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医院寂静的石板路上,我一个人戴着口罩和手套推着急救担架平车,路上的人很少,入了夜的医院,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安,我扯了扯胸前的移动摄像仪的带子,忙起来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稍微清闲一点,就觉得它勒得我膈得慌。
住院大楼下种了一排排的香樟树,它的影子肆意地映在地面上张狂者,仿佛牛鬼蛇神的尖牙利爪,我走在它的影子里,仿佛每一步即将把我引向一个黑暗而邪恶的地方,那里有不可名状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我如羊羔般任由它撕咬,将我吞下。
树下的石板路上掉落着香樟树的浆果,白日里被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踩烂,碾成了一滩紫黑色的尸体痕迹,仿佛是它夜里撕咬过谁的身体留下的血迹,干成了发黑的血渍。
我走在这片斑驳的树影里,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惧吓得不轻。
树,一到晚上,在光影的唤醒下,经由人们心中对无名恐惧的恐惧,就变成了赋有生灵的怪物。
我害怕地面上它枝桠拉长的尖锐的影子,像巫婆的爪子,“哔哔——”当我正沉静在自己营造出来的莫须有的恐惧中时,我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惊得我一个激灵。
果然,恐惧并不以物质形式出现在生活中,而往往我们都活在自己给自己所营造的恐惧里。
“我去……吓我一跳,”我脱口而出的粗话,对讲机那头又响了,信号里夹杂着糙耳的杂音,“韩旭……哔哔……”
烦人,医院就不能给我们配备好一点的装置么,还是这种老式的对讲机,我看隔壁华金医院他们120用的都是耳麦,我们咋这么寒酸……
“孟医生,请讲。”我掏出白大褂口袋里的对讲机,说道。
不知道是孟医生那边信号不好,还是我这边信号不好,对讲机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韩?那边&你……马上&#@,”他在说什么啊?
完全听不清楚孟医生在说什么,“孟医生,听不清,麻烦你再讲一遍。”我对着对讲机说道,慢悠悠地推着平车往回走。
间隔了两三秒的时间,孟医生那边说话终于清楚了,“火速回来,滨海岸大酒店有人割腕自杀。”我收到消息,“收到,马上到。”
每次发生危急事件的时候,我恨不得把空平车扛在肩膀上跑,推着它总有些把不稳方向,平车上躺着病人的时候,方向还好把控,空平车,你极速地推着它跑的话,一到转弯的地方,它一个神龙摆尾,就把你也带着甩出去了。
刚到医院南门,就看见院里的120救护车敞着后车厢的门,里面孟医生和另外一个护士姐姐坐在后车厢里等我。
“飞起来吧,平车,”我心里荒唐地想着,这玩意儿,没有它又不行,跑起来,它又跟不上我想要的速度,“你慢一点……”孟医生探头对我喊道,“没事儿……”我厚着脸皮道,“平车又摔不坏……”
孟医生一脸苦笑不得的望着我拽着平车,叮叮当当地疯狂地向他们奔去。
我一只手翘起平车的前轮让它上车,一只手把住救护车后车厢车厢的把手,“走吧!”两脚上车,随即将后车厢的们给关上。
“割腕自杀的话,一会儿到现场之后,首先上两路静脉通道,补液扩充血容量,同时监测生命体征,注意血压情况,防止失血容量性休克,”每次出诊我们都要先排兵布阵一番,“我和孟老师同步进行,负责止血包扎,做好抢救准备。”
做紧急救护的时候,头脑必须时刻保持清晰,抢救的条理以及先后顺序必须按部就班,不能因为场面的慌乱和紧张,就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孟医生沉着冷静地小赞我一下:“可以的,条理很清晰。”
任何时候,面对任何血腥暴力的突发事件,医务人员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理智的头脑,不管看到什么残肢断腿,还是皮开肉绽,甚至是脑浆崩裂,都要保持冷静,告诉自己不要慌,你是医务人员,你得冷静下来。
我曾经和其他刚上临床的实习医生一起搭过班,那是在另外一所医院的急诊科的事情,和他一起处理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因为车祸被送进医院,渣土车的后车轮从他的腹部碾轧过去,蹭掉了小孩子的小半边颅骨。
小男孩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这样惨烈的情况,任由神仙也无法逆转他的生命。
病人的家属以及一众围观群众,在一旁吓得都长吁短叹、瑟瑟发抖,跟我一起搭班的小实习医生,一米八的大个子,看上去也是虎头虎脑的男生。
他在看到孩子被蹭掉的颅骨头皮时,一瞬间,仿佛眼前的场景刺入灵魂,慌张得不知所措,做不出任何医疗诊断和急救判断。
不管病人发生了什么情况,你首要的问题不是去感受病人受伤后给你带来的视觉冲击,首要问题,是要对病人的性命问题做出判断,哪些是致命,哪些是可以稍后处理的,医务人员都慌了,你让老百姓们怎么办,不要被旁边的家属或者围观群众的慌乱氛围,带乱你临床判断的步骤。
拎着急救箱和AED,一路风风火火地冲上滨海岸大酒店的19层的一个大床房,“病人在哪里?”
大酒店的服务人员满脸煞白,失神地说:“在厕所里。”
“准备打静脉通路,除颤仪准备,”我和孟医生一同奔进1902房间的卫生间里,厕所里的淋浴头开着,哗啦啦的水声,溅出来的水打湿了卫生间的地面,弄得卫生间里雾气蒙蒙。
一个妙龄女子一丝不挂地斜躺在淋浴室的椭圆形白瓷浴缸里,正是她头顶的淋浴莲蓬头开着冲澡的热水,几缕淋湿的头发贴在她的脸上,她的双目闭合,一只手搭在浴缸的外面,浴缸外的地面上有几瓦玻璃碎片,像是红酒或者其他洋酒瓶的碎玻璃。
我心下推测,这姑娘定是打破了酒瓶子,用瓶子的玻璃碎片划了手腕,又害怕看见鲜血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恐惧失血,所以打开了淋浴室的莲蓬头冲掉涌出来的血液。
如果赴死之时,内心不是平静,而是恐惧,那么说明,这姑娘求死的心并不大。
我立马在她那只被她割了腕的手肘关节上五厘米左右的地方,绑上止血带,加压止血,“帮我拿一条浴巾,”我对站在身后围观的酒店服务员说。
也是吓惨了她们这些酒店的服务员,惊魂未定地说:“哦……好……”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浴巾,裹住姑娘的身体,“颈动脉搏动存在,自主呼吸存在,”姑娘似乎有些意识,我大声地对她喊话道:“姑娘!”
“姑娘!”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费力地扭了一下脖子,“你睁开眼,看看我,”她又费力地扭了一下脖子,使劲地想睁开她的眼睛,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我们一行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包围在她身边时,她突然就哭了。
姑娘用那只没割腕的胳膊,无力地抱着我,恸哭,后悔着哭道:“我不想活了……我染上艾滋了……”
“我该怎么办啊……”
“谁能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