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掌管官府牧队的官署,从秦汉开始都叫太仆寺,隋唐均沿其制。掌车马之官,叫牧监,分上中下三等。
掌管皇家御马的叫御马监,这个官制是明朝确立的,但明朝之前人们多是这样俗称。之所以详细介绍这个职位,是因为这里又要出现一个人物,晚唐皇家牧监或者又叫御马监的都监李九。
御马监在皇宫内上清观南侧,从宫墙外不好直达,慧明和安童从九曲池偷出小王子李祐后,只有从宣武门进宫。守门的控鹤军官兵大都知道慧明的身份,她有梁王朱全忠敕令,皇宫大内通行无阻。
两个沿着上清观后的围墙外,走向御马监大院。安童在进院的一刹那间,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说:“我似乎看到,巷口好像是哑道婆,在那里晃了一下。”
慧明说:“看错了吧,她来这里干什么。”
“是啊?”
见到李九,慧明简单的介绍了情况,让他把李祐送到凤翔。李九什么话没说,先跪下行大礼:“娘娘以德报怨,胸怀就像大海一样广阔,我李九感谢您了。”
安童也跪下:“是的,我和阿九从小生长于皇宫,受皇家哺育之恩深,无以为报,一样感谢您。”
慧明把两人扶起:“没时间说这些了,我们现在做的,是一种大道义,不容个人恩怨。”
李九迫切地:“我在牛头山有一个强盗哥们,在御马监还有一帮旧日的属下,现在就去九曲池劫人。”
安童嗔着他:“蒋玄晖和朱友珪这时可能已经动手,你去牛头山请兵,还赶得及吗?再说,控鹤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好几百人呢,你这十几头二十人,岂不找死。”
慧明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朱全忠的阴谋,不是没考虑过由你强行劫人,实在是我们的力量太小。鱼死网破,鸡蛋碰石头,都是不明智的。”
李九就只能放弃:“哎,皇帝呀,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掌兵,现在好歹能有一支救你的队伍!娘娘你放心吧,送一个人出皇城,这点小事还难不到我。不要等到晚上,可能随时就走,明天保证把小王子交到静安师太手中。”
慧明关嘱着细节:“来去需要两天时间,怎么走,找什么借口,由你自己想。去了还得立即回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必须最大可能的减少别人怀疑空间。”
“知道了。”
“李九,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小皇帝和其他王子能不能救出,我虽然还有另外一套计划,但心里没底,怕时间赶不上。小王子李祐,弄不好就是李唐家唯一的后继人,一定要谨慎小心。如果有人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你就告诉说,是来接马尿配药的。”
安童不以为然:“这件事从头到尾没出一点错,可以说是人不知鬼不觉,你疑神疑鬼想多了吧。”
慧明说:“防患于未然。”
李九认为考虑得周到:“怪不得你在香车上先放了一个瓦罐,这样应对,我们两边解释的理由都充分。要不要等一等,如果再能救出小皇帝或者其他王子,一起送走?”
慧明回答:“如果再能救出别人,我还有另外的地方安置,咱们救一个,先得成功一个。”
两个随即离开,大步赶回九曲池。路上,慧明暂时轻松了一下:“还说我疑神疑鬼,你不是吗,哪有什么哑道婆?”
安童笑着:“可能是我紧张,看花眼了。”
“她语言不通,没法跟人说话,出来也办不了事。就这么一转眼时间,如果人来过,难道会地遁?”
“我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
“多心了。”
两人这一次是从前门进的九曲池,还想再去小皇帝吃饭的院子,只见通向前面的道路,已被全副武装的控鹤军封死。除了士兵,一个闲人都没有。
显然,要想再去探视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也不见敬妃来通报情况,只有回去。慧明说:“宴会正在进行中,我们得按照最坏的结果估计,不能侥幸他们会主动放下屠刀。”
安童问:“你想怎么做?”
“破坏这一次行动。”
“怎么破坏?”
“道家幽醮有摄召亡魂、沐浴度桥、破狱破湖、炼度施食等济幽度亡之类的法事,我医家有祝由说病。橱柜里有一种偏方药草,叫巴藤,你去那几个院子与三清殿之间,悄悄点燃放烟。”
安童就进里间,很快地取来许多这种草药,用大口袋装好:“我知道巴藤草,放起烟来有一股特别的怪味,可是。它与破坏杀人行动有什么关系?”
“难闻的怪味弥漫在九曲池,所有人都会震惊,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我就可以出面,以瘴气侵人施行祝由术,让观里的高功法师们,去九曲池各个地方符祝禳祷。”
“好主意,把杀人行为暴露在众人面前,蒋玄晖和朱友珪就不得不停手。不过,这些高功法师会听你的吗?”
