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班的家门,我们接到胖妞的电话。呸,我们再也不应该喊她胖妞了,女大十八变,她现在长得可苗条了,细长白皙的双腿也不知勾去了多少男子的魂,而且人家早就不流鼻涕了。
胖妞的名字是唐巧熙。我们可没有忘记。唐巧熙打电话给我们说想请我们吃饭,顺便介绍她的男朋友给我们认识。
唐巧熙是一个不幸的女孩,这是真的,至少在感情上是如此。她曾和我们的林胖子有过一段“爱恨纠葛”,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她在大三时接受了一个男生的猛烈追求,他们经历过一段如同很多大学情侣都经历过的单纯快乐的恋爱。她幻想毕业后和他一起生活,共建家庭。当她看到他冰冷的身体血肉模糊地躺在她面前时,她哭了一整天。男孩因为学业和工作上的挫折,竟然选择了终结自己的生命。工作几年后,唐巧熙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情投意合的男人。
我该如何描述对她的深切同情——就在他们要结婚前的一周里,从外地赶来看望她的他出了车祸,不久离开了人世。她又一次受伤了。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个夜晚她在噩梦中度过,多少次以泪洗面。现在,她又交了男朋友,我们真心为她高兴,也祝福她能够幸福。
她约我们在一家高档西式餐厅吃饭。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她在靠窗子的一个座位上笑着向我们招手。只有她一个人。
“怎么,胖妞,你是不是傍款爷了?”还没坐好位子,赛神仙就对胖妞开玩笑。
算了,我还是叫她胖妞吧,我确信是改不了口了。
胖妞招呼我们坐下:“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我说胖妞啊,你男朋友呢?不会是看不起我们,没来吧?”
“怎么会,他有点事,等会儿就到。”
胖妞的精神很好,我们聊了一会儿天,胖妞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男朋友打的,他已经到了饭店门口。
胖妞挂了电话,就跑去外面接她男友了。我们说小两口子可真是爱得如胶似漆啊!
一会儿后,我们看到胖妞和一个男子手挽手向我们走来。我们远远望去,只见他身着一套西装,身材略显臃肿,中等个子,哦,脑袋上的头发还有点秃。赛神仙摇头感叹胖妞的品味可真独特。
胖妞和她男友在我们的热烈迎接下终于是来到了我们的身前。
“大……”我立马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林胖子的屁股,阻止他说一些不礼貌的话。我心里其实也是哭笑不得,如果不是眼前这位先生的旁边站着美丽动人的唐巧熙,我真的很想问候他一声“大叔,你好”。真的,他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深感压力重重,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雕刻出一个成熟男人的美丽,还有他红里透紫的圆脸蛋上挂着的赘肉,一展无遗地将一个驰骋于酒场的优秀男子呈现于我们面前。
赛神仙礼貌地与胖妞的男友握手:“你好。”我和林胖子也赶紧伸出自己的手。
上座后,胖妞向我们介绍她的男友:“他是一个商人,姓姚,你们可以叫他姚大哥。现在经营着自己的公司。”
是一个大老板。
我们都“哦”。
他站起来,在酒杯里倒满酒,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朝我们说道:“孩子们,巧熙说你们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们曾帮助过她很多,今天我在这里要好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平日里照顾巧熙。”
