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正值腊月，比以往时候更冷。世界被苍茫结实的浓雾绑架。看不到参天大树，也瞧不见野花小草。像是刚经过浴火淬炼，等待涅槃。雾虽然弥漫，外面却又白得刺眼。只不过看不清里面罢了。那些与天争高的楼房在远处忽隐忽现，他们好似失去往日的雄心，收敛起了自己的高调。
火车一路向前。穿过闹区，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山丘。一眼望去，蔚为壮观。山表满是各类树群，有杨树，松树，银杏，还有一些不能细究的荒树杂草。其中以老松占最多。这些高树啊，灌木啊，都披上了一袭白衣，大雪无情地压在他们身上，他们默然承受了一定重量，这份负重虽然有些难受，却也增添了他们心底的骄傲。被这些勇士包围的山林深处，又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的同伴不幸陨落，枝叶凋落飘零，化为春泥，成就了后一代的源远流长，他们的躯干被上山砍柴的农夫拾得，最后变成灰烬飘入空中，生生不息。火车穿过长而幽深的隧道，转瞬又是一片开阔。苍茫漫无边际地弥漫开来，群山不见了，被积雪覆盖的小河也没了踪影，甚至连枯树也难觅其影，只有无尽的苍茫，还有壮观，在天际飘荡。这片原野再无半点束缚和压抑，纷飞的雪花在这片飘渺的天空飞舞，她们是自由的精灵，似是眷恋空气里的气息，久久不肯降落。
“妈妈，外面雪这么大，怎么没有看到大哥哥大姐姐在堆雪人，打雪仗啊？”稚嫩的娃娃音传入我的耳朵。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她妈妈腿上，眼看着外面。目光中有不解和向往。
“就是因为雪太大了，大哥哥大姐姐的妈妈才不让他们出去玩呀。”小女孩的妈妈随手轻轻掐了一下她胖嘟嘟的脸蛋，温柔地解释。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可是雪大才好玩啊。”
“要是冻坏身体就不好了。”
“老师经常对我们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要迎着风雪成长！难道老师是骗我们吗？”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仍是不停追问。
妈妈好似被问到了，支支吾吾地搪塞：“小孩子不能只知道玩，要听大人的话，知道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又转头望向窗外。
“妈妈，你看，大哥哥大姐姐们出来了。他们玩得多开心啊！”小女孩激动的声音令我心神荡漾。
不远处，我也望见一群小孩的身影，他们在空旷的雪地上开心地玩雪。
小女孩从妈妈腿上跳下，站在车窗边，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她看起来竟比外面那群哥哥姐姐还要高兴。我忍俊不禁，有点喜欢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孩了。
雪不知不觉小了许多，悠长笨重的火车也似是脱离束缚，呼啸而过，轻快地奔跑起来。
许多乘客早已下车，我对面的小女孩和她妈妈在前面一个站，也乐呵呵地走了。我没有和她聊聊天，真是可惜。
现在对面坐的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我老不喜欢他。他很胖，头顶毛发稀疏。胖乎乎的圆脸蛋，泛着酒气。有人说这叫红润，是健康的体现。真他妈的见鬼。你若是看到他那黄得见不了人的一嘴牙齿，就会啪啪打自己一个耳光，反驳自己刚才的观点。
他现在眯着眼睛沉睡中，嘴角流出口水，好似躺在温柔床上。不过还好，没打呼噜。他骄傲地说自己现在是中石油的一员，为国家办事。我赞同并表示钦佩，却讨厌他说话时嘴里不断冒出的酒味和烟味的混合体。
夜幕降临，车厢里安静许多，偶尔还能听到呼噜声。
可是有些人心里却有一份不可名状的哀戚。又是一个春节，意味着一年时光又悄然而逝。在逝去的一年里，有一个讨厌的家伙，竟然狠心抛下我们，永远离开了。
“他怎么会……”赛神仙似是憋了好久，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这个寒冷的冬天，他依约而来，未料.......
