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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为君分忧

卿尘正要放下车帘,依稀听到有声哭求自近处传来。她奇怪地看去,原来是路过了湛王府,有两个人正将一个女子拖往府中,那女子面容熟悉,竟是靳妃身边随嫁的侍女翡儿。

“停车。”她对外面吩咐,“去看看什么事。”

翡儿正在两个掌仪女官手中挣扎,一见凌王妃的车驾,拼命喊道:“王妃救命!救救我家夫人!”

卿尘步下鸾车,纤眉一蹙,低声喝道:“放手,这成何体统!”

那两个女官见是凌王妃,不敢造次,忙俯身施礼。翡儿扑至卿尘面前,跪地哭道:“王妃,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请您救救我们夫人!”

“出什么事了?”卿尘伸手扶她。

“府中一点儿小事,不敢惊动王妃。”一个女官赶在翡儿之前道。

卿尘淡淡瞥了那女官一眼:“我问的是翡儿,什么时候要你回话了?”

声音清淡,目光中却含着冷然的意味,那女官微微一震,不敢再说。

“王妃,我家夫人要临盆了,求您想法救救他们母子!”翡儿松手给卿尘磕头,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什么?”卿尘蹙眉问道,“你们为何不宣御医?”

“王妃……王妃不准……”翡儿话说到一半,被身旁那女官抬手一掌掴在脸上,“胡说,还不闭嘴!”

这些宫中出来的女官自幼在掖庭司中受教,专门训诫侍女宫人,下手都十分狠厉,翡儿脸颊顿时肿起,人便跌往一旁。

“放肆!”卿尘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她心中顿时明白,夜天湛三个月前娶了卫家的二女儿卫嫣为王妃,定是卫嫣容不得靳慧,趁她临盆之际暗施毒手,翡儿情急护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却被掌事女官抓回。

卿尘背心不由涌起一股寒意,“七殿下人呢?”

“殿下朝事缠身,已有几日未回府了。”翡儿哽咽哭道。

“速去宫中宣御医,将靳妃临盆之事奏禀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尘回身对侍从吩咐,“还有,将七殿下请回来!”

那两个女官脸色一变,事情奏禀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谁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一旦有事,都要担上干系。

侍从立刻去办,卿尘狠狠瞪了两个女官一眼,长袖一拂,顾不得碧瑶撑伞,便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

残叶萧萧,雨敲长窗,层云阴霾,四处暗沉沉的叫人心烦。

殷采倩在屋里踱了几步,往靳妃住处悄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真的不让人进去吗?”

卫嫣倚在榻前,拨弄着身旁的镂空细藤花银香球,头也不抬:“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这府里还都当她是湛王妃呢。”

殷采倩平时常来湛王府玩,靳妃一向待她亲厚,心中颇有不忍:“万一出事怎么办?”

卫嫣扬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软便是给自己留后患,看看我姐姐便知道了,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记着。”

一丝冷风透了窗缝袭来,雍容风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自从卫嫣嫁进湛王府,与靳妃便是一山不容二虎。靳妃行事还算忍让,但卫嫣却处处咄咄逼人,假若当初太子妃也和她一般强硬,东宫或许便不是今天这个局面。她突然想起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急忙道:“湛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你帮我和他说,我不嫁给十一殿下!”

卫嫣精致的面容之上微笑端庄:“好了,你也别闹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谁能说不?何况嫁做十一殿下正妃是光耀门庭的事,你还别扭什么?”

殷采倩将柳叶眉一扬,不满地站起来:“什么光耀门庭?我干吗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十一殿下出身高贵俊朗潇洒,哪点儿不让人喜欢了?”卫嫣问道。

“他好,自有喜欢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欢。”殷采倩嗔道。

卫嫣抬头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礼,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多上门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罢了,偏着了魔似的念着凌王,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训斥。出身士族,婚嫁系着家族荣辱,岂由得你自己喜好?”

殷采倩俏面微红,眼前不由便浮起那个清傲的身影,那日看着他纵马驰入神武门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在了心头。她冷哼转身:“姑姑为什么就非要我嫁给十一殿下,你嫁给湛哥哥,难道不是喜欢他?”

卫嫣责怪道:“胡说什么,别人怎能同他相比?天都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话虽如此,眼中却透出一丝怅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又是谁?温润之中的疏离,风流之下的落寞,谁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为谁?宿立中宵独自望月为谁?她清清楚楚知道答案,明明离他那么近,却觉得如此遥远,完美无瑕的姻缘偏偏叫人无从看顾。卫嫣心中一腔暗恨都转到了靳妃身上,狠狠地将手中绢帕一捏,白首鸳鸯图扭曲在绿阳春晓中。

门帘掀动,掌事女官匆匆进来,神色颇为慌张:“王妃,凌王妃派人将靳妃生产之事上禀太后和皇后,还命人去请殿下回府了。”

“什么?”卫嫣怒道,“凌王妃?”

