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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驰骋不让须眉

天高气爽,几缕淡云飘在天际丝丝牵扯,随意地涂抹着轻灵的风色,碧空如洗,阳光毫无顾忌地铺展开来,耀得天如美玉云似水。

湛王府园囿里一地的青石散水,浓郁花阴下四处透着清凉的影子,紫藤花飘,清香馥郁。

卿尘抱着几本书往烟波送爽斋走去,神情略有些懒懒的意味。昨晚又翻了一夜的书,这些天烟波送爽斋中奇门异类的笔记几乎都被她查了个遍,却始终没有见到那所谓的巫族禁术。她闷闷地迈着步子,下意识地把弄手腕上的碧玺,低头叹气。

两个平日跟随夜天湛的侍从正在烟波送爽斋前低声说话,看到卿尘过来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个远远便迎上前叫道:“凤姑娘!”

“秦越,是殿下回来了吗?”卿尘随口问道。

“殿下和殷相爷刚从朝上回府。”秦越近前作了个揖,低声笑道,“姑娘来得正好,殿下在里面大发雷霆,我们没人敢进去奉茶,拜托姑娘。”

以夜天湛温文尔雅的性子,竟也有大发雷霆的时候,卿尘一时好奇,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清楚,只是远远听着殿下发怒,”秦越苦着脸道,“这时候进去没准就落个不是。”

卿尘失笑:“敢情是找我给你们当炮灰?”

“姑娘就当可怜我们,殿下总不会对您发脾气。”秦越又作了个揖,自另外一人手中接过茶盘,低头恳求。

卿尘眉梢淡淡一掠,还是自他手里接过茶,又回身问道:“还有谁在里面?”

秦越道:“只有相爷和大少爷。”

卿尘点了点头,端着茶走往书房,在门口听见夜天湛的声音:“舅舅,殷家的生意已经遍布天都,哪一处不足不够,偏要去蹚歌舞坊这潭浑水?”温朗中不疾不徐,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稍加留意,却能察觉凭空多了几分疏冷。

“殿下说得是,但事已至此,还是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何况这次的事到了现在,牵扯进来的也不止殷家一个。”一个略老些的声音道。

卿尘加重脚步,轻咳了一声,伸手打起垂帘,屋中靠窗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亲舅舅,尚书令殷监正,其旁一个年轻人则是殷家大公子殷明瑭。

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发怒的样子,只是眉宇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和,那神情令屋中显得有些静穆。见卿尘进来,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缓,卿尘对他笑了笑,将茶轻放在三人面前。

夜天湛继续对殷监正道:“我会斟酌行事,舅舅先回吧,该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带水。”

殷监正和儿子对视一眼,都知他正在气头上,此时什么话也不宜再说,便起身告辞出去。

卿尘见客人这便走了,心中暗觉这茶十分多余,回头定要找秦越算账。

夜天湛目送两人离开,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拿了方凉巾拭手,闭目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里凉巾有意无意地狠狠握下,便有水从指缝流出来,滴到一旁的奏章上。

“哎!”卿尘轻声提醒,伸手将奏章抽出,夜天湛蓦地睁开眼睛,见她拎了本湿了一角的奏章正无奈地站着。

卿尘将奏章上的水迹拭去,放回他面前,他看了一眼道:“丢了吧。”

卿尘抬眸相询,他眼角轻轻往上一掠,淡淡道:“得重新拟了。”

卿尘也没说什么,转身取了火折子过来就着个铜盆将奏章一燃,丢进去看着烧了。

几点飞灰跳起,夜天湛凝视那火光片刻,拿起茶盏微微啜了口,再抬头时先前些许情绪已然消泯无踪,含笑开口:“听说这几日你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

“嗯。”卿尘点头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几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带我看了些地方,城中好玩的去处他似乎都知道,他还带我去了昆仑苑,教了我不少骑马的技巧。”

夜天湛道:“哈,十二弟是有名的会玩会乐。”卿尘接道:“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潇洒王爷,倒不似你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夜天湛笑了笑道:“过几日便清闲了,届时是该带你好好在天都转转,有些去处十二弟也未必知道。”

“那自然好。”卿尘笑说。

“殿下,”秦越在外面低声禀道,“莫先生来了,见不见?”

“莫先生?”夜天湛一怔问道,“哪个莫先生?”

“以前钦天监的莫先生。”

“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来,“莫不平莫先生?”

“正是。”

夜天湛道:“还不快请!”说罢竟亲自迎了出去。

卿尘有些惊奇,夜天湛能在烟波送爽斋见的客人必是极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这般亲自相迎的却也不多。她随后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夜天湛道:“一起见见无妨,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几位皇兄的老师,曾任钦天监正卿,精通星相命理之术,素来被称为我朝星相第一人。听说他辞官后云游四海去了,多少年难得一见,我看你这几日总翻看些奇门五行的书,应当有兴趣和他谈谈。”

卿尘眼底微微一亮,说话间秦越已引着一位老者远远过来,夜天湛笑道:“十余年不见,莫先生何时回的天都?”

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方到,今日路过湛王府,一时兴起便想进来叨扰殿下一杯清茶,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莫先生客气了,先生能来,我可是求之不得。”夜天湛一边说,一边命秦越前去备茶。莫不平眸光微抬,不经意间在卿尘脸上停留一下,眼底无声掠过隐约的探寻,夜天湛转身介绍道:“这位是凤卿尘凤姑娘。”

卿尘抬眼打量,这莫不平一身布衣,身形瘦颀,除了颏下一缕五柳胡须看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外,相貌平平毫无过人之处,但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莫名,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晓了些什么,让人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她隐下心中惊异,浅笑着对莫不平施礼道:“卿尘见过莫先生。”

莫不平微微点头还了一礼,伸手捋着五柳须。

几人进了烟波送爽斋,夜天湛却不在书房停留。水榭往后还有几进亭台,一路曲折蜿蜒,似乎极是幽深,待过了几转走到尽头,便是一间茶室。

茶室依着一侧山岩,幕纱重重送着微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清凉而幽静。门前两个青衣小僮,见了几人躬身打起垂帘。室内一张古木茶台,有清泉水不知来自何处,随着相连的竹节引来近旁,注入一个小小的白石浅潭。竹节随水时而轻轻一落,水入石中其声琤琤,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满室清静。

夜天湛遣退侍从,亲手取水烹茶,一缕微微的水汽萦绕开来,卿尘接过他手中的茶具道:“你陪莫先生说话,让我来吧。”

夜天湛虽将茶罐递到她手中,却道:“冲茶可是门学问。”

卿尘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学问。”开罐茶香扑鼻,“可是武夷大红袍?”

