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遴仙镇集日,这天正好又是遴仙学社拜学大典,从三山五岳、九州四海赶来出席的人络绎不绝,小小的镇子再度人满为患,从前几日开始无论是酒肆、驿馆、客栈,还是寻常百姓家,能住人的地方都塞满了,热闹得不一般。
今届武夷和太白两大门派入选的弟子最多,来遴仙学社送学的两派弟子自然不少,太白几乎是倾巢而出,上到掌门长老,下到刚上山的新门弟子,能来的几乎全来了,呜呜泱泱的好几百号人。
太白一门是八派里最有钱的,服饰派头和兵器剑戟自然不俗,不知从哪一代掌门开始落下的癖好,专爱搜罗各类珍宝法器,太白弟子们也是有样学样,他们一早就打听了万古楼的大名,因此提前好几日来遴仙镇,几乎日日泡在万古楼里。
羊小倌这回是真发了财,碰上这群太白弟子个个出手阔绰,有些不起眼的破烂货,经他的嘴这么添油加醋,件件都卖上了好价钱,这几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总算有些欣慰。
整个万古楼的人都忙着招呼太白的人,洛齐白身上的伤前几日就痊愈了,天天窝在后院里听着前面这帮人吵吵闹闹的,索性翻墙出去躲到土地庙里寻清静,这一呆就是三四天,直到初一这天要上山拜学,才溜回万古楼麻利的收拾随身包袱,远远看着羊小倌忙前忙后,便不去搅扰,又原路翻墙而去。
上到大路上,犄角旮旯里都是人,一眼望不见尽头,全是乌压压的人头跟着人潮涌动,原先一盏茶功夫出城的路,活活给堵了小半个时辰,一路挤挤攘攘到了遴仙码头,没想到码头也围满了人,走近些一看就全明白,这些人多是八派中人,他们将码头划分成各自的阵营,摆上金锣旗鼓、香案神桌,为前去参加拜学大典的弟子们送行,以壮声势。
洛齐白边瞧边在岸边寻路绕过去,这些八派阵营似乎在斗富,这家神台高一丈,对面的便要高二丈;这家供奉的是三牲,那家就摆上六畜,场面上的风光谁也不能低了一头。
等洛齐白飘着独竹过了海,穿过牌坊到了山门脚下,已经快到晌午时分,拜学大典早已经开始许久,老远的就听见钟鼓之声,洛齐白心想少了自己这个无门无派的刺头,他们的大典该是顺利不少。
洛齐白找了一颗偏角的大樟树,两脚轻轻点地跳起,小小一跃便窜上了树顶,拉过几条枝叶挡住自己,只露出半个脸往前看,仔细的找着周围是否有埋伏,玄平在圆光术里曾显现八派合议擒拿洛齐白,今日的拜学大典难保不是个圈套。
前后左右扫视了好一会,除了一群八派弟子和几个粗布麻衣的俗家弟子、台上横站两排乌蓝道袍的院士和监学,其余的再无异样,不见遴仙军躲藏在暗处,远近的死角也没有机关暗器的装置,再怎么看,也是一场正经的拜学大典。
此时院士王经纶大声宣读遴仙学社教义,将历代学社先贤大德的教诲传与在座弟子,接着牛真毫手持戒律册,上台宣讲遴仙学社戒律,只见他装模作样的喋喋不休,俨然一副秉公无私的样子,宣读完毕戒律,台下侍从递过一本红簿子,牛真毫缓缓展开,开始念到今届学子的分班。
“今届遴仙学社,天班弟子:叶衡、叶航、苏方海……”牛真毫念的这份名单,跟关万宫得到的那张名录丝毫不差,甚至连各班分配生员的名字顺序也一样,可见这分班是他们早已定好的,毫无悬念的是洛齐白和一众俗家弟子们,都落在黄班里。
天、地、玄、黄四班生员已定,台下一众学子有喜有忧,牛真毫扫是一眼众人,清了清嗓子接着大声而迟缓的喊道:“接下来是为各班授旗,旗帜事关整体荣辱,各班的头一名上来接旗,天班叶衡、地班王无岚、玄班岳律淞、黄班……”
黄班的头一名正是洛齐白,牛真毫念到此处,不由放下簿子来环顾四周,扫视好几圈也未见洛齐白人影,台下有好事的小子大声起哄道:“黄班是谁?”