“她人已往靳妃那边去了。”那女官俯身道。

“看看去!”卫嫣拂袖起身。

雨打残荷,在水面上溅起清冷波澜。

卿尘正走到靳妃住处,迎面卫嫣同殷采倩带着几个侍女赶来。

“不知四嫂来了,有失远迎!”卫嫣上前拦了去路,屋中依稀传出靳妃阵阵呻吟。

卿尘向她看去:“不敢劳动大驾,请让开。”脸上虽淡淡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幽深里一星微锐直逼卫嫣眼底。

卫嫣脸色一变,抬眼看卿尘立在阶前。风雨萧萧中玉色纹裳轻飞,容颜似水带着高华傲气,如这灰暗的天地间一抹清色,飘逸出尘。

这便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个女人,连新婚之夜醉中都喊着她的名字!她心底嫉恨翻腾,语出便不禁尖刻:“四嫂又没嫁到湛王府,何必来管这里的闲事?”

“我若是嫁进湛王府,说不定躺在里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尘明澈眸底隐有怒色,恼她狠毒,丝毫不留情面,“一尸两命,即便专宠于七殿下,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吗?”

“我与殿下的事哪用你一个外人妄加揣测!”卫嫣怒到极点。

卿尘玉容清冷,声音隐寒:“靳姐姐若是有什么不测,即便七殿下不追究,我也绝不会饶你!让开!你是想让我进宫去请太后,还是皇后娘娘?”

“你……”卫嫣气结,却被殷采倩拉住:“接生嬤嬤不是候着了嘛,我们里面坐着等吧。”说着对卿尘使了个眼色,似是让她快些进去。

卿尘一愣,不料她来打圆场,却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里走去。

殷采倩虽庆幸卿尘赶来救靳妃,却心中亦百感翻杂。伊歌城中哪个女子不想嫁给夜天湛,偏偏她凤卿尘不想,偏偏她要嫁给那个人,偏偏那个人心里眼里只有她。她好不容易等到及笄,想尽办法相胁父亲去凌王府提亲,却只换来寥寥几句顾全场面的婉拒之辞。银牙微咬看着卿尘背影,到底意难平。

秋风骤紧,暮霭沉沉天暗。

夜天湛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卫,迅速往府中走去,披风轻扬,轻甲佩剑一路微响,步履匆匆。

方至门前,室中隐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猛地抬头,眸底忧喜难辨。

“殿下,你可回来了!”卫嫣笑意娴柔地上前迎他,亲手接过披风,看到他这身装束突然一愣,“这是……”

“怎么样了?”夜天湛问道。

“从清早到现在,急坏我们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卫嫣转身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快先暖暖身子。”

“你辛苦了……”夜天湛对她温和一笑,伸出的手却突然停住,话音断落,目光越过她肩头凝滞在那里。

卫嫣回头,看到卿尘举步出来,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轻涩温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浅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强自留着笑意。

刚刚掌起的茜纱灯下,卿尘一手扶着屏风,低头对御医嘱咐着什么,那御医恭谨地记下。卿尘长舒一口气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颤,眼前夜天湛长剑在身,戎装束甲,墨色战袍给他温文尔雅的风华中添加了一抹罕见的肃锐,整个人如同剑在鞘中,深敛着秋寒。

三十万大军虚待主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军情紧急,连日不眠不休布置停当,即刻便要挥军北上。

天帝教子从不偏颇,自太子始诸王无人不曾身披战甲历练疆场。虽不是人人如凌王般威震六合,却都是可用之才。

亦曾带兵平夷寇,肃边防,夜天湛的军功掩在文雅贤德的名声下,几乎被人遗忘。身后宗族显赫并不需要他将自己放逐征战浪迹边疆,他本已拥有得太多。

竟真的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卿尘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愿说。她同凤衍赌,赌天朝的皇权更迭,赌凤家的荣辱兴衰,赌这场战争唯有夜天凌能胜。

疆场青冢埋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她赢,陪送的是否会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卿尘眉宇深锁,原本积了满心的责备停在嘴边。面前那双向来湛如晴空般的眼眸,此时隐隐尽是红丝,他显然是彻夜未眠,倦意满身。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卿尘终于轻声道。

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劳你。”

卿尘笑了笑,转眼看往卫嫣。卫嫣垂头掩去眸中神情翻涌,盈盈拜倒,声音柔软得像是最温顺的妻子:“恭喜殿下!妾身已叫人备下了十全汤,靳妹妹生产辛苦,需得好好补养才是。”

夜天湛点头柔和地一笑:“还是你有心。”

雨已停,风萧萧。

“那妾身先告退了。”卫嫣盈盈施礼,宫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浅影,只能看到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整日的疲惫骤然袭来,心口泛起的一丝丝隐痛让卿尘无力再去分辨这是是非非,她稳了稳心神,在卫嫣之前举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殿下进去看看吧,我告辞了。”

乌云未散,天穹仍灰暗得压抑。却是这冷落秋风带来一阵凉意,舒缓了心中的窒闷。

卿尘筋疲力尽地扶着阶栏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的金针透过软缎微微刺痛了掌心。

这忙碌中降临的生命是天家尊贵的血脉,在尚未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背负了如此纠缠的恩怨,生命,究竟是喜还是悲?

