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洛齐白在身后追问,玄平攥着手心,急急一甩长袖,转身脚下腾云,化作一道白烟飞去,洛齐白只得干瞪眼看着他离去,杵在原地抬头望天。
清凉观后山僻静处,这里山势陡峭,没有山道路途,万丈高的松林遮天蔽日,平日里鸟兽也少见,玄平独自盘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斑斑点点的阳光随树影摆动,不时洒在脸上,照见一副深思愁容。
摊开掌心,圆光术里光影交杂,玄平低头看去,一番百年往事,浮上眼前。
光影中,断崖绝壁前,身穿水蓝锦袍的翩翩公子,剑拔出鞘,长剑一端指着一人背影,愤愤叫道:“洛谦,我不远千里从会稽山来找你,你就这样敷衍我?”
那人依旧背着身子,清风吹得两鬓长发飘起,两手抱在胸前,微微歪斜脑袋,从背影都能看出来,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阿平,我哪里敷衍你了,你再跟着吴越这帮人修道,短期之内也难有长进,就别老折腾来折腾去,隔三差五的比剑,你不嫌烦?”
“洛谦,亏你还是我朋友,哪有朋友劝人背叛师门,改投别家的。”
“这怎么能算背叛师门,八派源自一家,你离开吴越来蜀山,也不为过嘛。”
“少胡扯,你怎么不离开蜀山来吴越。”
“又不是我打不过你,反倒要去学你这差劲的功夫?”
“吴越立派三千年,玄门正宗的厉害,岂是你能懂的!”说罢提着剑攻了过来,二人风风火火在悬崖之上又缠斗起来。圆光术的影像逐渐模糊,玄平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去蜀山找洛谦比试,当初年少气盛,心无芥蒂,只为争个高低。
掌心光影流转,换成一幅血海场景,哀嚎杀戮声连连不断,方圆八百里的蜀山血流成河,正邪战场如炼狱一般惨烈,流离界众魔身披玄黑铠甲,骑着面目丑陋的妖兽攻山,对面一方,是八派子弟搭起的人墙,层层叠叠从山底一直向上铺开,护卫蜀山金殿。
光影之中,流离魔主的怨念将蜀山的白昼变成黑夜,八派数百名一等弟子,连他一招都接不下,统统被这股怨念吸食干净,玄平倒在一旁,看着吴越师兄弟一一惨死,怒火烧红双眼,拾起剑就要上去同归于尽,忽然身后伸来一只手,拉住他的肩头往后拽,玄平来不及回头去看,就被拽出老远,耳边响起一句话:“阿平,别去送死,你死了吴越这代弟子就断了!”
这句话如同烈日酷夏里的一记寒冰,玄平一下神志清醒了不少,转过头看着满脸血污的这人,两眼垂泪咬牙切齿:“我的,我的师兄弟们,就在我眼前惨死,这仇不可不报!”
“你看山下,蜀山弟子尽数阵亡,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咱们这样上去,只是白白送命,先退回金殿!”
玄平望着一地的吴越同门尸身,心中怨恨堵在心口,自己被洛谦连拉带拽的离开战场,逃往山顶,刚踏入金殿大门,身后一股妖风邪气,流离魔主正正杀到,蜀山掌门祭剑迎敌,两者翻山倒海的灵力相斗,震得蜀山主峰四分五裂。
光影熄灭,玄平不愿再回想当日蜀山覆灭的惨状,他与洛谦的最后一面,便是这场正邪之战,此战蜀山掌门失踪,流离魔主灰飞烟灭,流离界从此一蹶不振,八派也伤亡惨重,不少门派因此断了一代弟子。
玄平散去掌心的圆光术,向后一靠躺在大石上,仰视齐高入云的苍松,自言自语:“洛谦啊洛谦,三百年了,不知你是死是活,我救你儿子一命,也算报了当年你阻我去死的人情,你说得对,若当年我也死了,吴越真就断了一代人,也成不了今天的玄门之首。”
往事飘散,玄平定了定神,心中愁绪平复了许多,又想起在洛齐白的神识里,看到的那个洛员外,并不是洛谦,只是冒用了洛谦的名讳,当时自己在神识里模模糊糊的看不仔细,一下子错把洛员外当成洛谦,随后又见铁面人在断崖上练的一招一式,分明就是洛谦的剑招反打,自己输了几百年,绝不会认错。
而那洛夫人,只是看着眼熟,也许在哪里有一面之缘,从洛府灭门遭遇看来,她也是玄门中人,却被制服得毫无还击之力,而洛谦为何将妻小托付他人,自己销声匿迹……种种疑团不得解,只有一声叹息。
“现在看来,这小子长相,倒是有几分像他爹。”
不再腾云驾雾,玄平急速穿行在松林间,心里盘算着怎么打消洛齐白考学的念头,他理解洛谦隐姓埋名、抛妻弃子的苦衷,多半因为不愿儿子再牵扯到正邪纷争,即便没有邪魔,八派的江湖是非,也难容他有好日子过。
回到清凉观,玄平寻了一圈,不见洛齐白人影,高声呼喊了几下,也没人答应,正往厢房去时,忽然房檐上蹿下一个身影,一个跟头落在玄平面前,脸上堆着笑,开口就问:“观主你找我?”