夜天湛欣然点头,卿尘垂眸静待水开,取了砂铫沐罐淋杯,依次放置一旁,转身纳茶。茶叶在雪纸上倾开,鲜润的色泽衬着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窸窸窣窣,赏心悦目。

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壶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壶,抬手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茶铫,空悬高冲,缘壶注水。

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壶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壶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了净室。

卿尘静静看着清水逸至壶口,手执茶筅将漂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

水气沿着茶壶渺渺缭绕,卿尘提铫淋遍外壁,不慌不忙漱杯醒茶,夜天湛见她手法娴熟,优雅轻缓,不由微微点头。片刻之后,低斟洒茶,卿尘端杯微笑奉茶:“请殿下和莫先生指正。”

观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轻啜一口,岩韵十足,齿颊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脱原茶真味。夜天湛不禁赞道:“好茶,早不知你这么好的茶艺。”

卿尘道:“是府中的茶好,尤其还是水好。烹茶本就讲究三分茶品七分水,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无论怎么冲泡都不会错的。”

夜天湛道:“冲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河次之,井水为下,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天莫先生来,十有八九还是念着我的茶吧?”

莫不平回味无穷地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尘又将冲好的第二汤斟入杯中,笑道:“殿下莫不是心疼老夫喝茶?”

夜天湛温雅一笑,做个请的手势。

莫不平闭目细品半日,对卿尘道:“凤姑娘这置茶的心境一番从容气象,淡然自若,着实难得。老夫品茶无数,此盏茶淡,却深得大红袍之霸道,烈气于温婉之中时隐时现聚而不散,好啊!”

卿尘道:“我于茶道得之皮毛而已,还请莫先生不吝赐教。”

莫不平闻言捋着胡须道:“为茶之道便如抚琴弈子,其中只在一个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难。凤姑娘以心入茶,浑然神骨天成,老夫岂敢言教?”

这一盏茶,带得人心绪从容,夜天湛漫不经心地看了卿尘一眼,忽然觉得她身上带着无数的谜团。言行举止,她不像他见惯的普通女子,她的过去隐约到一无所有,眼前更是扑朔迷离,如同烟波浓雾下的闲玉湖,深静幽远,神秘得总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卿尘笑了笑,放下茶盏道:“方才听说莫先生相术天下第一,殿下可是试过?”

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几年之前莫先生便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可还是这句话?”

莫不平看着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即笑着低头品茶。

夜天湛身为皇子,已然尊贵非常,现在既问天命,这一问一答,不经意间已非普通的问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见夜天湛依然不着痕迹地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听搪塞,悠悠道:“殿下尊贵不止于此。”

此中深意不言而喻,夜天湛不露心绪,面带淡笑,对莫不平举杯道:“先生请。”

莫不平拈须点头,饮了一口茶,却若有所思地看向卿尘。

卿尘此时正将沸水再次注入壶中,冲泡第三道茶,心想以夜天湛如今声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灾人祸鬼迷心窍,自会步步晋封爵位,莫不平这句“尊贵不止于此”,明摆着便是语焉不详大耍太极。同样的话,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便有不同的答案,这模棱两可的说法任他如何解释都不会出错。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尘这一番腹诽,只是深深打量她。他于相术之上确实颇具心得,但眼前这女子看去浑身澄透言笑清澈,却偏偏是他生平首次参不透的一个,他既不能知其过去,亦不能知其未来。如此异数叫人惊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凤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请问一下生辰八字?”

他突然这么说,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双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来不问生辰,更从不主动开口相询,为何今日竟然例外?

卿尘这边却一愣,生辰八字?若论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里一时间便说得出来?

她低头掩下乍现即逝的异样,不疾不徐将茶一一斟入两人杯中,先道:“听说极品大红袍冲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这茶确实是难得的好茶,无怪莫先生十余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来七殿下这里。”有了这几句话的时间缓冲,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盏对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生死祸福皆是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扰?”

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叫莫不平好生无奈,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还不见有人不想知晓自己命数的。眼见卿尘一脸从容静漠,他不死心地又问一句:“凤姑娘难道不想知道?”

卿尘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见深浅:“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个软钉子,眸色中略过丝丝光泽,更加深了几分。

纱幕轻飞习习送爽,穿过茶香满室,卿尘轻啜了一小口茶。

此时夜天湛突然问道:“那先生看卿尘的面相,可有所得?”

谁知莫不平却半日不语,待卿尘几乎将杯中茶饮尽实在沉不住气再抬头时,方听他慢慢道:“老夫不知。”

“此话怎讲?”

莫不平一双锐利的老眼再次审视卿尘,卿尘压住情绪平静地和他对视。最后莫不平摇了摇头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凤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询生辰。”

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惊诧,卿尘见面前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只好继续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活着才有趣;若是什么都知道了,反倒没了这乐趣。偏偏我是个生怕活着没乐趣的人,如此甚好。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饮一杯吧。”举杯饮茶,云袖静垂,避过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一个时辰之后,卿尘看着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自己快步进了书房翻找天干地支时辰图。手指沿着书页一溜滑下,将自己的生日对照出来牢记在心,免得再被问个哑口无言。

她皱着眉心叹了口气,知晓未来的机会错过了,方才旁敲侧击地问了莫不平几句关于巫族和九转玲珑阵的事情,同样一无所获。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却凉凉泛着一缕失望,来易来,奈何去却难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烦闷?

