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315700000017

第17章 :迎故人

秋夜风清,萤草浅淡。依稀能听到四面歌酒喧闹。远远江水的凉意拂来,已是夜深露重。

举目望去,楚堰江上画舫流连,灯火依稀,如同一条莹莹玉带穿过天都。一艘船舫悠悠靠向四面楼南面临水的栈头,船头立着一人,素色青衫,长身玉立,负手临江,夜风迎面吹得他衣衫飒飒,意态逍遥。

栈头引客的伙计一双眼睛久经客场,早看得船上客人来头非凡,船还未靠稳便迎了上去。

舱内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掀帘而出,一边回头道:“四面楼到了。”再问船头那人,“四哥,十一哥这次跟你从漠北回来,怎么反而疏懒了?”

那人淡淡瞥了舱内一眼:“你被强灌下七瓶御酒试试看,父皇的酒给你们几个白白糟蹋了。”

那年轻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时笑道:“四哥这次又大败突厥,我们才喝得到朔阳宫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兴致甚高,岂可扫兴!”

舱内一人笑骂道:“灌我七瓶御酒还嫌我疏懒,你倒是发什么疯,偏要今晚来这四面楼?”

夜天漓笑道:“这里好茶好琴,正是给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摇摇晃晃自舱中出来,扶住夜天漓的肩膀,两个人并肩站着,乍看去身形相仿,两双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时醉态醺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说来,谁跟你来瞎闹?”十一说着,抬头眯眼打量四面楼,“咦?数月不见,变了这副模样?”

夜天凌回头看他兄弟俩,唇角逸出丝笑意,举步迈上楼前的木栈道,一边随口道:“五弟、七弟他们慢了。”

十一笑道:“早说船比马快,五哥偏要骑马。”

楼中管事早得了通报,亲自迎出来:“见过几位殿下,小兰亭洒扫干净,略备酒水,文烟姑娘已等候多时,请移步楼上。”

几人随他转去楼上,欢声笑语渐渐淡去,楼高风轻,空气中越发有了几分清凉。

待到最里面一间,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写着“小兰亭”几字,字迹清秀如空谷幽兰,飘逸如浮云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远。

进到阁中,一方宽畅内堂,两面皆是雕花梨木长窗,窗前点点放了几盆兰芷,阁中四处透着若有若无的兰香,叫人神清气爽。

几幅轻纱随风微微荡漾,将雅室一分为二。一面四处点了清透琉璃灯,光彩明亮,成对摆着八张样式朴拙的黄梨木长案。每张案上有几样精致小菜,三两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绣兰花方垫,供客人起坐之用。

两边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炉烹水,微微轻响,秋日干燥清冷的空气便盈盈润透几分暖意。

轻纱的另一边,灯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盏清灯,依稀可见一名女子广袖静垂坐于席上,瑶琴在前,却又看不十分真切。

夜天凌等人方入阁中,便听轻纱之后叮咚几声弦音轻起,清泉珠溅空山凤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静立的两个清秀女子,此时娉婷拜倒,柔声道:“恭迎尊客驾临小兰亭。”

夜天漓面向轻纱扬扬眉,笑说:“今夜叨扰文烟姑娘。”

卿尘坐在轻纱之后,因为光线明暗不同,外面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清晰地看到琉璃灯下人们的一举一动。

虽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却没想到竟是他们兄弟几人,猝然相遇,若非隔着一层轻纱,此时玉容之上的震惊、喜悦、怔愕、欢欣定当将心中所有情绪泄露无余。她手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原本平稳的音调无意滑高,直飘出去,急忙收敛心神顺势轮拂,指下带出流水般的清音,风回浅转,随着纱幕淡入了夜色。

卿尘轻压冰弦,静静地看着来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浮起微笑的神采。夜天凌看起来略微消瘦了几分,颀长身形中淡淡透着清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难以捉摸的深邃双眸,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偶尔微微挑起,算是表达过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边,几月不见,他仍是那副潇洒自在的模样,三分酒意,更显不羁,这时似乎酒醒了几分,正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卷,“《兰亭序》,这是何人所书?”

那是卿尘自己将千古名帖《兰亭序》默写了一篇挂在墙上,不过只取“兰亭”二字应景罢了。夜天凌也转身去看,静静看了半晌,只是剑眉微挑,说了两个字:“不错。”回头望向轻纱背后。

卿尘虽知他看不到自己,却还是觉得那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过来,将纱幕后洞悉无余。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在隔着重纱对视的一刻,早已蔓延缠绕的藤蔓于尘埃中悄然绽放出花朵,一瞬妖娆,静静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兰玘和兰珞煮水烹茶,一一为三人奉上碧盏。此时楼下又引了几人进来,却是随后而来的夜天湛、夜天汐两人。

夜天湛见他们几人已在阁中品茶,笑道:“你们把五哥弄醉了丢给我,自己却在这儿享受。”

卿尘见到他顿时轻抽了口气。夜天漓向幕帘内笑看来,眼神似是有意无意往夜天湛那边一带,十分笑意八分调侃,恨得卿尘牙痒痒,无怪他白天只说宴客,原来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视过去,夜天漓却当然看不见,转头上前去问道:“五哥怎么才喝了几杯便成这样?”

夜天汐看去文质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了几分亲和,比十一两兄弟的率性更见些许平稳,比起夜天湛的俊雅风流却有几分沉默无声,此时他也早带醉意,几乎比十一还不如,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折腾我和十一弟。”

夜天湛一身晴天长衫,腰间一块瑞玉精雕环佩,越发衬得人俊雅温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抢着喝的,怨不得别人。”

十一以手撑头,随口道:“你们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伤刚见好……”

话刚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扫了大家兴致。”

十一耸肩,住口不说。

几人却早已听到,夜天湛皱眉道:“四哥受了伤?”

