是未曾钓到红欧鲢的人,就称不上是钓鱼高手。据我看来,其他的鱼类都略具两栖的习性,而它则完全是水栖居民。钓鱼用的浮子在急流中的河里杂草和沙地间跳跃,突然间前所未有的巧合,不经意就冒出了这个另一环境中的居民。人们对它只是道听途说,尚未亲眼所见,仿佛是旋涡在一瞬间的创造,或是名副其实的激流产物。这种欢快的铜色系的海豚科卵生动物,已在你故乡的田野那没脚深的水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鱼类同鸟类、云朵一样,从矿物质中获取自身的保护服。我听说在特定的季节鱼会出现在铜矿区,或许它们以铜矿河为居住地。我曾在阿波杰克纳杰西克河捕到过一条体型硕大的白欧鲢,它从那条河游入了卡塔丁山脚下的佩诺布斯科特河,但那里没有发现过任何的红欧鲢,似乎人们对它的观察还不够细致。

小代斯鱼是一种略带银色的小鱼,它通常生活在水流最湍急的河流中心,它常常与前面提及的欧鲢相混淆。

银色小鱼,鱼鳞柔滑、鱼身纤弱,常是更为强壮邻居的腹中餐。它们可以在任何水域中生存,通常这种鱼会先轻轻地咬鱼饵试探,不过由于鱼嘴极小,因此并不容易被捕获。

它是条全身泛金色或银色的小鱼,在河水中荡游、戏耍或逃生。它那条灵便的鱼尾在水面激起涟漪。我曾看见一群银色小鱼被扔进水中的东西所惊吓,几十条银色小鱼与小代斯鱼一齐跃起,又掉落到一块漂浮的木板上。这种鱼是河中欢快的小婴儿,用金色或银色的鳞片作为盔甲,尾巴左摆右扭地在水中滑行,鱼身半没水中,半露水面,始终奔向上游,奔向更清澈的水域,不过仍与我们这些岸上的居民并肩同行。它们几乎要被盛夏的炎热融化了。我们在自己的一方池塘中曾经发现了一种更细长、更亮丽的闪光鱼。

美洲狗鱼,鱼类中最敏捷、最谨慎、最贪婪的一种,乔塞林称之为淡水狼或河狼,在河流两旁的浅滩和杂草丛生的环礁湖中较为常见。这种鱼看上去庄重严肃,似乎在静静地深思着什么。正午时分,它潜伏在浮叶阴影之下,警觉又贪婪地观察着四周,像镶嵌在水里的宝石,不时会有误闯入它们活动范围的鱼、蛙或昆虫,它们则会缓缓地游到合适的位置,猛地冲向猎物,将其一口吞下。我曾捕到一条狗鱼,它吞食了一条个头有自己一半大的狗鱼同类,它的嘴巴里仍可见同类的尾巴,而头部和身体已在它的胃里消化了。有时,一条花纹蛇弯弯曲曲地游过河想要寻找更翠绿的草地,不料也落入狗鱼口中。狗鱼如此贪婪鲁莽,结果屡屡是钓线一抛入水中便咬钩被擒。捕鱼人还能辨别出一种小狗鱼,这种鱼比美洲狗鱼更短粗、更粗一些。

棕鮰,因其被拽出水面时会发出怪诞的短促的尖叫声,被人戏称为“牧师”。这种鱼愚钝鲁莽,习性像鳗鱼,习惯傍晚出来觅食,而且喜好淤泥。它咬食时慢条斯理的,好像煞有介事地干着活计呢。夜间,渔夫把许多虫子穿在一根钓线上,有时候一下子能钓上来三四条,附带一条鳗鱼。这种鱼的生命力异常顽强,即使头部被砍下了半小时,嘴巴还可以一开一合的。它们生性嗜血好战、恃强凌弱,像游骑兵似的栖息在富沃的河底,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与它们最近的邻居大干一场。我曾在夏天时仔细地观察过棕,每条鱼的后背上都有一个长长的伤痕,这大概是一场恶战的纪念。有时,这种不足一英寸长的小鱼群聚在一起,连河岸都暗沉下来。