夜天湛送客回来似是心里想着什么事,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闲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问她:“你看这湖中的荷花今年开得如何?”

“极好。”卿尘道,复又加了句,“但我没见过往年是什么样子。”

“起初种得并不多,慢慢竟也占了半湖颜色,似乎年年开花年年多些。”夜天湛微微一笑,扬声叫道,“秦越!”

秦越立刻应声而至:“殿下有何吩咐!”

“将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闲玉湖宴客。”夜天湛未曾回头,仍旧看着湖波清远,淡声道。

“下月初九?”秦越抬头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寿辰吗?”

夜天湛点头:“对,记着备下几位王爷都喜欢的桃夭美酒。”

听是要宴请各位王爷,秦越不敢马虎,立刻答应着去办。

卿尘笑道:“原来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这倒把夜天湛问得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还确实有一样想要的,低头道:“我要什么,你便送?”

卿尘爽快答应:“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愿,但你不能故意难为人。”

“好。”夜天湛步到桌边,“我要的东西,你现在就能给。”

卿尘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么,于是道:“那你说来听听。”

只见夜天湛抽出一张薛涛笺,挑支狼毫笔轻轻在砚中润了墨,递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

“嗯?”卿尘不想他要的寿礼竟是这个,当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诉你便是,何必顶个寿礼这么大的帽子?”

夜天湛摇头:“方才莫先生一再相问你都不说,我怕你现在也不肯。”

想起方才的事,卿尘嘴角牵了牵,庆幸在他进来之前已翻过书,不至于再被问个措手不及,接过他递来的笔:“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夜天湛静立案前,拿起纸来看,待到墨干,将那张纸收好:“我记得了。”

卿尘道:“这真是你要的寿礼?”

夜天湛含笑点了点头:“没错。”

如此简单,卿尘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叠在一起。

同样的面孔底下,虽是不同的人,但一样的体贴宠溺,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从不让对方为难,一样的风度翩翩关照有加,总叫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想忘掉,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此努力,却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时功亏一篑,爱了恨了,为何深深浅浅,连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几分?

或许,即便她现在坚决不愿承认,曾经交出的那颗心原来真诚得近乎脆弱。那一刻心间的碎裂,执著地凝固在远远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掷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决绝。

她眉心轻锁,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黯然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没想到无意眸光转过,却发现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详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看来已经看了好久。

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无语,却见夜天湛今天眉宇间始终隐着的阴霾终于散开,他扬唇轻轻地对她笑起来,俊美的眼中掠过风华无限,那温柔瞬间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站在他身前,竟就这样沉浸在了里面,不想不愿不能自拔。

天色清明微微隐没在渐暗的天边。桃花心木的低窗,竹帘半卷,透过碧纱送进丝丝凉风。廊前桂子香气依稀纠缠,一株亭亭如盖的桂树半遮庭院,暗香浮动,只是醉人。

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终于被那若有若无的淡香吸引,推门而出。

新月一痕,无垠清远,四周静谧如梦,仿佛能听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处悄然绽放,清风穿过树梢,流连忘返。

隔着月色,闲玉湖上的灯火似是漂浮在极远的地方。湛王府今日热闹非常,她刻意地躲开了去,独自回房,苍穹深处有着另外一个世界,每每仰首凝望,似乎那里才真正属于她。

正站在树下发愣,突然有东西脸侧前晃过,卿尘吃了一惊,未回头便听到阵爽朗的笑声,只见夜天漓懒洋洋地以手撑树,随手将一枝桂花丢了来,笑问,“想什么呢?神游太虚,再看便飞上月亮成仙了。”

卿尘经过这些日子,已经和他十分熟悉:“你不在凝翠亭怎么跑来这里了?”

夜天漓挑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凝翠亭那儿有什么意思?父皇今天也在,闷得人要命。走,我带你去找好酒喝,七皇兄这儿最好的酒是府里自己酿的荷叶酒,不比天都桃夭差。”

提起那荷叶酒卿尘立刻觉得脸上发烧,幸好天色昏暗夜天漓看不清楚,她坚决摇头:“我不喝酒。”

夜天漓也不管,拖了她便走:“尝尝怕什么?”

卿尘轻声道:“陪你找酒看你喝酒都行,但我不喝!”

“偷来的酒格外香,不信一会儿你试试看。”夜天漓笑得贼兮兮的,哪儿有半分王爷的样子。他对湛王府倒熟门熟路,放轻步子七弯八拐净挑安静的地方走,竟一路都没遇上人。

花影重重,两人转到个花墙拐角处,突然听到对面过来脚步声,声音既乱且急。夜天漓闻声伸手要拽卿尘躲开,那边却匆忙转出几个人,当前一人走得甚急,冷不防便撞在卿尘身上。

卿尘没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往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幸而夜天漓在身后及时一扶,还没看清来人,对方已怒喝:“混账!瞎了眼了?”

卿尘听着这无礼的言语没出声,只是凤目微挑,淡淡打量来人。那人一时没看见夜天漓站在灯影里,只当卿尘是湛王府中的侍女,见她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心中火起,抬手便向她脸上扇去。

“三皇兄!”旁边两人不约而同喝止,夜天漓一步挡在了卿尘身前,另外却是夜天湛将那人拦下。和卿尘撞了个满怀的,正是和当今太子一母同胞,如今被封为济王的三皇子夜天济。

夜天湛陪在济王身边,神色温润如常,细看去却似乎微带着些焦急,扭头问卿尘:“没事吧?”

卿尘听他叫三皇兄,便想到这是济王,今天这日子不好扫兴,于是轻轻摇头。

济王当时便一愣,惩戒个侍女,不想两个弟弟竟都拦他。再打量卿尘,见她神情淡淡,夜色下看不甚清晰,白衣素裙,容颜平常,但眉眼中却自有一种不屈于人的高洁气度。方要开口相询,前方闹哄哄的一群人奔过来,当先有人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几个女官跟着急得乱抹泪。这孩子正是济王膝下独子元廷,方才偷溜出宴席自己去玩,不知怎么竟晕倒了,济王他们正是知道了这事,才从前面匆忙赶来。

济王见儿子这般模样,也顾不得其他,急对身边人喝道:“御医呢,怎么还没到?”