夜天漓接着问:“何人所为?突厥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点头:“一点小伤,早已无碍了。”

“四哥竟连我也瞒着,可是不该了。”夜天汐眼中闪过诧异,随后道,“哈!今晚他们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挡着。”

夜天凌唇角淡淡一挑,旋即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兰亭序》,修长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轻叩。

十一知他心中有事,岔开话道:“方回天都,便听说四面楼文烟姑娘琴艺天下无双,方才轻抚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请文烟姑娘抚琴一曲,不知可否?”瞥了一眼夜天凌,见他始终凝视那幅《兰亭序》,无奈暗叹一声。

那晚他虽及时率兵赶回,接应夜天凌成功突围,但自此便失了卿尘的消息。回营之后他们数次派人寻找,小半年来却芳踪全无生死不知。夜天凌虽然面上淡淡,运筹帷幄一如往常,但十一却知他始终惦记着此事。西突厥这次算是时乖运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恶劣,玄甲铁骑不留丝毫情面,杀得他们接连退失燕然山北近千里土地,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犯中原。然此时即便得胜回朝,夜天凌仍将自己一队心腹侍卫留在漠北,继续在附近打探卿尘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这四皇兄性情冷淡,若是他不愿说的事,便是多问无益,丢下前话举杯笑道:“我们醉酒来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罚一杯,但求一曲。”

卿尘对那晚山中遇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挂念,轻纱之后细看夜天凌的脸色,不甚清楚,但想来数月过去,伤势应该已无大碍。本来专注于他,突然听到众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这边来,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轻挑琴弦,发出柔柔清韵,作为应答之音。夜天湛,温文尔雅的他,言行举动总是叫人挑不出瑕疵。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袅袅,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相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琴声之中如有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悠然思远,仿佛身置空谷兰风之间,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卿尘双目微闭,指下弦音略高,点点兰芷在山间岩上摇曳生姿,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七弦琴音渐缓渐细,几不可闻,化作一丝幽咽,却暗自绵绵不绝。

低到不能再低,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兰苞绽放,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高洁清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室内静静无声,众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琴韵中,回味无穷。

卿尘抬眼望去,却冷不防看到夜天凌望向这边,那泠泠目光穿过轻纱直至心底,让她心中无由一紧。纱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曾经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时,她想起过这首词。她从来都不知看到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轻纱,此时十一轻敲花案,朗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拎起面前酒瓶,痛饮一口。

夜天凌这才从轻纱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儿郎当地笑道:“好琴好酒难得今夜,文烟姑娘,我敬你。”一饮而尽。

卿尘在轻纱之后笑意盈盈看着他们兄弟俩,微动琴弦,以示答谢。转眸间看到夜天湛轻握杯盏,正神情温雅地看着这边,唇角带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眸光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欣赏与温柔。心中一凛,只怕他听出端倪,短短抚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辞,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尘大大松了口气,换上素白文士衫,长发束以玉带,顿时化作翩翩公子模样,抬头看看三楼小兰亭,窗口明亮的灯光,在心底里晕出淡淡欣喜。

四面楼今晚生意不错,她前后照应了一下,忽听堂前传来吵闹声,楼中管事快步找来,道:“公子,请您前边去看看,卫家少爷怕是喝多了几杯,缠着兰璐不放。”

卿尘皱眉,卫骞是见过她的,不知会不会认出来。偏偏此时四处不见谢经的影子,她怕惊动了小兰亭中诸人,只好快步赶去前堂。到那儿一看,卫家大公子卫骞正醉态醺然地拖着兰璐往外去,兰璐不敢使劲抗争,只能软声哀求,一旁兰璎她们跟着劝拦,见到卿尘出来便像见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楼毕竟还是歌舞坊,虽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后闹事也偶有发生,不过平日都是谢经出面打发。卿尘对卫骞浑身酒气甚为反感,却一笑上前,抬手在两人之间挡住:“卫少拉着我们兰璐的衣裳不放,这是做什么?”

卫骞和她只当街见过一面,此时她又着了男装,横眼看来,朦胧间也不辨眼前是谁:“少爷今天要将兰璐带回去做二夫人,你说给她赎身多少银子?少爷我付双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脚下蹒跚不稳。卿尘顺势将兰璐拉开护在身后,扬唇笑道:“卫少说笑了,咱们四面楼的姑娘没有卖身这一说,都是来去自由。这事是好事,但也得两厢情愿才美满,卫少说是不是?”

卫骞将手一摆,指着兰璐:“少啰唆,过来!少爷看得上你是你命好!”

兰璐吓得往卿尘身后躲,卿尘仍笑道:“人来人往都看着,有什么话外面说也不方便。兰璐,后面刚制的菊花蜜酿,快去看看好了没有,给卫少送去雅阁等着。”她抬手一让,“兰璎的琵琶曲卫少还没听全吧,不如里面再坐坐,何必急着就走?”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要将人打发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宁人,先离开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响生意,二让兰璐脱身,最重要的是莫要惊扰楼上。

兰璐如获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后堂快步而去,卫骞怒道:“你去哪儿!”

卿尘半请半拦道:“卫少何必着急,里面请!”

卫骞甩手喝道:“跟少爷我玩这花招,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今天不把人给我带出来,我拆了你四面楼!”

卿尘修眉微挑,堪堪隐忍心中火气。忽听楼上一个声音传来:“卫骞!你像什么样子,不嫌丢人吗?”

声音并不高,温文润雅,却无形中有种透骨的震慑,压得乱哄哄的场面一静。卫骞抬头看去,忽然清醒了几分:“七殿下,十二殿下?”

紧接着夜天漓带着怒意的声音喝道:“你好大的胆子!闹事也不挑个地方,有本事拆了四面楼给本王看看?”