我们马上往酒杯里倒满酒,站起身来,和他一干而尽。我们太不懂礼貌了,怎么能让大叔……呸……胖妞的男友敬我们酒呢。随后我们又各自向他敬酒,表达我们对他的盛情款待的感谢之意。他在酒桌上同我们亲切交谈,询问我们的工作如何,生活是否有困难,还热心地说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来找他。我们喏喏应答,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见女朋友的家长一样,拘谨得很。半个小时左右,他抱歉地说他还有事要忙,让我们尽情吃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没有再畅谈的想法,事实上是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要说,我们的心有如被什么硬物狠狠扎了一下,痛得让人难受。又或者,我们只是太他妈的自作多情了,这样的结局对于胖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默默地喝酒,酒过三巡,胖妞的脸被酒精刺激地通红,她把高脚酒杯举在手中,眼睛直直地盯着酒杯,似是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我是克夫的命,只有他不在乎,他对我好,那就足够。他已经离了婚,答应下个月就娶我。我不再有什么追求了,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嫁给一个愿意对我好的男人,不管它是一个有钱人还是穷人,也不管他有多老多年轻。”
她的眼眸里溢出一行泪水,我们也被深深触动了。
“胖妞,我……我祝你幸福!”许久,林胖子举着酒杯,站起身,对着胖妞结结巴巴地说道,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一起站起身,向胖妞举杯,敬酒。
我们曾一起笑,一起哭。现在举杯,为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喝完酒后,胖妞又邀请我们去ktv。她喝了这么多酒还没倒下,太了不得了。我们扶着跌跌撞撞的林胖子,他嘴里还像冒泡一样不停地喊着“再来,再来”,瞧他那熊样,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胖妞要来唱歌了,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麦霸(她以前可不是这样),而我们则变成了她的听众,她一个人拿着麦克风,站在房子中间,扮演深情的歌者,时而低声吟唱,如春风,似细雨,偶尔吓得我们打冷战,时而声嘶力竭地大吼,像一声冬雷,震破我们的小心脏。唉,她还逼着我们为她鼓掌。
赛神仙有时上台,笑骂她神经质,他自己拿过麦克风,点了一首飙高音的歌曲,在房间里大吼大跳。我真他妈受不了他,他唱歌简直比他爆粗口还要难听,还一个劲地抓自己的头发。他这是要干吗,表达对社会不满?那倒不错,可比拿着把菜刀到大街上乱砍人好多了。一曲唱罢,他就被胖妞从手里抢过麦克风,然后又被她赶下台了。阿弥陀佛,我总算解脱了。
胖妞对着麦克风向我们大声喊道:“下面有请哪位大帅哥与本美女合唱一首。”还傻乎乎地左右挥手。我看看赛神仙,他把头偏向一边,装模作样地剪指甲。妈的,你小样就装吧,虽说他唱歌不好听,现在我还是挺希望这个家伙上去和台上那位美女深情对唱,这点牺牲我还是可以做出的。我推了推他,示意他上去,未料这家伙不仅不买我的账,还故意向前摊摊手,摆出一副无奈状:“我可不是帅哥啊!
好吧,我也不是帅哥。
我正想抬头向台上的美女说此地无帅哥时,惊喜地看到一个庞大的屁股从我嘴边飘过,接着那个魁梧的身影走上台,拿起麦克风。哦,是林胖子,他什么时候醒酒的,我不清楚,然而台上站的那个体型几乎是胖妞两倍的家伙,不是林胖子,又会是谁?
嘴巴张开得很夸张的赛神仙反应过来后,一边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声,一边跳起身使劲地鼓掌。我要说我从未听过林胖子唱过歌,以前每次和同学一起去k歌时,他总是一个人默默无声地坐在沙发里,嚼零食,打呼噜。我们拉也拉不动他,他倒是一脸正经地解释道他只和他喜欢的女孩唱歌。还记得高考完后我们一起去唱歌,林胖子出乎意料地邀请胖妞合唱一曲。
你知道胖妞是怎么做的吗?她微笑着把林胖像绅士般伸出的手推开,悠悠说道:我只和我喜欢的男孩唱歌。你知道那时林胖子的表情吗,他估计都想找个地钻进去,或者一头撞墙撞死。现在这两个自称只和自己喜欢的人唱歌的家伙在十年后莫名其妙地又再次同台。唱歌?我太他妈的佩服林胖子了。我站起来,使劲为他们鼓掌。我做好准备就算是林胖子等一下把我恶心得口吐白沫,我也要把它给吞回去。
林胖子面对胖妞,脸上是轻柔的笑意:“今天,让我们一起祭奠我们的过去,祝你以后幸福!”