夜天湛劝道:“皇兄少安毋躁,已去传御医了。”

夜天漓见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轻声对卿尘道:“我们的酒是泡汤了,三皇兄方才定是心里着急才莽撞了些,你也别放在心上。”

卿尘对他笑了笑表示算了,抬眼打量元廷的情况,不由吃惊:“咦?”

“怎么了?”夜天漓问道。

“好像是剧毒引起的窒息。”卿尘见元廷呼吸急促,身子不断抽搐,忍不住轻轻一拉夜天湛,“让我看看。”

夜天湛想起她通晓医术,侧身让开。卿尘上前拨看元廷眼睑,眉心微紧,“是误食了毒草,得赶紧用药去了毒性,不然危险。”说着伸手将元廷反抱过来,在他身上寻到几处穴位依次按下。元廷小小的身子一抖,“哇”地便呛咳出来,顿时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大半。

济王见元廷吐得奄奄一息,不由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夜天湛拦住他,“皇兄不妨信她。”跟着吩咐女官将元廷抱进房内,卿尘就着书案写了张方子,命人速速前去煎药,又令元廷喝了不少清水,再催他吐了一回。

过不多时内侍端了药来,卿尘着女官帮忙喂元廷服下,不过稍会,元廷身子微暖,呼吸也似顺畅了许多。这时宫中御医匆忙赶到,卿尘松了口气,便让到一旁。御医诊后擦了把汗道:“万幸万幸,这是误食了曼陀罗毒草,幸好施救得及时,否则世子年幼体弱,再晚一点可就没救了。”

卿尘见元廷已无大碍,又有御医在旁,便悄悄起身离开。夜天漓抬眼看见要喊她,却见夜天湛已转身跟去,便笑了笑作罢。

夜风送来湖水潮湿的味道,将忙乱的气氛舒缓几分。卿尘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夜天湛含笑看着自己,目光在夜色下温润而柔和,亦对他微微一笑。

夜天湛站下道:“今天真要多谢你,元廷若在我府上出了什么意外,我还真不好和三皇兄交代。”

卿尘道:“你不必谢我,那解毒的方子我还是在烟波送爽斋翻医书时看到的,如果一定要谢,也该谢你自己收藏了那么多好书。”

夜天湛道:“宝剑赠烈士,美玉赠佳人,那些医书我并不常看,闲置着也是浪费,不如送你如何?也算是物尽其用。”

卿尘笑道:“今天做寿的人倒送我一份大礼,哪有这个道理?”

夜天湛呵呵一笑,看去十分愉悦,方要说什么,却见秦越小跑着过来,俯身道:“殿下,前面传话,皇上要见凤姑娘。”

卿尘一愣:“见我,干什么?”

夜天湛也颇为意外,沉吟一下道:“无妨,我同你一起过去。”

侍从在前提了一行琉璃灯沿闲玉湖的回廊蜿蜒而行。明亮迤逦的灯火下,卿尘白衣胜雪随风流泻,衬着夜天湛水色蓝衫翩若惊鸿,远远看去,一双人儿好似自碧叶荷色间凌波而来,玉容俊颜,清逸风流,叫人几疑是见画境。

济王他们已先一步过来,正和天帝回话。凝翠亭里明灯点缀,依主次布着案席,玉盏金杯琥珀光,华贵中处处清雅,夜天湛眼中蕴着笑意,带着卿尘步入其中,“父皇,这便是凤姑娘。”

卿尘便知这位一身云青龙纹长衫的老人便是当今天帝,还不及看清身边其他人,只觉有一道深锐的目光直投眼底。

这一瞬间,居然有心头凛然的感觉,卿尘悄然挑挑眉梢,敛衣施礼,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免了,朕听说方才是你医好了元廷?”

卿尘谢恩起身,答道:“回皇上,是。”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边坐着东宫太子夜天灏。云色长衫紫绶缓带,俊面白皙如美玉,浑身一脉书卷之气温文儒雅,他极安静地坐着,却自有这夜色也难以掩盖的高贵气质,如果说天帝是让人不敢忤逆的峻严威仪,而他便是让人无法亵渎的高洁出尘。

“嗯,不错,”天帝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卿尘闻言抬头,眸光静静便对上天帝的眼睛。

极深沉的一双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一晃而无,滴水不漏,而后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肃穆与威严。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天帝,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没有回避或是惧怕,同样的平静无波。

如此对视说起来已是冒犯天颜,天帝似是故意不发一言,卿尘亦不曾垂下目光,夜天湛眉梢极轻地一紧,方要说话,太子已在旁道:“父皇,你看这位凤姑娘可有些像一个人?”夜天湛即刻笑说:“殿下也看出来了,若说乍见是觉得有点儿像,但再看又有些不同。”

在座诸人都上了心,卿尘疑惑地掠了夜天湛一眼,却听天帝笑道:“可是说鸾飞?”

