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没顾得上吃饭,林阳就跑去了老马家。一整天林阳都在为老马担心着,就连在会上做设计汇报的时候也会不时想起。老马是个刚强的人,要不是病得严重怎么能躺倒在家,连这么重要的会议都没来参加!
林阳想起那是葛家岩一期工程三号机组的投产调试,老马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病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多,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似的。就是这样他都没休息,文件包和军用水壶一左一右地斜挎在肩上,看上去和军人就差一条腰间的武装带了。老马硬是挺过了七十二小时的投产运行试验。机组归网后,施工局的杨子非局长来看望躺在病床上的老马,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老马,你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到老马家见了小骆,林阳劈头就问:“我师傅怎么样了?”还没等小骆回答,林阳就径直进了老马的卧室。
老马正倒在床上看着一本《岳飞传》,见林阳进来就坐起来了。林阳赶紧过去扶了一下说:“师傅你别起来啊,高血压是要卧床的,赶紧躺下。”
老马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甚至下地坐在了椅子上。
“现在好了,早上的时候有点严重。血压这东西不是一个惯性的量值,就像电抗器上的电压说变就突变。怎么样?你的汇报没有什么问题吧?”老马一脸的笑意。
“没问题,全优!就直属研究院那帮老学究,对付起他们来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过压保护这块儿了,那个梳大背头的刘高工揪住问题不放,那好吧,我就大讲特讲了一通,最后怎么样,全服!”林阳说得兴高采烈,老马也立马来了精神。
“你这小子,又施展了一回你的‘诱敌深入’战术?”
“嘿嘿,那当然。知徒者师傅也。”
“诱敌深入战术”是林阳给老马讲过的自己的故事。
大学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林阳就成功运用过这种“战术”。当时他的指导教师认为他的这篇论文很有价值,结果就要求他反复修改,直到离答辩还剩一周的时间,才定下稿来。一万多字的论文,从宏观构架到细枝末节,任何一个观点、一个数据、一次推导都可以成为被问及的问题。于是林阳就动了脑筋。不就时间短吗?时间短也有时间短的办法!林阳至深至细地准备了十来个容量相对大些的问题,而答辩时在讲述环节里讲到这些问题时又故意含糊其词、一带而过。接下来果然奏效,素以问问题严厉、刁钻著称的罗四本教授准确地抓住了林阳的“薄弱环节”,于是林阳大肆发挥只回答了两个问题就占去了五十分钟的答辩时间,结果以满分的成绩通过了论文答辩。
这次林阳几乎是又一次故伎重演。
“对了师傅,我估计你都不会想到,今天的汇报会阵容还真的有点大,几个司局长来了就不用说了,居然真还来了主管建设的副部长亲自坐镇,我们也算有眼福一览部长大人的风采了!这部长呢,风度不错,有点大领导的气质,说话听起来也挺有权威的。他跟那几个随行的司局长说话总是敲敲打打的,不过对咱们基层的人说起话来还蛮和气,挺平易近人的。”林阳啰唆着自己的见闻。
“嘿,你还不错,还能品评出大领导的风度和气质,不简单嘛!”老马调侃着。
“活人咱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在小说里那是见得多了。”
“你呀,你这人就是小说看多了,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活在小说的世界里。”
“小骆,小骆!”老马好像想起了什么,把妻子小骆叫了进来。
“家里有什么菜弄点儿呗,我和小林喝上几杯。”
小骆笑眯眯地看看林阳又看看老马说:“老马,今天不合适吧,你抱病请假班都没上,会都没参加,却躲在家里喝酒,万一哪个领导到家里来要关怀一下老马同志,你怎么交代啊?”
“啊哈,有道理,有道理,哎哟,还是我媳妇精明。”
小骆果然精明,老马和林阳又唠了不大一会儿,二次室的艾、姜两位主任就敲响了老马家的大门。
小骆答应着,塞给老马一块湿毛巾,老马慌慌张张地躺下,把湿毛巾搭在脑门儿上。
见了两位主任,老马做挣扎起来状,被老艾一把按在床上。
老艾说:“你千万别动,躺着就行了。凭你老马一向的刚强,我们知道你要是不严重怎么可能班都没上呢?去医院了没有?”
