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殿里四下灯火通明,大殿内外人头攒动不已,从几扇洞开的窗子看进去,只见苏怀仁拖着长袍在堂上来回踱步,一干大小人等目光随着他移来移去,苏怀仁接过王阎金话茬,自信笑道:“我有一计,能让那来历不明的云中人和姓洛的小子,自投罗网。”
其余三三两两众人齐声问道:“什么计?”
“遴仙学社以遴选九州修仙之才为己任,数百年来未曾出过几个拔萃的俗家弟子,今届考学大可放开门庭,虽然洛齐白几次搅扰考学,还出手伤人,但念在他年纪尚轻,又是俗家野路子出身,没得过什么教化,便恩开一面,破格录他入学……”
武夷座中的王阎金越听越不对劲,没等苏怀仁说完便起身打断喝道:“苏掌门你搞错了罢,我们是要将他揪出来除掉,怎的变成破格录他进学社?”
苏怀仁不紧不慢的走到武夷座前,换了得意语气答道:“王掌门,如今狡兔躲进了洞里,不使些诱饵,他如何能自己现身出来?”
王经纶脸上略显担忧之色,也走近身来问道:“若按照诸位的推测,这洛齐白和云中人是敌非友,若是将他放进学社来,不正中他们下怀,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学社数百人安危不保。”
在献出这一计策之前,苏怀仁心里已经先打了一番盘算,王阎金是个有勇无谋的主,稍稍挑拨便会赞同自己,叶守一和叶长庚两个老顽固一心只在八派与九州天下的安危,只要坐实洛齐白图谋不轨,他们多半也不会反对。那岳千澜更不必说了,广陵和太白两派的来往非同寻常,自然也不会阻挠,当下只需说服王经纶就行。
让洛齐白中榜入学,除了诱他出洞自投罗网之外,苏怀仁还有见不得人的心思,这王经纶不出所料的有所顾忌,苏怀仁一早也想好了劝说之词:“王院士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不用这个法子去引诱,恐怕再耽误下去这两人就逃之夭夭,那时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反而防不胜防,将洛齐白诱入学社,我们还能暗中监视他一举一动,他千方百计以命相搏的考学,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王阎金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大拍桌子叫好道:“苏掌门好计谋!我看就用这办法引蛇出洞,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在我们势力之下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末座的岳千澜也赞成附和道:“我也认为此法最妥当,先放他进来,最后再将他拿住,逼那云中人现身,这才是一箭双雕。”
众人附议之声越来越多,唯有首座的叶守一沉默不语,想起早些时候叶长庚所言,云中人十有八九与吴越一派脱不了干系,但自己苦想多时也想不出门下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苏怀仁见大势所趋,也不等王经纶犹豫不决,便对站在门边的牛真毫大声道:“众意已决,有劳牛监学依照学社的规矩,三日后公布今届入学名单,在遴仙镇多处要道张榜,并叫人四处散发消息,洛齐白榜上有名。”
大事已定,各派依次退出祖师殿,往各处厢房散去,叶守一打了个眼神,暗示让叶长庚随自己走,出了祖师殿双双拂袖腾空飞去,一地绝尘不见踪影。二人一直飞往遴仙后山,在一僻静断崖处停下。
叶守一面朝断崖深渊,言语沉重再问道:“师弟你有几分把握,看出那人打的是吴越的路数。”
叶长庚四下望去确定再无旁人,笃定答道:“原先只有五六分把握,此时有八九分了。”
“为何?”
“我在传讯给你之后,独自到后山演练一遍那人对战时的剑招,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若是反着打一遍剑招,却大不一样。”
叶守一轻轻凝气,凭空折断一根身旁的竹枝,飞向叶长庚道:“师弟你打一遍我瞧。”
叶长庚接过竹枝,学着白天与云中人对决时所使的招式,先是顺着打了一遍,紧接着又反着打了一遍,反打的这一遍叶长庚是越打越顺手,虽然这些招式古朴生硬,自己也不曾精心练过,却是说不上来的得心应手。
二十余招打下来,叶守一脸色越发沉重,心中若有所思又不言语,最后竟夺过叶长庚手里的竹枝,照着样子也打了一遍,只是还未打完便停下手来,看着同样疑惑的叶长庚道:“这是吴越祖师的剑道,取大巧若拙之意,每一招都被历代吴越掌门衍生出单独的一套剑法,所以你我看着眼熟,练着还得心应手。”
“掌门师兄如何断定这是祖师的剑道?剑道是吴越的根基,千年前就失传了。难不成那云中人是祖师临凡?”