殿宇连绵的湛王府中,他如春风般的温雅风流掳获了多少女子的心。她们为他痴为他狂,他竟任她们痴,任她们狂。

多情总被无情伤。

抬眼望去,那片记忆中碧叶连天的闲玉湖隐没在渐暗的天色下,残枝败叶,零落水中。

身后靴声微响,一阵寂静后传来温润的声音:“卿尘。”

卿尘回头,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后,戎装衬托下的俊朗风神,无比熟悉却又陌生。

相对无言,自从嫁入凌王府,再未单独见过。眼前这一瞬间,卿尘恍然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这闲玉湖近旁,看夜天湛蓝衫倜傥,笑得云淡风轻。

那微笑似极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却更驱散了伤痛阴霾,暖风拂面,夏日浓荫,层层涌上心头。

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尘手中金针之上,终于还是先开口道:“你的医术越来越好了。”

卿尘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时候,靳慧怕是当真危险,她庆幸自己学得一身医术,还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气大伤,需得用心调养。孩子虽然平安,但在胎里受了损伤,眼下还十分虚弱。宫中那些御医也只是中流,不妨让人去请牧原堂的张定水老神医来看,他的医术才是妙手回春,我不过是得了他几分传授罢了。”

“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应。

说了这两句话,卿尘似乎突然再无话可说,看着他束甲佩剑的身形半隐在长天暮色之下,喉间涩涩竟是酸楚。

“我明天便带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视着她,目色如玉,透着安静的矛盾。

“时间不多,进去陪陪她吧。”卿尘低声道。

“你似乎只惦念着靳慧,急着将我往她身边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道。

“你该比我还惦记着她。”神情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尘眉间眼底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你娶了她,为何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样倚赖你,你应该好好保护她。”

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么?”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皱。

卿尘看着他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别人几乎置她于死地。”

夜天湛眼中忽而闪过一丝锐光,看定卿尘,却旋即又归于疲惫的平静,“是我疏忽了。”语中几分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惊后,一切都微不足道。

“靳姐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恨你。”卿尘转身拾阶而下,走了两步,终究回头,深深地将他看在眼中,“沙场凶险,你……要小心。”

夜天湛微微闭目,脸上慢慢浮现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临走前竟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温热的泪水冲入眼底,卿尘猛地回身避开他:“保重。”长裙拂转,快步离去。

湛王府的大门突然变得那样遥远,胸臆间的不适渐渐袭来,天地越发昏暗,旋转。

“卿尘!”夜天湛焦急的声音传来,卿尘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身子落入他的护持中,“你怎么了?”

抓着他的手待那阵晕眩终于过去,卿尘摇摇头:“没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

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很久以前她在湛王府中说过的话突然那样清晰地回想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抽离,缓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气,他终究没能留下她,以此为家。

但他的手仍坚定地扶着卿尘:“我送你回去。”

卿尘轻轻放开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们,就好好待她们。”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挣扎爱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可怜?

夜天湛微微一僵,看着卿尘转身,消失在渐浓的夜幕下。

不知是怎么上的鸾车,不知究竟有什么人和自己说了什么话,红罗锦垫已被秋冷浸透,卿尘靠在上面,疲惫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

眼前层层尽是夜天湛身着戎装的样子,只瞬间的一瞥,为何让她恐惧至深?

不是从未料知,只是潜意识里一直回避这个可能,似乎不想便不会发生。自一开始,她便选择了,从来没有为这个选择后悔过,但并不代表心不会痛。

她太了解夜天凌,在这一刻,却因为了解而陷入了莫名的惧怕。不论南宫竞的十二万先锋军和十一的西路军,此次出征三十万精兵之中过半来自神御军营,就连主帅左右先锋也分别是夏步锋及史仲侯。

夜天凌早已料到一切,信手拈子,已布好了这局棋。虚座以候,且待君来。

这不合时宜的战事在他翻手之间化为最可怕的利刃,一旦兵动北疆,寒剑出鞘,马踏山河,谁能掠其锋芒?即便是朝堂上步步退让看似艰难,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进可攻,退可守,一切进退都在他的手中,游刃自如。

闭目,心底深处是那双清寂的眸子,幽若寒潭,深冷难测。

撑了一日神志疲倦至极,一路昏昏沉沉,直到鸾车停下,碧瑶打起车帘轻声叫道:“郡主,已经到了。”

卿尘自半昏半明间醒来,撑着额头又稍坐了会儿,方下车往府中走去。

门前候了许久的晏奚迎上前来,俯身道:“殿下回来多时了,一直在等王妃。”

卿尘在幽篁长廊处停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说罢独自一人进了寝室。

青衫肃淡,夜天凌正在案前看着几道表章,听到她进来,头也未抬,只淡淡问道:“去哪里了?”

卿尘赤足踩上锦毯,松手一放,微湿的外袍落在地上。她将头上束发华胜随手抹下,丢往一旁,人便靠着软榻躺下,闭目不语。

夜天凌手中走笔未停,眉心却微微一拧,紫墨至处银钩铁画锋锐透纸。待写完,方回头看去,突然错愕,掷笔于案起身上前,伸手抚上卿尘额头:“怎么了,弄成这样?”

卿尘脸侧发丝散落,仍带着点雨水的湿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定是一身狼狈模样,微微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秋水澄明,似若点漆,更衬得脸色雪白。

夜天凌深深皱眉,转身对外面吩咐:“备水沐浴!”

卿尘瞬目,懒懒抬手拂了下湿发。夜天凌眸中猛地掠过暗怒,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皙的手上隐隐有几道淤青,是方才被靳慧握得紧了,此时才觉出疼。卿尘躲了一下,勉强笑道:“靳姐姐今日生了个男孩,有人不想看孩子出生,我差点儿就救不了他们母子。”

夜天凌面色阴沉:“你便只知道救人,自己也不管了?”