“正是。”太子道,“刚刚远远看去,我还以为是鸾飞来了。”

卿尘还没弄清这话中意思,却又听夜天漓跟上一句:“其实若说像,我倒觉得更像九嫂些。”

被这样评论比较,卿尘不由微微蹙了眉,此时,却忽然听到一个低抑的声音缓缓道:“是像纤舞。”心头无端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抓了下,这声音中不知为何带着那样沉痛的感觉,依稀有什么哀伤无法化解,纠结不休,叫人不由得便替他伤心断肠。

说话的是九皇子夜天溟,夜天漓收起了跳脱的笑意,略有抱歉地道:“九皇兄,我并非有心……”

夜天溟脸上浮起丝苦笑,摇头道:“我知道。”说罢眼光淡淡落在卿尘身上,“倒不是眉眼像,只是这形貌之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哪里竟有些神似。太子殿下方才以为是鸾飞随父皇来了,我倒误以为纤舞又活了过来。哈,鸾飞和纤舞她们姐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卿尘后背一阵发凉,原来是拿她比作了已经去世的人,难怪夜天湛他们之前都不曾提起。听言语中,似乎这九殿下和王妃之间感情颇深,只不知是怎样的红颜薄命,落得这里一人伤心。

她微微转身望过去,目光所至,心中不由得一赞,夜家几个男子个个生得英俊,但要说美,却真要以这九皇子为最。

光彩明辉的琉璃灯火中,他的肤色似乎过于苍白,微挑的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虽寂然看着一方,却似敛入浮沉万千的光影,散布出极尽妖娆的蛊惑,配上挺直的鼻梁红润的薄唇,搭配得几近完美。一个男儿生得如此容貌,怕是连女子亦要自愧不如。他手握冰玉酒盏,在卿尘看来的时候亦将她细细打量,目光沿她的眉眼渐渐移下,突然浑身一震,竟自席间猛地站起来失声叫道:“纤舞!”

所有人都愣愕,卿尘沿着他的视线低头。她今天穿的对襟流云裳是天朝女子寻常的装扮,外衣绢纱淡薄如清雾笼泻,里面衬着白丝抹胸,束腰一袭飘洒长裙,因在盛夏,非但广袖宽松,亦露出脖颈玉色肌肤,而夜天溟正失神地看着她衣衫掩映下锁骨处一记凤蝶文身,手上青筋凸起,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卿尘下意识抬手,夜天湛温言道:“九弟。”语中带着疑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豫。

夜天溟似乎被惊醒,手上一松,颓然转身对天帝道:“儿臣……儿臣失礼了,还请父皇恕罪。”

天帝对儿子无法掩饰的伤心既不出言宽慰,然也并未苛责,只是挥了挥手命夜天溟坐下。

夜天溟细美的眼眸自卿尘脸上拂过,坐下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凤家女儿锁骨处都有一记凤蝶文身,是自小便请丹青名家朱羡情用漠云山的瑶砂文上去的,形态栩栩如生,再加上漠云山瑶砂浓艳饱满历久不衰的色泽,堪为人间一绝。”他说话时神情有些恍惚,几分酒意几分迷离,仿佛已经跌入一个遥远的回忆之中,目光有些阴黯地再看向卿尘:“不知凤姑娘身上为何也会有一样的印记,是否和凤家有些渊源?”

位列士族之首的凤家百年门庭鼎盛,宗族子弟遍布内外,盛极之时,一族在朝为官者多达两百余人,几乎把持着天朝所有中枢政要。已故孝贞皇后的兄长凤衍官拜两朝宰相,权倾朝野,是与卫家、殷家鼎足抗衡的一大门阀势力。

太子方才提起的凤家小女儿凤鸾飞受封“修仪”一职,多年来跟随天帝,深得信任。修仪女官虽不握实权,但时刻伴驾临朝听政、批阅奏章、起草诏书、传达口谕,身处政务中枢,地位尊贵,对士族女子来说是一种极高的荣耀。

凤家长女凤纤舞数年前嫁于九皇子夜天溟,两人情深意浓恩爱非常,本是这天都之中一段风流佳话,只可惜凤纤舞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药石无效,终究香消玉殒。夜天溟自王妃去世后伤心欲狂,卧病半载有余方见起色,却自此性情大变。

卿尘对凤家亦有耳闻,迎着夜天溟幽暗的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和这门阀世族并无关系。夜天溟自嘲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说罢又饮尽了一杯酒。

太子和夜天溟同出一母,母后早亡,太子对这个胞弟格外爱护,见他仍旧十分消沉,不免心下担忧,便道:“或者只是巧合,九弟不必放在心上。父皇,咱们不妨去湖上走走,也清清酒意,七弟这闲玉湖风雅秀丽,今年荷花似比往年开得更好了。”

天帝点头起身,“湛儿带路,去看看你这府里又添了什么好景致。”

前面内侍立刻掌灯,卿尘偷偷舒了口气,既没人让她跟着便趁机退下。众位皇子都随驾陪着往闲玉湖上走去,夜天漓经过她身边略一停步,低声道:“明天去昆仑苑骑马。”对她露个飞扬的笑,举步伴着天帝去了。

昆仑苑位于宝麓山与伊歌城交临之处,自来是供天家及士族子弟游幸狩猎的场所。其苑地跨天都、连直、蓝安、合谷、怀滦五境,纵四百里有余,其中灞、沣、祀、易、镐、郎六水出入交汇,聚山湖美景如画,八大殿、十七宫、二十四观、三十九苑星罗棋布,气势壮丽,巧夺天工。

天朝穆帝迷恋仙道之术,在位时因宝麓山风水绝佳,曾动用十万民夫移山叠土连昆仑苑而造宣圣宫,历时十三年方成。

宣圣宫构造精巧,美奂绝伦,其前天阙高二十余丈,上有金凤展翅迎风而立,铺玉为阶通往神明台。神明台拔地而起,铸有一尊高举玉盘承云接露的仙人,神姿缥缈,出伊歌城百里仍遥遥可见。宫中多处造设复道飞阁,相连琼台瑶池,恍如九霄仙境。当今天帝虽对炼丹求仙之事不感兴趣,但登基后却将此处定为皇族祭天及举行重大典礼的场所,逐步扩建行宫,每年必有一段时间在此居住。

南苑围场深入山脉圈养百兽,形成可容千骑万乘的猎苑。卿尘同夜天漓纵马入内,眼前豁然开朗。天气一改往日闷热,不时飘着若有若无的蒙蒙细雨,丝丝缕缕涂抹着大地。丛林山野起伏铺展,似乎和远天接为一线,广阔连绵。

卿尘将马鞭在近旁一抖,收回手中。刚刚一路上她都十分气闷,夜天漓座下“追宵”宝马异常神骏,数次比试总占上风,她见夜天漓笑得得意洋洋,不甘心地道:“若不是马好,哪容你这么嚣张!”

