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中年模样的长者,平排坐在床板前,双双凝神静坐,为首的长者赤眉黑眼,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五官中正开阔,眼睛里透着几分随和,穿着一袭深褐色描金长袍,前胸后背绣满了金线的飞鹤,安坐床前,巍然不动。
另一人就没有这样淡定自若了,脸上的神情如临大敌,额头和两鬓早就被汗水染湿,精光如炬的眼里,急得快要冒出火星一般,虽然身子坐着,却如同坐在千军万马之上,惴惴不安。
床板上瘫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关万宫,只见他脸色煞白,垂下脑袋紧闭双眼,两手显然是被人摆放在自己膝盖上,佝偻着背,软绵绵的不成个坐样,通常这种模样的人,不是中毒就是中蛊。
床前焦急难耐的长者忍不住先开口:“师兄,已经好几天了,万宫还是这样昏迷不醒,该如何是好?”
仙鹤长袍的长者,轻叹一口气:“想必这是他的命数,你看他心口上的伤,伤口薄如纸片,料想多半是被剑所刺,可是以万宫的修为,能一剑贯穿他的前胸后背的人,九州之上屈指可数。”
“不错,且不说修为高低,这小子的轻功是天下一绝,能追得上他,还一击即中的人,数都数得过来,无非就是八派、流离魔界的人。”
“未必,只怕天外有人,插手下界的是非。”
“师兄你是说……”正要接着聊谁是凶手,二人忽然同时撇见坐在床榻上的关万宫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立刻围了上去,轻轻摇晃关万宫,边摇边呼喊他的小名,试图将他唤醒。
“停下罢,再喊也是徒劳无功,他的心脉被斩断,本是必死之人,不知为何还有一息尚存。”
“师兄,换做常人,一百条命都死了,万宫还能有一口气在,这就是天意,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救回来!”
“心脉尽断,心门刺穿,他的魂魄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如今气血淤积不流,体内五脏六腑移位,只怕回天乏术。”
“掌门师兄,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关门弟子啊!你堂堂一派掌门,对自己儿子见死不救?”
“师弟,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算你把他的魂魄召回来,他今生今世也不能再修仙炼道,是半个废人。他从小就带着一股傲气,明面上不与别人争高低,心里却从来不甘落在人后,就这样终其一生,必定不是他所愿。”
“哎!师兄,平民百姓都会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轮回转世,人身难得,即便就是变成半个废人,好歹还有一条活命,我不管!我一定要救他!”
“救?从何下手?你满天下的打听去,有谁能救一个活死人?”
“我,我去拿潜龙扳指!”
“胡闹!祖师遗物,九华只是代为保管,由不得你擅自做主!”
厢房内,二位长者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句的越说越烈,厢房外,一众弟子被两人的争执之声,从静坐禅定里拉了回来,一些年轻后辈听得不明所以,询问旁边的师兄,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小声的说清了缘由。
九华一派,源自吴越道人最疼爱的小弟子所创,相传吴越道人在飞升之前,将所有弟子打发离去,唯独留下小弟子一人,把自己的秘宝——潜龙扳指传给了他,随后吴越道人飞升,吴越一派分成八派,小弟子带着扳指来到九华山,开山创立九华一派,后人尊为九华祖师。
没过几年,流离界聚众攻上会稽山,吴越新任的掌门道行尚浅,驾驭不了青霜古剑,流离魔主大开杀戒,吴越将要覆灭之际,九华祖师手戴潜龙扳指杀到,以一敌百,打退流离魔主,解救了会稽山。
常言道财不露白,九华祖师一战成名,但也因此露了吴越道人秘传的潜龙扳指,一时之间除了吴越,其余六派掌门各怀鬼胎,皆想把扳指据为己有,九华祖师念及同门之情,无奈之下提议潜龙扳指是八派共有的至宝,由自己代管,封印在九华山,日后到了万分危急的关头,八派掌门同意之后才可开封。
人群最末的一排,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问道:“这个扳指,不是杀人的至宝么,怎么还能救人?”
这一问,问得人群立刻热闹起来,一人一句的有问有答,本来安静如初的院子,变得人声嘈杂起来。
“后生晚辈,孤陋寡闻了罢,这潜龙扳指是玄门至宝,相传将它磨碎成浆,有起死回生、招魂唤魄的奇效。”
“没错,听说就算是没有道行的人服下,立刻便能白日飞升。”
“关师叔想必就是要拿潜龙扳指,来救大公子。”
“哎,也不知大公子得罪什么人,下这么重的毒手,要是让我知道……”
“让你知道如何?大公子都败在他手里,你还能报仇去?”