“没个正形,你跟我来,我有话讲。”
二人穿过廊檐走到后院,最里面一间便是玄平的厢房,洛齐白跟在观主身后,大步迈了进去,环视一周,这里比蟠龙观老观主的厢房比起来,简陋了不少,一张黑檀大床、一张黄杨木的八仙桌,墙边靠着三排大木柜子,每个柜子都上着铜锁。
玄平走到床榻前,盘腿坐直,两眼微闭独自打坐,洛齐白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站在跟前一声不吭的等着。日头已经西斜,这间厢房正好西照,温黄的暖光从门口射进来,倒也明亮。
若换做从前,在蟠龙观里洒脱惯了,洛齐白哪里有这个耐性,经得住这样干等人,玄平盘坐床上气息越来越沉,最后已经探查不到一丝一毫鼻息,如此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方才睁开眼来。
“观主,练完功了?”
“没,小睡了一觉。”
“睡觉……下次要睡,我先回避,你也睡得舒坦些。”
“怎么,等这一点点时间就不耐烦了?这么毛毛躁躁,还怎么学道。”
“是是是,观主教训的是,我记下了,观主现在要传我道法?”
玄平撤了盘坐的姿态,一口气运遍周身经脉,脸上立刻光彩熠熠,焕发新鲜颜面,转过眼来看着洛齐白,忽然开口问道:“你想学些什么?”
“观主想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嗯,我教你点石成金、化水为油,在人间有享不尽的钱财宝物,如何?”
“遴仙学社考这个?”
“不考。”
“那不学,换一样。”
“嗯,我教你看相卜卦、预知祸福,在庙堂里一生被人供奉敬仰,如何?”
“遴仙学社也考这个?”
“不考。”
“那也不学,再换一样。”
“教你开炉炼丹、采阴补阳,增长寿命三五百年,安乐享福无疾而终。”
“考么?”
