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风清,萤草浅淡。依稀能听到四面歌酒喧闹。远远江水的凉意拂来,已是夜深露重。
举目望去,楚堰江上画舫流连,灯火依稀,如同一条莹莹玉带穿过天都。一艘船舫悠悠靠向四面楼南面临水的栈头,船头立着一人,素色青衫,长身玉立,负手临江,夜风迎面吹得他衣衫飒飒,意态逍遥。
栈头引客的伙计一双眼睛久经客场,早看得船上客人来头非凡,船还未靠稳便迎了上去。
舱内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掀帘而出,一边回头道:“四面楼到了。”再问船头那人,“四哥,十一哥这次跟你从漠北回来,怎么反而疏懒了?”
那人淡淡瞥了舱内一眼:“你被强灌下七瓶御酒试试看,父皇的酒给你们几个白白糟蹋了。”
那年轻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时笑道:“四哥这次又大败突厥,我们才喝得到朔阳宫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兴致甚高,岂可扫兴!”
舱内一人笑骂道:“灌我七瓶御酒还嫌我疏懒,你倒是发什么疯,偏要今晚来这四面楼?”
夜天漓笑道:“这里好茶好琴,正是给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摇摇晃晃自舱中出来,扶住夜天漓的肩膀,两个人并肩站着,乍看去身形相仿,两双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时醉态醺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说来,谁跟你来瞎闹?”十一说着,抬头眯眼打量四面楼,“咦?数月不见,变了这副模样?”
夜天凌回头看他兄弟俩,唇角逸出丝笑意,举步迈上楼前的木栈道,一边随口道:“五弟、七弟他们慢了。”
十一笑道:“早说船比马快,五哥偏要骑马。”
楼中管事早得了通报,亲自迎出来:“见过几位殿下,小兰亭洒扫干净,略备酒水,文烟姑娘已等候多时,请移步楼上。”
几人随他转去楼上,欢声笑语渐渐淡去,楼高风轻,空气中越发有了几分清凉。
待到最里面一间,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写着“小兰亭”几字,字迹清秀如空谷幽兰,飘逸如浮云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远。
进到阁中,一方宽畅内堂,两面皆是雕花梨木长窗,窗前点点放了几盆兰芷,阁中四处透着若有若无的兰香,叫人神清气爽。
几幅轻纱随风微微荡漾,将雅室一分为二。一面四处点了清透琉璃灯,光彩明亮,成对摆着八张样式朴拙的黄梨木长案。每张案上有几样精致小菜,三两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绣兰花方垫,供客人起坐之用。
两边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炉烹水,微微轻响,秋日干燥清冷的空气便盈盈润透几分暖意。
轻纱的另一边,灯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盏清灯,依稀可见一名女子广袖静垂坐于席上,瑶琴在前,却又看不十分真切。
夜天凌等人方入阁中,便听轻纱之后叮咚几声弦音轻起,清泉珠溅空山凤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静立的两个清秀女子,此时娉婷拜倒,柔声道:“恭迎尊客驾临小兰亭。”
夜天漓面向轻纱扬扬眉,笑说:“今夜叨扰文烟姑娘。”
卿尘坐在轻纱之后,因为光线明暗不同,外面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清晰地看到琉璃灯下人们的一举一动。
虽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却没想到竟是他们兄弟几人,猝然相遇,若非隔着一层轻纱,此时玉容之上的震惊、喜悦、怔愕、欢欣定当将心中所有情绪泄露无余。她手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原本平稳的音调无意滑高,直飘出去,急忙收敛心神顺势轮拂,指下带出流水般的清音,风回浅转,随着纱幕淡入了夜色。
卿尘轻压冰弦,静静地看着来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浮起微笑的神采。夜天凌看起来略微消瘦了几分,颀长身形中淡淡透着清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难以捉摸的深邃双眸,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偶尔微微挑起,算是表达过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边,几月不见,他仍是那副潇洒自在的模样,三分酒意,更显不羁,这时似乎酒醒了几分,正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卷,“《兰亭序》,这是何人所书?”
那是卿尘自己将千古名帖《兰亭序》默写了一篇挂在墙上,不过只取“兰亭”二字应景罢了。夜天凌也转身去看,静静看了半晌,只是剑眉微挑,说了两个字:“不错。”回头望向轻纱背后。
卿尘虽知他看不到自己,却还是觉得那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过来,将纱幕后洞悉无余。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在隔着重纱对视的一刻,早已蔓延缠绕的藤蔓于尘埃中悄然绽放出花朵,一瞬妖娆,静静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兰玘和兰珞煮水烹茶,一一为三人奉上碧盏。此时楼下又引了几人进来,却是随后而来的夜天湛、夜天汐两人。
夜天湛见他们几人已在阁中品茶,笑道:“你们把五哥弄醉了丢给我,自己却在这儿享受。”
卿尘见到他顿时轻抽了口气。夜天漓向幕帘内笑看来,眼神似是有意无意往夜天湛那边一带,十分笑意八分调侃,恨得卿尘牙痒痒,无怪他白天只说宴客,原来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视过去,夜天漓却当然看不见,转头上前去问道:“五哥怎么才喝了几杯便成这样?”
