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丰田搞得挺焦头烂额的。丰田章男跑了美国道歉，又跑到中国道歉。但是我总觉得，丰田章男可以不来中国道歉。因为中国人的命一直被认为不值钱。当年我在日本，中国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是不可能跟日本人一样对待的。当然很多时候也是我们自己维权不坚定。要个人维权到底，是很困难的，而我们背后没有背景。我们自己活得什么样？所以温总理才会说，要让中国人活得有尊严。可是丰田章男却来道歉了，这让中国人很有了已经成为“大国”的感觉。而且，因为丰田出了问题，中国企业忘记了自己有问题了，觉得自己比丰田好了，甚至据说有的汽车企业还准备进军美国，接收丰田的市场份额。
丰田章男所以也来中国道歉，当然是他的负责任。不管怎样，我把责任承担起来。这跟我们不同，中国人遇到问题，首先想到的是推诿。能推到客观，就推到客观；能推给别人，就推给别人。于是就产生了一种思维：假如没有客观条件限制，比如一穷二白，我们早就进入共产主义，或者早就现代化了；假如没有别人的原因，比如“文革”，我本应该是圣人的。至今还有多少人觉得自己被那些运动毁了啊！中国人自己是不善于从自身挖原因的，出了问题，首先想到的是找借口，就像个坏学生。要是被冤枉了哪怕一点点，更会跳起来。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古训，不过是千百年来给中国人吃的药，因为有病，所以才吃药。病一直在，所以这药现在还在。
前阵，把丰田整得最惨的美国的媒体揭发出，丰田之所以到今天的境地，是福特公司积攒十年的阴谋。我弟媳从北美回来，也听她这么说，当时很被这“阴谋论”所震撼——美国可真是透明到傻的国家啊！这种事，即便有，也应该是“国家机密”。这下日本人应该额手称庆了。想想吧，敌方都自己爆料了，还不赶快利用之来推卸责任？中国人是很喜欢“阴谋论”的，比如受到人家的批评，就认为人家在阴谋中国。于是忐忑地溜进日本网站。所以忐忑，是出于对人类道义感的担心。推诿是对道义的极大荼毒，一个推诿成风的社会，必然邪恶四起，没有前景。何况对日本人的道义感，我历来没有高评。但是看日本网站，打消了我的担心。日本人似乎对这明明能让自己解脱的“阴谋论”没什么兴趣，绝大多数人仍然在批评自己的丰田，令我惊诧。
都说日本是集团意识很强的国家，那么作为国人，无论如何应该心向着自己国家的丰田。何况当今日本政府还将丰田作为振兴国家经济的领头羊呢！但是日本人却不是这么对待集团的，他们将丰田作为自己的头领，这个头领不争气，他们就气他，就批评他，而不是为他护短。原来这才是对集团真正负责任。
都说中国人缺乏集体意识，是“一盘散沙”，但是我们的作为，常好像比日本人还重视集体。遇到批评，就一致对外。其实，不过是各自的人心里不舒服罢了。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但并不等于我们是一体的。不，可以合，可以分。外族来了，一致对外；外族跑了，彼此再打。骨子里仍然是人心向背。至于那些无法主宰这个国家大局的人，则无奈地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表面上附和着上头，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逃走。
有一年，东京内河出现了一只鸭子，背上插着一支箭。明显不可能是它自己插上的，是被人射中的。鸭子没有束手就擒，逃走了。我甚至怀疑射鸭者也并非要擒它的，因为日本人是不吃鸭子的。在日本，“鸭”这个字倒经常见到，比如东京有个曾经闻名世界的监狱，就在巢鸭。但在菜谱上是见不到的。有人说，日本人也吃鸭子的，比如有鸭胸寿司，但只是个例。那么那个射杀者意图何在？也许只是恶作剧，甚至只是误伤。
鸭子背负箭矢的情景，不知被哪个狗仔记者撞见了，拍了下来，发诸媒体了。顿时，整个日本炸开了锅。几乎所有媒体，包括报纸、电视，全涌到鸭子所在的地方，对它拍摄。那情形，比我们对“猪坚强”关注多了。不，应该说，其关注度一点不亚于日本名歌星美空云雀去世。美空云雀是日本“歌坛女王”，被日本人视为历史上最伟大歌手之一，她的歌曲承载了日本人的民族精神，特别是那首《川の流れのように》（可译为《川流不息》），一听到它，就会想到当年的峥嵘岁月，这歌曲还传播到了日本之外，被世界各地无数歌手翻唱，包括三大男高音，也包括我们的邓丽君。现在这只鸭子，俨然也是承载着日本人的民族善恶了。众多的镜头对准了它，而它，却不理不睬在河里游着。记者们在河岸上挤着拍它，它游到哪里，记者们就跟到哪里。救援人员也不敢贸然下手，怕更伤着它了。但是鸭子游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了，比如桥下，比如河岸满是树丛的河段，大家只能抄到前头，等待着它的出现。但是它有时没有再出现，整个东京、整个日本为它焦灼。它再出现时，大家欢呼雀跃了。
全国都在谈论这鸭子会不会死，它有多么痛苦，但在我看来，它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也许鸭子的表情从来都是这样的，我杀过鸭子，当刀抹到它的脖子上时，它的表情依然如故。动物不是人，只有实质的痛苦，没有表情的痛苦。人是会表现乃至表演的。我非鸭，安知鸭之痛？但是在记者的追拍中，我觉得它确实有点像个自负的明星，把记者折腾得要死。它背上的那把箭，毋宁是佩戴着的将军的剑。这武器杀伤了记者，也刺痛了民众。那箭即使给它带来痛苦，它也用痛苦换来了勋章。
在我看来，这场举国上下兴师动众的事件，简直是小题大做。但我不敢把我的感觉说出来，说出来了，日本人一定骂我没有同情心。曾经跟日本人聊，无意中说了用鸭子制作的菜，日本人惊愕：“你吃鸭子啊？”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国人是吃鸭子的，最著名的就是北京烤鸭了，还有南京板鸭，我的家乡也有卤鸭，几乎各地都有制作烹调鸭子的好菜，据说长沙还有“一鸭四吃”的。谁也不觉得吃鸭子有什么不对。看对方，又不是佛教徒，即使佛教徒，日本的佛教徒也是荤素杂食的。那为什么就不能吃鸭子呢？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