于是老马和两位主任聊了几句自己的病况。
看着站在一旁的林阳,老姜说:“小林来得早啊,散会就来了?”
林阳点头说是。
老艾看看林阳对老马说:“你这徒弟带得不错,今天的表现相当出彩。林部长都表扬了咱们院内功练得好,起用新人扩大技术储备,经验值得推广。你没看那把老楚乐的!”
“谁都知道你艾主任水平高,要求也高,能进入你的法眼,那说明林阳一定是真的不错!”躺在床上的老马笑着说。
一看说到自己的头上了,林阳变得腼腆了起来,说:“艾主任过奖了,我哪里出什么彩,那点儿东西还不都是我师傅手把手教的。”
接下来,林阳对老马说:“师傅,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家里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出力就让骆姨告诉我。”又把头转向老艾二人,“二位主任,你们和我师傅再聊聊,我就不陪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两位主任微笑点头,老马哑着嗓子说了句:“小骆啊,你送送林阳。”
“哎!”小骆答应着。
下了楼林阳问小骆:“骆姨,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师傅这是唱哪一出?”
小骆笑了:“真没看出来?”小骆笑起来很好看,女人味十足。
林阳摇着头。小骆跷起脚趴在林阳耳边小声说了句:“你师傅的病是装的!”
“为什么呀?”林阳一脸的茫然。
“为什么呀?”小骆娇嗔地学着林阳的腔调,接着嘛,来了一句,“自己去想!”
还没走到宿舍,林阳就想明白了。这是老马的一场精心策划,简直是一组无懈可击的连环:先是用出差支走了卢琪,接下来通报处室两级领导让他代理卢琪的副主任设计,再接下来让他做汇报准备,最后的关键时刻抱病不来上班,把徒弟推上了前台。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合情合理,当然所有的结局和效果都恰如老马所愿。
林阳想想老马为这徒弟真是煞费了苦心,也够难为他了,心里不由涌起了一阵感动的热浪。
一周后,卢琪出差回来了。工作上的事一切都还顺利,代表院里在二次系统总结会上的发言面面俱到,十分耐听,既突出了院里的作为,又肯定了多方合作单位的工作。在散会前的晚宴上,工程局的杨子非局长还端着酒杯走到卢琪面前,特地敬了“咱们设计院的女强人”一杯,一桌人齐声应和着。卢琪的脸红了,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听了那么多的奉承,卢琪有一种晕晕的感觉,整个身体好像都裹在霭里,飘在云里。
回程路过北京的时候,卢琪在母亲那儿还住了两天。
卢琪的母亲也是满族大户人家的千金,学遍古今,知书达理。老太太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长得和卢琪一样白净,干练利落,慈眉善目,每天除了操持一阵家务外,基本上是书不离手。
“文革”之初不到二十岁的卢琪,在清华贴的那张和自己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的声明,曾经在卢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卢琪的哥姐当时一个在国防科工委,一个在密云县的一所山村中学,基本上都没有受到更大的冲击。妹妹的政治表态对他们、对家庭而言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是十足的背叛。哥姐甚至说:“划清界限好啊,从此我们也和她划清界限!”