夜天汐看去文质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了几分亲和,比十一两兄弟的率性更见些许平稳,比起夜天湛的俊雅风流却有几分沉默无声,此时他也早带醉意,几乎比十一还不如,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折腾我和十一弟。”
夜天湛一身晴天长衫,腰间一块瑞玉精雕环佩,越发衬得人俊雅温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抢着喝的,怨不得别人。”
十一以手撑头,随口道:“你们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伤刚见好……”
话刚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扫了大家兴致。”
十一耸肩,住口不说。
几人却早已听到,夜天湛皱眉道:“四哥受了伤?”
夜天漓接着问:“何人所为?突厥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点头:“一点小伤,早已无碍了。”
“四哥竟连我也瞒着,可是不该了。”夜天汐眼中闪过诧异,随后道,“哈!今晚他们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挡着。”
夜天凌唇角淡淡一挑,旋即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兰亭序》,修长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轻叩。
十一知他心中有事,岔开话道:“方回天都,便听说四面楼文烟姑娘琴艺天下无双,方才轻抚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请文烟姑娘抚琴一曲,不知可否?”瞥了一眼夜天凌,见他始终凝视那幅《兰亭序》,无奈暗叹一声。
那晚他虽及时率兵赶回,接应夜天凌成功突围,但自此便失了卿尘的消息。回营之后他们数次派人寻找,小半年来却芳踪全无生死不知。夜天凌虽然面上淡淡,运筹帷幄一如往常,但十一却知他始终惦记着此事。西突厥这次算是时乖运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恶劣,玄甲铁骑不留丝毫情面,杀得他们接连退失燕然山北近千里土地,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犯中原。然此时即便得胜回朝,夜天凌仍将自己一队心腹侍卫留在漠北,继续在附近打探卿尘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这四皇兄性情冷淡,若是他不愿说的事,便是多问无益,丢下前话举杯笑道:“我们醉酒来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罚一杯,但求一曲。”
卿尘对那晚山中遇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挂念,轻纱之后细看夜天凌的脸色,不甚清楚,但想来数月过去,伤势应该已无大碍。本来专注于他,突然听到众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这边来,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轻挑琴弦,发出柔柔清韵,作为应答之音。夜天湛,温文尔雅的他,言行举动总是叫人挑不出瑕疵。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袅袅,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相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琴声之中如有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悠然思远,仿佛身置空谷兰风之间,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卿尘双目微闭,指下弦音略高,点点兰芷在山间岩上摇曳生姿,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七弦琴音渐缓渐细,几不可闻,化作一丝幽咽,却暗自绵绵不绝。
低到不能再低,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兰苞绽放,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高洁清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室内静静无声,众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琴韵中,回味无穷。
卿尘抬眼望去,却冷不防看到夜天凌望向这边,那泠泠目光穿过轻纱直至心底,让她心中无由一紧。纱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曾经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时,她想起过这首词。她从来都不知看到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轻纱,此时十一轻敲花案,朗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拎起面前酒瓶,痛饮一口。
夜天凌这才从轻纱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儿郎当地笑道:“好琴好酒难得今夜,文烟姑娘,我敬你。”一饮而尽。
卿尘在轻纱之后笑意盈盈看着他们兄弟俩,微动琴弦,以示答谢。转眸间看到夜天湛轻握杯盏,正神情温雅地看着这边,唇角带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眸光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欣赏与温柔。心中一凛,只怕他听出端倪,短短抚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辞,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尘大大松了口气,换上素白文士衫,长发束以玉带,顿时化作翩翩公子模样,抬头看看三楼小兰亭,窗口明亮的灯光,在心底里晕出淡淡欣喜。
四面楼今晚生意不错,她前后照应了一下,忽听堂前传来吵闹声,楼中管事快步找来,道:“公子,请您前边去看看,卫家少爷怕是喝多了几杯,缠着兰璐不放。”
卿尘皱眉,卫骞是见过她的,不知会不会认出来。偏偏此时四处不见谢经的影子,她怕惊动了小兰亭中诸人,只好快步赶去前堂。到那儿一看,卫家大公子卫骞正醉态醺然地拖着兰璐往外去,兰璐不敢使劲抗争,只能软声哀求,一旁兰璎她们跟着劝拦,见到卿尘出来便像见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楼毕竟还是歌舞坊,虽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后闹事也偶有发生,不过平日都是谢经出面打发。卿尘对卫骞浑身酒气甚为反感,却一笑上前,抬手在两人之间挡住:“卫少拉着我们兰璐的衣裳不放,这是做什么?”
