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坐在一柱观三清殿上,先召慧通谈话。
正如张氏所料,韩建之前并不了解所谓“违禁品”的详细内容,这一次是朱友珪惹了他。两观一寺昨天都去张家,怎么独独一柱观没有了饭吃,而且把众怒闹到自己的府上?
一柱观有朝廷例银,还拥有数千亩田地出租,以及整个洛阳城法事的赢利,怎么会寅吃卯粮。韩建一旦涉及到这件事情,问题就一目了然:所有财物被静慈贪贿了,所谓“违禁品”是假的,朱友珪掩人耳目而已。
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就决定公开调查,让观里每一个人都参加,把这件事暴露于众。名义上只招慧通,事实上没有禁止其他人,而道众们也想知道个究竟,门里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其实,他想掩盖也困难,因为这些人早饭还没吃,如果说是为了等审查结果,倒不如说是饿着肚子,来等管事的人给米下锅。
慧通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把昨天对众人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接着补充:“张军使家法事结束后,礼部苏大人让我做好清单,随后就把醮仪物事的银子发来。这些花费虽然是老道我临时筹措的,但有些人就是想抓这个把柄,故意捣蛋,请大人明察。”
她这是当面撒谎,苏循没有说过补偿,也不可能补偿。使用这一招数,既保护了自己,也保护韩建。韩建心里有数,想着:“这个老道会做人,是一个扶得起来的阿斗。”
就开始询问:“据你所说,慧珏和觉灵一直不交账,你为了大家吃饭,不得已强行打开库房?”
他回避慧通刚才的谎话,关于补偿昨天法事仪金的事,因为苏循不可能拿这笔钱,自己本来就是借花献佛,索了一次空头贿赂。慧通自己撒谎怎么圆,是她自己的事,此刻得先稳住这个人,所以说话就带一点偏向。慧通心领神会:“对,对,为了大家吃饭,不得已打开库房。可是,库房里就那么一点粮食,几天就吃光了,其余一个铜板都没有。”
“去,把慧珏两人叫来。”
两人来了,慧珏带上所有账簿。慧通已经准备着,慧珏一定说库房里有静慈留下的多少多少的银钱,想好了怎么赖账。谁知道,慧珏竟然这样说:“秉韩大人,静慈师太没留下一两银子,一块铜板。这是账簿,您查验。”
觉灵是管库房的,也配合着:“是啊,库房空空如也,不要说是钱,粮食也没有几粒。”
也主动交了钥匙。
看两个人都没有和慧通扯皮,如果那样,就会牵扯到自己。韩建对她们有一点好感,粗略的看了一眼账簿:“根据你的帐,收支一定是平衡的?”
慧通回答:“是,静慈师太叫怎么做帐,我就怎么做。想来,本就没什么财物可交,交给道众没人信,交给官府才能明察秋毫,洗咱俩人的不清白。”
“如此说来,就是一笔假账了?”
“就是。”
“且不说朝廷供奉,观里还有几千亩田地,四大庄院,也不至于让你们百八十人饿饭呀?”
这是韩建的心机,他想彻查,查什么自己又不说出来。他不说,有人说,慧珏正等着这句话呢:“那就去问问庄院主,是不是亏欠了观里的租金?”
调查这样就可以开始了,韩建顺水推舟,命令张厚和老候:“你俩各带几个道长,分别去四个庄园查询,谁家租粮没交的,把庄头给我押来。”
两个答应着,带人走了。
觉桂没看懂慧珏的意思,问慧通:“慧珏什么意思呀,明明库房里有钱粮,还被我们使用了,她竟然说没有。这是帮我们吗,还是另怀鬼胎?”
慧通看懂了:“她不是帮我们,是在利用我们演双簧呢。”
“什么双簧,我俩可没配合她呀?”
“她知道,和我们扯皮,就会扯到韩建的头上,而且也扯不清。所以,干脆把皮球踢到静慈头上,查静慈就是查朱友珪。朱友珪把静慈的财宝弄去十几车,肯定也有她的份,她这是借韩大人的手,来报自己的仇。”
“乖乖,这个女人比静慈还厉害。”
张厚和老侯下乡去调查,虽然是坐着马车去的,但时间上不会那么快。韩建刚要宣布,等他们回来再审,发现已经走不了,因为门里门外,站着一群饿狼。这些女道没吃早饭,再等下去就是吃午饭的时辰,没吃的,人会饿死。在死亡面前,不要说是人,困兽犹斗,她们不会让自己走的。
韩建下决心了,等,陪大家等。
众人看他等,也不好意思要饭吃,看看到了午时,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都饿得头昏眼花坐不住。但是,人家这个朝廷大员在陪着饿,又不好闹,一直到了申时。
韩建几乎饿得发昏,越是这样他越坚持着,赌博有时候是需要赌注。这一次查一柱观,自己是被动的,朱友珪怪不着自己,而结果是替朱全忠增了财,又抬高朱友文的地位,有利无害。这些道士都是接触上层社会,走四方的人物,众口铄金,自己得做个同甘共苦的榜样,饿个一顿两顿也值。
终于等来了张厚和老侯,但,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两个人没带回一粒粮食,一块铜板,只押了四个庄头来。庄头们先发制人:“大人,我们的钱粮都交了呀,一粒不少。”
都捧出账册:“大家看,大家看。”
接着就开始抱怨:“租她们观里的地,没讨过一个铜板的便宜,还贴上多少回扣。”
“什么事嘛,一点好处没得到,反当个贼似的被强扭了来。”
张厚汇报:“我两个仔细审查过,一亩地一年应该交多少粮食,总数是多少,都对得上。手续规范,签收都有观里的印鉴,还有经手人的手印。”
韩建说:“我不听你的,让观里人说。”
觉空出来了:“大人,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同去的几个高功,都审查过了,张大人所言属实。”
韩建禁不住吃惊:“那么多土地,一年能有几千担粮食,不可能都吃光了?经手人是谁,叫她来说话。”
“她死了。”
“谁?”