人人都往楼上望去,卿尘半对着卫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起来十分奇怪,她却顾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头,慢慢垂首侧身往旁边蹭去,挨着堂前高柱在飞纱后一躲,对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人也精灵,急忙往前笑道:“当真该死,打扰了两位殿下雅兴,小的在这里赔罪。”

卫骞酒意已被吓醒了大半,卫家再怎么得势也不敢和皇子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怀恨在心,垂首处恨恨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道:“没想到两位殿下在此,今晚和兵部几位大人多喝了几杯,还望殿下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原来是新升入了兵部来庆祝,这才几个月,我看四皇兄不在天都,兵部是没遮拦了,你也不问问今天谁在,竟敢如此放肆!”

卫骞低垂的眼中交杂着得意又生暗恨,却终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脸上似乎仍挂着温温冷冷一丝笑,话语中平无起伏:“怪不得,是入了兵部自觉腰杆硬了吗?敢在这里惹事?”

夜天漓向来行事霸道张扬倒罢,湛王亦对四面楼出言维护,莫说是卫骞,在场的都有些意外。卿尘见终究惊动了他们,有些懊恼,但心里毕竟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今晚还有得折腾。隔着幕帘依稀见夜天湛站在楼栏前,蓝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对卫骞道:“还不快走?今后莫让本王再在四面楼看到你。”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卫骞心中压着的火气陡然上冲,猛将身子一直便欲发作,不防正见夜天凌负手缓步自小兰亭出来:“十二弟,什么事?”他峻冷身影出现在楼前,目光淡淡往这边扫来,卫骞心中似被惊电劈中,浑身凛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彻底吓醒,衣襟一振,单膝一跪行了个军礼:“四……四殿下。”

夜天凌眼中无情无绪,在他身前停了停,整个前堂忽然寂然无声,仿佛斑斓缤纷褪尽了颜色,一袭清白,冰冷静陈。

“免了。”终于听他说了两个字,众人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卫骞起身垂手而立,额前隐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张狂的士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讨苦吃,尤其自身还在其职辖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对眼前究竟发生何事并无兴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里,别让我见你一身酒气。”说罢对夜天湛他们道:“进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无意地在楼下带过,唇角逸出如玉浅笑,先行转身入了小兰亭。

夜天凌随后举步,无意回头,卿尘正挑起幕纱悄眼向上望去,他立时如有所觉,意外的对视中眸底蓦然震动。卿尘在那转瞬而逝的惊讶中对他眨了眨眼,笑着抽身而去,只留下紫绡长纱飘飘摇摇,灯盏明照。

微香飘动,兰珞步履轻轻,手捧汤盏呈至案上。夜天凌正饮了口茶,眼角余光看见一折信笺落在身边,“殿下请!”兰玘轻声说了句,垂首退下。

他将笺纸取在手中,展开看去,上面写着行清隽的行书:秋宵风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后是否有兴致跃马桥上一游?

他无声无息地抿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时扭头见他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四哥?”

他反手掩下信笺,抬眸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朝,我们也别耽搁太晚。”

那边夜天湛笑道:“四哥说得是,你们刚回来一路辛苦,今晚当早些歇息。”

几人出了小兰亭,夜天凌对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来默契,笑说:“我和四哥骑马走,一路散散酒气。”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们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们上了船,十一问道:“四哥,什么事?”夜天凌将那信笺交给他,他看了看道:“这是……”

“刚才出去时,好像在四面楼见到了卿尘,不过只打了个照面她又穿着男装,也不十分确切。”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游船比来时少了好多,点点灯火三三两两游弋远去。

“卿尘!”十一惊讶道,“我们在漠北四处找她,她怎会在天都?莫不是看错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道:“现在看这字迹,应该不会错,这个‘有’字的写法是我教她的,还有小兰亭里那幅字有几处用笔也一样。”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时仔细一看,笺上“有”字乃是反笔连书,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会如此走笔,他笑道:“难道真是她?走,去看看!”

两人并骑往跃马桥而去,卫长征等几名侍卫静随其后。跃马桥位于上九坊中部,横跨楚堰江中乐定渠,以白石造砌,长逾十丈,宽可容六车并行,远望去如白练卧江,气势平稳,静谧无声。

金钩细月,清亮一刃,遥遥衬得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隐隐起伏,几分光影随之一晃,远去在暗沉深处。

青石路上只闻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秋风微凉时而拂面,丝缕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体感官都在这静冷的黑暗里无限伸展,能探触到四周极轻微的风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阔的跃马桥上缓缰勒马,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长流。何处轻闻玉楼箫曲,隔着江岸依稀传来,十一在旁轻叹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约,但愿一会儿不叫人失望。”

一阵马蹄声入耳,夜天凌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长街深处有人策马前来,白衣轻影,飞马快驰。

那人到了近前将马一勒,在十数步外的桥头停下往这边看来。那双湖光幽深的眸子带过笑意,缓带轻衫的清秀模样和曾经青灯影下执笔询问的形容交叠如一,清淡的光亮微微浮现在夜天凌的眸中,那一笑带来清静舒缓。

便在他身心松弛的片刻,身后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长盛,杀机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异芒一闪,风云惊变,剑已出鞘。

卿尘一路纵缰,马蹄轻快,远远看见跃马桥上人影,云骋似乎也能感觉到主人的欢喜,纵蹄如飞,将星光树影纷纷遗下,转瞬便至桥前。

卿尘微微收缰,在桥头回马一转,往前面看去。一人黑眸惊讶,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锐的目光落在身前,于暗影中浮出鲜有一见的轻暖的笑。

她隔着江水细月扬眉,笑着将十一和夜天凌打量,轻叱一声打马上前。忽见玉白桥栏处寒光骤现,冰冷江水蓦然生波,冷月倒影化作一道锋刃,直袭夜天凌背后。

那一瞬间四周空白,卿尘猛带云骋飞纵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后!”