卫骞和她只当街见过一面,此时她又着了男装,横眼看来,朦胧间也不辨眼前是谁:“少爷今天要将兰璐带回去做二夫人,你说给她赎身多少银子?少爷我付双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脚下蹒跚不稳。卿尘顺势将兰璐拉开护在身后,扬唇笑道:“卫少说笑了,咱们四面楼的姑娘没有卖身这一说,都是来去自由。这事是好事,但也得两厢情愿才美满,卫少说是不是?”
卫骞将手一摆,指着兰璐:“少啰唆,过来!少爷看得上你是你命好!”
兰璐吓得往卿尘身后躲,卿尘仍笑道:“人来人往都看着,有什么话外面说也不方便。兰璐,后面刚制的菊花蜜酿,快去看看好了没有,给卫少送去雅阁等着。”她抬手一让,“兰璎的琵琶曲卫少还没听全吧,不如里面再坐坐,何必急着就走?”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要将人打发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宁人,先离开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响生意,二让兰璐脱身,最重要的是莫要惊扰楼上。
兰璐如获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后堂快步而去,卫骞怒道:“你去哪儿!”
卿尘半请半拦道:“卫少何必着急,里面请!”
卫骞甩手喝道:“跟少爷我玩这花招,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今天不把人给我带出来,我拆了你四面楼!”
卿尘修眉微挑,堪堪隐忍心中火气。忽听楼上一个声音传来:“卫骞!你像什么样子,不嫌丢人吗?”
声音并不高,温文润雅,却无形中有种透骨的震慑,压得乱哄哄的场面一静。卫骞抬头看去,忽然清醒了几分:“七殿下,十二殿下?”
紧接着夜天漓带着怒意的声音喝道:“你好大的胆子!闹事也不挑个地方,有本事拆了四面楼给本王看看?”
人人都往楼上望去,卿尘半对着卫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起来十分奇怪,她却顾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头,慢慢垂首侧身往旁边蹭去,挨着堂前高柱在飞纱后一躲,对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人也精灵,急忙往前笑道:“当真该死,打扰了两位殿下雅兴,小的在这里赔罪。”
卫骞酒意已被吓醒了大半,卫家再怎么得势也不敢和皇子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怀恨在心,垂首处恨恨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道:“没想到两位殿下在此,今晚和兵部几位大人多喝了几杯,还望殿下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原来是新升入了兵部来庆祝,这才几个月,我看四皇兄不在天都,兵部是没遮拦了,你也不问问今天谁在,竟敢如此放肆!”
卫骞低垂的眼中交杂着得意又生暗恨,却终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脸上似乎仍挂着温温冷冷一丝笑,话语中平无起伏:“怪不得,是入了兵部自觉腰杆硬了吗?敢在这里惹事?”
夜天漓向来行事霸道张扬倒罢,湛王亦对四面楼出言维护,莫说是卫骞,在场的都有些意外。卿尘见终究惊动了他们,有些懊恼,但心里毕竟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今晚还有得折腾。隔着幕帘依稀见夜天湛站在楼栏前,蓝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对卫骞道:“还不快走?今后莫让本王再在四面楼看到你。”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卫骞心中压着的火气陡然上冲,猛将身子一直便欲发作,不防正见夜天凌负手缓步自小兰亭出来:“十二弟,什么事?”他峻冷身影出现在楼前,目光淡淡往这边扫来,卫骞心中似被惊电劈中,浑身凛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彻底吓醒,衣襟一振,单膝一跪行了个军礼:“四……四殿下。”
夜天凌眼中无情无绪,在他身前停了停,整个前堂忽然寂然无声,仿佛斑斓缤纷褪尽了颜色,一袭清白,冰冷静陈。
“免了。”终于听他说了两个字,众人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卫骞起身垂手而立,额前隐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张狂的士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讨苦吃,尤其自身还在其职辖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对眼前究竟发生何事并无兴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里,别让我见你一身酒气。”说罢对夜天湛他们道:“进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无意地在楼下带过,唇角逸出如玉浅笑,先行转身入了小兰亭。
夜天凌随后举步,无意回头,卿尘正挑起幕纱悄眼向上望去,他立时如有所觉,意外的对视中眸底蓦然震动。卿尘在那转瞬而逝的惊讶中对他眨了眨眼,笑着抽身而去,只留下紫绡长纱飘飘摇摇,灯盏明照。
微香飘动,兰珞步履轻轻,手捧汤盏呈至案上。夜天凌正饮了口茶,眼角余光看见一折信笺落在身边,“殿下请!”兰玘轻声说了句,垂首退下。
他将笺纸取在手中,展开看去,上面写着行清隽的行书:秋宵风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后是否有兴致跃马桥上一游?
他无声无息地抿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时扭头见他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四哥?”