牛真毫瞪了一眼,迟迟念道:“黄班,洛齐白。这四位弟子速速上来接旗。”
一声话落,台下人群里先后走上台三人,各自在牛真毫跟前站在一排,此时唯独少了黄班头名,牛真毫又看了台下一阵,便对着俗家弟子阵营不耐烦喊道:“黄班的头名不在,也不知是死是活,你们再派个人上来接旗,快着点。”
这时黄班几个弟子大眼瞪小眼,这洛齐白谁也没见过,但是他一人力敌叶衡和四派掌门长老的大名,在场的谁没听过,这旗竟不知该不该上去接,几个人就这么干站着,旁边的武夷弟子最是不耐烦,骂骂咧咧的催促着,牛真毫等得也烦了,竟开口讥讽道:“哎,你们怕什么,黄班本来就是个陪衬,你们这些人能勉强出师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这辈子进得了遴仙学社就是即刻死了,也是莫大的尊荣,接个旗子怕什么?!”
俗家弟子听得心火中烧,又忌惮他是监学,若是公然顶撞开罪了他,日后势必没有好日子过,黄班众人正犹豫不决时,忽然场边远处传来一阵清亮笑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远角处的一颗大树顶上,飞下来一人影,正朝着牛真毫方向飞来。
叶衡反应最快,刚想拔剑迎敌而上时,便看清了来人的面目,笑得如此狂放不羁的除了洛齐白还能有谁,此时想起前几日师叔临走时的吩咐,便松开了拔剑的手,往旁边侧了一步,让出一个位子来。
洛齐白在树顶上听牛真毫极尽挖苦嘲讽,心想即便有埋伏也顾不了许多,纵身直飞而下,朝着牛真毫疾驰袭来,牛真毫万没想到洛齐白藏得这么高,一时间慌不择路的往后退了几步,两只脚自己拌倒自己,向后跌坐在台上,正要起来时,只见洛齐白拔剑向自己咽喉刺来。
今日是拜学大典,学社内外一片祥和之气,遴仙军只奉命驻守了一小部分人在码头和山门外,此刻牛真毫在台上遇险,身旁没有任何护卫的人,本来就跌倒在地上,突然被洛齐白的长剑指过来,心里惶恐至极,连滚带爬的往后边挪去,就算使劲的向后退,哪里赶得及长剑来得快。
牛真毫眼看着剑尖已到眼前,吓得失声叫唤了一声,便直接闭紧双眼不敢再看,洛齐白见他一副怕死得紧的模样,嘴角闪过一抹邪笑,手腕一转,剑尖急转直下,冲着牛真毫手里的红簿子而去,轻轻一挑便挑了回来,左手伸手一接,正正落在手中。
“哈哈哈,监学大人别怕啊,我可不敢当众杀你。”
牛真毫听见笑声立刻睁眼,看见洛齐白的剑并未刺到自己,又见台下不少人在掩面偷笑,气得立刻站起身来大骂道:“小子大胆无礼!对师长行凶,犯了学社戒律,左右来人给我拿下这贼子!”
“哈哈,监学大人,你刚才眼睛闭得紧,根本没看着我的剑,再说了你身上可有伤?要是没伤何来行凶一说,我只不过想借这簿子来看看,你们写对我的名字没有。”
“狡辩狡辩!今日拜学大典你不安生在台下等候,贼头贼脑的躲在树上做什么,就是想蓄意行刺师长!”
洛齐白见他已经气急败坏,便笑得更大声道:“我要是想动手,你哪还有命在地上用屁股挪这么多下,怕不是道袍都磨穿了罢?”
“你!还不快来人将这贼子拿下!快!”
二人闹得不可开交,遴仙军正往台上赶来,王经纶却在一旁喊住叫停,阔步走上前示意牛真毫退下,仔细打量了洛齐白一番,从他刚才一跃飞上台和拔剑的身手来看,他的伤势已经痊愈无碍,再看洛齐白双眸之中,没有丝毫行凶戾气,反倒是清澈明锐了许多,这是修为精进的征兆。
王经纶开口先问:“伤好全了?”