猝变之中,原本淡寂的秋风随剑影铺卷而来,仿佛寒江怒浪化为暴雨遍洒长桥。

桥上落叶被剑气所激,凌乱飞舞,铺天盖地的寒芒中,一点有若实质的白光驰往夜天凌后心。

卿尘被激荡的剑气迫得目不能视,只觉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着云骋缰绳被人大力前带。

身旁剑啸刺耳,呵斥声怒。

就在此时,无边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长电般的惊光,光芒凛冽,撕天裂地。

当!激越交鸣,一人黑衣蒙面出现在被攻破的剑影中。

夜天凌手中剑华骤盛,势如白虹,夺目亮芒伴着清啸直追那人后退的身形,迫他回剑自守。

一剑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剑气的压力,卿尘睁开眼睛,只见刺客右肩血光迸现,踉跄后退。

十一足尖微点自马上跃起,佩剑出鞘,四名玄衣侍卫也已和刺客缠斗一起。

一切只在瞬间,快得仿佛不真实。

卿尘扭头,夜天凌傲然马上,清冷目光凝注于她的脸庞,手中三尺青锋斜指,鲜血染了剑寒,缓缓流动,滴滴没入尘土。

漫天黄叶此时方纷纷飘落,他浑身散发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凛冽,夜色、秋寒,仿佛都沦为了那双深眸的陪衬,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敛。

“果真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动,长剑回鞘。

“是我。”

夜天凌对近旁剑光纵横视若无睹,淡声道:“方才在四面楼抚琴的人是你。”不是问,而是陈述早已知道的事实。

卿尘愣了愣,笑道:“文烟便是卿尘,卿尘便是文烟,竟然瞒不过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兰亭序》也是出自你笔下。”

卿尘汗颜点头:“我已经尽力好好写了。”

夜天凌薄唇扬起个轻缓的弧度:“不错。”继而目光一动,随着唇角瞬间恢复不着痕迹的坚冷,左手握着的缰绳一抖,云骋被他牵过几步,不满地低嘶出声,但却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

卿尘冷不防到了与他并列的位置,才发现云骋的缰绳握在他手中。他座下的风驰微微嘶鸣,同云骋两首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别重逢,显得十分亲热。夜天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低头,她发现自己衣袖上竟有鲜红的血迹,不由轻呼:“啊!”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却微微一松,接着抬手哧地撕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地往后一缩,但被攥住动弹不得。底下白色丝衣并无多少血迹,她急忙道:“应该是刺客的血。”

“嗯。”夜天凌松开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兴致已过,懒得和刺客再纠缠,手底清光疾闪,一剑挑飞刺客蒙面的黑巾,半空旋身抄中,潇洒退回,落在两人身边。他漫不经心地用黑巾拭过剑身,抬手丢开,呛地一声长剑入鞘,扭头将卿尘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卿尘道:“这样方便啊,好久不见你们了!”

十一朗朗扬眉:“我们还以为……哈!急坏我和四哥!”

卿尘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尘突然开怀大笑,就连夜天凌也目蕴笑意。

卿尘心情畅快,无意间扭头看去,那刺客的面容在眼前闪过。她忽然浑身一震,脸上所有颜色仿佛都在刹那间落尽,失声叫道:“谢大哥!”

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剑气所伤,听到呼声手下微滞,与卫长征硬碰一招难以支撑,长剑脱手飞落,卫长征的剑已指在喉间。淡淡月光洒下,清楚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谢经。

卿尘不能置信地望着前方,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认识他?”

她迟疑许久,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面楼的人?”夜天凌面无表情,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卿尘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静默,她依旧目视着谢经,缓缓道:“不错,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周气氛仿佛因这句话一窒,围困谢经的玄衣侍卫警惕地看向这边,其中有两人身形一侧,剑气寒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谢经身上。

谢经松开肩头伤口,对他遥遥抱拳:“江湖上一剑便能伤我之人不多,得遇如此对手,在下败得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阁下方才剑中若再果决些,我倒有兴趣同你多较量几招。”

谢经神情异样地轻笑一声,微微侧身道:“抱歉。”似是对夜天凌,又似是对卿尘。

卿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扭头缓声对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见你,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确实不少。”

跃马桥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约,都在这刀光剑影的暗杀中化作了诡异而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上次是巧遇,这次却是,相约。

卿尘修眉蹙拧,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凌厉的刀啸,黑夜中绯光急闪,两柄薄刀飞袭卫长征制住谢经的剑,有人闪现谢经身旁,娇声叱道:“大哥!快走!”

卫长征怒声低叱,侧剑攻向来人。那薄刀在半空轻啸回闪,银光绯色交织如练,两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余下三名玄衣侍卫无声无息步履一错,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尘见到那两柄薄刀,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随即又在疑惑中化作惊怒交替的神色,凤眸之中渐生寒意,轻微地,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们走。”夜天凌忽然冷冷开口。卫长征几人闻言怔愕,但即刻罢手撤剑,抽身后退。那人与谢经身形同时一晃,水声哗然响起,转瞬便恢复之前的寂静。

卿尘慢慢回头,夜天凌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纯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使一切无所遁形。

她便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两厢无言的沉默久久隔于其中,无法逾越。

偏偏这时,云骋向前迈了一步,风驰似乎是回应它一样,亦缓步靠上前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夜天凌剑眉微挑,卿尘终将心中万般浪涛敛下:“三天后,此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说罢缰绳在手上狠狠一缠,勒得云骋猛然惊嘶,扬蹄转身。低头时一刻的郁闷,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听到夜天凌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你。”

短短数字,风息云退落入心间。

秋凉淡淡掠过衣衫,新月深明,静叶轻飞。她没有回身,望向前方寂寂的长街,低声道:“多谢四哥。”说罢扬鞭抽马,绝尘而去。

夜声初静,歌舞阑珊,四面楼中半隐着琉璃灯光,幕纱在秋风中明暗飘扬,偶尔带出环佩叮咚轻响,似一段风流袅娜的余音。

卿尘在门前甩蹬下马,面上神色让上前伺候的伙计一愣。她不发一言掷下马缰,抬手掠过拂面而来的绡纱,快步入内。

幕帘影里,兰玘等姑娘还在堂前,素娘不知为何自天舞醉坊回来这边,正轻声和她们说话。大家一见卿尘都起身过来,兰璐深深福下,对她道:“今晚多谢公子!”