“不考。”
“观主何必故意戏弄我,你明知道我一心只想考学。”
玄平脸上露出不悦神色,甩一甩长袖怒道:“哼,好意传你些真本事,却挑三拣四的。”
“观主,我考学就是为了追查灭门蟠龙观的真凶,你的好意我领了,不查到真凶,誓不罢休。”
“洛齐白,你太天真了,就算我把浑身本事真传给你,你就能进遴仙学社?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说你是无门无派的野小子,就算是八派弟子,在里边也是祸福难料,你忘了那个桑尔,如何没了骨气进的遴仙学社?还有那个王无岩……”
“观主,你说的这些我也清楚,只是生恩不比养恩大,我自幼寄养在蟠龙观里,老观主待我如同亲生,杀父之仇,哪有不报的道理。”
玄平看着洛齐白眼里冒的火花,心里叹了一声,倔得很,跟他老子一样。两人对视一番,谁也不开口,洛齐白眼里始终如一的坚定,玄平也看明白了,即便自己不传授他道术,他也会想方设法去追查真凶,万一闹个不可收拾的场面,自己也难保他周全。
思来想去,玄平终于妥协松口:“去,拿个凳子坐下。”
洛齐白兴冲冲的端过一把凳子,恭敬坐在床榻前,仔细聆听求学。
“各人自有前程路,你要走死路还是活路,我也奈何不了,从今日起,传你一些玄门的皮毛,应对考学是绰绰有余,但是若用我的道术来为非作歹,不用天谴,我先收了你的小命。”
“是,谨遵观主教诲。”
玄平看着眼前端坐的小子,这全神贯注的神态,跟洛谦比试决斗时,如出一辙,今日成全了洛齐白,自己不知是对是错,尽管心里尚有几分犹豫,但还是一一道来。
“遴仙学社源自八派,八派又源自吴越,虽然各派兵刃、道术不同,但是修行的本质都相同,传你玄门正法之前,你要清楚八派的由来和特点,考学之时才能胜券在握。”
“是,我记下了。”
“八派分布九州的东、西、南、北、中,五个地方,以东方的势力最强,吴越、武夷、太白、广陵四个最大的门派都在东边,吴越一派是八派的始祖,专修剑道,吴越道人传下的剑招,练到登峰造极时,不用聚灵就可以一剑化三清,斩断三界一切有形之物,不过吴越对符咒驱魂、召灵捉鬼之流,最是鄙夷,自然也就最薄弱。”
“武夷一派,后来居上,三百年前正邪之战过后,就是武夷提出的创办遴仙学社,遴选八派优异弟子,以金丹度化飞升,为正派蓄力。武夷惯用的是巨剑,虽然用剑,招式却用的是刀法,霸蛮无比,武夷的特点是以力相搏,斩尽杀绝,最薄弱的就是灵动不足。”
“太白一派,被世人笑称是金银堆出的门派,太白从创始以来,最爱搜罗奇珍异宝,将珍宝炼化为法宝,与人对阵之时,善用法宝克敌,最薄弱的自然就是单打独斗,几乎都是些三拳两脚的功夫。”
“广陵一派,以医术修道,兵器非刀非剑,只是几枚金针,除了治些头疼脑热,还会些驱邪解毒、净化邪祟的本事,是八派里唯一不用符咒,便能通灵的门派,寿命也比其他人要长许多,最薄弱的就是灵力斗法。”
玄平一口气说尽四个门派的优劣,便停了下来,一副说完歇息的样子,洛齐白正听得津津有味,连忙问道:“观主,还有四派呢?”
“剩下的九华、百灵、燕都、蜀山,没什么好说的,你考学要过的四关,只跟前面四派有关,吴越对应的是兵刃、太白对应的是道法、武夷对应的是博物、广陵对应的是驱邪,这四门考学的内容,百年来都是由这四派掌管。”
洛齐白听得明白,追问一句:“第一门考兵刃,观主传我那套剑法,足以应付罢?”
“哈哈哈哈哈,何止应付,只要不是叶守一登台,遴仙学社里恐怕找不出你的对手,只是你别忘了,应承我的三件事,第一条?”
“第一条,剑招杀戾之气太重,不到性命关头,绝不能用。观主,你这不是戏弄我么,那你再教我别的剑法,去考学。”
“混账!我又不是你爹,我管你考不考得上,你自己对天起誓的诺言,若有违背,必遭天谴。”
洛齐白没成想观主一早下好了套,传了剑招,又不能用,想让自己知难而退,“好,不用就不用,我盲拳打死老师傅。”
“好,记得你说的话。”
“那第二关,道法如何考过?”
玄平看着洛齐白,忽然嘴角冒出一丝坏笑,手里掐诀,口中默念咒语,只见门外刮起一阵黑风,卷起砂砾往洛齐白脸上飞来,好不容易勉强睁开眼时,门口处站着一个白衣白脸的长发女鬼,乌黑的舌头吐出来垂到胸口,两眼没了眼珠,空洞洞的看着洛齐白。
一时之间,腥臭妖风四起,玄平闪身不见,房中变得昏昏暗暗,洛齐白刚反应过来时,那女鬼忽然动了身子,再定睛看时,那张煞白的鬼脸,已经逼到眼前,与洛齐白鼻尖对鼻尖,近在迟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