他反手掩下信笺,抬眸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朝,我们也别耽搁太晚。”
那边夜天湛笑道:“四哥说得是,你们刚回来一路辛苦,今晚当早些歇息。”
几人出了小兰亭,夜天凌对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来默契,笑说:“我和四哥骑马走,一路散散酒气。”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们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们上了船,十一问道:“四哥,什么事?”夜天凌将那信笺交给他,他看了看道:“这是……”
“刚才出去时,好像在四面楼见到了卿尘,不过只打了个照面她又穿着男装,也不十分确切。”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游船比来时少了好多,点点灯火三三两两游弋远去。
“卿尘!”十一惊讶道,“我们在漠北四处找她,她怎会在天都?莫不是看错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道:“现在看这字迹,应该不会错,这个‘有’字的写法是我教她的,还有小兰亭里那幅字有几处用笔也一样。”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时仔细一看,笺上“有”字乃是反笔连书,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会如此走笔,他笑道:“难道真是她?走,去看看!”
两人并骑往跃马桥而去,卫长征等几名侍卫静随其后。跃马桥位于上九坊中部,横跨楚堰江中乐定渠,以白石造砌,长逾十丈,宽可容六车并行,远望去如白练卧江,气势平稳,静谧无声。
金钩细月,清亮一刃,遥遥衬得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隐隐起伏,几分光影随之一晃,远去在暗沉深处。
青石路上只闻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秋风微凉时而拂面,丝缕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体感官都在这静冷的黑暗里无限伸展,能探触到四周极轻微的风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阔的跃马桥上缓缰勒马,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长流。何处轻闻玉楼箫曲,隔着江岸依稀传来,十一在旁轻叹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约,但愿一会儿不叫人失望。”
一阵马蹄声入耳,夜天凌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长街深处有人策马前来,白衣轻影,飞马快驰。
那人到了近前将马一勒,在十数步外的桥头停下往这边看来。那双湖光幽深的眸子带过笑意,缓带轻衫的清秀模样和曾经青灯影下执笔询问的形容交叠如一,清淡的光亮微微浮现在夜天凌的眸中,那一笑带来清静舒缓。
便在他身心松弛的片刻,身后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长盛,杀机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异芒一闪,风云惊变,剑已出鞘。
卿尘一路纵缰,马蹄轻快,远远看见跃马桥上人影,云骋似乎也能感觉到主人的欢喜,纵蹄如飞,将星光树影纷纷遗下,转瞬便至桥前。
卿尘微微收缰,在桥头回马一转,往前面看去。一人黑眸惊讶,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锐的目光落在身前,于暗影中浮出鲜有一见的轻暖的笑。
她隔着江水细月扬眉,笑着将十一和夜天凌打量,轻叱一声打马上前。忽见玉白桥栏处寒光骤现,冰冷江水蓦然生波,冷月倒影化作一道锋刃,直袭夜天凌背后。
那一瞬间四周空白,卿尘猛带云骋飞纵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后!”
猝变之中,原本淡寂的秋风随剑影铺卷而来,仿佛寒江怒浪化为暴雨遍洒长桥。
桥上落叶被剑气所激,凌乱飞舞,铺天盖地的寒芒中,一点有若实质的白光驰往夜天凌后心。
卿尘被激荡的剑气迫得目不能视,只觉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着云骋缰绳被人大力前带。
身旁剑啸刺耳,呵斥声怒。
就在此时,无边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长电般的惊光,光芒凛冽,撕天裂地。
当!激越交鸣,一人黑衣蒙面出现在被攻破的剑影中。
夜天凌手中剑华骤盛,势如白虹,夺目亮芒伴着清啸直追那人后退的身形,迫他回剑自守。
一剑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剑气的压力,卿尘睁开眼睛,只见刺客右肩血光迸现,踉跄后退。
十一足尖微点自马上跃起,佩剑出鞘,四名玄衣侍卫也已和刺客缠斗一起。
一切只在瞬间,快得仿佛不真实。
卿尘扭头,夜天凌傲然马上,清冷目光凝注于她的脸庞,手中三尺青锋斜指,鲜血染了剑寒,缓缓流动,滴滴没入尘土。
漫天黄叶此时方纷纷飘落,他浑身散发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凛冽,夜色、秋寒,仿佛都沦为了那双深眸的陪衬,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敛。
“果真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动,长剑回鞘。
“是我。”
夜天凌对近旁剑光纵横视若无睹,淡声道:“方才在四面楼抚琴的人是你。”不是问,而是陈述早已知道的事实。
卿尘愣了愣,笑道:“文烟便是卿尘,卿尘便是文烟,竟然瞒不过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兰亭序》也是出自你笔下。”
卿尘汗颜点头:“我已经尽力好好写了。”
夜天凌薄唇扬起个轻缓的弧度:“不错。”继而目光一动,随着唇角瞬间恢复不着痕迹的坚冷,左手握着的缰绳一抖,云骋被他牵过几步,不满地低嘶出声,但却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
卿尘冷不防到了与他并列的位置,才发现云骋的缰绳握在他手中。他座下的风驰微微嘶鸣,同云骋两首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别重逢,显得十分亲热。夜天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低头,她发现自己衣袖上竟有鲜红的血迹,不由轻呼:“啊!”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却微微一松,接着抬手哧地撕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地往后一缩,但被攥住动弹不得。底下白色丝衣并无多少血迹,她急忙道:“应该是刺客的血。”
“嗯。”夜天凌松开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兴致已过,懒得和刺客再纠缠,手底清光疾闪,一剑挑飞刺客蒙面的黑巾,半空旋身抄中,潇洒退回,落在两人身边。他漫不经心地用黑巾拭过剑身,抬手丢开,呛地一声长剑入鞘,扭头将卿尘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卿尘道:“这样方便啊,好久不见你们了!”
