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婴儿
豫东平原,太阳滚过,一下子将庄稼催熟。麦子泛黄,风漏过。
不远处的五月,已然有了身孕。麦粒饱满,大蒜熟透。庄稼上面的天空,干净清爽,像一滴蓝墨水,滴在天空里。麻雀,是乡人的旧相识,它们或潜于麦地,或孤独地站在电线上。
农人,在五月的喉咙里,听见铁匠炉火的燃烧声和哐哐的打铁声,铁匠铺里挂满了泛着寒光的镰刀。
农人,匆忙行走在路上。五月的路,泛出土黄的亮色,干硬的质地,像乡人的性格。
村里的壮劳力,都在春节后散向各个城市,他们蜷缩在廉价棚里,看着这个与自己无关的城市,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灯火。
男人走后,女人主宰着乡村,她们在五月的风里,匆忙地走着,用婴儿车推着婴儿,支起一把凉伞,在太阳下避热。豫东平原上,到处是这样的伞,每一把伞下,必定有一两个熟睡的孩子。
女人在麦田里割着麦子,一会儿停下来望望孩子,听听动静,确定四周没有特殊情况,又将头埋在麦田里。其实,豫东平原上能有什么异常?这里没有飞禽走兽,狗卧在孩子旁边,注视着自己的小主人。
突然,一阵狗叫,女人匆忙从地里跑出,孩子正扯开嗓子干号。孩子睁眼看不见熟悉的人,多半觉得环境不安全,于是他们用哭声呼唤母亲。
女人掀开衣服,淡然喂奶,也不避讳男性。自然的乡村是没有邪念的乡村,我记忆里的乡村如此干净。
土地上,除了麦香味,还有此起彼伏的婴儿的哭声。女人,心一狠,扔下孩子回到麦田里,忍着眼泪,头埋下,手上动作更快了。女人的身后,是倒了一地的麦子。
婴儿的哭,传出去好远,女人一边在心里骂着死鬼男人,一边飞快地收割小麦。庄稼不等人,这已熟的麦子经受不住阳光和雨水,阳光将麦子撑破,雨水将麦子浸得发霉,对女人来说,这两种情况,哪一样也承受不起,唯有加快割麦进度。
女人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心里发慌,她痛恨乡村生活。一个女人,不但要撑起家——上有老,下有小,这么多张嘴等着自己,还要赶在别人前面将麦子收完。豫东平原时常将收割最慢的人家,戏称为“拖车”。
婴儿觉得天气不适,这热,让他难受,于是哭声越发响亮。女人,在哭声里心急如焚,弯腰,拢麦,抓紧,镰割,一气呵成,这动作流畅协调,像天地间的舞者。
女人和婴儿,是五月的一部重头戏,道具简单,背景简单,一把镰,一条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还有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女人是主角,婴儿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豫东大地,上演着女人和婴儿的亲情剧。
葡萄架下的神话
七月七,一个神秘的日子,乡间说这天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神话传说已久,这神话与豫东平原有何关系,没人说得清,人们从一出生就沐浴着这悲凉的传说。抬头,这寂寥的天上有银河,有牛郎织女星。民间用星星的存在来验证神话的真实。
每年七月七,下雨居多,人们都说这一年一相聚的夫妻,是该好好哭哭,诉说一下这一年离别的苦楚、儿女生活的近况。如果哪一年没有下雨,乡人就调笑说,这牛郎织女都哭了多年了,一定是老了,眼泪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
豫东平原上有这样的传说:七月七这天,躲在葡萄架下,便能听到牛郎织女谈话的内容。
那时的豫东乡村,葡萄树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的,村里只有四爷一家种有葡萄树。每年七月七,他家里围满了男男女女,他们一起在树下偷听谈话。
第二天,村里就流传出牛郎织女谈话的各种版本,四婶说的重点在牛郎织女的子女身上,青年男女说他们的爱情。我一句也没听清,但是不敢说没听见,我不敢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诚实的孩子那样说出真相,别人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就我没听清,传出去多丢人啊!于是我也编造谈话的内容。其实明眼人一听就知晓,这流传的每一个版本都与当事人的想法有关,与牛郎织女风马牛不相及。
到了七月七,我不再去葡萄架下,害怕别人看透我。于是,我赶着牛羊去村外放牧。
其实,我对牛郎织女的故事兴趣不浓,对它的了解远没有对豫东平原的青草了解更多。在豫东平原上,牛筋草最能体现故乡。牛筋草,土话叫作老牛拽,这种草根系发达,枝繁叶茂,就算你有牛一样的力气,想要将它连根拔起也颇费力气。这草,牛羊最喜食。
既然如此,乡人就不去刻意拔除它,而是改变策略,赶着牛羊去吃。这繁茂的草,经受不住牛羊啃,一会儿,土地上就只剩下草茬儿。我喜欢这样的场景,看着牛羊吃草,远比听七月七葡萄架下的言情更有趣。
别人早早地躲在葡萄架下,我等到日暮降临,才赶着牛羊回村。
我不知道,这七月七到底与爱情有多大关系,乡村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哪有什么爱情啊,不过是生娃、过日子而已。
后来,在乡村,真有爱情发生了,这故事就真切地发生在葡萄架下。
村西的爱玲,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哥嫂生活。哥哥是一个没囊气的,黏媳妇黏得像一贴老膏药,夫妻俩商议着,准备将爱玲卖到山西去,换一些钱。在七月七的葡萄架下,爱玲偷偷哭泣,狗娃偷偷捏了爱玲的手。于是每年的七月七,他们必定相聚在葡萄架下,借着牛郎织女相会的名义约会。后来,终于在一个夜里,他们的身影从村里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去了南方,也有人说,他们一起投河自尽了。
七月七,留给我的,至今只是一个未完的故事。我仍在想着爱玲和狗娃,希望他们某一天返回村庄,那时,他们已头发斑白,一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