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豫东平原上奔跑。我是火车上一个追赶故乡的人。
从郑州到开封,麦子跃动,满地金黄。我知道,这是我的直觉,麦田远比人靠谱、忠诚,它们安静地守望着乡村。
窗外,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总会闪出一两座孤坟,它们的土黄色,在麦田里是如此刺眼。
坟,盘踞在麦田中央。我知道,那是祖先的家。他们的躯体,早已和土地融合。
麦田只是一片漂浮的岛屿,它游弋在平原上。麦子,还未成熟,日子安静,土地安静,我也安静。坟墓上,土黄的底色已被荒草覆盖。每次看到麦田中间的这些荒草,我都无法原谅后人的粗心,他们忽略了故乡的孝道。
麦子,在祖先的目光下,拔节,灌浆,抽穗,扬花,被日子捏出饱满的颗粒,吸引了远方的飞鸟。
其实,田间的土鼠,最了解乡人的秉性,它们把窝安放在孤坟里,这样才能避免被挖掘或被水灌的命运。乡人迷信,认为祖先的坟地,影响着后代的运势,没人敢在坟上动一铁锹土。土鼠,在乡人的压迫下陷入绝境,只能借坟安身。
我不知道,土鼠是否也和人一样,害怕鬼神的存在。我脑中,浮现出一只土鼠,它在坟墓里战战兢兢地生活。
也许,在豫东平原上,坟墓是豫东文化的根,我乐于这样认为。
你看,一些人,在坟墓前人格开始分裂,他们的行为受制于坟墓,更受制于时间的考验。
一些人,对上不孝,心中狂傲,唯有到了清明这一天,他们的膝盖开始发软,他们开始害怕,看见长辈在向祖先诉说他们的罪行,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平时的嚣张与此刻的低贱,都在时间的缝隙里现出原形。
我难忘对门的三大爷,他养育了三个孩子,死后草席裹身。草席裹身在豫东平原上是较为寒酸的埋葬方式,在乡村,一旦出现这样的葬礼,儿子必然活在乡人的鄙视里。
活人的眼睛是把尺子,他们用乡野的哲学去测人,去丈量人。这次事件后,三大爷的后人被一寸寸看低。尽管这些孩子以薄葬的方式为借口反驳,但是薄葬在豫东平原上是不被认可的,这些孩子的路,在豫东平原上一步步变得艰难起来。
豫东平原容不下绝情,乡野判断孝与不孝的标准很简单,即埋葬的厚度和热闹度。死人虽死,但是人们借长辈的死来长后人的脸。乡村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谁家的葬礼上,棺材用的松木;谁家的纸人、纸马扎得最为阔气;谁家的唢呐吹得最为热闹;谁家的墓碑刻得最为精巧……豫东平原的葬礼,哪里是埋葬死人啊,分明是丈量活着的儿孙。
麦田里,坟并不孤寂,豫东平原的坟是家族式的,一个家族的人,总是葬在一起,也算相互之间有了照应,避免孤独。
劳作的后人,总会刻意将坟墓上的草割去,一方面喂养了牛羊,另一方面让先人的坟不至于太过荒凉。他们在累的时候,抱着锄头躺在坟墓上,和先人拉拉话,说说今年的收成,风刮得是否过大,雨下得是否及时。
麦子成熟时,坟墓看不见了,它被成熟覆盖,麦黄色是土地上唯一的亮色。但是麦田收割后,豫东平原一下子空了,这些坟墓又走到人们的视线之内。坟墓孤独了,听不见麦子拉呱儿,也听不到布谷鸟在田间的情话。
我难忘小时候的荒唐事。玉米过人头,母亲领着我们在地里割草,听见坟墓处传来一阵阵怪异的声音。此时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很害怕,便领着我们匆忙离开。第二天,发现地里的玉米被人偷走一片。
我不知道,这些以坟墓做挡箭牌偷窃玉米的人,心里是否有过忏悔,他们在祖先的注视下做了亏心事,是否也应该接受一些必要的惩罚?时至今日,往事渐渐淡忘,祖先也没有明示,可见祖先的无用,享受着后人的尊敬,却无法保护胆怯而依靠土地的儿女。