“四哥。”卿尘轻轻地喊他。

夜天凌唇角锋抿,眼中虽怒色未褪,却伸手取过一件衣袍罩在卿尘身上,小心地将她抱起,大步往寝室深处走去。

伊歌城中多温泉,宫中府中常常引泉以为浴房。转过一道织锦屏风,潺潺水声依稀入耳,迎面水雾氤氲,暖意便扑面而来。

夜天凌遣退侍从,直接便抱着卿尘步入泉池。热水的熨烫叫她微微一颤,却驱散了透到骨子里的冰冷。

池水不深,坐下刚好及肩。夜天凌让她靠在怀中,为她除去衣衫,动作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卿尘闭着眼睛任他摆弄,突然反手环上他的胸膛,长发落入水中漂起如丝浅网,明眸荡漾迎着他的目光。

“疼吗?”夜天凌握起她的手问道。

卿尘摇头,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水汽而浮起一层别样的嫣红,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夜天凌清冷的眸底微亮,似是灼灼火焰自幽深处燃起。卿尘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夜天凌臂弯一紧,俯身便将她吻住。

几乎是狂热的,寻找着彼此柔软的缠绵,呼吸温热纠缠在一起,深深探入心腑。

良久,夜天凌将她搂在肩头,长叹一声低头道:“野丫头,跑出去一天弄得这么狼狈,回来还不安分。”

卿尘在他怀中一转,慵然自睫毛下瞥他一眼:“那又怎样?”

夜天凌深眸一细,露出丝危险的神情,手臂猛地使力,便将她自池中捞起,大步往一旁宽大的软榻走去,“那本王便要罚你!”

流水溅落一地,卿尘懒懒地蜷在那里。烟罗轻纱如雾般泻下,仿佛水汽渐浓。

雪帛素锦,三千青丝零散枕畔,清水晶莹点点滴滴,沿着冰肌玉骨流连坠落。夜天凌俯身将卿尘挽在身下,吻住她锁骨处一颗水珠,沿肩而下在那如玉雪肤上挑起桃色清艳。

卿尘闭目,身边耳畔尽是他的气息。不由得,那心跳便随着他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声越跳越快,仿佛被下了蛊咒,控制不住,再也不属于自己。

勾着她柔软的腰肢,夜天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卿尘奇怪地张开眼睛,见他正看着自己,眼底尽是疼惜。“累不累?”见她看来,夜天凌低声开口,“若身子不舒服便和我说。”

淡淡地,似清流潺湲没过心房,卿尘扬唇浅笑妩媚,伸手抚过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脖颈:“凌,我要你!”

夜天凌手臂一紧,长叹声中低头覆上她醉人的红唇。暖雾迷蒙一室,天地轻转,水乳交融,一切陷入幽沉迷离的梦中。

没有试探,没有猜测,没有痛楚,没有嫉疑,没有他,亦没有她。情到深处,心神无尽伸展,探入彼此最隐秘的领域,眷恋纠缠合而为一。身体乃至灵魂,在最深最浓的爱恋中燃烧,欲火销魂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分开。

软帐轻烟,春色旖旎。

缠绵过后,夜天凌闭目靠在榻上,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卿尘后背。卿尘慵懒地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像只疲倦的小猫,因微微觉得凉,便往他身旁蹭去。夜天凌嘴角淡淡一扬,捞过身旁薄衾给她罩上,她转身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贪婪依偎着他怀抱的温暖,不觉竟昏昏欲睡。

夜天凌亦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会儿,外面晏奚低声请道:“殿下。”

“什么事?”夜天凌淡淡问。

“夏将军和史将军都已经来了。”

“嗯。”夜天凌睁开眼睛,“让他们稍等。”

“是。”

卿尘睡得本不沉,朦胧中听到说话,觉得夜天凌轻轻将手臂自她枕下抽出。她缠住他的臂膀:“四哥。”

夜天凌抬手拍了拍她的面颊:“赖在这儿继续睡,还是我抱你回房?”

卿尘摇头:“我不要你走。”

夜天凌挑眉一笑:“怎么今天这么缠人?听话,我很快回来。”

“若我不让你去呢?”

“哦?”夜天凌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研判,“我的清儿虽然调皮,但却不是那么不懂事的。”

卿尘无奈松开手,夜天凌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衣袍披上。卿尘出神地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四哥。”她低声唤他。

“嗯?”夜天凌应道。

卿尘沉默了一下,终于问道:“他,能活着回来吗?”

夜天凌手在领口处微微一顿,背对着她停住,不语。

“只要……只要活着。”卿尘心底随着他的动作微沉,深吸一口气道。

满室寂然,唯有池边水声琤琤,格外入耳。

夜天凌静默了一瞬间,卿尘微微咬唇看着身前的他,那挺直的后背撑起素青色的长袍,冷然如山。

无言等待,分明只是转瞬之间,却似是熬过漫长千万年的光阴。

“好。”简单而清淡的一个字,就像他以前常常答应陪她去什么地方,答应随她品梅子新酒,答应听她弹一首新曲那样微不足道。夜天凌将衣衫轻抖,整好,袍摆一掠,回身深深地看向卿尘,目光直迫进她心底。

那样熟悉的回答,不问因由,只要是她的请求。他答应她的,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百感交集翻上卿尘心头,然而如释重负的轻松却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过,碎成了喑哑的苦涩扼在胸间。

仿佛轻描淡写,她却知道他这一字允诺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迎上夜天凌的目光,尽量平静地道:“我欠他一条命。”

夜天凌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眼底冷锐隐去,慢慢泛起柔和,闻言一笑:“妻债夫还,天经地义。”语气清冽,带着丝倨傲,更多柔情。

心如割,偏柔软,泪如雨,却不觉,卿尘轻声叫道:“四哥……”

暗叹一声,夜天凌坐下将她揽在身旁:“不过是一句话,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还有什么意思?”

