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雅书接着苏成华的话往下说：“人格，就像你说的，在普通大众那是人品的代名词，但是它实际上只是心理学术语，是人的内部人格架构，是通常所说的性格，和道德无关。
可是人们会把人格障碍简单地和品德恶劣画上等号，这是对人格障碍的极大的误解，也是对人格障碍患者极大的不公和伤害。
人格障碍患者因为没有发育出完整健康的人格，在社会生活中往往处于不利地位，身心受困，感受着强烈的痛苦。他们是这个社会需要关心和帮助的群体，而不应该被排挤、被歧视、被嘲讽。”
“嗯，你的书确实读得很透，对人格的理解也很到位。”
苏成华想到习雅书曾向自己提过希望能做自己的学生，心中竟升起一丝遐想，但是他耸了耸肩，很快将这些纷扰的念头从头脑里祛除掉。
习雅书心中微喜，展颜一笑，旋即又正色道：“苏医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人们总是说，爱是对恨的最好的修复。
以前我认为，这种爱是来自于他人对自己的爱。唯有遇到一个真心人给自己真心的热情的爱，才能修复自己内心的伤痛以及愤怒。
就像喜剧电影《东成西就》里的桥段，梁家辉饰演的段皇爷，需要找到他的真心人跟他说三句“我爱你”才能成仙一样。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他人对自己的爱真的能救赎自己充满恨的内心吗？”
苏成华微微一笑：“只有当这种爱是由个体内心生发出来的，也就是说她需要自己有爱的能力，她能够真正的爱自己、爱他人，她才能修复自己内心的恨。若她自己没有爱的能力，无法爱自己，也无法爱他人，那么，别人对她的爱是无法化解她内心的冰霜的。”
习雅书点点头，微微顿了顿，继续问道：“嗯，我感觉以前的我就没有爱的能力。那一个人爱的能力该怎么重建呢？”
苏成华依然很欣赏习雅书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品质，于是继续解释道：“一个人格健全的人，天生便具备了爱的能力。但是患有人格障碍的人，爱的能力是没有发展出来的。
因为她没有内化一个完整的内在客体，也没有发展出一个强大的自我。这个自我无法从她的内在客体那里感受到爱的体验，她的自我也没有能力去爱外在的他人。也就是说，她不能爱她自己，她自己也不能爱别人。”
习雅书蹙眉倾听，困惑地问：“嗯，为什么会这样呢？”
苏成华此时有一万分的耐心对待习雅书，他不急不慢地温声说道：
“因为有人格障碍的人的内心的割裂的，爱和恨是割裂的，心理发展仍处于偏执-分裂心位，她为了自我保存，便只能将恨与愤怒等偏执性情感投射到他人身上。
将不好的一面归之于人，是她的生存之道。当她内化了一个足够好的内在客体，她有了爱的能力。
她的自我能够容纳本属于自身的恨和愤怒等偏执性情感了，她才会收回对他人对外界的投射。
这个时候，恨才会真正消失。这就是爱对恨的修复之道。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的成长之路。”
习雅书认真倾听并不时点着头，她感觉苏成华的话就像是甘露一样在滋润着她的灵魂，让她心花怒放。
她感觉自己变得更加通透了。
“嗯，你说的对。我的毕生努力就是要找回自己爱的能力。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跟我讨论我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感谢你为治疗我所受的累，感谢你为了治疗我所费的心，我们的治疗虽然结束，我们虽然就此分离，但是你已经永远地进驻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接受我们彼此现实的分离，并接纳你成为我的内在客体！我有留恋，但却能潇洒离去，你有理想，愿你能一往无前！以后人生，我若再遇坎坷，想再次回到这里，你可还愿意接纳我成为你的病人？”她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慷慨陈词。
苏成华微微一笑：“你见或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仓央嘉措的《情诗》，你跟我说这些诗句，不怕我再怦然心动，觉得你是在诱惑我？”素爱诗词的习雅书心中一阵悸动。
苏成华微微一笑：“你仔细去体会诗句中的深意，仓央嘉措不是在向情人表达浓情蜜意，而是在向对方传递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稳定，无论情人如何，他的情绪情感都保持着稳定。
治疗师也应该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存在，能保持着内心情绪情感的稳定，这是治疗师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所以，你来或者不来，我就在这里，虽不能说不离不弃，我也会尽可能地保持我内在和外在的稳定。只要你有真正的需要，你随时可以回到我这里。”
苏成华一脸海阔天空的微笑，让习雅书感觉自己早已经完全融化在了他的微笑里。不，她是已经完全陶醉在她新生的自我之中了。
她的笑容也变得云淡风轻了，再不是以前的沉重凝滞。
习雅书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咨询室，也不再有以往的难分难舍。
回过头来，微笑着跟苏成华道别，她轻轻地向苏成华摆手，似乎在对苏成华说道：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苏成华站起身来，十分礼貌地想她点头微笑，挥手道别，并十分绅士地为习雅书开门，目送她远去。
习雅书感受到了来自于苏成华的久违了的尊重，泪水弥漫了双眼，滑落脸颊，流进了嘴里，轻轻品咂，是幸福的味道，不再有以往的苦涩。
苏成华结束了对习雅书的全部心理治疗过程，他真的是太疲惫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为了治疗这个习雅书，他掏空了他所有的精力和知识储备，他也几乎掏空了他的导师的知识储备。
除此之外，他还遍阅相关书籍，拼命寻找着治疗的路径。
现在终于成功了，多么来之不易的成功。他们如****般的咨询关系没有破裂，她也没有成为治疗中的无期徒刑犯，没有成为他手中的一张烂牌，而是完整地结束了治疗，实现了人格的成长和完善，她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人。
还有什么比这个梗让他感到幸福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