只有卢琪母亲不这样认为。她想小女儿从小到大一向都是乖乖女,如果没有碰到十足的为难,碰到巨大的外界压力,她怎么会做出这种让家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母亲知道女儿心里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文革”结束后,一切逐渐恢复了常态。母亲对发生在卢琪身上的那段历史没有任何计较,自己从不提起也不允许卢琪的哥姐提起,就像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很多次,卢琪的生活碰到困难时,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也永远是这个她曾经与之划清界限的母亲。就像那次儿子刚满周岁,卢琪就要去工地出差,母亲二话没说就接走了孩子,等到几个月后从工地回来,儿子都会咿呀说话了。
世界上最无私的是母爱,最包容的也是母爱。母亲能原谅儿女所有的过错。
卢琪是个嘴硬的人,本来对母亲、对家人心怀愧疚,却从未说过一句认错道歉的话来,只是每月发了工资固定寄些钱给母亲,以表孝心。其实以母亲的经济状况,她根本就不需要,但她还是一一照收,从不推辞,而且每每还要提笔给小女儿写上封信,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只是这些钱母亲从来都没花,而是以卢琪的名字存了起来。母亲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让自己的小女儿内心拥有更多的平衡,能达观、释然地面对昨天的一切。
无论途经还是专程,卢琪在京的时候总要为母亲大干两天家务。而面对撸胳膊挽袖子的小女儿,母亲总是扶着门框一脸微笑,慈祥地注视着女儿,嘴里还会说:“你可真会赶时候,我正想收拾收拾家,你就来了。”“知道你要来,活儿都给你留着呢!甭急,我告诉你都干什么!”
聪明的卢琪深知母亲的用意,所以每当这时,她都会有意转过脸去把视线移向别处,她怕再看下去自己的眼泪会控制不住。
给母亲干完家务,已经下午两点多了,离晚上的火车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看午睡的母亲还没有醒来,卢琪就去了家附近的隆福寺商场,给母亲买了点吃的用的,漫无目的地转悠着。隆福寺这一带,卢琪特别熟悉,从童年到高中毕业进入清华,十几年的光阴里不变的背景就是这熟悉的四合院儿、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商铺。每次回到北京,卢琪基本不去什么王府井、西单之类的繁华商业区,但每次都要在家门口的隆福寺商场里转悠半天。有时候也不买什么,只是想由此回味一下生命中那些个天真纯洁的日子,那些个让自己眷恋、追忆、难以忘怀的岁月。
商场规模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有些摆放了几十年的货位还依然如旧。只是几经装修,里面比她童年记忆中的样子明亮了许多。
转到糖果柜前,卢琪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柜台上那些五光十色、摆放成宝塔状的果脯蜜饯的盒子,让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
卢琪在家里最小,老闺女嘛,自然从小深得父母的偏爱。小时候父亲下了班,趁着母亲的晚饭还没做好,就会牵上小卢琪跑到这商场里转上一圈儿。有的时候买的是驴打滚、艾窝窝、小糖人儿、果脯、蜜饯这样的食品,有的时候买的是花皮球、宝莲灯、橡皮筋儿这样的玩具,总之是要让小卢琪心满意足。再往后就不是天天来了,基本上是每周六的晚饭前来一次,父亲给买的东西也变成了文具盒、铅笔、橡皮、日记本这样的学习用具。卢琪不仅长得漂亮可爱而且学习成绩出奇地优异,这让父亲十分引以为豪。父亲的目光一旦落在了小女儿的身上就顷刻间变得充满了温柔。
再往后就是大一的时候,周末回家,卢琪会来这里买一些果脯、糖果、京八件什么的带给男朋友潘志平。那么多关于这家商场的往事中,只有这一段的回忆对卢琪而言充满了忧伤和酸楚。
卢琪在有意无意间买了几盒包装精致的果脯,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好笑,买了这么多,除了儿子外,还能给谁呢?当售货员把捆扎好的礼盒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因为走神儿,她的道谢竟伴随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弄得那个男售货员不知所措,只好把目光移向别处习惯性地吆喝了一句:“您呐,甭客气,拿好啦,您慢走!”