“好全了,院士遗憾了,差一点就能要我小命,可惜。”
“上次一战,其中必有些误会,我等反复商议还是给你一次机会……”
洛齐白心想你等反复商议是要如何诱我上钩罢,看王经纶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便打断道:“院士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人已经来了,悉听尊便。”
“好,拜学大典继续,有请四位仙师授旗。”
随着王经纶这一句话,从台后呼啦啦涌出来一大队人,头前的是十几个侍从,拿着经幡伞盖走在最前,中间十几个中年模样的人走得甚是随意,他们一身皂黑色道袍,手里捏着各式稀奇古怪的法器,晃晃悠悠的跟在小厮后头。
这些中年道士走过之后,依次跟着四位高人,只见这四人身披乌蓝道袍,单手持着白玉拂尘,头上戴着一顶紫金朝天冠,一路走来气势不凡,目视前方不动不摇。
四人之中,为首的一人年纪最长,看上去约莫有四十多岁,身形最是高大,身板直挺挺的颇有雷厉之风,方正脸庞上五官生得粗犷,两肩比常人要宽,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从侧边上台之后站在左侧,只听王经纶对着台下众生员唱念道:“兵刃主学——季先生。”
季先生上台之后微闭双眼,也不去管其他杂事,似乎是在静修入定,紧接着上台的第二位先生,乍看上去一头雪白银丝的长发,面容却生得极其秀美,如霜雪般晶莹可破的脸颊,一双明眸闪着水波,高挺的鼻子与隽秀的嘴唇,生得竟比妙龄少女还多了几分魅气。
王经纶等他站定之后,接着唱道:“道法主学——玉先生。”
跟在玉先生后边上台的,是个身材极为精瘦的长者,这样瘦的身材偏偏又长了一张长脸,两对眼珠子有些凹陷,脸色看着有些铁青,一时白一时灰的阴晴不定,跟刁先生比起来,显得有几分孱弱。
“驱邪主学——冷先生。”
最后一位上台的看着最年轻,身材不胖不瘦十分匀称,脸型稍显圆润,小眼睛小鼻子的看着有几分诙谐,从出场到登台,脸上一直挂着笑,看着平易近人的感觉,有些儒雅学士风采。
“这是博物主学——闻先生。这四位先生就是你等四门主课的首席任教,掌管你们学业的考核评判,下面由四位先生给天、地、玄、黄四班授旗。”
叶衡和其他二人一起面朝先生,恭敬行礼之后伸出双手高举过头,先生们分别将东方青木天字旗、南方离火地字旗、西方皓金玄字旗交由三人,三人跪拜谢师,三位先生各自嘱咐两句便算授旗完毕了。
轮到闻先生时,洛齐白看着他慈眉善目的,不像是牛真毫、苏怀仁之流,便收起先前戏弄监学时的骄纵,学着三位头名一样先行了一礼,闻先生却被这一举动怔住了,自己这几日听的全是学社上下骂洛齐白的声音,说什么他骄傲狂纵、残暴无度,是个不识礼法的奸邪小人,但今日一见,这小子身上瞧不出邪气,倒是正气之中夹着几分痞气。
闻先生手里握着黄字旗,见洛齐白高举双手过头顶准备接旗,便将旗子放在他双手上,放上之后却不松手,微微附身下来轻声道:“你可知这旗子来历?”
洛齐白抬头瞧了一眼闻先生,摇头答道:“学生不知,请先生赐教。”
闻先生见他并非传言所讲的乖张跋扈,淡然笑道:“此是北方坎水黄字旗,是九天之上掌管北方天众、人界江河湖海的玄平星君之旗,我看你身上隐隐约约藏着几分浩瀚川泽之气,这旗跟你倒是挺相称。”
听到玄平二字时,洛齐白心里暗道怎会如此巧合,嘴上故作淡定答着:“学生受教。”
“好生掌管黄字旗,日后有大用场,还有……”
闻先生话到一半,送了抓着旗子的手,再弯下点腰,对着洛齐白耳语道:“今夜你要小心些,恐有变数。”
洛齐白一脸犹疑的瞧着闻先生,此刻黄字旗已经拿在自己手里,正如它的来历一般,透着一股清凉凛冽之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只是微微点头。闻先生又叮嘱了一句切记,便转身悠哉的走下台去。
授旗仪式完毕,牛真毫又宣讲了一遍遴仙学社的一应规矩,一日之计,从卯正初刻开始,梳洗仪表、洒扫庭除,辰时头牌起诵读玄经,由四门课业轮值先生授业,月末则由主学先生堂上考核。
此外四位主学先生各掌管一班,季先生主掌天班、玉先生主掌地班、冷先生主掌玄班、闻先生主掌黄班,各班各自修行,以三年结业为期,四门全是甲等的生员可以进到祖师殿修行,其余弟子或返回原门派,或下山自谋出路。
一切事宜宣读完毕,拜学大典正式完结,众生员随着学社侍从的安排,依次有序的在府门外登记造册,验明正身后从侧门而进,因为黄班排在四个班的最末,自然只能等前三个班一一进去之后,才轮到自己,一番繁琐的盘问与查验随身包袱之后,洛齐白终于进了遴仙学社的大门。