“哈哈,别忘了你的马术可是我教的,难不成还想赢过我?”夜天漓抬手指了指方圆数百里的马场道:“这里好马无数,你尽管去选,选好了咱们再比。”

卿尘揶揄道:“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能显出你这师父的厉害,你不会怕我赢你,还暗中留了一手吧?”

夜天漓哈哈大笑,道:“你先叫声师父,我再多教你点驯马的法子如何?”

“哼!”卿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转身去看有没有更好的马匹,四处看了一圈,但没见到一匹中意的。夜天漓跟在身旁笑说:“这么个挑法倒像选驸马,若见着差不多的莫忘了问清家世渊源。”

卿尘瞪他:“选马必须投缘,难道你不知道?”

夜天漓道:“劝你还是死心吧,我的追宵乃是万中挑一的名驹,若想高过它,除非风驰云骋不可。”

“云骋,不就是那天受伤的那匹,东突厥进贡来的宝马?”卿尘扭头问道。

夜天漓道:“不错,那日急着回宫未及追究,后来我传人细问过才知道,云骋性烈挑剔主人,那日又伤了两个驯马师,惹得他们发性,居然用了绊马索想驯服它。哼!这些大胆的奴才,幸好只是擦伤了皮肉,否则若真伤了这宝马,我倒看他们怎么交代。”

卿尘道:“我觉得云骋好像没那么野蛮,上次还是我给它敷的药呢,它都没有反抗,还从我手里吃东西。”

夜天漓笑道:“但凡宝马皆通人性,知道你不会伤害它,自然配合,但若要驯骑便不那么容易了。听说你给的药效果很好,想必云骋那点伤也已经痊愈了。”

“我可是研究了不少药方,本是备着以防万一,怕骑马时摔伤了用的。”卿尘抿唇一笑,一边说着,一边放眼四望,只见不远处猎猎驰来马群,当先一匹色如霜纨长鬓扬风,似明月昼日雪影流光,自广阔的原野迎面飞奔而来。像是奔驰得尽兴,那马冠领诸骑,缓步停下,奕奕双眼桀骜不驯,傲气十足地往这边看来。

卿尘眼眸一亮:“快看,是它,云骋!”

“呵,正说它呢!”夜天漓沿她指的方向抬头,卿尘已向云骋走去。

云骋见到有人过来,不屑一顾地迈着长长的步子转身,嘶鸣声中众马分群,各自散开。卿尘知道马儿若不肯亲近你,追也没用,站下叫道:“云骋……”

云骋侧过头来,停了一停,大概是认出了卿尘的样子,记得曾经见过她,轻轻打了个响鼻。

卿尘试着伸出手,云骋似乎并不排斥,慢慢靠近她身边,试探着嗅了嗅她的掌心,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友好,纯粹而漂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亲近的意味。卿尘连忙取出一粒松子糖,云骋显然很是喜欢,耳朵微微竖起来,开始在她手心慢慢舔食,不时地抬蹄轻嘶,一副惬意模样。卿尘便借机抚摸它的脖子,柔声道:“云骋真乖,你的伤好了吗?我上次来昆仑苑都没有见到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夜天漓见她一本正经和马说话,不由失笑,难得今天耐性好,便丢开缰绳让追宵自去吃草,自己去近旁树下休息。谁知不过回神的工夫,突然听得云骋一声长嘶,卿尘竟然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如银光闪电般向前奔出。

“卿尘!”夜天漓吃惊大喝,他深知云骋戾烈非常,这几年已不知有多少驯马师死伤在它蹄下,惊出浑身冷汗,呼哨一声召唤追宵,迅速上马追去。

云骋这时早已冲出数丈,追宵虽然神骏,放蹄疾驰,但云骋如御风腾云遥遥领先,始终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这时旁边随行的侍卫亦从四面追截过来,一时人声马嘶,吓得场中飞鸟小兽纷纷逃窜,方圆内马群皆尽惊驰。

卿尘起初亦被云骋的速度吓了一跳,但云骋奔跑虽快,却并不发性乱跳,只要略通骑术保持平衡,在马背上反而异常平稳。她发现云骋并不抗拒自己,又惊又喜,索性大胆将缰绳一抖,不但不加约束,反而纵容云骋尽情奔驰。

云骋时而扬蹄疾奔,时而略有收敛,无论如何卿尘始终放纵如初,只是偶尔试着轻带缰绳。如此人马相互适应,跑出数十里开外,云骋速度稍缓,追宵纵蹄如飞瞬间赶至近前,夜天漓对卿尘喝道:“稳住身子!”他靠近云骋探手扣向马缰,谁知云骋本来急速向前,此时却猛地停在当地,将追来的人马尽数闪到了几步开外,一个神龙摆尾般的大转身,扭头向后射出。

夜天漓兜马回身,手腕一抖,甩出套马索圈向云骋。

云骋灵巧地偏身斜冲出去,套马索竟蓦然落空。侍卫们先后出手尽皆无用,反而被耍得团团转。

跟着卿尘和云骋转了几个圈,夜天漓突然隐约觉得不对。留心一看,卿尘眼中波光盈盈满是恶作剧的神情,脸上尽是没心没肺的坏笑,哪里有半分害怕的影子?再看她身形稳当灵活纵马和侍卫周旋,他将马缰一带停住,心里又笑又气。

卿尘瞥见夜天漓的神情,知道被他看穿了,勒马回身,对他笑说:“敢不敢再比比看?这次绝不输给你。”她满心欢喜地抚摸云骋,云骋如她一般扭头给了夜天漓一个挑衅的眼神,竟是和她同声出气。

夜天漓惊讶万分,却更哭笑不得:“你想吓死我不成?你若有个好歹,七哥不要我的命才怪!”