水雾婉转,纱帐轻扬,缭绕在淡白的玉石阶柱之间,恍如仙境般安然缥缈。卿尘伏在他的胸前,看着这梦幻似的眼前,轻轻道:“四哥,谢谢你。”

夜天凌在她身畔沉默,稍后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若真的要说谢,或许是我该谢你。直到遇见你,我才知原来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欲,笑也不是很难。你就像是我丢失的那一部分,将另外一个我从很远的地方带来了,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能选一样,我宁肯要你的笑。清儿,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

清浅低语,字字情深,眉间眼底,是无尽的轻柔,万分怜惜。

卿尘将十指与他相扣,紧紧握住,在他的注视下抬头。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灿,点点照亮了这漫漫人生,她报以微笑,温暖他的喜怒哀乐,携手之处,便是天下。

锦衾微寒,灯花渐瘦,已是月上中天。

漱玉院中隐隐还有灯光,夜天凌自府外归来,遣退跟随的侍从,缓步往寝殿走去。

中庭临水,月华如练映在湖中,带着清隽的柔和。风微冷,他负手望向深远的夜空,地上淡淡地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暗无声息。

致远殿中一番长谈,机锋谋略如同这夜色,悄然深长。

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带过清矍的痕迹,棱角分明的面容此时格外淡漠,仰首间思绪遥遥敞开,这样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关外漠北的夜晚见到。

西风长沙,万里戎机,相伴而来的往往是兵马轻嘶,金柝寒朔,面对千军万马铁衣剑戟,每一次抬头都冷冷清清,这二十余载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那种感觉都是一样。

在清晰至极的地方,一点模糊的孤独,会不经意地袭入心间。

他嘴角勾起冷冷自嘲,五官的线条更添肃峻,然而透窗映来一束朦胧的烛光却出其不意地在侧首时覆上了他的脸庞,将那份漠然轻轻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室内罗帐轻垂,淡淡地萦绕着凤池香的味道。卿尘只着了白丝中衣,手中书卷虚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战伏在她身旁蜷成一个小球,睡得香甜舒服。

夜天凌迈入寝室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扬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尘手边的书,目光一动落到了她的脸上,一时间流连忘返。

红罗轻烟,那微微散乱的青丝如瀑,细致长眉斜飞带入乌鬓,睫毛安静丝丝分明地衬着梨花雪肤,挺秀的鼻梁下淡淡的唇,衣胜雪,人如玉。他看着她,竟有些深夜梦回的错觉,异样的轻软温柔地生遍心间,淡去了一切惊涛骇浪。

烛花噼啪一声,夜天凌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宫灯,起身脱掉外袍。然而再回身,却见卿尘已经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懒而温柔地看着他。

“总是这样睡,小心着凉。”夜天凌无奈笑道,将被角一扯替她盖好,神情平常。

“谁让殿下总彻夜不归?”卿尘撑起身子故意嗔道,声音里却分明是心疼。

夜天凌眉梢轻挑,目光中微带歉疚,淡笑道:“怎么,王妃独守空闺,心生寂寞了?”

卿尘红唇微抿白他一眼,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闲淡不羁,甚至更多满足的安然,不似前几日凝重,便问道:“皇上怎么说?”

“准了。”夜天凌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启程。”

奉旨入蜀,明为壅江水利,实为安定西蜀,乃是撤藩的一步妙棋。

自从虞夙起兵之后,朝中一团忙乱,夜天凌却带卿尘游山玩水,钓鱼品酒,对北伐之战不闻不问,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然而多年领兵征战,他早已是天朝军中之灵魂,凡动兵锋天帝必有倚重,几乎已是一种习惯,也是不争的事实。削藩,乃是天帝毕生之政愿,此时执意而行未尝不是有一了夙愿的意思。面对夜天凌的退,天帝虽不多言,却如何不是无可奈何。

数日前开始,天帝每日召夜天凌入宫下棋,夜天凌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数天的棋。

如今棋下完了。既然要动兵,那便必然将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势而成,处处可为己用,这便是夜天凌可怕之处。

卿尘舒了口气,侧头见夜天凌手臂垫在枕上静静地看着帐顶,方才的温柔褪去,脸上连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见,极漠然的,没有丝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后依稀竟似慑人的杀气,如锐剑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

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将这几个字做到何等地步?

弑父夺位之仇,看似无动于衷,夜天凌对天帝始终维持着父子君臣的相处,只因二十余年,他们本便是父慈子孝。

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那从来不说的恨,他所失去的,因为太深而不愿提起。爱亦到极处,恨亦到极处。卿尘看着他闭目皱眉,眉间的那道刻痕如同揉进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样伸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眉心。

夜天凌微微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卿尘那双潜静的眸子时怔住,仿佛被她自某处深暗的梦中惊醒,心中竟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

卿尘淡噙着笑意,轻声道:“回家了,就不想了,总皱着眉头心里会累的。”

夜天凌握住她的手抚在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清儿,人人都说我无情,我若让他一无所有,是不是当真无情无义?”