“哑道婆。”
“她?怎么会是她,她不是一个哑巴吗。”
一个庄头回答:“没有什么哑巴呀!那个老女人去和我们结账时,口齿伶俐着呢,一点价钱都不通融。”
韩建又吃一惊:“原来她的哑巴,是假装的。”
这个庄头继续说:“和你们在一起,她怎么装的哑巴我不知道,就知道她心狠手辣。每年都要我们把租粮折变成现银,兑现不了,就要挟说更换地主,不再让我们租了。租期是有合约的,按法规不可毁约,她竟然有官府的公函,逼得我们不敢不同意。”
韩建问:“官府的公函?”
“是呀,或者是枢密院的,或者是户部的。”
韩建知道,这是蒋玄晖与静慈勾结,上下其手。但是,这个问题他不敢查,因为蒋玄晖贪的贿赂,许多是进贡给了朱全忠。自己现在要查的,是朱友珪中饱私囊,这是朱全忠的大忌。
又听一个庄园主说:“还有呢,这个老女人每次都向我们要车马费,折算起来,咱们承包的土地还亏本呢。”
整个三清殿躁动起来,原来这么多粮食没吃到嘴,是被静慈换成了金银财宝。这样,找财宝就是当务之急,众人一边骂静慈和哑道婆,一边围着慧珏和觉灵:“你两个帮她管帐管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们死了,得由你们交出来。”
慧珏早有准备,一口咬住:“我刚才说了,静慈叫我怎么做帐,我就怎么做。至于有多少粮食多少存银,皆不经手,请大人明察。”
韩建不表态,众人当然不肯相信慧珏的话:“走,搜查去,搜她们的屋。”
这正是韩建所希望的,他想把事件继续放大:“既然大家这么说,那就由观里的人去搜查,挖地三尺。”
所有的道众都参加了,挖了慧珏和觉灵的住处,还挖了静慈和哑道婆的,不仅挖地三尺,连土墙都推倒了。搜查注定是空的,韩建继续挑事:“会不会是静慈送回老家去了?”
觉空回答:“大人,不可能的。她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家室,多少年了,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觉空在这里所说的,静慈没有家室,这里有一个概念。五代十国时,为道者,不论男女,都可以结婚生子。南北朝道士陶弘景有著述:“男不娶,女不嫁,都不是好事。男无女,女无男,均可导致心意动摇,劳神损寿。”只是有一个规则,结婚生子的在家出家,如果隐瞒了家室,同样可以在观出家。道士禁止结婚生子,那是宋元以后,分全真和正一两大派。全真派有出家道士,不结婚,素食,住在道观里。正一派有在家道士,可以结婚,吃荤。
“难道那么多银子都飞了?”
众人已经到了没吃没喝的状况,而且正在饿着肚子,每一个人心里焦躁,不肯饶过慧珏两个。继续扯住两人,就要动手:“静慈贪贿的银子哪里去了,你们交出来。”
正如慧通分析的,慧珏的确在用心机,她对朱友珪整死静慈,侵吞静慈的财宝不服气。之所以挑这个时候交帐,甚至与慧通口径一致,就是要当众掀翻老底,把朱友珪的伎俩公之于众,让朱全州查他。这时假装被逼无奈,终于把话说出:“不知道啊,师太从不把银钱入库,都是自己收藏保管。”
由静慈自己收藏自己保管,那么,她屋里搜查出的当然就是库银。绝大部分人从一开始就怀疑,朱友珪所谓“违禁品”是假的,但都不敢说,就在等人说出这句话。现在,话说出来了,目标也就有了:“原来朱指挥使从静慈屋里搜查的,是咱们一柱观的财产。”
“既然是本观的财产,许多还是粮食折换来的,怎么成了违禁品?”
“庄主们都在这里呢,证明了他们交给静慈的是金银财宝,不是什么乌龟王八违禁品,请朱大人还了咱们的银子来。”
“要求朝廷立即追赃,否则,咱们还去告御状。”
韩建目的达到了,众人在等他的态度,而他却愤怒地一拍桌子:“不许胡说,诬陷朝廷命官那是要杀头的,朱指挥使查毁的就是违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