卿尘抿嘴一笑,夜天漓狠狠瞪她,又被她用无辜至极的眼神看回,云骋那漂亮的眼中居然亦带着狡猾笑意,当真有气又不知如何发泄。

云骋与卿尘如此投缘,不但上次待她亲热,让她敷药疗伤,现在竟肯任她驯骑,毫不反抗。夜天漓惊魂方定,心下诧异万分,忍不住上前打量,啧啧称奇。

“怎么,怕输给我们吗?”卿尘笑看着他,突然出其不意扬鞭往追宵身上抽去,追宵一惊之下扬蹄怒嘶,顿时向前冲去。

“开始!”卿尘娇笑声落,云骋如离弦之箭,飙射而出,竟瞬间便冲过追宵,领先而去。

“竟敢使诈!”夜天漓剑眉一扬,当即纵马紧追不舍。少年英姿,怒马如龙,两人于围场中尽兴奔跑,畅快淋漓。云骋确是百年难见的良驹,追宵纵是马中极品,却依旧频频落在它后面,终于让卿尘扳回败局。

正奔驰在兴头上,迎面远远过来一群人,竟是夜天湛带了两队御林侍卫,夜天漓一见之下便道:“不好,是七哥,若让他知道你驯骑云骋,少不了要训斥。”

前方马背之上,紧身窄袖武士服将夜天湛俊朗身姿衬得卓然不凡,白袍洒脱,飞马疾驰,片刻便到他们身前。卿尘和夜天漓一同下马,云骋毕竟非同寻常,她这时才觉得双腿又酸又累,晃了晃竟险些没站住。

夜天湛神情微变,翻身落至她身旁,抬手将她扶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云骋自己施施然步去一旁,卿尘皱眉活动腿脚,感觉这一番折腾体力颇有些吃不消。“骨头要散了。”她低声嘟哝了一句,夜天漓道:“谁让你去招惹云骋,人没摔着便是命大。”

卿尘抬眼,神采飞扬地道:“云骋肯听我的话,不好吗?”

夜天湛扫了他俩一眼,卿尘被他看得立刻不敢再说,夜天漓忙笑问:“七哥不是奉旨陪始罗可汗吗,怎么竟来了御苑?”

夜天湛道:“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俩这么大胆,云骋上个月刚摔死了一个驯马师你也知道,竟敢让她去骑!”

夜天漓指着卿尘:“我怎么管得了她?刚才是我差点儿被她折腾得没命才对。”

卿尘悄悄瞅着夜天漓的苦脸,忍俊不禁,随即抬手打了个响指,云骋高傲地轻嘶一声才过来这边。卿尘伸手摸它鬃毛,又掏出一块松子糖,云骋毫不客气地舔去含在嘴里,顺便还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卿尘“哎呀”笑出声来,伸手将它微乱的鬃毛理顺,十分开心。

夜天湛看着云骋对卿尘亲热的样子诧异万分,卿尘道:“云骋很听话,不会伤害我的,反正也没出什么事,你就别生气了。”

夜天湛俊眉微蹙,道:“父皇和始罗可汗来了马场,正找云骋。”

夜天漓向那边一望,隐约能见御林军张起的黄色大旗,知道是天帝亲临了,冷哼一声道:“始罗可汗一来便找云骋,可是又想看我天朝的笑话?”

却说突厥一族盘踞漠北,数十年前因王位之争分裂为东西两部,一者建都可达纳,一者在古列河立国,虽然内战连连,却也自来便同中原干戈不断,时战时和。

圣武十九年东突厥频频兵扰边境,烧杀抢掠。天帝震怒之下发兵二十万北上,一路深入漠北腹地,直破可达纳城。东突厥不敌而降,始罗可汗亲入天都朝贡,同时带来了风驰、云骋两匹宝马,美其名曰是贡品,但大漠烈马难驯,等闲人碰都碰不得,若是天朝上下无人驯服得了风驰、云骋,即便是战场上曾获胜无数,也难免有失颜面。

但始罗可汗未想到的是,往年两军征战,他们几乎每仗都败在天帝四子夜天凌手下,此次带来风驰、云骋,夜天凌眼见烈马摔伤了数人,便向天帝请命。虽然始罗可汗恨不得夜天凌摔死在马下,却眼睁睁地看着两匹马中性子最烈的风驰几个回合之后乖乖向他俯首称臣。

神情冷漠,天神般驾驭风驰的凌王像是一道寒冰孤峰,在以万余人孤军深入攻破可达纳城后,再次使东突厥自中原大地铩羽而归。那双清冷深寂的眸子,那种淡漠不屑的目光,便如同一柄锋利的长剑,深深插在突厥人眼底心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突厥军中现在是见玄甲军旗丧胆,闻凌王之名色变,视为鬼神一般,遇之绕道。

但眼下凌王不在天都,风驰也随他在前方战场,始罗可汗虽是为显示自己不与西突厥合作特来朝见,却总带着些居心叵测的意味。

卿尘自他们两人说话中大概听出端倪,扭头对夜天湛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既然云骋认我,今日便帮你去杀杀那始罗可汗的威风如何?”

夜天湛面上风云清浅,眼中却淡淡一沉:“你这是报答我吗?”

卿尘粲然一笑:“不是,我看你板着脸时十分不好看!”说罢翻身上马,“走了!”

夜天湛微微一愣,夜天漓靠到卿尘身旁低声道:“咳,这听起来像……美人博七哥一笑。”

卿尘横眉瞪去,几乎就想扬鞭给他那没正经的笑脸一下,他已大笑着催马避开。

卿尘眼角余光滑过,见夜天湛在一旁闲闲策马,唇角笑意十足。两人目光一触,他眼中的柔和如同无边的碧草细雨将人瞬间包围,湖波微澜轻柔地覆上岸边,润入心底就这么暖暖散开。她慌忙垂下眼眸,催云骋快跑几步,却无意中自己也舒畅地笑了起来。

前方黄旗迎风,仪仗威肃,两排御林军甲胄林立,御驾已在近前。天帝和一个目深鼻高的突厥人各骑一匹骏马,九皇子夜天溟亦陪侍在侧,其旁尚有一个身着火红骑装的异族女子,乃是始罗可汗的掌上明珠琥玥公主。

天帝见到云骋对卿尘顺从亲密,深眸之中掠过惊奇,却不发一问,只扭头同始罗可汗闲话:“朕也好久没来御苑了,你看云骋比在突厥如何?”