卿尘静了静,神情冷淡地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兰璐,温言道:“谢什么,我四面楼的人岂会容别人欺负?”

兰璐她们此时都察觉她脸色有些异样,眉宇间似隐着怒意,声音虽说温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丝般的柔润,叫人听起来不太敢回话。

卿尘平时与她们总是谈笑自如,从未有过这种态度,众人一时间都悄声不语。卿尘见状眉间微松,笑道:“都怎么了,难不成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吓着了?”

兰璐迟疑一下,怯怯问道:“是不是今晚……给公子添麻烦了,那卫少爷不肯罢休吗?”

卿尘对她微微一笑,道:“没事,以后他也不敢对你怎样,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兰璐的手道:“有公子维护着,是咱们好福气,公子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

卿尘凤眸轻挑,似是随意在素娘眼中落下,无声一带扫遍全身,竟看得她心中无由一颤。却见卿尘唇边仍挂着淡笑,道:“不早了,都先去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说罢拂袖转身,径自上楼去了。

素娘打发大家散去,看着楼上疑窦丛生,心中本就带着的几分不安逐渐扩大开来。

卿尘穿过飞阁沿长廊直至后楼,一把推开谢经房门。室内寂静无声,人没有回来,她转身在案前坐下,静冷的空气叫人渐渐平定,却仍有几分怒意在心间时隐时现。

惯用薄刀的冥魇、刺杀夜天凌的谢经、精明的素娘,她从走进四面楼的一刻起,便似踏入了一个精巧而完美的布局。不管是刻意安排还是借势行事,冥魇曾提到过的组织正有意无意地将她笼入其中。

她坐在黑暗中细细回想,那日当街一盆水莫名其妙泼来,分明是早有预谋,故意设计引她进四面楼。谢经、素娘他们统统都是知情人,他们目的何在?如果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便是夜天凌,似乎却又有些牵强。

正凝神思索,门外忽然一声响动,接着有人踉跄推门入内。她自案前站起,听到冥魇的声音焦急道:“素娘,快!大哥受了伤!”

室中忽然一亮,微明的火光下冥魇抬头,猛见卿尘站在光影深处,凤目微凛,玉面生寒,正冷冷看着他们。

其后素娘正好赶来,半明半暗中见到谢经的样子低声惊呼。卿尘看过去也微微一愣,谢经几乎全靠冥魇的扶持才能支撑身子,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身旁一摊殷殷鲜血正在缓慢流淌扩大。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门外地上星星点点皆是血迹,想必是他一路留下的。

素娘急忙上前帮忙搀扶,见卿尘挡在榻前,叫道:“公子!”

卿尘眸中浮光一亮:“何必还要装下去,难道你还当我是宁文清?”

素娘与谢经日久相处,彼此情意深重,顾不得许多,急道:“……凤姑娘,救人要紧!”

卿尘脸色虽不变,眸中却略微缓和,侧身让开路。

素娘和冥魇将谢经扶至榻上查看伤势,卿尘在旁冷眼看着。除了原本被夜天凌所伤的右肩,谢经身上深深浅浅竟有多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腿上一剑,显然已伤及动脉,鲜红的血液不断自伤口喷涌而出,在黑衣上染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洇上被衾,他面色惨白如纸,已是失血过多几近休克。

即便冥魇路上已动手封了他穴道,血似乎还是止不住,冥魇素来没表情的脸上此时已失去冷静,俯身用布巾替谢经压着伤口,不停地低声叫道:“大哥,大哥!”素娘匆忙取来伤药,一敷上伤口,便被涌出的鲜血冲得四散流开,她正心急如焚,听到卿尘冷声道:“让开!”

素娘知道卿尘医术高明,急忙侧身。卿尘衣襟一掠跪在榻前,抬手压住谢经股动脉,血流之势立刻放慢,“撕些布条来。”

冥魇撕裂床上绸帛递过来。卿尘用熟练的手法将绸带在伤口靠心脏一端缠绕了两三周,打个半结,指着案上闲置的象牙骨扇道:“把那个给我。”

素娘伸手取过,卿尘将骨扇放在半结上打了个全结,再轻轻扭转,谢经伤口血流顿缓,逐渐停止。她将伤药敷在此处,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伤口,和腿上的伤比起来,都还算轻伤,但肩上夜天凌那一剑也颇为严重。她迅速包扎处理,隐隐皱眉,不知谢经为何重伤至此,下手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待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她回头将药丢给冥魇,起身问道:“凌王既然说放你们走,便不可能再行追杀,发生了什么事?”

冥魇道:“我们遇上了碧血阁的人。”

素娘神色一变,卿尘问道:“碧血阁是做什么的,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冥魇道:“碧血阁一向同长门帮狼狈为奸,我们上次几乎使长门帮被连根铲除,便彻底撕破了脸。今晚他们乘人之危,哼!若不是大哥早受了伤,他们哪能轻易得手。”

提到今晚之事,卿尘凤目微冷,回身道:“那么你们又是什么人,什么组织?”