叶守一没好气的呸了一声:“糊涂,要是祖师临凡你还有命?剑道是吴越的根基,但是没有制敌的杀招,在两者相斗之中仅能自保,其实剑道不是失传,只是历任掌门弃之不用,去钻研更高的招式和道法罢了。”
“师兄修习过剑道?”
“没有,不过在剑阁里看过一次残卷,上面只有四招十二式,跟你刚才反打的路数一模一样。”
叶长庚听得心头一惊,又追问道:“除了师兄你,还有谁会剑道?”
叶守一紧皱双眉,脑海中甚至将吴越弃徒也搜寻了一遍,那记载着剑道的残卷,自己只看了一次便失手被毁,这事自己从未透露给旁人,况且云中人一口气使了二十多招,也远远多过残卷上的记载。
“他在临阵之时,竟然反打剑道的招式,你们四人联手也仅能勉强招架,若他打的是杀招,恐怕整座遴仙山也会被夷平。”
叶长庚急得大步走到师兄面前再问:“他要是再来进犯,师兄有几分胜算?”
“胜算寥寥,若是本门神兵还在,倒是还可一战。”
“难道这人比流离魔主还难对付?唉,要是青霜剑、潜龙扳指尚在,我们根本不必犯愁。”
叶长庚慢慢摇头,向远处山岚夜色望去,幽幽说道:“神兵神器只怕也无济于事,若是我没猜错,云中人便是他。”
“谁?!”
叶守一倒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六个字:“九天玄平星君。”
“这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放眼九州之上,以剑法说,他的剑道连我都不能及;以道法说,就算流离魔主重生,再搭上流离界四魔将,也不能轻而易举的冲破噬心咒大阵。”
“这……”
“在人界,不会有这样的超脱修为之人,若是往上面想,九天仙众之中,只有玄平星君最为可疑,玄平星君师出吴越,飞升前最痴迷剑术,相传当时的掌门与十长老联手,也胜不过他手里的平生剑,以此推断,他最有可能修习过祖师的剑道。”
叶长庚听罢仍然难以置信,接连摇头道:“玄平星君性格最是闲云野鹤,从来不理人界纷争,历年祭祀求星君显圣传道,玄平星君一次也未来过……不过,那日我在演武场上看那洛齐白对阵叶衡所用的招式,分明是得了云中人传授,看似笨拙朴素的剑招,却招招克制叶衡。”
“这就是了,深谙吴越剑道的人,才能克制吴越剑招。”
“可是星君为何要帮着一个没来由的外人,对付八派?”
叶守一请叹一声,虽然心里有几分不情愿,也不再避讳:“八派虽说同出一脉,但你看这些年他们武夷、太白的所作所为,与祖师当初开山立派的初衷背道而驰,暗中有些勾当并不光彩,八派各自为战没有领袖,吴越也插手不了别人的事,只怕那腐尸蛊和洛齐白另有隐情。”
“师兄的意思是?”
“刚才在大殿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异口同声的结成盟党,口舌之争毫无意义,不妨就让那洛齐白进了遴仙学社,他以死相博的要进来,肯定是有所图,在弄清楚他是正是邪之前,苏怀仁、岳千澜之流要下手加害他的话,我们便暗中阻挠,直到所有事情水落石出时再做定夺。”
叶长庚听后也点头赞同,接着又追问道:“如今考学已毕,他们又定了诱敌上钩之计,你我不便久留遴仙山,让谁来暗中相助洛齐白?”
“今届考入学社的吴越弟子有一十八人,依我看最合适的人选当是……”
说到此处叶守一停顿了片刻,二人异口同声道:“叶衡。”
“师兄与我不谋而合,如今已有对策,你我还是速速赶回吴越的好,门中留守弟子寥寥无几,不要被人趁虚而入。”
“正是。”
二人当夜商议已定,回到遴仙镇上的吴越会馆,叶长庚密音传召叶衡,三言两语嘱咐他按照掌门旨意行事,叶衡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对师父交代的事情无不顺从,叶守一又多叮嘱了几句,便与叶长庚连夜御剑赶回吴越。
转眼过了三日,到了遴仙学社放榜的大日子,遴仙镇上上下下好不热闹,从一大清早便人头攒动起来,有的围在放榜台跟前等着金榜,有的相聚茶馆酒肆碎语闲聊,不过人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洛齐白。
“可惜喽,这小子要不是太出风头,日后没准能成仙得道。”
“我看不一定,天下门派千千万,进不了遴仙学社也能投到别派。”
“投到别派?你说说他现如今还能投到哪里去,八派有谁会收他,其他那些叫不上名号的小门小派,一万年也出不了个九天星君。”
“说的也是,依我看啊这小子就是命运不济,空有一身好本事,却没投个好胎。”
“诸位还真是操心,姓洛的小子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呢,被四个先贤大德联手绞杀,试问谁能吃得消,我听说他被救走时就咽了气。”
“你说的当真不当真?”