胭脂鱼,有普通的和长角的,或许按一般标准来衡量,算是所有鱼类中最为硕大的一种。这种鱼常常上百条地成群结队地在阳光的映照下逆流而上,进行着神奇的洄游,有时会吞食掉捕鱼人任其飘荡于水中的诱饵。胭脂鱼有时体积长得很大,往往会在小溪中被人们徒手抓到,或是像红欧鲢一样,被牢牢实实地系在棍子上的叉钩插进它的嘴下,猛地被拉出水面。对纯粹的钓鱼者来说,对胭脂鱼无知无识,因为这种鱼很少会去咬他的诱饵;不过,擅长用鱼叉的渔夫却常常在阳春时节收获满满。在我们这些乡下人眼里,这样的鱼显得极富异域情调,令人一见倾心,它们真切地体现了五湖四海物产的富饶。

普通鳗系本州唯一的鳗鱼种类,是一种黏滑滑、不停蠕动的生物,它们喜爱河泥,即便在盘子中仍然蠕动个不停,往往用鱼叉或钓钩捕获它们很管用。依我看,洪水退落之后,在很多的草地上会见到它们的身影。

七鳃鳗,也称八目鳗,是美国一种吸食石子的鱼。这种鳗鱼像一种银币一般粗,一英尺或两英尺长,有时能跃出水面半英尺高。在水流急、清澈又浅且底部多卵石的地方,你有时可以看见七鳃鳗或者称作美国吸食石子的圆形巢穴。根据它的名字可想而知,七鳃鳗用嘴收集鸡蛋一般大小的石子,据说它们还用自己的尾巴把收集来的石子堆成一个个圆圈。七鳃鳗靠身子缠附在石块上,凭此方法攀爬瀑布,只要抬高鱼尾就可以将石块带起。从未有人见过它们顺流而下,因此捕鱼人认为它们从不返回,而是逆流而上耗尽体力而死,死后还长时间缠在岩石或树桩上。这是河底景象中悲壮的一幕,堪与莎士比亚对海底景象的描写一同留在记忆中。因为建起了水坝,如今在我们的河流中已难以见到,可是在洛厄尔的河口却被捕获很多。它们的巢穴引人瞩目,比河中的任何事物都更具艺术美感。

倘若今天下午有空闲,我们可以掉转船头,驶入一些小河去探寻典型的鲑鱼和米诺鱼。依照M.阿加西的说法,在康科德镇水域发现的几种米诺鱼还没有弄清它们的具体性状。或许,这几种鱼,将使我们在康科德水域的当代鱼类目录更完备。

很早以前本地盛产大马哈鱼、美洲河鲱和灰西鲱,印第安人用鱼梁在河里捕捞这几种鱼,后来还将这种方法传授给了白人,白人将捕到的鱼或者食用或者作为肥料。直到建起了水坝,之后在比尔里卡开凿了运河,在洛厄尔新建了工厂,它们便终止了向这里洄游。可是仍有极少的胆量大的美洲河鲱会偶尔现身于康科德河段。有人对渔业遭毁的原因是这样解释:当时代表渔夫和渔业权益的人记得他们习惯在哪一个季节捕获成熟的美洲河鲱,便规定水坝只准在那个时节开闸放水,而此后一个月才游来的鱼苗因而被阻并大量死掉。另外一些人认为,鱼的通道建得并不合适。或许几千年之后,鱼类能够长久忍耐,它们会在别处度过盛夏;到那时,大自然的力量定会将比尔里卡的大坝和洛厄尔的工厂夷为平地,而草地河的河水重又变清,新移栖的鱼群乐于到此嬉游,它们甚至可以远游到霍普金顿湖和韦斯特伯鲁沼泽。