十一朗朗扬眉:“我们还以为……哈!急坏我和四哥!”
卿尘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尘突然开怀大笑,就连夜天凌也目蕴笑意。
卿尘心情畅快,无意间扭头看去,那刺客的面容在眼前闪过。她忽然浑身一震,脸上所有颜色仿佛都在刹那间落尽,失声叫道:“谢大哥!”
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剑气所伤,听到呼声手下微滞,与卫长征硬碰一招难以支撑,长剑脱手飞落,卫长征的剑已指在喉间。淡淡月光洒下,清楚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谢经。
卿尘不能置信地望着前方,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认识他?”
她迟疑许久,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面楼的人?”夜天凌面无表情,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卿尘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静默,她依旧目视着谢经,缓缓道:“不错,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周气氛仿佛因这句话一窒,围困谢经的玄衣侍卫警惕地看向这边,其中有两人身形一侧,剑气寒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谢经身上。
谢经松开肩头伤口,对他遥遥抱拳:“江湖上一剑便能伤我之人不多,得遇如此对手,在下败得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阁下方才剑中若再果决些,我倒有兴趣同你多较量几招。”
谢经神情异样地轻笑一声,微微侧身道:“抱歉。”似是对夜天凌,又似是对卿尘。
卿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扭头缓声对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见你,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确实不少。”
跃马桥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约,都在这刀光剑影的暗杀中化作了诡异而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上次是巧遇,这次却是,相约。
卿尘修眉蹙拧,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凌厉的刀啸,黑夜中绯光急闪,两柄薄刀飞袭卫长征制住谢经的剑,有人闪现谢经身旁,娇声叱道:“大哥!快走!”
卫长征怒声低叱,侧剑攻向来人。那薄刀在半空轻啸回闪,银光绯色交织如练,两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余下三名玄衣侍卫无声无息步履一错,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尘见到那两柄薄刀,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随即又在疑惑中化作惊怒交替的神色,凤眸之中渐生寒意,轻微地,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们走。”夜天凌忽然冷冷开口。卫长征几人闻言怔愕,但即刻罢手撤剑,抽身后退。那人与谢经身形同时一晃,水声哗然响起,转瞬便恢复之前的寂静。
卿尘慢慢回头,夜天凌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纯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使一切无所遁形。
她便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两厢无言的沉默久久隔于其中,无法逾越。
偏偏这时,云骋向前迈了一步,风驰似乎是回应它一样,亦缓步靠上前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夜天凌剑眉微挑,卿尘终将心中万般浪涛敛下:“三天后,此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说罢缰绳在手上狠狠一缠,勒得云骋猛然惊嘶,扬蹄转身。低头时一刻的郁闷,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听到夜天凌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你。”
短短数字,风息云退落入心间。
秋凉淡淡掠过衣衫,新月深明,静叶轻飞。她没有回身,望向前方寂寂的长街,低声道:“多谢四哥。”说罢扬鞭抽马,绝尘而去。
夜声初静,歌舞阑珊,四面楼中半隐着琉璃灯光,幕纱在秋风中明暗飘扬,偶尔带出环佩叮咚轻响,似一段风流袅娜的余音。
卿尘在门前甩蹬下马,面上神色让上前伺候的伙计一愣。她不发一言掷下马缰,抬手掠过拂面而来的绡纱,快步入内。
幕帘影里,兰玘等姑娘还在堂前,素娘不知为何自天舞醉坊回来这边,正轻声和她们说话。大家一见卿尘都起身过来,兰璐深深福下,对她道:“今晚多谢公子!”
卿尘静了静,神情冷淡地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兰璐,温言道:“谢什么,我四面楼的人岂会容别人欺负?”
兰璐她们此时都察觉她脸色有些异样,眉宇间似隐着怒意,声音虽说温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丝般的柔润,叫人听起来不太敢回话。
卿尘平时与她们总是谈笑自如,从未有过这种态度,众人一时间都悄声不语。卿尘见状眉间微松,笑道:“都怎么了,难不成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吓着了?”
兰璐迟疑一下,怯怯问道:“是不是今晚……给公子添麻烦了,那卫少爷不肯罢休吗?”