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锋利,寂冷的话语淡淡自他口中说出,似悲似恨,一丝压抑在骨髓里的痛楚极其隐约,却叫人心头一痛。

卿尘知道他心中抑了太多的东西,无从开解,只温柔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有我陪在你身边。”

夜天凌扭头看她,眉宇清隽,眼中却带着丝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时回京,将你一个人留在天都,总觉得放心不下。”

卿尘唇角弯起淡淡弧度,安静道:“不管你到哪里,我也都要陪在你身边。”

夜天凌微愣,眉头再次皱起:“此去征战难免,沙场凶险,你不能去。”

卿尘问道:“若我有理由,你会带我一起吗?”

夜天凌扬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尘起身披上外袍,执灯道:“四哥,你跟我来。”

“去哪儿?”夜天凌不解问道。

“天机府。”

府中静悄悄一片,卿尘手中宫灯淡淡,朦胧遥远沿着回廊轻转,她在天机府的偏殿停下,回头对夜天凌一笑,推门而入。

随着殿内火光微亮,夜天凌看到卿尘站在墙壁之前举起那盏琉璃宫灯,灯火摇曳,映着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浅,身后隐约悬挂着一幅军机图。

他上前一步凝神看去,心中微微一震。卿尘回身将身旁的烛火点燃,听到夜天凌头也不回地伸手道:“把灯给我。”

卿尘将宫灯递到夜天凌手中,一一燃起殿中明烛。烛光大亮,那幅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军机图如画卷轻展,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万里疆原,山河格局,尽在这卷下一览无余。无数繁华都郡、边防重镇随着那熟悉的字迹缜密铺展,历历清晰,细致处点点滴滴,杂而不乱,将四境尽收其中。

笔下精准奇巧,轻重得当,绘揽六合指点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对于行军打仗这是无价之宝,反复看察,不能置信地回身:“这是你绘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会再有第二人。

卿尘淡定一笑,将一盏宫灯托起,看着面前。灯火清亮,在她潜静的脸上映出稳秀从容,她傲然道:“四哥,我说过,你娶了我,定也不负这天下。”

夜天凌眼底深深映着卿尘白衣倩影,那目光中是惊是喜,像望向一件梦寐以求的珍宝。宁静的灯火下他执著地凝视,叫卿尘只能痴痴回望,竟忘了自己是谁。

他抬手,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低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卿尘靠着他,手掌处传来他稳健的心跳,那切实的温度带着动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传入她的心房,让她觉得永远也不愿离开,“带我去,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她柔声道。

夜天凌将她身上裘袍轻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秀发,目光柔软:“我何尝不想时时有你在身旁,只是行军征战难免颠簸,你身子不好,怕你受苦。”

这并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啊!她因为这颗心而来到这里,是否也会因此而分离?卿尘心头泛起一缕凄涩,静静伏在他怀中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费一天一日。”

夜天凌因她语中的哀伤猛然皱眉,脸色瞬间微变,低声道:“不准胡说。”

灯下浅影明暗,卿尘被他狠狠握住,却露出从容淡笑。纵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后悔赴这前世的殇恋,义无反顾。“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个大夫,哪有那么容易死……”

话未说完,夜天凌手臂一紧,俯身便封上她的唇,斩断了她的话语。极为霸道的炙热和深柔的怜惜随着他的呼吸搅进心湖,碎起千层浪,散入心神醉浓。

直到卿尘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在他的气息当中,化成飞沫淡烟,化成他的一部分。夜天凌轻轻放开了她,眸中沉淀下深深担忧。他低语:“你若要陪着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

卿尘笑着环上他的胸膛,猛地拉着他在殿中旋转,俏声笑道:“我会的,四哥,我要陪着你,看你君临天下,看你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缔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着和我在一起!”

她笑得那样清脆,那样开心,仿佛整个世界的欢乐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后长长地撒开,迤逦秀美,大殿里回荡的余音随着轻纱飘扬,烛火摇曳,舞出耀目的绚丽。

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声感染,清寂、冰冷、忧痛、伤恨都化作无形,纷纷碎淡。这一刻他情愿与她做一对痴男怨女,坠入红尘万丈,梦醉神迷,永远也不要醒来。

大江东流,波澜千古。

蜀中平原天府之国,田畴万顷,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东蜀壅水汇三江之流一路开阔,接沧浪江而贯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

天晴万里,云淡,风冷。

深秋寒浓,迎面江风拂来,吹得裘袍猎猎,凉意袭人。卿尘随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侧,江岸数十万征夫往来挑抬,以竹笼装石截水筑堤,数月之中壅水渐缓,十二道陡门分布江上,将这滔滔江水扼于指掌之间。

斯惟云自堤头回身,迎上前去:“殿下、王妃!”