人们想多了解那个已灭绝的种族的逸事,他们用过的捕鱼大围网堆放在他们儿女家的阁楼里,正一点点地烂掉,而他们的孩子却公开声称凭捕鱼的本事过活,甚至还慷慨向镇里人提供食物,而不是在雨后的下午悄悄溜到草场找乐子。我们的先辈在童年时,骑在马背上从邻近的镇子来到这里,他们坐在鞍囊上,大人们教他们如何把一只鞍囊装满美洲西鲱,另一侧鞍囊装满灰西鲱。我们至今仍能从长辈讲的故事中,隐约地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人们令人惊叹地捞起一网又一网的鱼,岸上的鱼堆数不胜数。毫无疑问的是,至少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在这代人的心中,那就是这座小镇著名的民兵队那尽人皆知的称号了。民兵队的那些未经正规训练的先辈荣耀地屹立在康科德北桥上。他们的队长嗜好捕鱼,他会预先通知他的队员们哪一天全员出动,而队员们就像听令的士兵一样,在他指定的时间准时列队。但很不走运,在那年5月的一天,他们除了讲士兵那样的笑话外,没有进行任何操练,因为他们的队长把自己预计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幸好老天爷露出了一副好脸色也提醒了他们,他才带领大家像以前那样去捕鱼了。从此之后,无论是老人孩童,无论是严肃认真还是嘻哈说笑,都把他的队伍称为“美洲西鲱”,并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远近的年轻人都把“美洲西鲱”作为所有基督徒中的非正规民兵队伍的恰当代名词。可是,唉!关于捕鱼人的日常生活,除了一页确凿无误、无可争议简短的历史记录外,并没有留下我们所知道的记录。这页纸出自本镇已经过世多年的老商人的第四本往来账簿中,它清晰地记录了当时一个捕鱼人的购货明细。它是1805年某个捕鱼人在捕鱼季的往来账目,那几个月里他每天都买酒和糖、糖和酒、杂货和铸铁。“一根钓鳕鱼的渔线”“一只褐色大杯子”,还有“一根拖拉大围网的绳子”、酒和糖、糖和酒、“上好的圆锥形糖块”“优质的黑面包”,以及铸铁和杂物,以近乎一样的简短账目记在每页纸的底部,从3月25日记到6月5日,先是以英镑、先令和便士计算的,在6月5日那天以“全款现金”结账,但也可能并未就此全都结账。这些东西都是当时捕鱼人的生活必需品,因为他有新鲜和腌制的大马哈鱼、美洲河鲱和灰西鲱,他倒不必依赖杂货店了。这一点恰好是捕鱼人天然的一个优势,也是捕鱼人的一种天性。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曾见过那位捕鱼人,在往事如风般流逝后,他依然步履蹒跚地紧贴着河边前行,在草场上挥舞大镰刀。他的酒瓶像蛇一般藏匿在草丛中,而他自己尚未被伟大岁月的割草机砍倒。

当然命运之神总是有一副仁慈的心肠,虽说大自然的法则比任何暴君的法令更难变改,这些法令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倒不显得那么苛责。反而恩准人们在炎炎夏日轻松一番,大自然并未声色俱厉地警告人们哪些事情不能做,它对所有沾染恶习之人都仁慈而开明,当然不会不宽恕,每个家伙在瞑目之前,也会有牧师在场祈祷。他们仍然保持鲜活的生命力,以免被送到冥河的彼岸,“在他们的生命中永远是这一刻最好”;而当十多年之后猛然起身,要求得到和那些身强力壮者一样的工作和薪水。谁未曾遇见过这样的——

一个正在途中的乞丐,

是不是步伐矫健?

他无惧狂风暴雨,

走过无数地方?

那汉子将所见的每一幢房屋都占有;

将每一颗豆子权当棋子,快乐无此,

漫步人间,向全世界征税,好似恺撒大帝。似乎持之以恒是保持健康的秘诀,而浅薄的反复无常的野心家却追求一种完美的生活,耽于妄想,自相矛盾,不但不能昂首挺立,反而在羽绒床榻上卧病一生,憔悴而亡。

不明智的人总习惯说,有些人好像总是无病无灾,可是我认为,人们在身体健康方面的差异并未大到值得紧张兮兮的地步。虽然有些人被称为病人,有些人被认定无病,这样的事情可是时常遇上,更显病态的人给更健康的人当看护者。