孟天心，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走的那天的后一日，便是小寒。不久又是大寒，立春。
高中母校傍晚时分的夕阳煞是唯美。余晖映照在安静的望月湖面上，没有半点可惜，只有唯美二字可以形容。学校已经放假，所以较以往来说，安静许多。校园里的不少树木，都光秃秃地站立在大路两旁，没了生机。湖旁那棵柳树也不见踪影。我们曾在那棵自己栽种的柳树上刻下誓言，畅谈人生。岁月的浪潮滚滚奔涌，生命的脚步铿锵不息。那棵新生柳树的命运如何，可否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地球上享受过最自由的光晖，是否只是匆匆一瞥世间繁华和缱绻？
站在望月湖旁，我油然想到残阳如血这四个字。高中时林胖子写作文时最喜欢在文末结语“残阳如血，如血的却不仅仅是残阳”。老一套的说辞，却总能拿下高分。那时候我对此也很不屑。然而在此刻，这个惨烈的四字成语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悲痛。
多年后我们又回来了，那个家伙却不在。
“他怎么了？”赛神仙神情中透露一股失落。
“不久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什么？”林胖子惊叫。
我不理会他们扭曲的表情和表现的痛苦，望着被夕阳抚照的湖面，安静地说道：“我们去看看他吧！”
孟天心走的那天只有我陪在他身旁。他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他的一生也无妻无子。所以他很淡然地说自己了无牵挂。但是在他干瘦的脸庞上，我却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无限的辛酸。
弥留之际，他脸色异常平静。落日余晖照进病房里，金色光芒在他脸上闪耀。而他嘴角挂着的那抹微笑我永世难忘。
“我不相信他就这样走了！”林胖子的头微微偏向车窗外，轻咬嘴唇说道。即使是因为天黑导致火车上视线不是很好，我依旧看清了脸上的痛惜和悲戚。
赛神仙摇摇头，又一次深长叹息。
我准备打开话匣子，于是缓缓说道：“是啊，他一生受了那么多苦，奋斗了大半生，终于有所成就。谁会想到才值壮年，本该大展宏图之时，却突遭厄运。唉，这世界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他是一个善良，自立之人，当年他毕业后，就开始了自己艰苦卓绝的奋斗之旅。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建立了自己的事业，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可是他也没有忘本，他做慈善喜欢一掷千金。甚至在他死后，他还把他的资产分毫不少地捐赠出来。如果说世界上真正有善心的商人都已绝种了的话，他绝对算得上一棵独立于世外的奇葩。
“尽管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他的，不是吗？”我努力展开笑容，安慰他们说。
天终于完全黑了，热闹许久的车厢里也彻底安静下来。
我眯着眼睛，一会儿也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很长，长到没有尽头。在一个清秋的早晨，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破茅草屋里。屋内简陋，洁净，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四把椅子。都是木头制作的。干燥，清新。透着浓郁的清香。仿若妙手天成。
一缕光照从油纸窗户里斜射而入，漂浮的灰尘停落在光芒中，翩翩起舞。我穿好衣服，走向茅草屋外。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地，田地里有很多面带烂漫笑容的人在耕作。
我漫步走过田野。前面是一座被浓雾遮掩的山脉。他的轮廓在雾中上下起伏，可是我能想象他那片葱郁的旺盛的绿色，是多么的壮阔。
我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近，到达他的脚下后，又继续前进。我要看那初升的曦日的愿望竟如此强烈。终于，我到达山顶。看到一轮火红的太阳，他的光芒将整片天空渲染，惨烈无比。他的身体缓缓下沉，似乎是要消失在底下的世界。
是夕阳！我惊呼，不是东升的旭日，是西落的夕阳。
“我们到站了。”沉浸于梦境的我被赛神仙叫醒。我擦拭泛着朦胧睡意的眼睛，脑海里还回想着刚才的梦。仿佛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孤寂。这让我十分惊异，不安。我使劲地睁开眼，望向窗外。
天亮了。
我们终于可以很快见到他了么？
刚下火车，我听到破晓时分的鸟鸣声。我们是怀着一份悲痛，一份虔诚去看我们的老朋友的。某处不合时宜的哀鸣湮没在了过年时节的欢庆之中。
孟天心的陵墓在省城的墓园里。按照他的遗愿，简简单单地就办完了。以至于连赛神仙和林胖子他们都没通知。他本来应该安息在自己老家，那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小村庄。通常人们说起自己的家乡时，总是怀有一种自豪之情，也总希望将它说的动人一些。
雪后的风景总是很有韵味。我们三个大老爷们穿着很重的棉袄，披着漂亮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束鲜艳动人的百合花，神情淡漠地游荡在省城的大道上。