冥魇和素娘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却听到身后有人答道:“冥衣楼。”

三人往榻上看去,只见谢经已然醒来。卿尘注视他片刻,淡淡道:“谢兄,你瞒得我好苦。那日一见面便故意诓我进四面楼,设法让我留在此处,你明明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却故作不知,今晚又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谢经在素娘的扶持下靠在榻前,对她道:“文清……”

“卿尘。”她打断谢经的称呼,“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何必再掩饰下去?不管你为什么与我结交,我凤卿尘曾经当你是朋友。”

谢经神情轻微一动,道:“好,卿尘,与你为友是我谢经生平一大幸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定是生气,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之前种种,我先给你赔个不是。”说话间自榻上艰难撑起身来,便要对她赔礼。

卿尘上前抬手止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她轻吐了口气,问道,“气归气,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朋友,所以你必有理由。那么你们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又为什么找上我?还有,你们为什么要刺杀凌王?”她目光自谢经那里掠到素娘和冥魇脸上,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像是对她有些敬畏,竟都将眼睛避开。

过了会儿,还是谢经道:“你所问的我不能做主回答,有些不能说,有些我也不十分清楚。”

卿尘眸光幽深,依旧看着面前三人:“那么找能做主的人来,今天我必定要个答案。”

谢经沉吟了一下,对素娘道:“去请冥玄护剑使。”

素娘看了看卿尘,快步出去。谢经和冥魇都沉默不语,屋中一时有些滞闷。

卿尘立在榻前,突然皱对谢经道:“冥玄护剑使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吃?”

她说完眼梢微挑,咄咄相视,谢经和冥魇同时一愣,谢经苦笑道:“啖其肉,食其骨,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

却听卿尘又道:“若是能吃,我倒很想待会儿把他炖了给谢兄补补身子。他派你去刺杀凌王,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送死?”

气氛微微一松,谢经知道她言语中实际上是在维护自己,笑了笑道:“我们兄妹自小由冥衣楼抚养长大,此生都是冥衣楼之人,若有需要百死莫辞,这种任务不算什么。”

卿尘道:“刺杀皇子,无论成功与否,将置四面楼于何地?你、冥魇、素娘,楼中的这些女子们,甚至天舞醉坊,岂非统统都要陪葬进去?”

谢经略一思索,道:“事情还是要问冥玄护剑使,不过问明白了我便喝不到补汤了也说不定。”

此时连冥魇都莞尔,卿尘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谢经看了看她,道:“笑了便好,没想到你沉下脸来还真骇人。”

卿尘修眉微掠,“你该知道今晚之事有多严重,不弄清原因,我可没有说笑的心情。”

谢经道:“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冥衣楼这样的组织,刺杀不过是受人委托,还能有什么原因?”

卿尘道:“受何人委托?”

谢经摇头道:“委托人的身份不能透露,这是规矩。”

卿尘唇角不满地一紧,却听有人道:“此事凤姑娘不妨猜一猜,其实并不难。”

说话间,素娘和一位老者进来室中。那老者以黑巾遮面,看不到容颜,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抬眼时目光如若实质般落到卿尘脸上,拱手道:“冥衣楼天枢宫护剑使冥玄,见过凤姑娘。”

卿尘道:“久仰。”心中只觉得这人眼神语气十分熟悉,但一时又摸不着头绪,便问道:“听方才的话,冥衣楼似乎并不打算替事主保密。”

冥玄道:“规矩不可破,但凤姑娘自己若猜到是何人以黄金五万两的价钱要凌王性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黄金五万两,好大的价钱!卿尘暗自一凛,脱口道:“是天朝皇族之人?”

冥玄笑道:“中原皇族间虽有争斗,但尚未到这等地步,恐怕还没有人这么想要凌王的命。”

卿尘垂眸,一时静而不语,稍后说了简单的几个字:“突厥王族。”

冥玄只在眼底掠过一丝赞许的笑,卿尘心领神会地挑了挑眉。能出得起如此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而对于突厥一族,莫说五万两,即便是十万两黄金能买凌王的命或许都肯。凌王自十五岁领兵以来,先后数次大败突厥东西两部,令其失却漠南漠北近万里疆土,葬送兵将无数,其中还包括东突厥始罗可汗的胞弟戈利王爷,突厥一族对他可谓畏似鬼魅,恨入骨髓,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想看到凌王死。

她不屑道:“阴谋诡计,难成大器,难怪次次败给凌王。”

冥玄从话中自能听出她与夜天凌颇有渊源,问道:“凤姑娘似乎和凌王十分相熟?”

卿尘淡淡道:“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便凭这两点,此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冥衣楼受了这委托,可否取消?”

“不能。”冥玄道。

“为何?”卿尘问。

“取消委托需遵从楼主的命令。”冥玄再道。

“不知是否能与尊主一谈?”

冥玄微微叹了口气,“冥衣楼上任楼主二十余年下落不明,据老夫观星推算,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而如今的楼主还未上任。”

卿尘眸光清利往他眼底笑中一扫,徐徐道:“阁下是在拿人消遣吗?”

冥玄不急不忙道:“并无此意,凤姑娘,不知可有兴趣同到外面一观天象?”

这提议前言不搭后语,卿尘盯了他一眼,略一思量,先行举步迈出房门。

冥玄随后而来,同她缓步走到中庭飞阁之上立定,仰头道:“凤姑娘对星相可有了解?”

卿尘抬眸静望,秋夜之下,细月如眉,其旁云淡星稀,并不像夏日那般绚丽璀璨,夜空看去清远通透,广而幽深,“略知一二。”

冥玄道:“那凤姑娘能否看到那颗星?”卿尘随着他所指望去,淡静的夜色中,有一颗亮星遥挂天际,其光清冽,冷而深灿,在那弯淡金细亮的新月之侧丝毫不见逊色,甚至透过丝缕缥缈的浮风竟压过了月光云影,便似墨蓝天幕中一颗静冷夺目的光钻,令所有的星石都黯然寂淡。

“那是什么星?”卿尘不解地问道,记忆中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见过这样一颗星。

冥玄意味深长地道:“此乃百年难见的异星之象,清光澄宇,紫微天合。而此颗天星正逐渐进入我冥衣楼主所对应的北斗天宫之位,乃是入主七星之势。”

“哦?”卿尘道,“那岂非冥衣楼主指日可见,方才我们所说之事,也可商讨?”

