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哥在孟天心家见过我们后不久,就有人找到了我们。
鸟哥尊称为首的一个春光满面的先生为村长。
他们对我们非常有礼貌,一上来就与我们亲切握手,脸上的笑容极为客气。
接着把我们请到了村政府。奢华气派的政府大楼,高档进口的真皮沙发,还有大中华香烟。我们受宠若惊。村长大人一面让漂亮的秘书小姐给我们倒茶,一面娓娓道来:“我听四仁兄弟说了,您们既然是孟先生的好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也就是我们木叶村的贵宾。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您们。”
我们摇头说村长您太客气了。他又说今天晚上要为我们接风洗尘。地点就在镇里最好的酒店。我们连连推辞。
“您们这样就不够义气了。我们村虽然贫穷,但是也懂得待客之道。您们不会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小百姓吧!”村长佯装生气,哈哈道。
在酒店好好享受了一晚后,我们准备第二天就驾车回去。未料,就在我们踏出酒店时,村长大人再次不期而至,他亲和力十足地把我们重新拉进酒店。我们向他告辞,并且感谢这一日来的盛情款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中华烟,拆开后从里面抽出几根,一一递给我们。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根。接着又朗声表示自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感到万分抱歉。
弄得我们多不好意思。
片刻,村长突然不说话了,低头默默吸了几口烟,又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他大概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村长,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赛神仙道。
他抬起头,眼神闪烁,又低下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各位帮一个忙。”
“您说。”
“您们知道,孟先生是一个大善人,他为我们村做了这么多好事。没想到竟然英年早逝。”他的话语中满含悲切,“乡亲们都很悲痛,无时不怀念他。”
我们默然不语。
“孟先生毕竟是我们村的人,他为乡亲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大家都对他感恩戴德。我们希望他死后能够回到故乡。因此,我们决定在村里为他重新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要让全村的人都永远地缅怀他!”他胖墩墩的脸上的赘肉稍微下垂,很自然地显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骨灰盒我们已经派人去接回来了。”
我们感到惊讶,还有欢喜。孟天心魂归故里,这自然是我们所愿望的一件事情。古语有云,落叶归根。孟天心也曾对我说过,他无时无刻不想他最亲爱的娘。我想,安葬在他娘的身旁,或许也是他未完的夙愿吧!然而,这样是否会冒昧打搅早已沉睡于黄土之下的他,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村长您需要我们做些什么?”我问。
“我想请各位出席孟先生的葬礼。”村长大人微微颔首。
第二天,“孟先生”的葬礼就在那个建有他雕像的广场隆重举行了。
广场上挤满了哀悼的群众。
我们没想到,村长大人竟然将市里的记者也请来了。几架高高的摄像机就冷冰冰地站立在广场四周。到处是身披白衣的村民,他们或低头,或满脸泪流,在这最后时刻默默送别“孟先生”。
孟天心的骨灰盒端正地摆放在未完工的雕像的一张桌子上,旁边摆满了艳丽的花圈。村长一袭黑色西服,胸口别有一束白色兰花,带领村里的其他领导站立在一旁。
爆竹声不带征兆地响起。孟天心村里唯一的亲人——叔叔婶婶,同样毫无前兆地朝孟天心的骨灰盒扑去。他们的泪水哗啦啦地往外流,他们对着孟天心的骨灰盒声嘶力竭地哭喊:“天子啊,为什么你这么苦命啊!叔叔(婶婶)好想你啊!”
村长这时候站出来,面对广大乡亲父老,颤巍巍地说道:“乡亲们……孟先生是一个好人啊……他对我们的好,我们是不会忘记的……让我们在这最后时刻,送孟先生最后一程!”说罢,竟放声大哭。
下面的乡亲们像是受到了感召,都开始嚎啕大哭。你能想象这样的场景吗。一大群人身披白衣,头戴白布,像是事先演习好一样,泪水一下子就能把这里淹没。你几乎会想:他们的泪水里面是否有感动这个东西。而从他们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东西确乎是泪水。宛若珍珠一般那么可贵。
早已准备就绪的记者又怎会错过如此精彩的镜头,他们把相机对准泣不成声的村民,抓拍这些感人至深的画面,他们的脸上时不时隐现满意的笑容。父老乡亲们依旧止不住对孟先生的缅怀之情,泪水持续泛滥。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我的耳膜。
葬礼之前,村长请我们为孟天心抬棺。我们欣然应允。孟天心的叔叔怀里抱着孟天心的遗像,和婶婶走在最前头,边走边哭。我们三个,加上村长,在中间为孟天心抬棺。我们一路浩浩荡荡,啼啼哭哭,终于到了孟天心的安息地。就在孟大娘的墓旁。
他们母子终于又在一起了。
那天下着蒙蒙雨,春节刚至,寒气还没有完全散去。大伙站在山上为孟天心送行。山风袭来,倾斜的细雨轻轻地敲击雨伞,如同奏起一曲哀戚的挽歌。新草出芽,过冬时的萧索渐渐消散。不远处的村里时不时传来爆竹声,烟花也在上空绽放。大概是有亲戚来拜年道喜,或者是某家摆酒席请客。
墓碑上的孟天心笑得那么灿烂,你望向他,他同样热情地回应你,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他是很动人心魄的。事实上,的确如此,不是吗?