“那还有假,你们可别传出去是我说的,这消息错不了,是遴仙学社牛监学喝酒时漏的风。”
言尽于此,众人不禁纷纷叹息,要是洛齐白没有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能进了遴仙学社再飞升天界,便是千年以来第一个俗家弟子得道的榜样,可惜正如人言“命运不济”,偏偏没有生在八派世家,注定悲叹收场。
说话间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接近辰时时分,按往届惯例遴仙榜早就有专人快马四处张贴,这次却迟迟不见来,那些除了等着瞧热闹的人们,其实等的是所押注的结果,历年遴仙榜的魁首都有赌局开赌,今届尤为热闹的当然是叶衡与洛齐白二人的下注。
这些赌徒们也是倾尽所有,就盼着一夜暴富,有的等得急了开始骂骂咧咧,摔杯子砸碗的也层出不穷,就这么乱哄哄的一直闹到正午时分,才听见远处青石板大道上由远到近传来阵阵马蹄,张榜的文官总算是来了,一众人等像群鸦似的一哄而上,没等文官拿出榜单来便围了个水泄不通。
“文官大人,今届是谁夺了魁首?”
“是叶衡还是洛齐白?!”
那文官一路马不停蹄的奔走,心里已是不耐烦得很,此时被这群不相干的人围住,更是没好气的挤了一句:“散开散开,围着我做什么,贴了榜你们自己看。”
接着三下五除二的展开长长一卷红榜,榜上金漆为墨,从右到左工整的写着考中遴仙学社的学子姓名,最头前夺魁第一名的是吴越叶衡,第二名是广陵苏方海,第三名便是洛齐白。
这榜一公开,顿时群起沸腾,押了叶衡的自然是欣喜若狂,押了洛齐白的则捶胸顿足,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就没停过。人群之中有几个忙着抄录前十位中榜学子,接着一路小跑朝万古楼方向去。
羊小倌一早就敞开大门,在正堂里坐立不安的盼着,刚才抄录红榜的小厮将纸递了上去,羊小倌看了一眼便冒出一头的汗来,擦着眼睛再看一遍,洛齐白三个字赫然写在第三名的位置,这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了句:“这下完了。”
羊小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拽着那张抄满名字的高中名单,嘴里念念叨叨着说道:“完了,这下中了还不如不中。洛公子跟牛真毫的赌约还在,关公子是八派子弟,牛真毫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洛公子……”
正当喃喃自语时,门外又跑进来两三个小厮,这是羊小倌派去遴仙学社跟杂役打探消息的人,只见为首的小厮喘着粗气,口干舌燥的断断续续喊道:“洛、洛公子高中第三名,是,是王经纶院士破格亲点的。”
羊小倌听见“亲点”两个字立刻回过神来,抓着小厮凑近急忙问道:“亲点的?那赌约之事有没有说法?”