冥玄看向她道:“这上应天星之人目前便在伊歌城中。”

“是何人?”卿尘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冥玄微笑。

卿尘十分意外,不由失笑道:“阁下说笑了,难道你们便是因此一直盯着我不放?”

冥玄却正容道:“老夫并非说笑,天星变动,下应其人,老夫寻找此人已经很久了。凤姑娘曾在漠北停留,仲夏之时来到伊歌城,正与星相相符。再者,姑娘可有一串碧玺灵石?”

卿尘略一沉吟,将衣袖轻抖,示与他看。冥玄看着夜色下幽幽清亮的七彩串珠,感慨道:“此乃冥衣楼失踪了多年的楼主信物。实不相瞒,我曾查过凤姑娘的来历,但却一无所获,不知姑娘与我冥衣楼上任楼主可有关系?”

卿尘闻言惊讶万分,隐约记起当初在竹屋那些医书上所提到的“先师”。她垂眸细思,脑海中却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不由暗暗蹙眉,若是能够记起一切,说不定她连那巫族禁术九转玲珑阵都能得知,哪里还要整日为这发愁?但在冥玄面前,这些自然不能表露,依稀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冥衣楼似乎与那巫族有些联系,也必然与以前的这个“她”有些瓜葛,这想法似是黑夜中的一点星火,在她眸心深处微微一亮。

正思索间,她突然听见冥玄道:“凤姑娘若有所顾忌,老夫也不强求,天命难违,自有定数。楼主的生死老夫心中其实早知定数,既然楼主将冥衣楼信物传给凤姑娘,姑娘不妨考虑一下,倘若入主冥衣楼,不但凌王之事我们要悉听调遣,你尚可得知一些巫族的情况。这碧玺串珠自上古时便是巫族的镇族之宝,想必你对其来历会有些兴趣。”

卿尘凤眸一掠,眼前这个冥玄似乎对她颇有了解,略略斟酌,微笑道:“如此诱人的条件,看来阁下是深思熟虑过了,请恕我自有苦衷,有些事情不便说明。至于对冥衣楼,我也只能说若有需要,自当尽力,也希望冥衣楼能审时度势,与人方便,但楼主一职我恐怕难当重任。”

冥玄摇头道:“凤姑娘若不肯接任楼主,一切方便都是空谈。”

卿尘蹙眉道:“阁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再者冥衣楼偌大组织,难道就凭你我一席话,便能随随便便认个来历不明的主人?”

冥玄笑道:“自然不是,凤姑娘接任楼主必需得到灵兽雪战的认可,并在其后以楼主的身份做三件事,令七宫部属信服。”

卿尘方要说话,突然低头想了想,道:“倘若那灵兽不认我,或我不能服众呢?”

冥玄道:“事在人为,凤姑娘若没有能做冥衣楼主的能耐和胆识,诸事免谈。不过姑娘若真想让冥衣楼放弃刺杀凌王,或是了解巫族的秘密,想必定会有法子做到这些。”

卿尘本打算权且应付他一番,待解决了这两件事便来个有负众望,辞职挂印,却谁知早被人家料到,此路不通。为了夜天凌的安危和巫族的秘密,纵知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她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略加衡量便也有了决断,这趟水无论深浅,恐怕都要先蹚上一蹚了,忍不住轻轻自牙缝里丢出句话,“真有今晚让谢经喝汤的想法。”

在冥玄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微微挑眸,不再纠缠枝节,“凌王征战南北护卫疆国,为五万两黄金与他为敌,冥衣楼这是助纣为虐,你下令收回成命,我答应你的提议。”

冥玄眼中现出笑意,“若这是凤主的吩咐,属下即刻遵命。”

卿尘静声打量眼前这个滑不溜秋的老狐狸,凤眸掠过清净的光泽,“要怎么认可我这楼主,你去安排便是,但有一件事不要忘了,碧血阁今日伤了谢经和冥魇,记得好好和他们清算一下这笔账。”

她那波澜不惊的口吻中自有种潜定的气度在,清淡似不着力,却叫冥玄忽而感觉无声的凛然,

同类推荐
  • 法老的宠妃

    法老的宠妃

    “我说了,今夜要你陪。”他嘴角噙着笑,慢慢的走进她……她本是侯爵最疼爱的小女儿,然而上天是不是要惩罚她对自己哥哥的不伦之恋,居然将她抛到了古代埃及!他是法老的第七个儿子,伟大的摄政王子,王位的继承人。当他遇到她,仿佛一切都在变化。奇异的黄金镯,冥冥中的轮回,恶毒的诅咒……竟然让她将他的命运狠狠改变!然而爱情不期而遇,重重袭来,叫人措手不及……
  • 极道战国私房爱

    极道战国私房爱

    从小被家里当成男生养大的韩非,迫不得已前往一所十分偏远的战国学园报到,在途中却被身穿古装校服的妖孽男误会成是男生,从此被安排住进一等男生宿舍“咸阳宫”。怨念不已的她,每天都在以战国时代风格为主的学校里被学生会主席嬴政折磨……但看着嬴政统一战国学园的大业,身为韩班武将的韩非陷入了迷茫,而在他冰冷的眸子下那神秘的身世,却又将韩非一天天吸引……
  • 百花小说-阿beng正传

    百花小说-阿beng正传

    本书包含短篇小说《黑皮信封》、《会说话的香水》、《一个包子》、《白手帕》、《一杯凉白开水》、《人生的梯子》,中篇小说《枪手奇遇》、《谁是失败者》、《心酸的婚礼》、《患难的真情》、《惊魂的捆绑》、《绝不饶恕》,有浪漫的生活,有曲折的情节,令人感动。
  • 新年夜给我一个恋人吧