胖妞没有我们意料中的惊讶,她拉过林胖子的手,什么话也不说,眼睛里却溢出无尽温柔,她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美丽动人。
音乐响起,林胖子轻握拳头,身体左右摇摆,“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
我完完全全地被震惊了,林胖子的歌声窜进我的耳朵里,再溜进了我的心里。这是怎样的感觉?上天作证,绝不是杀猪般那样惨不忍睹。他的声音经过他手中神奇的麦克风跑到空气中,像轻柔的风,沁透我的心脾。真的,他简直就是在表演魔术。
“声线太具有磁性了,淡淡的忧伤中饱含沧桑和对过去的深切怀念”,赛神仙的专业点评很好地表达出了我心中的感受。
他们唱的是《一生有你》。那么烂俗的歌曲,他们唱得那么动情,好似两个许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在某一刻相遇,说不出话,只好在笑声中用歌声表达自己的情感。在这个小小的房子中间,他们你来我往,面对的就好比整个世界。他们拥抱,相视而笑。
林胖子坐回我的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潸然泪下。
我抬头,望见朦朦胧胧的房间正中的胖妞,她的眼睛被刘海遮住,我只看到她的笑,勉强的笑。她对我大声喊道:“王金娃,你看大家都唱了,你也上来献歌一首啊!”
我想起《Under a violet moon》,这是披头士的歌曲,老的不能再老了,拜冰焱所赐,我现在也能够将它唱出口了。我走上台,握住麦克风,想象自己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对着紧闭的窗户回忆往事。
Soundly, I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 i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那个夏天,经历几场考试之后,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些可恶的阿拉伯数字,我们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篇章。祝福我们吧。那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他们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那是滚烫滚烫的激情,还有疼痛。祭奠他们吧。
考试过后,是填志愿。我听从老爸的嘱咐,报了一所本省的金融学校。他最初想让我去北京的一所名校,我对他说要是您的钱可以给我的高考成绩加上两百分,去北大又何妨。他想想又提议我再补习一年,我跟他说,我都老得不成样了,还要不要讨老婆。我劝他说好歹是有一所大学愿意收留我,这就够了。于是他便请他的校长同学为我选了这样一所“出来后就能赚大钱”的学校。
孟天心义无返顾地在志愿栏上端端正正地写上:清华大学。赛神仙写的也是北京的大学,报的是一所普通的广播类院校。林胖子和胖妞都去上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自此即将各奔东西。
成绩出来,有人欢笑有人哭。我们也收到了各自的录取通知书。孟天心,林胖子,赛神仙,还有我都十分幸运地被我们所填写的第一志愿院校所录取。胖妞极其不幸,她所报的第一志愿并未如愿录取,因此她没能去成上海,而是被调剂到了哈尔滨的一所大学。
结果出来后,胖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痛哭,我们安慰她说哈尔滨的雪很漂亮,还可以经常去溜冰,可比枯燥无味的上海好玩多了,上海除了聒噪的汽车轰鸣声,就是面孔如一的高大建筑。
她依旧背对我们,我们听见她揩鼻子的声音,和颤颤巍巍的话语:你以为我只是在乎上海这座城市的繁华么,我只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家。就在不久前我们学校有一个女生因为没考上大学伤心地跳楼自杀,因此我们真担心她会想不开。第二天,她见到我们,笑着让我们请客,我们以为那个活泼可爱,人见人爱的胖妞又回来了。