旁人不明，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想到韩剧中某些煽情的场景，以为我们是一群潇洒快活的哥哥。如果某位女孩风情万种地呼喊我一声哥哥，我可不会感到多么荣幸。
太阳的光亮在雪后的世界里倒显得微不足道了。这座城市的繁华被积雪遮掩，高耸的建筑的轮廓在不远处闪现。
我们踏进墓园，望了望四周，然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孟天心安息的地方。
我们看到一个曼妙的熟悉的身影。
伊人便是唐巧熙。
高中时她还是一个留鼻涕的胖妞，多年后，已然越变越漂亮。身材也是妖娆的很。这点与林胖子相比就是天壤之别。
孟天心逝世的消息是我通知她的。
她是我们的同学，亦是我们的共同挚友。此刻安静地站在墓碑前。
“胖妞！”林胖子轻轻拍了一下唐巧熙的肩膀。
唐巧熙一看是我们，轻轻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的墓碑简单隐匿，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黑色大理石，无多少刻意雕饰，立在一大群墓碑里，毫不起眼。微笑着的遗像下方镌刻着几个大字：孟天心之墓。
我们插上香烛，摆上好酒，用最原始，最贴切的方式祭奠他，如果在乡下的话，我们还可以放鞭炮，使劲地放，要让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我们还要烧冥纸，为他祈福。可惜现在此刻身在省城，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们静静默立。
为他致哀。
赛神仙面对挂念许久的老友，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他躬下身把百合花小心地放在墓碑前，然后缓缓站立起来，极为动情。
“你怎么了，你就是这样来践行自己的十年之约吗？以前那个坚强好胜的你到哪去了。你为什么要躺下来。你还没和我好好干一场呢。
你站起来啊！十年前，我对不起你，我刻意刁难你。你这个穷酸样，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我是这样看待你的。现在你发达了，却趴下了。告诉我，你这是为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颤微微地朝着墓碑鞠了一个躬。我能明白赛神仙心中的痛苦，他对孟天心怀有深深的内疚。
死者已矣。
“孟天心，我很嫉妒你。你虽然出身农村，却比我聪明，学习成绩也比我好。就说现在吧，你拼搏半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林胖子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我平生最佩服的人是你，虽然你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也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话毕，他也朝着墓碑深情鞠了一躬。
“你知道吗，高中时艾旖梦其实很喜欢你，你这个傻小子。”唐巧熙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遗像，用纸巾擦拭掉落的泪珠，随即又把视线移向远处，继续说道，“她说，你是她一生永远的好朋友。我也是。我会永远想你的。”
艾旖梦，如果还在世，现在应该是一个勾人心魄的小妖精了吧。
我看到墓碑上几个不易察觉的小字：一个一般人。这几个墨黑的字悄无声息地站在在墓碑下侧，现在又被杂草遮掩住，很难被发现。
我突然很想笑。如果墓碑也有座右铭，那他墓碑的座右铭真是有趣。我首先想到的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锋罗伯斯庇尔的墓碑上的字：过往的人啊，不要为我的死悲伤，如果我活着，你们谁也活不了。这位罗先生死前倒是说出了一句贴心的真话，他生前砍了无数人的头，最后也被别人砍了自己的头。真是死得其所乎。
接着我想到孟天心高中百日誓师大会上说过的一段话。那段话是如此鼓动人心：“世上没有一般人，亦没有二般人、三般人、N般人。有的只是不同的人。我自信我辈只要不负青春，定能与众不同！”
那时的年少轻狂，现在已不见，我不知该对此怀有怎样的感情，他一定是经历了不少，才会有此感叹。现在斯人已逝，徒留声声叹息。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如果有机会，我真是想爬上珠穆玛朗峰，不拿红旗，不喊口号，只是很傻气地站在峰顶，体验一回站在巅峰的感觉。
我对着他的墓碑，想说一些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的话，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的一生没有人定论过。或者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定论的。
“嗯，你是一个一般人，我的好朋友。”
最后也只是飘出这样一句不成调的话。
我们在这里陪伴了他一整天。第二天又继续。他的一生寂寞辛酸，身前漂泊异乡，孤苦伶仃，死后葬身异地。甚至在他死时，都没有一个亲人在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