“你们别吵,当心被掌门听见,又要被罚。”
“掌门我倒不怕,怕只怕关师叔。”
“你说着了,关师叔是出了名的翻脸比翻书快,罚起弟子来也是花样百出。”
“关师叔平日里虽说严苛了些,但他对大公子却格外疼爱,两人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完全没有差了一辈的模样。”
“可不是么,听说大公子原先不叫这个名,是他三岁的时候,听见了关师叔的大名——关万重,就非闹着要和师叔同名,师叔拗不过他,只准了大公子也用一个‘万’字。”
“大公子这倒好,变得跟师叔同一辈,听说师叔传了不少真本事给他。”
人群议论之声,越说越上瘾,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谈论起这次掌门要大公子考学,却换来一场横祸,在关万宫这一辈人中,再没比他更厉害的弟子,今届的遴仙考学,只怕九华要缺席。
厢房内毫无征兆“嘭”的一声响,两扇房门应声向外飞去,几个相谈正欢的年轻弟子来不及躲避,被砸了个正中,倒在地上连连叫疼。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关万重满脸怒红,打飞房门的掌势还没收回,脚下忽然生起一股风,来不及看清他的去向,人已经消失无踪。
关万重前脚走,九华掌门后脚跟了上去,只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便立刻腾空飞向南边的后山,潜龙扳指就封印在那。
眼见两位师长一前一后离去,院子里的众人这下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叫嚷得不可开交,有几个不顾之前师叔的叮嘱,偷偷溜进房里,围着赤裸半身的关万宫,看得出奇。
“师哥,你说大公子他,不会真就……”
“呸呸呸,大公子平日对你最好,你敢咒他。”
“大公子对谁不好?你少冤枉人,谁会咒他。”
“师哥你看,大公子,眼珠子在转……”
“大公子?”
“大公子醒醒。”
“大公子是我,二狗。”
耳边一阵阵嘈嘈杂杂,关万宫觉得自己沉睡了千年,拼命的想睁开眼,眼皮竟比山还重,闭着眼睛只能感知面前是一片混沌,忽然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没了声响,周围又黑又静,静得轻易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鼻息,想张嘴喊两句,也发不出声。
这种朦朦胧胧的知觉,口不能言、眼不能看,让关万宫心里憋得慌,平日里一刻也闲不下来,现在倒被困在这个浓黑的迷雾里,不消一时半刻,心火就蹿上来。
任凭关万宫如何挣扎,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渐渐的,眼里这团黑雾变得没那么浓了,依稀能看见黑雾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不停的往前走,这时关万宫眼里景象由远到近,直到近处时才发现,这个在不停的向前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虽说只是个背影,但相熟的人也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无论身形还是衣着穿戴,分明就是关万宫本人,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同等模样的人。关万宫扯着嗓子又试着叫喊了几次,仍然是徒劳无功,只得随着这幅怪异的景象往下看。
景象里的背影,一直走到一口宽阔大井的边上,停下来伸头往井里看,忽然井里金光大涨,冲天的光束从井底直射而来,金光熠熠的把整个黑雾世界都照得透亮起来,井底金光之中,隐隐约约有一团浮动的流云,时而聚集时而消散。
景象里的人识图用手去触碰金光,刚碰到一点,井底劈出一道雷电,正中那人手指,关万宫看得真真切切,正琢磨是什么东西劈的电,突然自己指尖传来钻心的疼,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的灼痛。
关万宫当下明白过来,心想:“莫非这景象里的人,真的是我?那我又是谁?”思来想去的还是想不通,只得接着看那人还有什么举动。
被雷电劈了之后,那人离井边远了一些,只是认真的看着光里的流云,此时关万宫耳边响起一阵滚滚的天雷声,轰轰烈烈的震得四方大地颤动,从雷音里传来浑厚古朴的天音。
“天地腐朽,人界污浊,神魔灭世,重塑三界。贪狼星君听法旨,洪崖诸神共商议,今派你下界,只为……”
关万宫正听着要紧处,忽然脸上火辣辣的生疼,自己不由自主的跟着摇头晃脑,不一会的功夫,眼皮不睁自开,久违的日光射在眼里,干涩得难受,抬手揉揉眼,定睛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张宽阔肥胖、赘肉横生的女人面孔,近近的正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