夜天凌微微点头,沿江放眼而望,赞许道:“不过数月之间,如此浩大的工程完工在即,惟云,我没有看错人。”

斯惟云深深一揖,笑道:“惟云幸不辱命,更要多谢王妃奇思妙想,若无这十二道陡门控制水流,届时要毁堤放水,损失也不小。”

卿尘迎着江风往远处极目能见之处看去,青州郡城立于壅水下游,隐约可见,她浅浅一笑,道:“筑堤不易,能保全自然要保全。这陡门我不过信中这么说说,原是纸上谈兵,谁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不敢相信。”

斯惟云随着卿尘目光远望,神情中却略见忧虑:“殿下,尚有一事……”

“说。”夜天凌淡淡道。

斯惟云迟疑一下,道:“壅水拦坝截流将在分水塘中逐渐蓄水,水量不可小觑,陡门一开洪峰泻下,将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将有半数成汪泽一片,惟云斗胆,请殿下三思。”一边说,一边看往卿尘。

卿尘自前些日子斯惟云的来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顾虑,另有原因便是筑堤的百万工匠多数是来自青、封两州郡属,若亲手截江水淹家园,恐怕民愤难平。她曾试着与夜天凌提过此事,却并无结果。

夜天凌负手静立前方,远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深冷的气度,叫人不敢逼视。他眉峰微锁,眸间一片深沉,久久不语。

西岷侯的势力与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险,易守难攻,不出其不意剿灭东蜀军,则极有可能是将这天府平原拱手让与西岷侯自立称王。即便是战而不能一举毁其主力,整个蜀中早晚亦将沦为杀场战地,若容他与北晏侯叛军的势力合而为一,比起水淹两州或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卿尘对斯惟云微微摇头,让他暂且不要提此事。事关行军胜败,斯惟云清楚夜天凌做此决断之前是经历深思熟虑,也不能再枉自开口,只得静候身旁。

夜天凌转身看了他一眼,于此事未置一词,只道:“回行馆吧。”

方入别馆,卫长征入内送上前方军报。十一同南宫竞等人几乎每日都有密信用快马送至,夜天凌虽人在蜀地,却对北疆战况了如指掌。

连日兵马交锋,十一大军迎击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军,拒敌于幽州,铁马横枪封锁西线。

南宫竞先锋军增援肃州,与叛军主力遭遇黄岭谷。双方短兵相接,南宫竞兵锋精锐,以少敌多巧计周旋,突破敌军防守抵达肃州。

肃州守将何冲率军出城接应,内外夹击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双方连日血战多次,肃州兵士死守城池,终于候得湛王大军杀至。

虞夙久攻肃州不下,转走景州,取定州。

湛王趁机挥军北上,收复辽州。随即整顿大军,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于铁勒原大败叛军,俘敌一万四千人许。

平叛大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虞夙且战且退,回军临安关据守不出,已与湛王相持多日。

夜天凌接过军报随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勾,卿尘抬头:“怎么了?”

夜天凌将军报递给她,卿尘看了笑道:“夏步锋还真是员猛将,竟连斩虞夙三员大将,无怪你如此器重他。”

负手闲步立于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扬,神情倨傲:“虞夙此番损兵折将,倒知道收敛些了。”

“相持着也好,这边能腾出时日来。”卿尘看着案前的军机图道,“四哥,惟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青州封州两处壅水河段狭窄,陡门一开,江水暴涨,必定会酿成水祸的。”

阳光微闪,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明锐的光泽,他看着窗外风卷落叶淡淡道:“两害相较取其轻。”

卿尘知道他说得在理,轻叹一声站起来:“不如我去惟云那里看看吧。”

夜天凌回身看着她:“惟云和你比较谈得来,你同他聊聊也好,否则他总是难以释怀。”

卿尘点头道:“我知道,这也在所难免,不能怪他。”

世事总难全,卿尘心中倒对斯惟云极为赏识,他虽多有顾虑却深明大局,日夜监工修筑大堤未有丝毫懈怠。夜天凌识人用人非但使其各尽其才,亦能使他们忠心不二令出必从。

秋阳自高远长空铺洒而下,卿尘转身看着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中,淡淡金光洒落在他青色长衫之上,那逆着光阴的深邃轮廓如若刀削,沉峻锋锐,坚毅如山。

眼前这个使天下贤能者俯首称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尘眸底淡淡转出一笑,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一个同样让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这便是她情愿一生随他的因由吧。

独坐轩中,埋首层图长卷,斯惟云抚额皱眉,忍不住心生烦躁,推案而起。

封州,那是故乡所在。

少时嬉戏江畔的情景犹在眼前,不想如今此处竟要亲手毁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壅江水坝之下,情非得已,却是情何以堪?

他踯躅良久,喟然抬头,猛地看到卿尘白衣轻裘,面带微笑站在身前,正看向那一案凌乱的图纸。斯惟云吃了一惊:“王妃,惟云失礼了。”

卿尘习惯了陆迁的少年潇洒,杜君述的疯癫不羁,总觉得斯惟云工整严谨,倒还有些不习惯。“还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对斯惟云一笑,随手展开一卷图纸。

字如其人,斯惟云的字瘦长有力一丝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风,却处处透着风骨严整。若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将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划?卿尘看过那繁杂的图纸,不禁慨叹。她在千百年后曾经听过看过的东西,不过只是大概模糊的轮廓,但和斯惟云提起之后,他却真的能在大江之上将其变成现实。这番奇巧心智,当世之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斯惟云无意一瞥,眼前秋阳穿窗,淡映在卿尘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风华从容,那周身透着的潜静气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时掉不开眼,滞闷在胸口的那股郁闷便在她明净一笑中烟散云淡,心底便无由地安静下来。

见他久不作声,卿尘奇怪抬眸,斯惟云忙将目光一垂,不敢与她对视,道:“王妃,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仍不甘心。”

卿尘微微点头,细长的手指在斯惟云精巧的水利图上划过,思虑片刻,问道:“我记得日前信中曾与你商讨过,开山凿渠,支分壅水,穿定峤岭绕两州而过的构想,你有没有想过?”