“她们必须听,根据《幼科折衷·记录十四科》,医学上的祝由就是道教中存有的符祝禳祷。再说,一个个的也怕自己患上瘴疟病,那是死症。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不用针灸药物,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还得由我来治。”
安童笑着:“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好的,我现在就去。”
正朝门外走,朱友珪进院来了。
谁都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不一般,他是梁王朱全忠亲儿子,京城防务都指挥使,领导的控鹤军是负责首都安全的卫戍部队。在洛阳这个帝都,他实际上比谁的权力都大,随便杀个人,都不需要请示皇帝。之前慧明被朱全忠召来洛阳治病,一应用药,食宿,包括住地安排,都是他经手,或者由他转达朱全忠的诏令。虽然有过几次往来,但这一次是无事登门。
慧明行礼让坐,朱友珪回了礼,就坐着。他没有带卫士,身边只跟着一个人,那个人不坐,站在他身后。朱友珪随便的聊着天:“师姑,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吃饭?”
慧明回答:“我早已经吃过,安知客收拾祭场,又随我去宫里取药引,所以迟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朱友珪这个时候来,来了也没有什么正事,慧明知道不好,应该是现场发现了李祐不见,他来就是与此有关。因为两人之前是推着香车进院,又去了皇宫,香车可能藏着一个孩子,这是容易让人怀疑的。一个小孩不见,是自家人或者士兵们寻找,不需要他这个控鹤军都指挥使出面。由此可知,可怕的事情一定发生,小皇帝和亲王们一定出事了。
因为做好了准备让人怀疑,准备让人审查。所以,她干脆把自己去过御马监,做了什么事,先说出来。
朱友珪也不问,安童敬了茶,他就慢慢的喝。安童向慧明望了一下,意思是要不要去放烟,见她很沉闷的摇摇头。也心里暗惊,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候。
朱友珪一边喝着,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师姑,父王一直感谢你。前次他到东都巡视,河南尹张全义邀请住在他家,伤寒病不知怎么突然复发,几乎要了命。幸亏友璋兄弟介绍,在凤翔府时暴得重病,多少个府医治不了,是你高手相救。所以才请了你来,又救了父王一命,你就是我们朱家的救命恩人呀。”
慧明客气着:“哪里,梁王自己吉星高照,是他老人家救的我。”
安童在一边笑出声来,原来,这里有一段朱全忠的丑行。朱全忠听说张全义的一个女人是美人,就以到洛阳以避暑为名,居住在他家,不仅奸淫了这个女人,还有张家所有女人。张全义儿子不能容忍,要杀了他,张全义劝儿子,朱全忠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就算以此报答吧。现在朱友珪还好意思,把朱全忠的作恶美化成对方邀请,觉得实在好笑。
慧明用赶忙眼神制止她,朱友珪不懂安童笑什么,继续没话找话:“师姑天下医圣,比过张仲景孙思邈,应该叫大师。不过,师姑这个称号是父王下的明诏,没人敢乱叫。”
慧明也应酬着:“不敢,就祖传几味偏方,是梁王福大命大。他老人家身体还好,请替贫道问安。”
“好,好。师姑好茶,是江南的碧螺春吗?”
“不,是武夷岩茶大红袍。”
“我是个粗人,喝茶如喝水,不晓得品味。”
“安童,给都指挥使添水。”
“嗯,水也是好水。”
很明显,朱友珪不是来聊天的,是怀疑自己里屋藏着人。因为没有朱全忠发话,他不好搜查,也不敢搜查,就这么拖延时间,以便听动静。因为怀疑中的这个走失对象,是一个小小孩,小小孩会哭会闹,不会保守秘密,最不便掩藏。
似乎哪里有一声响,朱友珪正喝着茶,突然站起。慧明和安童都很平静,没有任何不安的神态,他当然也看在眼里。可能时间等得差不多了,或者是自己已经站起,不好再坐下,只能准备离开。一下发现案上供着的朱全忠生位祠,表示出一种敬意:“嘿,师姑,你好虔诚。”
“应该的!梁王让小道脱离苦海,有再造之恩。”
生位祠,又叫生祠,指为活人修建的祠堂。汉族人祭祀祖先或先贤,设立家庙或宗祠,供奉的不是活人,但有时因为某种原因,也会为活着的人立祠,表明虽然人还活着,也可接受众人香火。唐朝对于现任官员立碑或立祠都有一定限制,《唐律疏议》载:妄自遣人立生祠或德政碑者,要受到“诸在官长吏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一年”的处份。而立朱全忠的生祠,则是不需要任何人批准的。
朱友珪不敢放肆,不得不向着牌位恭敬下拜。拜完还吩咐:“安知客,父王生位祠在此,不许其他人来惊扰。”
安童说:“遵命。”
这才告辞出门:“走了,打搅师姑好半天,有什么需要的,请随时吩咐。”
“谢都指挥使,安知客,送送朱大人。”
“免了,免了。”
那个随来的人,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朱友珪走,他也走。慧明送到屋门口,就停了步,安童送到院门口。聪明的她假装着送客,继续随着朱友珪向前走。远近看去,和她们开始进来时看到的一样,偌大的九曲池,除了来来往往的黄麻绳,和戒备森严的控鹤军,不见一个人走动。这时,来了一个做官模样的军人,大着声音向朱友珪报告:“都指挥使,不好,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宫厨酒肴不洁,参加御宴的人全部食物中毒。”
“啊,有这回事?”