转回家里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桌边的一片夕阳的余晖里,聚精会神地包着饺子。夕阳把母亲的浑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色。母亲一个个仔细地把饺子边儿捏好,摆放整齐,还不时地数着包好的个数,时而还会笑一笑自言自语着什么。
这是一幅用母爱和深情描绘出的图画,卢琪不忍心让它轻易在眼前逝去,于是就没有去惊动母亲,手里的东西也没有放下,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了许久。
父亲过世后,卢琪和哥姐都向母亲提起过要接她同住。母亲总笑着说:“不啦,哪儿也不想去啦。我都在这院子里住了一辈子了,这儿住得最习惯!你们看那院子里的杏树和石榴,都是当年你们爸爸亲手种下的,现在他不在了,我每天一见到这杏树、这石榴就好像你们爸还活着,就在我身边陪着我。苏东坡的那首《定风波》里有一句话叫‘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住在这儿心安,这里就是我的‘乡’。”
吃过晚饭,帮母亲洗好了锅盆碗筷,很快就要准备上路了,卢琪的心一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卢琪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无论是年轻时的英姿飒爽还是今天的精明强干,其实都是一种表象,再亲密的人也不会对她骨子里的东西、对她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只有自己才是最懂得自己的那个人。
母亲把皮包递给卢琪说:“走吧,提前点儿,给路上留足了时间,别弄得急三火四的。我这儿你放心,你哥姐他们经常会来。你就好好工作、带好我外孙,有空儿给我来个信儿就行。”
“行,妈,我记着呢!过一段,我们科研和设计分家,我就争取去设计,那样出差机会就多了,我就可以经常来看您。妈您也要多保重,我不总在您身边,您得自己多照看自己。”卢琪双手握着母亲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别离,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卢琪一步一回头,三步一挥手地走了,直到暮色里再也看不清母亲站在门台上的轮廓,她才转身加快了脚步。
当老刘、柳宏、袁清琏他们把二期工程汇报会上林阳风头出尽以及部领导表扬的事儿讲给卢琪听时,卢琪嘴上没表态,心里却瞬间复杂了起来,似乎感觉有点喜忧参半。卢琪明白,这是老马设的局:让她赶在这个当口出差,然后申报处室两级领导让林阳代理副主任设计,且在关键时候抱病不上班而把林阳推向了前台。而林阳是精明人,甚至不用别人暗示,自己就能分辨出老马的用意。这样老马岂不也送了林阳一个大大的人情?而且这个人情比自己那个论文第二署名的人情要大多了!
虽然想法有些复杂,但卢琪心里还是很高兴。这高兴的第一层意思不用说了,和林阳的关系嘛已经可以用密切来形容,有句话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第二层意思呢,就是稍微深想一下,卢琪就看出了老马这步棋里的破绽。
按卢琪的估计,未来科研和设计分家时,自己和老马各执一摊基本上是已成定局。老马是室里年龄最大的老同志了,连续多年的一马双跨、劳碌奔波,别说是一位老先生,就是年轻人也恐怕难以承受。留在科研,带上两个科研课题,再带上几个徒弟助手,守家在地的,既不用急着调试,也不用疲于出差,还可以延续自己亲选的合作伙伴,级别一点不低,奖金一分不少,日子不是很惬意吗?干吗非要去设计!最关键的是老马在设计这一块儿已经是功成名就了,葛家岩一期工程不就是老马主持设计的吗?这样想来,老马最终留在科研已是大概率事件。而老马既然想留科研,又想分家时带上徒弟林阳,却在二期工程设计汇报会上把徒弟推上前台、让其风头出尽,备受重视,成为设计中坚力量的后续储备,这岂不是有悖于他的初衷?工程设计汇报会毕竟不是科研课题汇报会!想到这儿,卢琪心里笑了:这老马,想法不错,只是事件的时间节点和空间节点都不对。这岂不是在各级层领导的心中为林阳留在设计进行了最好的铺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林阳外出办事,回到院里下班铃声已经响过,在办公楼下碰见正往外走的卢琪。
“哟,回来了!家里阿姨都好吧?”林阳问了一句。
“老太太好着呢!哎,我都听说了,我不在这段时间你的表现很棒,说部长一表扬,连楚院长都人前人后夸你呢!真的太好了!老马这回总算办了件好事!”卢琪一脸的热情洋溢。
林阳张嘴还要解释什么,却被卢琪掐了把胳膊制止了。
“拿着,这是奖励你的!我得走了啊,儿子要吃我做的炸酱面。”卢琪笑眯眯地塞给了林阳一个牛皮纸口袋就袅袅婷婷地走了。
林阳打开牛皮纸袋的封口,里面是几盒包装精美的北京果脯。转身看时,卢琪早已没有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