人们如今仍在洛厄尔的这片康科德水泽湿地里捕捞美洲西鲱,人们依然能够捕捉到美洲河鲱,据说因为水温高的缘故,康科德的鲱鱼要比梅里马克河的鲱鱼早来一个月。它们不畏险阻、不可理解的本能依然故地重游,仿佛残酷的命运女神也对它们心生慈悲,可是它们还是遇到了那家公司筑起的大坝。可怜的美洲西鲱啊!哪里会给你补偿?既然大自然赋予了你洄游的天性,那她是否也赐予你逆来顺受的精神呢?你依然满身披挂多鳞的盔甲在海中漫游,到一处处江河入海口处谦恭地打探,人类是否允许你畅通地进入。你们数不清的鱼群无时无刻地在一起畅游,只为逆流而上,纵然你的盔甲亮闪闪,却仍受到海中敌人的威胁。你等待最新的通知,直到沙滩和水体告诉你是否得到洄游的应允。于是在迟来的春天里,你全凭自身的本能和信念,一群一群地洄游,或许你并不了解哪里人迹罕至,哪里没有工厂。你既无利剑防身,又不能击发电流,你们只是天真无邪的鲱鱼,胸怀坦荡的天理;你那柔软不可言语的嘴巴只知勇往向前,你的鳞片不堪一击很容易被剥离。只有我与你同心,可是谁又知道如何能用一根撬棍撬开比尔里卡大坝呢?在你的权利被暂时中止期间时,数不清的鱼群遭海妖吞食,你仍未绝望,依旧勇敢,不乱方寸,鱼鳍在那里轻快摇摆,为了更崇高的目标而缄默不语。这种鱼乐意在产卵期过后,忍受人类的大屠杀以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让人类浅薄而自私的博爱主义见鬼去吧!——有谁知道在低水位线下的鱼类具有何等令人叹服的美德,它们面对厄运毫不气馁,但并没有受到同为上帝杰作的人类的赞赏,唯有人类方能赏识这种美德。有谁会听到鱼类的呼声?有些记忆是不能被忘却的——我们曾同处一个时代。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们不久之后便会逆流而上,游遍大地上所有河流,甚至还将实现那单纯的水中梦想。假若事与愿违,你们始终未能被正视,那么我将舍弃他们眼中的极乐世界。是的,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比你见识多。那么,让你的鱼鳍保持挺立,逆一切潮流前进吧!

最终,似乎不仅是为了鱼类的福祉,还有韦兰、萨德伯里及康科德居民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吁求将大坝夷平来。广阔的水淹草场有待成为干燥的土地,土生土长的野草被英国草所取代。农民们手持锋利的大镰刀,站在原地静候水势在地心引力或蒸发作用下逐渐减退。然而在干草收割季,他们的眼神有时也会茫然,他们的车轮根本没有在草地上滚过。如此丰富的资源却难以触及。人们估算,仅韦兰一处受到的损失就相当于饲养200头牛的花费。据我所知,最近有一年,农夫们向往年一样赶着牛车到草场割草,可是水位没有一丝下降的迹象。苍天未露新荣,更没有山洪暴发或其他明显的缘由,水位仍保持在史无前例的高度上。所有液体比重计都出了问题,有些人甚至为他们的英国草担忧。但行动迅速的探子揭示了这不同常情的奥秘,奥秘就在于一块新的、总宽度一英尺的承水板,大坝的所有者原本就过高的种种特权又添加了一项。与此同时,那200头牛坚韧地站立着,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的目光,它们凝视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草地,凝视着摇晃着的土生土长的野草,除了伟大的刈草者——时间,拥有宽阔的刈幅,而且事先不吐一口气来吹响牛角——本地草尚未被农夫割过。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鲍尔斯山到达卡莱尔桥。我们朝南而坐,一阵微风从北面吹来,河水仍旧向东奔流不息,小草仍在生长。因为眼下,我们已穿过卡莱尔与贝德福德之间的这座桥,望见远处的草场上人们正在割草,他们的头像他们所刈割的草一样在摇晃。放眼望去,所有景物似乎都被轻风吹弯了。随着夜幕降临,一阵清爽的气息飘过草地,仿佛割下来的草叶都充满了生气。水中开始倒映出模糊的淡紫色的云,岸边传来越来越响的牛铃叮当声,而我们活像一只只狡猾的水鼠悄无声息靠近河岸划船,好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宿营。