作为学校新科状元的孟天心请我们喝酒,我们在望湖旁的柳树下大口大口地喝酒,有夕阳相伴。我们可丝毫不担心胖妞的酒量,她大概可以抵上三个林胖子,我们一个个轮流向她敬酒,她都笑纳入肚。她就像一个女侠刚刚比试剑术被人赢后,心里不爽,只好借酒消愁。她心里一定非常难受。我们问她有何打算,是否去哈尔滨上大学,或者补习一年。她一口咕噜咕噜地喝光剩余的酒,把啤酒瓶随手一扔,甩甩手,十分潇洒地说:我再也不想看见牛顿这两个字眼以及那副可恶的面孔了。她挥一挥衣袖,继续喝酒。我们正琢磨该劝说她是去上哈尔滨,还是再战斗一年。老实说这真的是一个很纠结的问题,比牛先生所提出的祸害无数少年的某些定律还要让人纠结万倍。
我们默默喝酒,胖妞起身,一个人走到湖边,望着湖面。我们看不到她的面容,她想必是又落泪了。我盼望有一个人能站在她的身旁,给她一个肩膀,或者一个拥抱,一句贴心的话语。
终于,林胖子起身慢慢走到胖妞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纸巾。林胖子对着她轻声细语了一番,夕阳下的尽是柔和笑意的脸庞被晚霞映红。两人默默无语,胖妞突然转身,面对林胖子,向他大声地吼叫。真的,我们都愣住了,我想起身去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被赛神仙拉住,他用食指摇了摇,说道“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孟天心也向我点头。好吧,我心领神会,安静地望着他们。
胖妞声嘶力竭过后,林胖子还是那副模样,他继续轻声对她诉说。然后直直地盯着胖妞,像是等待她的回答。然而,胖妞用更大的声音分贝朝着林胖子吼道:“不”。
我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胖妞接着转身跑开了。林胖子没有追,呆呆地转过身,如胖妞一样,静静地望着荡漾霞光的湖面出神。
真是不应该啊,我想!我是说林胖子,他真应该追上去,声泪俱下地继续向胖妞解释。上演浪漫的一幕。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他们没对我们说,我们也就没有问他们。那天不久,胖妞高兴地对我们说她决定去哈尔滨上大学,她想要欣赏冰城的雪后夜景,还要找一个高大强壮的东北男朋友。她还请我们喝酒,我们笑骂她哪有像她这样喜欢喝酒的女孩,只怕以后都没有人敢娶她了。她满不在乎,反而责怪我们太过大男子主义。
“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喝酒了”。她轻描淡写。然后我们就跟她去了,老地点,老时间,还有一大箱啤酒,小吃。这一次,林胖子暴露了本性,他一个人逞强,闷闷不语地喝了才不到三瓶,就彻底醉了,躺在柳树下打起呼噜。我们想把这个没用的家伙叫醒,胖妞阻止了我们,淡淡地说:“让他睡吧,醒来后一切就都变了样。”
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胖妞话语中的意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拿起酒瓶和我们继续干杯喝酒。
晚上,我们晃悠悠地在校园里游荡,教师办公楼前有座巍峨的牛顿雕塑,胖妞深恶痛绝老牛的面孔。胖妞用脚狠狠踢了一下他的裤裆。牛同学依旧满面笑容,眺望远方,倒是把胖妞的脚弄得生疼。我们四个堂堂大男子在这位鼎鼎大名的牛先生脑袋上撒尿,等到晚风一吹,又恢复如初。都他妈的见鬼去吧!那个夏天那个晚上微凉的风吹拂在我们脸上,我们感觉酣畅淋漓的痛快!
最后,我们在望月湖的那棵柳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约定十年后在此相见。然后各奔东西。
一段代表我们青葱年华的美妙时光就这样终结了,有时候,我们形容它就像一阵清凉的风,在我们的心间飘过,给我们留下无穷的快乐和记忆的感动,又有人称它为青春。我们人生的春天大概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多少次,我听到《友情岁月》的铿锵音乐,我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山鸡那副桀骜不驯的表情,想起他说过的那句很经典的话“我叫山鸡....”,就会笑个不停,就会想起我们曾一起玩耍嬉闹过的岁月时空。
你也知道,逝去的美妙时光叫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