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万宫从小野惯了，九华山方圆纵横八百里，溪流瀑布无数，就没有他不敢下的水，比起别的玩耍本事，浮水是第一厉害的手段，鱼虾在水里游得也比他慢三分。
方才在岸上，关万宫只草草看了一眼这汪潭水，开口不大，一眼望下去是青翠的绿色，阳光斜照下去，像绿琉璃一样折射成很多束光，光和影交织在一起，更难看清水下的模样，就在师叔让他下水那一刻，关万宫脑子里飞速回想，确定自己没有下过这个潭，又见师叔一脸的不苟言笑，顿时不敢小觑这一口潭水。
关万宫骨子里是个激不得的人，但凡是要论个输赢，比个高低，多半一激就中，刚才话赶话的，根本来不及顾忌什么，拍着胸脯充了大头，衣服都没脱就直接奔着潭水蹿进去，刚潜下去还没游两下，心里就大叫后悔。
这潭水出奇的冷，就连九华山腰存酒的冰窖，都不及这水的一半冷，修仙的人常有一口真气护体，冷热都不能侵扰，也不知是伤重初愈，还是潭水有古怪，任凭关万宫怎么运功，冷到刺骨的痛楚，半点也没消散。
凡人肉体，靠气血流通维生，天寒地冻时气血流转得慢，精气神自然就弱，若是冷到极致，五脏六腑被冻坏损伤，连命也要搭进去。这一潭子池水，当真比数九隆冬的大雪更冷。
只潜下去不到两三丈，关万宫只觉心口发闷，过度的寒冷让他失了调息运气的节奏，下水前的一口气吐出了大半口，再这样潜下去，就真的被师叔言中，有去无回。
来不及多想，关万宫调转跟头，转身面朝水面，脚下使劲全力蹬水，两手笔直的垂直身侧，身子像一条梭鱼，飞快的朝水面浮上去。
关万重隐隐约约看见潭里有个人头冒起来，起初以为关万宫溺死在里边，尸首要浮上来，心头顿时一紧，两眼一红，还没哭出几抹泪，就听“哗啦”一声，那人头打出水面，大口大口的贪婪喘气，一张冻得发紫的脸，极尽疲惫。
“嗨，你怎么这就上来了？这么快见到它了？”
关万宫快速游到岸边，哆哆嗦嗦的沿着岸边爬出来，躺在一小片空地上，让太阳照着自己身子取暖，阳光晒着冰棍一样的身子，腾腾的冒着寒气，关万宫麻利的反手脱下衣服，顾不得拧干水就抛在地上。
“师叔，这水，太冻了，你摸摸我，跟个冰人一样，冷死我了。”
“这点出息，不就是凉快了点，至于冻成这样么，想当年你师叔我，一年四季都在里边洗澡，哼都不哼一声。”
“你少，少吹了，我不信，你现在泡进去试试，半柱香，不哆嗦就算你赢。”
“浑小子，师叔我几百岁的人了，拿来跟你这样屁股有三把火的小年轻相比，你害不害臊，哎我说你这么畏寒怕冷，是不是肾虚啊？”
“去去去，老没正经的，我内火旺着呢，谁肾虚！刚才是没准备妥当，我现在就下去，捞起扳指摆你眼前！”
“好！好！好！侄儿切记，小心行事，要是碰见了它，最好躲着走。”
“碰见什么？水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呸，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九华的灵根所在，妖魔鬼怪避之不及，再胡言乱语小心雷劈，天色不早了，速去速回。”
关万宫敷衍的应承着，有了先前一番经历，再不敢小看这汪水潭，刚才只顾着抵挡寒气，也没往下仔细看，这水里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师叔那一番听着随意的嘱咐，肯定话里有话，既不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又不忍不住要漏点风声。
这一次关万宫学精明了，在潭水周围绕着走了一圈，虽然没看出个究竟，却坐实了自己的猜想，这水里必定有活物，水潭周围一丈之内，寸草不生，连个蚂蚁蜘蛛都找不着。世间但凡有凶兽或者灵兽的地方，栖息之地百虫不敢靠近。
还没下水，只单单走近一些，就能觉察寒气逼人，此时关万宫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水边，地上的土冻得像坚冰，又硬又滑又冷，稍有不慎便要滑到掉进水里。
关万宫在潭边站定，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长吸一口气，运起灵力封住胸中这口气，催动灵力停住气血流转，这一套龟息闭气的法门，原是关万重亲传的，到了关万宫手里又改进了些，藏一口气，能顶一炷香的时辰。
“闭了气赶紧下去，摈除杂念，了却牵挂，有没有福分拿到九华至宝，就看你自己造化。”
闭了气便不能开口，否则就要破了功，关万宫只得点头示意，这次他换了个入水的身法，两手平平伸展开来，左脚轻轻点地，整个人跃起一丈高，稳稳落入潭水正中央，和平地站立一样的姿势，身子立得笔直，毫不犹疑的落入水中。