后来,土地值钱了,坟墓被后人越筑越小,仅剩下一个不大的土堆,也仅算一个识别的标记而已。这些坟墓的周围都种上了庄稼,甚至坟墓上都种了。祖先的身体上长出青苗,不知先人是否感觉到了疼痛。
有时,我在思考,麦田中间的坟墓已经和自己的记忆长在一起了,我也与这坟墓有了一样的温度。
我之所以一再强调“麦田中间的坟地”,是因为麦田和坟墓都是人生的补给点:麦田收割成熟,补充着此生饥饿的胃;坟墓沉默不语,填补着排列的家谱。
坟墓在田野里不动,透着一种阴森感,它用这种阴森守护着儿孙的土地、庄稼。胆小的人,是不敢半夜来此行窃的,白天这些坟墓,也让一些人不寒而栗。
女人,在白天,总是惧怕田间的坟。没有男人陪伴,或者是儿女跟着,绝不敢一个人下地。
女人,一靠近坟地,就会觉得头根突然支起,感到冷飕飕的。每次从坟地回家,女人都会折上一些桃枝,放在睡觉的地方,才能睡得安稳。
豫东平原上,永远不缺鬼神的话题。女人不让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靠近坟地,她们说孩子的眼比大人清澈,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其实,乡间的坟墓,一直活在历史的长河里。它的周围总是留有一两棵柳树和一地的阴凉。男人们总是在劳累时,围坐在坟墓周围,说着生活琐事,他们将平安与苦闷说给土里的先人,好像完成了一次宏大的仪式。
生活很重,而坟墓只能承受住很轻的那一部分,对儿孙此刻的困境,坟墓中的人只能沉默地倾听。
坟墓,与它为伍的只有麦子、玉米和云朵般的棉花。它们虽然是乡邻,但是各干各的,彼此间绝无打扰之处。五月,麦田成熟,噼噼啪啪的声音落满土地。七月,玉米安静地生长着,它们遮蔽了坟墓。八月,唯有棉花才能让坟墓露出一个很小的坟头。
北风来临的时候,枯草衰败,孤坟呈现出一种单调的颜色——土黄,整个大地一片空阔。寂寥是冬天的一种情绪,它串联起北风吹过的平原。
雪花从天上滚下来,落在坟墓的身上。祖先依旧在平原上静坐,这里到村庄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一个熟悉乡村道路的人,快走几步也就到了,但是坟墓里的灵魂,不想惊吓任何一个后人。
村庄,在这边;坟墓,在那边。一条路,成为阳世与阴世的分水岭。其实,对他们来说,这条路并不安静。阳世的人去坟墓前烧纸、念叨,而阴世的人也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偷着溜进村庄。
村人常嬉笑着说:“那边的土地很贵,不知道以后去了能否买得起,没有田地的农民,活着有什么意思!”村人一阵大笑,到了那边还说什么活着。那里应该是一个安静的世界,没有欺骗,没有斗争,一切顺其自然。
坟墓,在麦田里,打开自己,像庄稼向人类打开身体一样。
海子死的时候,留下一句话:“我的死,与别人无关。”乡人没听说过海子,但是他们知道,村里人的死,与每一个村人都有关联。乡村的死亡其实是一个参与度较高的活动:男人抬棺木,用尽了气力;女人在灵前哭泣;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群里盯着爆竹。
穿越身体的除了神,还有乡村的质朴。坟墓,也是乡村的房子,它们封闭、阴森。
我带着童年,再次切入坟墓,看到远古的风,吹来,落下一地的声音。
不知道此刻,故园里的人是否依然故我,是否能够找到童年回忆的渡口?
我喜欢句子“我思故我在”,坟墓是身体的另一种存在,在麦田的坟墓里,总能看见人类的锁骨,锁住久远的族谱和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