卿尘对她微微一笑,道:“没事,以后他也不敢对你怎样,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兰璐的手道:“有公子维护着,是咱们好福气,公子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
卿尘凤眸轻挑,似是随意在素娘眼中落下,无声一带扫遍全身,竟看得她心中无由一颤。却见卿尘唇边仍挂着淡笑,道:“不早了,都先去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说罢拂袖转身,径自上楼去了。
素娘打发大家散去,看着楼上疑窦丛生,心中本就带着的几分不安逐渐扩大开来。
卿尘穿过飞阁沿长廊直至后楼,一把推开谢经房门。室内寂静无声,人没有回来,她转身在案前坐下,静冷的空气叫人渐渐平定,却仍有几分怒意在心间时隐时现。
惯用薄刀的冥魇、刺杀夜天凌的谢经、精明的素娘,她从走进四面楼的一刻起,便似踏入了一个精巧而完美的布局。不管是刻意安排还是借势行事,冥魇曾提到过的组织正有意无意地将她笼入其中。
她坐在黑暗中细细回想,那日当街一盆水莫名其妙泼来,分明是早有预谋,故意设计引她进四面楼。谢经、素娘他们统统都是知情人,他们目的何在?如果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便是夜天凌,似乎却又有些牵强。
正凝神思索,门外忽然一声响动,接着有人踉跄推门入内。她自案前站起,听到冥魇的声音焦急道:“素娘,快!大哥受了伤!”
室中忽然一亮,微明的火光下冥魇抬头,猛见卿尘站在光影深处,凤目微凛,玉面生寒,正冷冷看着他们。
其后素娘正好赶来,半明半暗中见到谢经的样子低声惊呼。卿尘看过去也微微一愣,谢经几乎全靠冥魇的扶持才能支撑身子,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身旁一摊殷殷鲜血正在缓慢流淌扩大。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门外地上星星点点皆是血迹,想必是他一路留下的。
素娘急忙上前帮忙搀扶,见卿尘挡在榻前,叫道:“公子!”
卿尘眸中浮光一亮:“何必还要装下去,难道你还当我是宁文清?”
素娘与谢经日久相处,彼此情意深重,顾不得许多,急道:“……凤姑娘,救人要紧!”
卿尘脸色虽不变,眸中却略微缓和,侧身让开路。
素娘和冥魇将谢经扶至榻上查看伤势,卿尘在旁冷眼看着。除了原本被夜天凌所伤的右肩,谢经身上深深浅浅竟有多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腿上一剑,显然已伤及动脉,鲜红的血液不断自伤口喷涌而出,在黑衣上染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洇上被衾,他面色惨白如纸,已是失血过多几近休克。
即便冥魇路上已动手封了他穴道,血似乎还是止不住,冥魇素来没表情的脸上此时已失去冷静,俯身用布巾替谢经压着伤口,不停地低声叫道:“大哥,大哥!”素娘匆忙取来伤药,一敷上伤口,便被涌出的鲜血冲得四散流开,她正心急如焚,听到卿尘冷声道:“让开!”
素娘知道卿尘医术高明,急忙侧身。卿尘衣襟一掠跪在榻前,抬手压住谢经股动脉,血流之势立刻放慢,“撕些布条来。”
冥魇撕裂床上绸帛递过来。卿尘用熟练的手法将绸带在伤口靠心脏一端缠绕了两三周,打个半结,指着案上闲置的象牙骨扇道:“把那个给我。”
素娘伸手取过,卿尘将骨扇放在半结上打了个全结,再轻轻扭转,谢经伤口血流顿缓,逐渐停止。她将伤药敷在此处,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伤口,和腿上的伤比起来,都还算轻伤,但肩上夜天凌那一剑也颇为严重。她迅速包扎处理,隐隐皱眉,不知谢经为何重伤至此,下手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待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她回头将药丢给冥魇,起身问道:“凌王既然说放你们走,便不可能再行追杀,发生了什么事?”
冥魇道:“我们遇上了碧血阁的人。”
素娘神色一变,卿尘问道:“碧血阁是做什么的,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冥魇道:“碧血阁一向同长门帮狼狈为奸,我们上次几乎使长门帮被连根铲除,便彻底撕破了脸。今晚他们乘人之危,哼!若不是大哥早受了伤,他们哪能轻易得手。”
提到今晚之事,卿尘凤目微冷,回身道:“那么你们又是什么人,什么组织?”