一过侧门,眼前便是一派世外仙境,宽广的操场分成东西两块,一条汉白玉大道直通正中央,大道尽头是一座山高的前殿,站在平地上需要仰头而视,这便是学社的戒律院,遴仙学社最重门规戒律,因此与其他修仙门派不同,将戒律之地放在最外边。
戒律院两边各有四五排小平房,是当值遴仙军的休息之所,登上六十四级戒律院天梯,转身可以俯瞰一览整个遴仙山门和演武场,戒律院只在门下弟子犯过错时才开门议事,平时终日大门紧闭。绕过戒律院,后边更为宽阔,如同天宫宝殿一般布满了大小各式宫阙楼台,雕金砌玉自不必说,其中仙兽异草也是品类繁多,能叫上名字的寥寥无几,一时间叫人眼花缭乱。
跟着人流往东南方向走去,众生员聚集停留在一处合院高墙之外,此处便是生员们的居所,同样也是按班来分成天庐、地庐、玄庐、黄庐,每一庐各自围成一个院子,天庐环境最好,一个生员能独占一间屋子,到了黄庐便不同了,需要四人挤在一间,厢房也甚为破旧,放置四张平板床之后,只能勉强塞下一套桌椅,洛齐白随便挑了一间便算是安顿了下来。
不知是黄班人少,还是自己身上是非太多,这间屋子始终没有其他人住进来,往黄庐里来的人也是零零星星不见几个,洛齐白当下没心思跟其他人一样到处闲逛,只躺在被磨得光滑锃亮的床板上,想着闻先生嘱咐的话。
按理说遴仙学社此刻该是上下一心,就想着怎么用自己做诱饵,引观主再次现身好一网打尽,接下来不是平白无故的栽赃陷害,便是莫名其妙的来个失手意外,闻先生就算不是牛真毫、苏怀仁一伙的,也会置身事外才对,重新回想一遍踏足遴仙镇开始,确实是没有见过这个黄班主掌先生,确实是非亲非故。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警示自己,不像是故弄玄虚,而且这人生得一副和蔼模样,谈吐又是极为温和,浑身找不出一点恶意,跟那些伪君子、真小人大不一样,既然他出言相助,今晚且看看这帮道貌岸然的人,要下什么手段。
思来想去之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擦黑,屋外不少人陆续结伴去往膳房,晚食已经开始,洛齐白在清凉观被饿了几个月,这会吃不吃的也没所谓,便继续斜躺床板上,手边倚着长剑,仔细留意屋外动静。
晚食时辰过后,有人来派发灯烛,洛齐白接过来仔细瞧着,也不过是寻常的白蜡和灯芯罢了,随手点起一根,那火苗忽黄忽红的不断跳闪,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把烛火放在桌上,就这么一直等到亥时,合院里各个班的庐舍都灭了灯火,众人渐渐就寝睡去,学社里一扫白天的嘈杂变得异常寂静,洛齐白却打起十二分精神,等着闻先生所谓的变故。
屋外漆黑一片,屋内灯火微弱飘动,一直等到将近子时,还不见有所动静,洛齐白干脆把灯一吹,自己侧身守在门边,这样要是有人撬门潜入便能趁他不备奇袭。
如此又站了半个多时辰,正当洛齐白怀疑闻先生是否说得属实时,黄庐院子里飘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若不是外面死一般的寂静,自己也许也听不着这样高深的轻功,洛齐白立时来了精神,慢慢抽出半截平生剑,挡在胸前,等着歹人入室。
继续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却怎么也听不着了,难道那人跳进院子之后便一直站着不动,况且也不知来的什么人,此刻守贼的倒比做贼的更紧张,洛齐白之前便就想好了对策,若是来人自己能应付,便将他擒拿住送往学社讨一个说法,若是功法在自己之上也不怕,只要弄出些大动静,把几个庐舍的人全吵醒便行了,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歹人。
盘算好之后就等他送上门来,屋内外漆黑一片,洛齐白只能勉强瞧见出鞘的半截平生剑闪的弱光,只听房门门栓微微响动,也不见有利刃将它划开,这门栓自己便向右滑开,门外那人竟有隔空取物的本事。
门栓滑开动静很小,若是个熟睡之人是万难听到的,门栓全开之后,两扇窄窄的木门从外推开,这门日久年深,就算再轻也免不了吱吱呀呀的响声,响过之后门只推开了一半,一个黑影侧身钻了进来。
洛齐白本想等他走向床板时从背后偷袭,万没想到这歹人闪身进来之后,好像知道自己藏在门后一样,朝着洛齐白便上前夸了一大步,这一下着实出乎意料,歹人一身全黑的夜行装扮,只漏出一对圆眼,二人距离贴的太近,洛齐白想拔剑却被对方强行按住,接着又对视一眼,那歹人小声吐出两个字。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