    新年夜给我一个恋人吧

    青山高中里聚集着一批离群索居、千里走单骑“怪人”:肉食女、草食男、干物女、腐女、宅男……他们遥遥仰望着学校里另一批鲜亮族群“萌娘”和“森林女”们,只能在心底默默告白千百遍。可是,“学校即将被拆迁”的小道消息带来不啻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震撼!什么,还没来得及表白,就要面临杯具、餐具式失恋?!“怪人团”成员于是绞尽脑汁,决心在青山高中的最后的新年夜前,将爱意传达给自己默默暗恋的对象!新年夜,学校广场的许愿树下,纯白的心愿会得到新年之神的祝福吗?
  •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二十八篇感人故事,十年创作精华凝聚。有你相伴,那便是最好的时光。我走你走过的路,听你听过的歌,尝试你曾经做过的一切,并不是想证明我有多爱你,只是想离你更近一点。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是遇见你。那些孤单的下雨天,请让我安静地陪在你身边。"
热门推荐
  • 大猿圣

    大猿圣

    一位行者,赤足走遍千山万水后,在一条河边把自己睡成了一块石头。千百年后的某日,石头崩裂,故事开始。(西游却东行第二部)
  • 封神觉醒

    封神觉醒

    荒古前,盘古开天辟地,先有神后有人。荒古后,灵气消退,末法降临,洪荒仙神匿迹。但在苍莽蛮荒,却有蚀灭神、战神、妖神、光明神、天神、魔神等异类诸神林立。人类卑微求存,祭祀神灵觉醒血脉、摹刻自身体纹为神纹、观神像而聚神魂、化凡体为神躯……欲祈求神灵赐下晋神阶梯。卫师道带着洪荒传承穿越而来,不信天、不信命、不求神,觉醒传承血脉,带领部落崛起,开启修炼进化,直至尽头,便成了神。从此以后,先有人后有神!
  • 女人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女人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大成历5630年,天启十四年,原本偏安一隅的东洋瀛国忽然发动战争,仅仅数月时间,本是大陆霸主的大成国国土便沦丧过半。恰逢此动荡之时,傲娇毒舌的女高中生江玉藻穿越到此,生命垂危之际被恐女剑仙石中剑救下,而她作为来到这个世界新一任的穿越者,又被姑苏剑池宗主晏池委以重任。“落后就会挨打,山下王朝如此,仙道长生如此。”“你看到这洒满血的人间了吗,答应我,救救它。”姑苏、南海、辽东、琅琊、晋陵……一寸山河一寸血,我们后退不得,因为后面是我们的家啊……大成与瀛国,仙道与朝堂,礼乐崩坏,人伦悖离,佛道儒三教覆灭,剑宗沉寂,孰轻孰重,孰是孰非,且自书中道来。
  • 超维度打印机

    超维度打印机

    林峰在深夜加班时一不小心被五维空间里的生命加载了超维度打印机程序,使他可以在现实世界里复制看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凭空创造出思维中想象出来的物体……看一个开挂的新毕业大学生如何在都市的钢铁丛林中实现屌丝逆袭,成为至尊强者,创造各种奇迹。
  • 我家小师妹开了隐藏外挂

    我家小师妹开了隐藏外挂

    【秦善】名门正派小师妹,颜值高,运气好,作者是亲妈,武功开外挂,可惜顶尖武力值却不自知,总把自己当成一只猪。【相里流云】心机、腹黑、手段狠;痴情、变态、长得帅。不要被他表象所迷惑,再聪明的人在他这里,也只是一颗棋子。【萧岚风】一身正气,丰神俊逸,明明是神仙人物,却生生成了爹系。这年头当爹不容易。
  • 穿越之唐末的爱情

    穿越之唐末的爱情

    特种兵穿越到五代十国后唐时期,遇到各种人物,爱恨情仇,家国情怀,将带着主角一步步登向最顶峰
  • 七星手镯

    七星手镯

    他——临曜,神界天神,一袭白衣胜雪,飘逸出尘,他喜白色,爱雪。她——醉雪,七彩灵玉化形,一步步从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成长到倾国倾城的绝美神女。初见,他给她取名:醉雪。解释为:唯醉于雪。一朝一夕相处,三千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爱有多深。而醉雪,便是牵动他心的女子。他说:“醉雪,世间一切,除了你,我皆不爱,皆可不在乎。”他说:“醉雪,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能牵动我的心,比成就神灵之位更重要,若要我为了神灵之位而舍弃你,我万万做不到。”他一朝逆天夺寿,被天地之神惩罚,经历千万世轮回苦。而她,第一次为他落泪。她为爱执着,说:“我会去寻你,你轮回千万世,我便寻你千万次,一定找到你。”故事,由此慢慢展开……
  • 从枣子哥开始梦幻阵容

    从枣子哥开始梦幻阵容

    枣子哥的退役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回首曾经的岁月:无论是S5的反向Q,还是S6的4396,抑或是S7的五放加里奥,那些无力的瞬间,让人心碎。如果能穿越时间线改变那些遗憾,让心痛落泪的选手,捧起梦寐以求的奖杯,这应该是很多人的梦想。..............这一次,李洛回到平行时空,去逐个挽回这些传奇选手的职业生涯从S10开始,我要组建史上最豪华选手战队!【从乌兹开始,致敬老一辈电竞老选手】【致敬那些喜欢电子竞技的同龄人们】【当老叶重燃,新春到来之时,才是青春的最高潮燃烧得最火热的时刻!】【Uzi篇已完结,请放心入坑】
  • 神叙

    神叙

    神不是万能的,只有人,才是万事可及的。看似激励的话语后,谁人知晓有多少阴谋?我只是一位记叙的人,记叙这,神的话语。
  • 枪神邵东

    枪神邵东

    他,来自三十世纪的地球,他,意外得到了一块玉佩,他,因一次爆炸被玉佩带到未知的世界。他,修炼了前世高人的功法,他,冲破了前世高人的功法限制,他,领悟了枪之最强奥义。他,叫做邵东,且看这个平凡的少年如何在这未知的世界,成就一番不朽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