冥魇和素娘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却听到身后有人答道:“冥衣楼。”
三人往榻上看去,只见谢经已然醒来。卿尘注视他片刻,淡淡道:“谢兄,你瞒得我好苦。那日一见面便故意诓我进四面楼,设法让我留在此处,你明明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却故作不知,今晚又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谢经在素娘的扶持下靠在榻前,对她道:“文清……”
“卿尘。”她打断谢经的称呼,“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何必再掩饰下去?不管你为什么与我结交,我凤卿尘曾经当你是朋友。”
谢经神情轻微一动,道:“好,卿尘,与你为友是我谢经生平一大幸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定是生气,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之前种种,我先给你赔个不是。”说话间自榻上艰难撑起身来,便要对她赔礼。
卿尘上前抬手止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她轻吐了口气,问道,“气归气,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朋友,所以你必有理由。那么你们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又为什么找上我?还有,你们为什么要刺杀凌王?”她目光自谢经那里掠到素娘和冥魇脸上,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像是对她有些敬畏,竟都将眼睛避开。
过了会儿,还是谢经道:“你所问的我不能做主回答,有些不能说,有些我也不十分清楚。”
卿尘眸光幽深,依旧看着面前三人:“那么找能做主的人来,今天我必定要个答案。”
谢经沉吟了一下,对素娘道:“去请冥玄护剑使。”
素娘看了看卿尘,快步出去。谢经和冥魇都沉默不语,屋中一时有些滞闷。
卿尘立在榻前,突然皱对谢经道:“冥玄护剑使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吃?”
她说完眼梢微挑,咄咄相视,谢经和冥魇同时一愣,谢经苦笑道:“啖其肉,食其骨,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
却听卿尘又道:“若是能吃,我倒很想待会儿把他炖了给谢兄补补身子。他派你去刺杀凌王,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送死?”
气氛微微一松,谢经知道她言语中实际上是在维护自己,笑了笑道:“我们兄妹自小由冥衣楼抚养长大,此生都是冥衣楼之人,若有需要百死莫辞,这种任务不算什么。”
卿尘道:“刺杀皇子,无论成功与否,将置四面楼于何地?你、冥魇、素娘,楼中的这些女子们,甚至天舞醉坊,岂非统统都要陪葬进去?”
谢经略一思索,道:“事情还是要问冥玄护剑使,不过问明白了我便喝不到补汤了也说不定。”
此时连冥魇都莞尔,卿尘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谢经看了看她,道:“笑了便好,没想到你沉下脸来还真骇人。”
卿尘修眉微掠,“你该知道今晚之事有多严重,不弄清原因,我可没有说笑的心情。”
谢经道:“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冥衣楼这样的组织,刺杀不过是受人委托,还能有什么原因?”
卿尘道:“受何人委托?”
谢经摇头道:“委托人的身份不能透露,这是规矩。”
卿尘唇角不满地一紧,却听有人道:“此事凤姑娘不妨猜一猜,其实并不难。”
说话间,素娘和一位老者进来室中。那老者以黑巾遮面,看不到容颜,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抬眼时目光如若实质般落到卿尘脸上,拱手道:“冥衣楼天枢宫护剑使冥玄,见过凤姑娘。”
卿尘道:“久仰。”心中只觉得这人眼神语气十分熟悉,但一时又摸不着头绪,便问道:“听方才的话,冥衣楼似乎并不打算替事主保密。”
冥玄道:“规矩不可破,但凤姑娘自己若猜到是何人以黄金五万两的价钱要凌王性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黄金五万两,好大的价钱!卿尘暗自一凛,脱口道:“是天朝皇族之人?”
冥玄笑道:“中原皇族间虽有争斗,但尚未到这等地步,恐怕还没有人这么想要凌王的命。”
卿尘垂眸,一时静而不语,稍后说了简单的几个字:“突厥王族。”
冥玄只在眼底掠过一丝赞许的笑,卿尘心领神会地挑了挑眉。能出得起如此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而对于突厥一族,莫说五万两,即便是十万两黄金能买凌王的命或许都肯。凌王自十五岁领兵以来,先后数次大败突厥东西两部,令其失却漠南漠北近万里疆土,葬送兵将无数,其中还包括东突厥始罗可汗的胞弟戈利王爷,突厥一族对他可谓畏似鬼魅,恨入骨髓,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想看到凌王死。
她不屑道:“阴谋诡计,难成大器,难怪次次败给凌王。”
冥玄从话中自能听出她与夜天凌颇有渊源,问道:“凤姑娘似乎和凌王十分相熟?”
卿尘淡淡道:“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便凭这两点,此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冥衣楼受了这委托,可否取消?”
“不能。”冥玄道。
“为何?”卿尘问。
“取消委托需遵从楼主的命令。”冥玄再道。
“不知是否能与尊主一谈?”
冥玄微微叹了口气,“冥衣楼上任楼主二十余年下落不明,据老夫观星推算,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而如今的楼主还未上任。”
卿尘眸光清利往他眼底笑中一扫,徐徐道:“阁下是在拿人消遣吗?”
冥玄不急不忙道:“并无此意,凤姑娘,不知可有兴趣同到外面一观天象?”
这提议前言不搭后语,卿尘盯了他一眼,略一思量,先行举步迈出房门。
冥玄随后而来,同她缓步走到中庭飞阁之上立定,仰头道:“凤姑娘对星相可有了解?”