始罗可汗笑道:“神采飞扬似是更胜从前,中原水土神奇,当真叫人羡慕。”一口汉话竟字正腔圆,说得极好。

那琥玥公主美目艳艳,骄傲火辣,带着几分中原女子少有的爽快率真,上下打量卿尘,扬声问道:“你骑的是云骋?”

卿尘淡笑道:“是云骋。”

琥玥公主在突厥吃过云骋的亏,俏眉高扬,马鞭一指:“我不信你能驾驭云骋,你可敢同我比试骑术?”

事关国体,卿尘不欲自作主张,往天帝那边看去,等候示下。

始罗可汗对天帝道:“陛下,不妨便要年轻人自己玩乐去,我们在一旁看着也热闹。”

天帝不便驳始罗可汗面子,亦想看看卿尘骑术如何,于是点头应允。

琥玥公主得到准许,纵马离了父亲,对卿尘道:“我在前面等你。”卿尘对天帝和始罗可汗施了一礼,召唤云骋随后去了。

夜天湛眉梢轻蹙,侧身对天帝道:“父皇,赛马毕竟危险,莫要伤了公主,不如儿臣陪她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天帝准道:“去吧。”

夜天湛等人打马到了近前,正听琥玥公主对卿尘道:“比快谁都会,有什么意思,你可敢和我比过杆?”

卿尘抚着云骋抿了抿嘴,点头道:“我没意见,公主定夺便好!”

夜天湛立刻掠了卿尘一眼,卿尘朝他笑笑,带马往前走去,忽然遇上夜天溟在旁别样的眼神,心里不意突地一跳,竟觉说不出的怪异。

侍卫们将十支横杆架好,双方定了比赛规则:两人以箭筒中箭的多少为计分标准,碰掉一根横杆放进一支箭,骑手落马放进两支箭,以快速击鼓一百声计时,最后谁的箭筒中箭少便是赢家。

天帝和始罗可汗移驾一旁观战,顺便做了裁判。

琥玥公主和卿尘并骑在前,云骋抬蹄轻嘶,似是十分兴奋,待到鼓声一响,两人两马飙射而出。

天上早就收了雨意,一道阳光破云而出,草场上雷鼓声声旌旗高扬,一众侍卫齐声喝彩为她们助威。

卿尘原本还担心自己骑术不及琥玥公主,谁知云骋瞬间便冲到了琥玥公主前面,根本不需主人费心驾驭,御风踏云,仿如电光轻闪腾空过杆,稳稳落地,直奔第二杆而去,看得众人齐声叫好。

卿尘暗里一声夸赞,顿时信心倍增。琥玥公主亦不落后,俯身催马,紧追而至,两匹马儿几乎同时连过两杆,红衣雪影各擅胜场。

云骋迅如闪电快如疾风,放开速度,始终快对手一头。待到了第七根杆前,琥玥公主欲要赶超卿尘,娇叱一声挥鞭催马,座下快马放开四蹄跨越横杆,却不料速度未及,正巧前蹄踏中杆身。

横杆当中折断,一截断木陡然飞向马头,马儿惊声嘶鸣,立时向斜冲去,琥玥公主被受惊的马猛地一甩,惊叫一声,顿失平衡。这边云骋为避阻挡,突然加速跃起,四蹄腾空而出,卿尘毕竟新换马匹,还不十分适应,一惊之下身子便向外甩去,眼见便要落马,手中缰绳急收。

云骋腾云驾雾一般落向前方,稳稳冲出几步,琥玥公主那边一道墨影飞驰,有人纵马俯身将她拦腰救起;卿尘身边也有人马一闪而至,却是两人的手同时扶来。

卿尘扭头,见是夜天湛和夜天溟并骑而至,下意识勒了缰绳轻轻往后退开。身边两人无声无痕地对视了一眼,一人细长的眸中亮光闪逝,如细刃般利得人心头惊颤;一人眼底风云轻淡,冷月照水的清光一晃而过。

卿尘连忙笑说一句:“多谢两位殿下。”夜天湛也不答话,常带微笑的唇角温温冷冷地抿着,神色淡淡看得人心中暗自发毛,待打量她安然无恙,淡声道:“去看看公主吧。”

夜天溟眯眼盯着卿尘,眼中明光衬着他绝美的脸庞有种几近妖异的魅惑,卿尘心头微微一凛,不禁回马避让,跟上去看琥玥公主。

琥玥公主坐在追宵背上,俏脸飞红,银牙暗咬,夜天漓倒悠然自得一脸玩世不恭的笑,低头挑眉看了看美人赌气的模样,纵身下了马,抬手扶她。琥玥公主美目一瞪,但还是把手交给了他跳下马来,下了马见自己箭筒中已插了两支箭,而卿尘的却一支没有,闷声回去始罗可汗身边。

输赢已分,天帝却笑而不提。始罗可汗吃了个哑巴亏,又心疼爱女,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赔笑带过。

却见远远一匹快马驰来,到了近前马上之人飞身下来,将一封六百里加急快报递到一个御前侍卫手中,那侍卫快步上前恭呈给天帝。

天帝伸手接过,见是前方军情报,交给夜天湛:“看看说什么。”

夜天湛拆除信上火漆,看了一遍,回道:“父皇,西突厥答应退兵、称臣、朝贡的条件,四皇兄大军休整后启程归京,不日即到天都。”

云破天开,阳光渐渐驱散整日的雨意,洒照在草色离离的原野之上,万千金光半空穿透层云,以震慑人心的光明勾勒出一片辉煌天际。天帝目光自始罗可汗处掠过,投向遥远的原野尽头,满意笑道:“很好,这次朕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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