这数月来书信频繁,斯惟云自那日天机府中与卿尘笑谈算数到如今共商水利构建,早已引为知己,凡事经常与她商讨。俯身抽出另外一张图纸,指给她看:“此法确可使壅水分流避开青、封两州。原本为平衡水量趋避洪峰,亦会在此设筑分水坝相连南北二渠调节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涨季不溢。但北渠虽早已动工,却进程缓慢,只因定峤岭岩石坚硬,整个水道才开凿了小半,即便日继夜赶也来不及。”

卿尘注目看察,而后笑了笑:“殿下其实也希望你能设法筑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峤岭那边一直没停工,不是也一言未发吗?”

斯惟云抚过手下图纸点头道:“殿下尽予我临机专断之权,如此信任,我又岂能辜负?壅江水坝绝不会耽搁行军大计,只可惜事到如今,恐怕难以两全其美了。”

卿尘转身问道:“你对蜀中甚为熟悉呢。”

斯惟云神情悠远,似带着些怀念,却隐着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处民风淳朴风景怡人,是极美的地方,加之物产富饶,年有丰余,若眼下这筑堰引渠的构想完成,则蜀地水旱从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国’的美称。”

“所以殿下才必取蜀中。”卿尘抬眼远望,别馆临江不远,耳边依稀传来江水浪声,“蜀中乃天下粮仓,至关重要,绝不容失。”

“我知道。”斯惟云凝重答道,“我可以只想一个封州,殿下却要兼顾四域,所以我并无怨言。”

卿尘自他清瘦的脸上看到一丝笃定,壮士断腕豪情在,令人佩服赞许:“水利乃农耕之本,农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实是系着我朝根本,待蜀中安澜,尚有沧浪江水患待整,殿下对你甚为倚重。至于青、封两州也已有安排,调百万之资重建两郡,或可略为补救吧。”

斯惟云疑惑看来,百万之资,即便是国库征调也要大费周折。卿尘却只是淡笑,不再多言。离开天都之前她已将莲妃所赠的紫晶串珠交与莫不平,着冥衣楼暗备军资粮草以防战中不测,更要以此善后蜀中。

“何不相信殿下?”她扬眉举步,“走,陪我去江边看看,这功在千古的水利工程只听你在信中频频提起,既然来了,我倒真想仔细见识一番。”

斯惟云自愣愕中回过神来,即刻命馆内侍从备马。

一路指点说谈,卿尘同斯惟云到了江岸之前。

定峤岭山高险峻,如一道锐利的屏峰直插云际,截挡大江。山风江水料峭而来,扑面冰寒,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卿尘扶着风帽策马缓行,岭前北渠并不甚广,只约有一人之深,十余步宽,较迂曲小冲积平原而过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这三分江水,尽可将良田化作泽国,房屋毁为废墟。

临川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凿山穿渠,艰辛抬挑。自古以来,庶民所知政情不过寥寥,生死变迁无不是掌于当政者手中。这江畔近百万民众,不过是靠劳力养家糊口,期求丰年盛世,安度生活,又有几人知道家园将毁,甚至性命堪危?

在位者玩弄权术覆雨翻云,纵然有幸处于施政一方,心中也无法不生感慨。若无坚硬如山的心志,所谓天下,不过只是苦累折磨罢了,不苦自己,则毁苍生。

斯惟云随卿尘并骑而行,见她仍往深处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开山凿岭甚为危险,莫要再行了。”

卿尘微勒马缰,举目遥看,耳边已能听到叮当不绝的斧凿之声,她看了会儿,突然问道:“这开山凿渠用的是什么法子?”

斯惟云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岩之上架柴灼烧使之炙热,而后取冷水或醋猛浇其上,则岩石淬裂,再以铁凿开剥。如此逐层烧凿,周而复始,则贯通山岭。”

“那岂不是很慢?”卿尘诧异抬头。

“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斯惟云道,“这已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了。”

“为何不以炸药开山?”卿尘再问。

斯惟云一愣:“用什么?”

卿尘恍然,火药在此时应该并没广为应用。心中电念飞转,催马道:“走,我们回去!”扬鞭转回行馆。

斯惟云路上相询,都被卿尘抬手阻止,只对他道:“快些去把冥执叫来,我有事问他。”

不过一会儿,冥执同斯惟云来到别馆,见卿尘正在案前翻书查找。

“王妃!”

卿尘抬头,对他们一笑,问道:“冥执,江湖上可有火雷弹之类的东西?”

冥执道:“有,王妃要做什么?”

“你可会制作?”

“虽不精通,略知一二。”

卿尘在纸上抄了些什么,她记得火药乃是古时道士炼丹求仙时无意发现的,果然在这种书上查到了蛛丝马迹。她将笺纸拿给斯惟云:“书中自有千般计,惟云,看我设法保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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