孟天心入土后,便是连续几日的吃吃喝喝。就在孟天心家。大家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要好好奖励自己一番,都使劲地喝酒吃肉,房里弥漫着香烛味,酒味,烟味。然而大家一点都不介意。酒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不少之前葬礼上没见过的人,他们一个个大腹便便。他们或许是老板,或者是什么大人物。
我们在葬礼结束的第二日就离开了木叶村。临走前我们又一次上山祭拜孟天心。山上冷冷清清,摆放在墓前的一根香烛大概是昨天被哪个冒失鬼给不小心踢倒,熔化的香烛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
雨已经停了,久雨后露面的太阳在东边的云层里冒出头,他的光照依旧如此动人。
我想这便是希望。
这个地球是扁的,不是圆的,这个地球也非都是平原,还有高山,坑洼……
然而,我们无需表示多少伤感。
我们的心在中寻求某种平衡与慰藉。
我们怀念,我们想望,希冀……
怀念是治愈愁苦的最好良药。
希望是孕育快乐的永恒生命体。
当一个浪漫的诗人也觉得这世界再无什么可赞美的时候,这个世界就真的完了。所幸,我们这个地球上从不缺乏这样的诗人。即使是地球毁灭,总会有一个浪漫的诗人颂诗赞美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所以,我现在很开心。
我相信,生命存在奇迹,地球满富生机。
这就是我的信仰,我的希望。
我们前脚才刚踏进市里,这几日木叶村的发生的事就已见诸报端。
赛神仙递给我一张本市日报,翻开第一版,一行又黑又大的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情义村民泪洒木叶。正中央是记者抓拍的精彩镜头,密密麻麻的白衣人掩首啜泣。文章重点介绍了事业有成,情比天高的孟先生:他出生于一个美丽的乡村木叶村,幼时丧父,家庭贫困,在母亲和全体村民的关怀下,他健康而又快乐地成长起来。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高中时如愿进入市重点中学,之后又被清华大学录取。大学毕业后,他白手起家,年少有为,依靠自己的才能闯荡出了一番事业。他是省十大杰出青年之一,是成功的企业家。他还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他无时无刻不记得家乡对他的好,他生前总是说,没有乡亲父老的帮助,就没有他的今天。因此,他不吝自己的财富,多少年如一日地为家乡做好事。他是多么的无私啊!然而天妒英才,才三十多岁的他突遭重疾,凄然离世。我们不会忘记他对我们的好,他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一口气念完这段话,我他妈几乎要大声笑了,我真不知道孟天心看到这些话会不会自以为然。总之很搞笑,不是吗?再接着,文章又详细介绍了孟先生如何为家乡做好事的事迹,比如修了多少路,建了什么学校啊,他还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默默地资助了十几个孩子的所有学业。无论如何,他的确是一个好人,看起来不打半点折扣。
我把报纸翻到第二版时,终于是噗的一声笑了。我看到了我的照片,还有赛神仙和林胖子。是我们几个为孟天心抬棺的情景。正上方写着:孟先生生前挚友对他的怀念。
是记者对我们的采访。采访?我们压根就没有和那些该死的记者说过半句话。这也是我大笑的原因之一。
姑且看看记者对我们是如何采访的吧。
记者:作为孟先生的好友,在您的心目中,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王: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在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是他让我从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变成一个对生活和学习充满热爱的人。(停顿半刻,手擦眼泪)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非常感谢他。
记者: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孟先生的离世给您带来的影响。
赛:(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不住地哀叹)当我知道他永远地离我们而去时,那一刻我感觉整片天空都坍塌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我突然发现,我生活工作中的一盏指引我前进的明灯已经熄灭。我很难过,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时无刻不怀念他。
记者:咳咳,像孟先生这样年少有成的成功者,感情生活一定很丰富吧。您一定有所了解,可不可以给我们谈一谈呢。
林:这个问题嘛……你说的很对,像他这样英俊高大,还很有钱的家伙,女孩子恨不得都钻入他的怀抱。不过他可是一个很专情的家伙。他高中时候一直默默地暗恋一个女孩,只可惜女孩后来患病离世了,他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倒下了。之后他没有再谈恋爱,他曾说,他在等待他生命中的那个女孩出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找到。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不要脸的话?”看完这些,林胖子大声叫嚷。
“何必认真,认真你就输了。”赛神仙拍了拍林胖子的肩膀,悠然道。
我笑道:“就是就是。”
第三版是招商引资的广告。是木叶村的。就在建造孟天心雕像的那片小广场上,报纸上写道,欢迎广大客户来情义村看一看。上面详细写了一些条条目目,都是关于如何将木叶村的经济带动起来的屁话。卖地罢了,着实无聊。
最后一版一下子又吸引了我们的目光。看到“惊爆:神秘女孩自称是孟先生的情人”这行字,我们竟然兴奋起来了。
照片上的女孩戴着墨镜,金黄卷发,除此之外,看不到她的真面目。她的脸被打上了马赛克。在报纸中,她说,她自己不想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因此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她婉婉叙述了她和孟天心之间的情史。无聊而又毫无创意的桥段,我们几乎没有再看下去。
整个故事都很有趣。我说的是,你早上吃完早餐,拿起报纸,瞄上几眼,准备好好放松一下。你不知道你看的是什么,你也不大在乎你看的是什么,你要的只是消遣,报纸上的写的东西都是狗屎。那又如何,我们不过是在锻炼自己过目就忘的本事罢了。就像这份报纸的底端一个小角,一个被人遗落的角落,就记录了这样一条新闻:木叶村一村民抗拒强拆,徒手抵挡拆迁队。没有照片,寥寥几字,就将它精简地概括出。当你起身放下报纸时,你甚至没有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