卿尘抬眸静望,秋夜之下,细月如眉,其旁云淡星稀,并不像夏日那般绚丽璀璨,夜空看去清远通透,广而幽深,“略知一二。”
冥玄道:“那凤姑娘能否看到那颗星?”卿尘随着他所指望去,淡静的夜色中,有一颗亮星遥挂天际,其光清冽,冷而深灿,在那弯淡金细亮的新月之侧丝毫不见逊色,甚至透过丝缕缥缈的浮风竟压过了月光云影,便似墨蓝天幕中一颗静冷夺目的光钻,令所有的星石都黯然寂淡。
“那是什么星?”卿尘不解地问道,记忆中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见过这样一颗星。
冥玄意味深长地道:“此乃百年难见的异星之象,清光澄宇,紫微天合。而此颗天星正逐渐进入我冥衣楼主所对应的北斗天宫之位,乃是入主七星之势。”
“哦?”卿尘道,“那岂非冥衣楼主指日可见,方才我们所说之事,也可商讨?”
冥玄看向她道:“这上应天星之人目前便在伊歌城中。”
“是何人?”卿尘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冥玄微笑。
卿尘十分意外,不由失笑道:“阁下说笑了,难道你们便是因此一直盯着我不放?”
冥玄却正容道:“老夫并非说笑,天星变动,下应其人,老夫寻找此人已经很久了。凤姑娘曾在漠北停留,仲夏之时来到伊歌城,正与星相相符。再者,姑娘可有一串碧玺灵石?”
卿尘略一沉吟,将衣袖轻抖,示与他看。冥玄看着夜色下幽幽清亮的七彩串珠,感慨道:“此乃冥衣楼失踪了多年的楼主信物。实不相瞒,我曾查过凤姑娘的来历,但却一无所获,不知姑娘与我冥衣楼上任楼主可有关系?”
卿尘闻言惊讶万分,隐约记起当初在竹屋那些医书上所提到的“先师”。她垂眸细思,脑海中却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不由暗暗蹙眉,若是能够记起一切,说不定她连那巫族禁术九转玲珑阵都能得知,哪里还要整日为这发愁?但在冥玄面前,这些自然不能表露,依稀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冥衣楼似乎与那巫族有些联系,也必然与以前的这个“她”有些瓜葛,这想法似是黑夜中的一点星火,在她眸心深处微微一亮。
正思索间,她突然听见冥玄道:“凤姑娘若有所顾忌,老夫也不强求,天命难违,自有定数。楼主的生死老夫心中其实早知定数,既然楼主将冥衣楼信物传给凤姑娘,姑娘不妨考虑一下,倘若入主冥衣楼,不但凌王之事我们要悉听调遣,你尚可得知一些巫族的情况。这碧玺串珠自上古时便是巫族的镇族之宝,想必你对其来历会有些兴趣。”
卿尘凤眸一掠,眼前这个冥玄似乎对她颇有了解,略略斟酌,微笑道:“如此诱人的条件,看来阁下是深思熟虑过了,请恕我自有苦衷,有些事情不便说明。至于对冥衣楼,我也只能说若有需要,自当尽力,也希望冥衣楼能审时度势,与人方便,但楼主一职我恐怕难当重任。”
冥玄摇头道:“凤姑娘若不肯接任楼主,一切方便都是空谈。”
卿尘蹙眉道:“阁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再者冥衣楼偌大组织,难道就凭你我一席话,便能随随便便认个来历不明的主人?”
冥玄笑道:“自然不是,凤姑娘接任楼主必需得到灵兽雪战的认可,并在其后以楼主的身份做三件事,令七宫部属信服。”
卿尘方要说话,突然低头想了想,道:“倘若那灵兽不认我,或我不能服众呢?”
冥玄道:“事在人为,凤姑娘若没有能做冥衣楼主的能耐和胆识,诸事免谈。不过姑娘若真想让冥衣楼放弃刺杀凌王,或是了解巫族的秘密,想必定会有法子做到这些。”
卿尘本打算权且应付他一番,待解决了这两件事便来个有负众望,辞职挂印,却谁知早被人家料到,此路不通。为了夜天凌的安危和巫族的秘密,纵知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她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略加衡量便也有了决断,这趟水无论深浅,恐怕都要先蹚上一蹚了,忍不住轻轻自牙缝里丢出句话,“真有今晚让谢经喝汤的想法。”
在冥玄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微微挑眸,不再纠缠枝节,“凌王征战南北护卫疆国,为五万两黄金与他为敌,冥衣楼这是助纣为虐,你下令收回成命,我答应你的提议。”
冥玄眼中现出笑意,“若这是凤主的吩咐,属下即刻遵命。”
卿尘静声打量眼前这个滑不溜秋的老狐狸,凤眸掠过清净的光泽,“要怎么认可我这楼主,你去安排便是,但有一件事不要忘了,碧血阁今日伤了谢经和冥魇,记得好好和他们清算一下这笔账。”
她那波澜不惊的口吻中自有种潜定的气度在,清淡似不着力,却叫冥玄忽而感觉无声的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