“是的,所有御医都来过,尽心尽力抢救。不过,毒性太深回天无力,都死了。”
“蒋枢密使呢?”
“他早走了。”
“去,把那些御厨都抓起来,押送城中心大广场杀头示众。还要诏告全市,是他们犯下的罪责,本使执法如山决不宽容。”
“是。”
军官敬过礼,就离开了。
这些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就是朱全忠准备对外的宣言。安童突然明白,他们已经动手了,事后拿食物中毒掩盖杀人真相。虽然之前已经估计到,也已经按照这一结果在谋划救人,但事实到了面前,还是如当头受了一棒,几乎站立不住。
“不能哭,也不要骂,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她控制着自己,强忍心中的难受和愤怒,不敢动声色的向两人行了一个道家端手作揖礼。
朱友珪没有回苑,而是朝苑门走去,跟他来的那个人也随着。岔路口拴着一匹马,他手持马蹬,恭敬地:“大人,请上马。”
朱友珪骂了他一句:“就这几步路,骑的什么马?”
那人就嗨嗨的笑,自己牵了马走。还回身对安童说:“我知道你,和李九是亲戚吧,要不就是相好的?”
“你认识李九?”
“咱是哥们。”
“请问尊姓大名?”
“我,冯廷谔,都指挥使的马夫。”
说了就继续走,走出好远,还想起来向安童还了一个礼,不伦不类的。
安童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决定亲自到现场去,看一下真实情况。开始两人还有一种猜测,朱全忠为了斩草除根,会杀死小皇帝和王子。但根据刚才的军官报告,全死了,那么死的不仅仅是男人,应该连同公主嫔妃宫女太监,以及孩童也一并杀了。
说去就去,她决定冒一次险。
走过一条甬道,前面就是仙居院,这是小皇帝和亲王们赴宴的地方。院门口有控鹤军把守,安童旁若无人的直闯而入,士兵竟然没有阻拦。是因为自己刚才和朱友珪,以及冯廷谔在一起说话,她就是利用这一点。
狐假虎威,这是她的智慧。
安童看到了,九王已经成了九具尸体。“黄麻绳”一个不见,控鹤军正用白布包裹着,朝车上抬。
九王,分别是德王李裕、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遂王李祎、景王李秘、祁王李琪、雅王李禛、琼王李祥。安童记得他们一个个的身影和音容笑貌,那是多么年轻的生命,此刻都已魂归大唐。但是,没有见到小皇帝的尸体。
她不能哭,也没有时间去想,要立即去花光院,看公主嫔妃们怎么样?包括小王子李禔,他是和华妃一起用餐的,不在仙居院,是不是也身罹其难了?
花光院就在仙居院的隔壁,安童想一样的闯进去,被一个士兵阻拦:“滚开,这里闲人免进。”
安童早已经想好了对策,远远地对着冯廷谔的背影:“冯大哥,他们不让我来找东西。”
其实,冯廷谔这时已经走到九曲池大门口,在和守门的士兵说话,根本听不到她的叫声。但这个士兵害怕了:“是冯老大的人,不敢,不敢!您请进,请进。”
她进屋了,那个士兵还打躬作揖地:“我刚才说了不好听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大呀?”
安童没有理睬。
因为这时她看到了更加惨不忍睹的一幕,偌大的餐厅,几十张餐桌上吃剩的酒肴还在,桌子下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除了为数不多的太监,和在仙居院一样,他们是来服侍主子的。以及新安公主、信都公主各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这里绝大部分是女人。女人中,还有几个是婴幼儿。
一样没有发现颖王李禔。
同样是控鹤军在裹尸,粗暴地把一具具年轻美丽的身躯拖来拖去,胡乱地把红衣绿裳踩在脚下。一个士兵搬着一具尸体,走过安童身边,可能没了力气想歇一歇,就随手扔下。安童这才近距离的看到,这么巧,这个人竟然是平原公主。那一贯任性的大眼睛睁开着,白里透红的脸庞青紫,舌头长长的拖出嘴巴外,好看的霓裳羽衣几乎被扯烂。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公主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痕迹,那是被黄麻绳勒的。可能行凶时有所挣扎,勒痕边缘处都是破皮烂肉,血水还在流淌。
她,今年才十六岁。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九曲池事件,发生在大唐王朝末代首都洛阳,地址是皇家御苑九曲池,后人也有称呼为九州池。梁王朱全忠为了篡唐,指使枢密使蒋玄晖和儿子朱友珪,社日那一天邀请皇家赴宴,用黄麻绳勒死九王。一并同时被杀的,包括公主嫔妃王孙,还有宫女太监等三百多人。
九曲池,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流成河,却尸横遍野,无数个幽灵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