终于,在航行了7英里之后,我们的船到了比尔里卡,将船停靠在一处稍稍隆起的土地西边,这块地方在春季会形成一个小岛。这里的美洲越橘仍然挂在灌木丛中,果子渐渐成熟,似乎专门等我们来享用。面包和糖,外加河水煮开泡的可可茶,让我们将就一顿。因为一整天已经饱览了河川美景,现在我们以边吃晚餐边畅饮河水的形式来讨好河神,让我们的双眸欣赏到更多风景。夕阳西下,这块高地令暮色更加厚重。天色似乎在渐浓的暮色中微微亮了些许,同时增强视力以欣赏更多美景。一方面夕阳西下,另一方面我们的身影让暮色更重。随着夜幕降临,天似乎悄无声息地变得微亮了一些。远处原先隐于月影中的一座座孤零零的农舍显现出来。一眼望去再无其他农舍,更不见任何耕田。我们的左右两边有一条松树林带延伸至地平线尽头,它们的针叶在天幕的映衬下呈现出羽毛状。河对岸是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小山,山上覆盖着灌木栎,葡萄藤和常春藤交缠其间,灰白色的岩石从各处盘根错节的树丛中探出身来。我们凝望那些悬崖的坡面,虽然相距有0.25英里之遥,但山间树叶的沙沙声仍隐约传来:那片山地树叶是何等茂密。那里是农牧之神和森林之神的领地。蝙蝠白天悬挂在岩石之上,夜晚则轻快地掠过水面;黑暗之中萤火虫在草丛和树叶间散发出微弱的幽光。在距河岸几杆远的山坡上搭好帐篷后,我们安然坐好,透过帐篷的三角门看苍茫的夜色中那根孤独桅杆立于岸边。其顶端刚好高过周围的桤木,河水的波浪证明它不停地摇摆。我们的扎营是对这片土地的首次商业侵扰,这里是我们的港口,我们的奥斯蒂亚城与河水和天穹作映衬的几何直线代表着文明生活仅存的雅致,历史长河中雄伟壮丽在那里得到了象征性的表示。

夜深人静,人类活动的迹象在很大程度上不再显现,听不见人的声音,只有轻风吹过耳畔。我们因环境新奇而夜不能寐。狐狸轻踏枯枝败叶的声音不时传来,在靠近帐篷旁沾满露水的草丛中穿梭而过。有一只麝香鼠在我们的小船上把土豆和甜瓜拨拉得哗哗响,当我们赶到岸边查看时,只见水中的涟漪弄皱了繁星的倒影。睡梦里不时会传来歌雀的啼鸣,或是猫头鹰压抑的尖叫声。小树枝折断声、枝叶沙沙声,它们的声响便戛然而止,随后是一次更深奥、更凝重的静默,仿佛那个闯入者意识到了,在这夜半时分任何生物都应该安居老巢。据我们判定,今夜洛厄尔起火了。我们看见地平线火光冲天,还听见远处的警钟声,就像林间生发的微弱叮当的音乐。可是一个夏夜里最经久不息、最令人难忘的要数看家犬的吠声了,以后的每一个夜里我们都能听到犬吠,但以往听到的都不如当下这么频繁、这么拨动心弦:从颇有耐性而又焦虑的大獒犬,到胆怯而警觉的小猎狗,其最为响亮、最为粗哑的咆哮到天底下最微弱的低鸣,起初响亮又急促,随后渐弱微缓,最后只能压低嗓门来模仿那声音:“汪汪——喔喔——呜呜——”即便在这样一个隐秘的无人区,这种声音也足以引起注意,而且比任何音乐更激荡人心。

我曾在黎明之前听过一条猎狗的叫声,远处地平线附近的森林和河水上方群星闪闪,那犬吠声犹如乐器般悦耳,最初会让人联想到在地平线处有人正放犬追捕一只狐狸或其他动物,而猎号声取代了它的叫声。不过,在号角被发明出来之前,犬吠这天然的喇叭声就在古老的林间悠然响起。这几夜,那几条家犬在农夫的院子里冲着月亮恶狠狠地狂吠,它们在我心中荡起的英雄主义远胜过当代的任何警世名言和战时布道。“我宁愿是一条狗,冲着月亮吠叫”,也不愿随众做个我所熟知的罗马人。今夜同样受惠于公鸡的鸣叫,这鸣叫怀着不眠之夜的希冀,它始于黄昏时分,提早恭候黎明的到来。鸡叫、狗吠以及午间的虫鸣——凡此种种声音,无不彰显着大自然的生机盎然。这是亘古不变、华美精确的语言,是人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已历经几千年的雕琢。

终于在天亮前最令人哈欠连天的时刻到了,任何声音再也进入不了我们的耳中。

昼伏夜出者,

将遇见妖怪而非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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