腾在半空时关万宫就闭上了眼，催动灵力闭合了五官，此刻他是眼不能看、口不能说、耳不能听、鼻不能呼，五识全然没了知觉，只是牢牢守住心神，仍由身体往下沉。
关万重探着身子往侄儿落水的地方去看，翡翠一样的深潭里，白皙静逸的翩翩公子，渐沉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深渊的暗处。关万重直起身子，叹了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和师兄打了半辈子的主意，没有一次能潜到水底，啧啧，这水啊，真是忒冷了。”
边说边走到不远处一块石碑前，扫了扫地上的浮土，拾起一把枯草，擦了擦石碑上满满的青苔，露出三个字——小龙潭。
不知往下潜了多久，虽然极力运功抵抗寒气，但毕竟伤重初愈，关万宫也不敢消耗太盛，只勉强抗得过寒气，刚好能保命而已。越往下沉，心神越是难守，总有一些除了水声之外的细小声音，清晰的浮在耳边，想仔细去听，又怕乱了心神，破了功法，只得强行收住心猿意马，一切等到了潭底再说。
龙潭幽幽，快到潭底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得比深夜还浓，关万宫试着睁开眼，其实与闭着眼睛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团黑，正想着几时才能到底，突然一股乱流从身后卷来，卷得关万宫身子晃动不止。
这小龙潭是九华的一处秘境，比后山的禁地灵气更盛，九华祖师把这里称作“修炼第一道场”，千百年来，历代十多位九华掌门，心口相传小龙潭里藏着潜龙扳指，可是这扳指到底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关山越接掌九华之后，更是对小龙潭缄口不言，全派上下懂得这处秘境所在的，只有自己和师弟关万重。
夏不干涸，冬不结冰，小龙潭四季皆绿，无论山里如何风霜雨雪，潭水千年不变色，任凭山风狂傲，也吹不起一层波澜。潭水的开口虽小，越往下潜越是空旷，像一个倒过来的漏斗，深浅如何，也无人可知。
关万宫从前没有潜过这么深的潭，此刻对这里的认知，还停留在岸上的景象，想着这潭水不大，下面的空间也一样狭小，他哪里知道，这小龙潭是越往下越宽敞。
这股乱流来得突然，照常理说，狭长的水道，既没有礁石，也没有大鱼游动，不可能会生成暗流，但刚才那明显的水流波动，已经被带得晃晃悠悠，若不是很大一股水流，是绝带不动人的。
即便是睁着眼，关万宫感知周遭事物，还得靠心神，虽然他没有洛齐白那样能神识出窍，但也是刚刚修成了元神，凭借这第六识的直觉，关万宫慢慢感知到，深潭里大得出奇，就算自己使劲的往左右游动，也碰不到岩壁，这跟起初下水时，完全不同了。
正琢磨着几时才能到底，突然又是一阵乱流，从关万宫的脚底往上打来，这一股水流比刚才的更大，呈旋转的形状，径直把关万宫下沉的身子卷得团团转，如同掉进迅猛的旋涡，不停的打转。关万宫不慌不忙，稍稍定住心神，侧着身子用力一蹬，换作平时，这一脚的力气足够裂土碎石，而在深水里，已经减去了大半的力道，整个人只是微微向旁边歪了歪，又重新被旋涡吸住。
漆黑一片的深水，活生生成了个睁眼瞎，两条腿上吸着一股怪力，既不往下拽，也不往上拖，只在水里死死吸住关万宫，让他进退不得，如此长久纠缠下去，等到一口气用尽，破了龟息的法门，就得溺死这里。
想了再想，关万宫打定主意，自己先躬身抱成一团，随着乱流旋涡的规律，放弃抵抗仍由旋转，慢慢用元神探查这股乱流，虽然旋涡吸力极大，却有一个地方的力道不均衡，每次旋转到那里，总会减慢一些速度。
此时此刻，只有大胆赌一把，才有可能逃出生天，关万宫又闭上眼，集中心神去找那道乱流的破绽，当再次转到乱流薄弱无力的地方时，关万宫急忙睁开眼，全神贯注的在黑暗里往一个角落使劲冲去，两脚不停全力蹬水，只觉身子像是穿过一道水墙，上半身刚钻出旋涡，整个人就被一股怪力扯飞出去，甩到一处平稳的水底。
“到底了。”关万宫摇摇晃晃的踩到了底，心里暗自庆幸一句。
刚站稳，眼前忽然划过一道亮光，惊得关万宫连忙睁眼，前方不远有个什么东西发着亮光，看轮廓甚是庞大，但除了昏昏沉沉，翻飞的泥沙以外，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亮光逐渐靠向自己游来，尽管下水前有所设想，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等到亮光越凑越近时，浮在水中的泥沙忽然被吹开。
映入关万宫眼里的，是一条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