“赌约,作废,王院士狠狠批了牛真毫一顿,当即就宣布赌约作废,只是迫于学社脸面没有公之于众。”
“这就好,只是不知洛公子如今身在何处,他一心要进遴仙学社,终于达成所愿。”
另一个小厮支支吾吾小声答道:“小的听说,三天前几大门派掌门长老夜议,大多数人说,说洛公子已经伤重身死。”
羊小倌听罢轻笑一声,自顾自朝内堂走去,边走边答道:“洛公子绝非常人,死不了。”
红榜一出,遴仙镇上张灯结彩,商户们急着巴结高中的各派弟子,哪家考中的人数多,哪家的风头就大,今届遴仙学社选中的生员为历来最多,其中以武夷门下的最盛,吴越这样的大派倒是不多。
遴仙镇喧嚣的闹声渐行渐远,数百里外的九环山深处,清凉观的山坳里蒙上一层薄雾,打远处就看不清道观里的情形,大白天的这团雾气好像就是故意长在这里一般,四周死气沉沉,静得连鸟兽也不见一只。
玄平仍旧把洛齐白安置在当初那间厢房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洛齐白身上被巴掌大的树叶包得严严实实,要是再缠上几根细麻绳,活脱脱像个刚蒸出笼的粽子,躺在梨木床案上一动不动,只睁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
只听房门嘎吱一声响,洛齐白脖子使不上劲,只能用余光瞟见门外走来一人,不用看脸光看身形便知道是观主了,他走路还是一如既往的悄无声息。
玄平大步走到床沿边,单手递过来一只紫铜香炉,这香炉日久年深,炉身上结着一层深黑的泥垢,炉盖上被烟雾熏得看不出是个什么花样,这会炉子里正徐徐冒着青烟,这烟极细,细到一缕一缕的若隐若现。
“大口的吸两口,憋着别吐气。”
洛齐白知道观主的脾气,就算问他这是什么烟、做什么用处的,他也不会回答,也就懒得讨这个没趣,照着他的话长长的吸了两大口青烟,这烟初进嗓子里只觉着一股冰凉,往里吸到肺腑时才觉着淤堵的真气畅通了不少,就这么一直憋着不吐气也不觉着气短。
玄平顺势将香炉收进袖子里,抬手在洛齐白眼前凭空画了一个圆,那圆泛起白色浅光,进而变成一面铜镜大小,稍后圆圈之中显出影像来,是遴仙镇张榜公告天下的情景,一张长长的红榜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洛齐白看见自己被判了个第三,眼里闪出忿忿不平的神色,奈何全身被厚重的树叶缠死,想坐起来却是不行。
圆圈里忽然光线变暗,映出三天前各派掌门在祖师殿深夜合谋的情景,一言一行尽数还原,看得洛齐白更是怒气连天,玄平再一挥手收了圆光术,走到洛齐白跟前问道:“他们的伎俩你已知晓,你还去不去遴仙学社?”
“去,我倒想看看他们如何‘请君入瓮’。”
“以你的修为,单一个王阎金就能收拾你,这么去就是送死。”
洛齐白平复几下怒气,冷笑道:“送死?大仇没报我没这么容易死。”
玄平看了他一眼身上伤势,那些缠得紧紧的叶子有枯黄的征兆,料想他的伤势没几天就能痊愈,便走到椅子前拂袖而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边喝边说道:“要是你的大仇不在遴仙学社,又当如何?”
“那我就再寻他处,九州再大也有个尽头,我就不信翻遍三山五岳也找不出凶徒。”
玄平一杯茶饮尽,心想这小子一心复仇雪恨,心里狂悖戾气太盛,要是再传他玄门道法,只会害他走火入魔,若是不传他道法,就这么单枪匹马闯进遴仙学社,只怕是无处不被算计,有的是时候被人暗害。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这两难的处境一时也无解。
洛齐白见观主举着空杯发愣,便大声喊道:“观主,多谢你又救我一命,我这伤势什么时候能好?”
冷不防被这一声问,玄平回过神来不耐烦瞥了一眼道:“再有三五日,或许能好罢。”
“三五日?!观主神通广大,上次不是才半日便治好了我的伤。”
玄平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鼻子里冷哼几下道:“神通广大?你当我是真武大帝?你死了我可救不了你还阳。”
“观主过谦了,我身上这堆树叶是?”
“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别乱动,什么时候这些叶子黄透了,你就能下床了。”
其实洛齐白就是想乱动也一点力气也施展不上,那日被四人噬心咒大阵几乎吸干了真元,玄平费尽心力才救他还阳,若不是碰上这位真神仙,只怕再有十条命也不够送。
“观主,如今我榜上有名,要是误了上山拜学的日子,那我不是白折腾一场,你再想个别的法子,快些治好我罢。”
“哼,遴仙学社放榜十日后才是拜学大典,你这心急火燎的脾气,别人暗中给你下套你都察觉不了,没一点定性。”
“噢……对了,那腐尸蛊后来如何了?”
“化成了灰烬。”
“腐尸蛊没了,便宜了那苏怀仁,八派竟有这样的奸邪之人,还说什么……”
玄平听到这里便用力咳了两下,他不愿听这些人界的黑白是非,放下手里茶杯径直走到床前说道:“你不是急么,此刻便顺了你的意,带你回去。”说罢便伸手去抓洛齐白的后脖子,连人带树叶一起提溜出房门,手里草草施个法,脚下生出一团云来,朝遴仙镇方向疾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