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皇宫的黎明静悄悄。
黑黝黝的大墙里,偶尔一个老太监来拨一下路灯的灯芯,再没有人走动。李九套好马车,经过上清观后门口,看到两个控鹤军士兵拿着枪站岗,还有几个绕着围墙巡逻。心里暗暗的佩服觉难,略施小计,竟然把慧珏和觉灵看守得死死。
一边不紧不慢朝宣武门走,一边观察前后左右有没有暗探,突见冲出许多士兵,向宣武门加岗。快到城门时,控鹤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洛阳城戒严了!
“怎么回事呢,难道解救行动又暴露了?”
心里想着,却没有停车。安童昨天晚上说了慧明的计划,马车先去药园屋,觉难在那里等。不仅带上李祐,还得一并把赵颖带上,一起送经华州后分道,再把她“接”回来交差。
甲士持枪拦截,并吆喝:“站住,所有人马车辆禁止通行。”
李九不担心,他相信一定不是行动暴露,否则慧明定有安排。就下车,掏出冯廷谔给他的腰牌,递上去。对方看也不看:“去,去,就是皇帝的金牌也不行。”
他想知道情况,就问:“今天什么事啊?”
对方懒得跟他解释:“什么事你也管不了,快走,快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李九知道,只要是控鹤军,冯廷谔的腰牌比圣旨都值钱。就答应着:“好的,好的,我走。”扯着马缰准备转回头,假装着叹一口气:“冯哥啊,难道今天是你出事了吗?”
冯廷谔不是官,就是朱友珪的一个马夫,或者叫仆夫,但却是朱友珪的第一心腹。他没有职称,李九人前叫他“冯大爷”,人后叫“冯哥”,这个称呼在控鹤军叫开了,冯廷谔也喜欢这样叫。那个拒绝看李九腰牌的甲士听到了,就问:“你说的是哪一个冯哥?快,把腰牌让我看一看。”
因为路灯昏黑,看不清腰牌上的字,那人很老练的用手一抹:“原来是我们的冯哥,你怎么不早说?快出去,快出去,莫在这里耽误功夫,叫我吃罪不起。”
李九赶着马车出了宣武门,听那人在后面说:“这家伙,话也不说明白,冯哥知道了一定打我。”
旁边人就笑他:“活该,偌大的洛阳城有几个冯哥,又有几个敢叫这个名字的?”
药园屋,觉难已经在那里等着。
冬天的清晨特别寒冷,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她用被褥包裹好,一个一个递上马车,自己也坐上去。李九警惕地观望着前后左右,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不放心地:“难道有人跟踪?”
觉难笑着说:“不是,那是安童在巡视。”
“一定是师姑布置的,她考虑问题比我们周到。”
一路上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车辆出西门,天开始蒙蒙亮,门卫看到腰牌都诚惶诚恐地放行。走上大路了,李九说:“控鹤军如临大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出宣武门我没害怕,我想,如果是我们暴露了,师姑一定早有准备。”
觉难说:“是的,我没出家就知道她的名声,聪慧沉稳,做事谨慎,所以在危难时去投奔她。五更天来药园屋时,安童没说发生什么新情况,就相信不是我们的事出问题。”
“会不会蒋玄晖鲤鱼翻身,今天被放了出来,故意招摇过市?培养了多年的心腹,朱全忠舍不得让他死。”
“恐怕不可能,赵殷衡这个人我了解,他来了,蒋玄晖就翻不了身。特别是,昨天阿虔又下了一剂猛药,姓蒋的不死也差不多。”
“阿虔以身赴险,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比起那些卖主求荣的,她才是忠贞之士。”
李九想起乔招娣刚才说的话,就问:“原来你不是老道,而是半路出家?”
乔招娣就讲了自己的经历,李九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俗家名字,只知道她的道号:“那么,我以后是叫你乔招娣,还是叫觉难?”
“入了道门,就得守道家规矩称呼道号,不愿意再叫俗家姓名。不过,说来好笑,安童从来不称呼觉难,就叫乔招娣。”
李九笑着:“她呀,一根筋,你不要计较。”
“还替她解释,怎么回事,是你们两个要好吗?”
李九笑笑,没有回答。
说着话,天已大亮,突然看见前面路上来了一彪人马,朝洛阳城而来。李九说:“不好,怎么碰上这个人了,真他妈的冤家路窄。”
觉难把头探出车门,问:“谁呀?”
“韩建,这个刽子手。”
“怎么是他?”
“你也知道他?”
“乾宁四年八月以兵围十六宅,杀通王以下十一王于石堤谷,我们华州谁不知道他这个魔鬼?还好两个孩子又睡着了,你快避一避,把车子让到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车驾已经行驶到面前,李九避了道,看到来的人果真是韩建。
韩建初为蔡州秦宗权部下军校,后成为宦官将领杨复光麾下“忠武八都”之一,在黄河中游打黄巢。杨复光死后又与王建等投靠权宦田令孜,拜华州刺史,镇国军节度使。乾宁三年至五年,挟唐昭宗于华州,曾擅杀唐宗室十一王,后封许国公。天复元年,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西征李茂贞先攻韩建,韩建投降,先后担任忠武军、佑国军、平卢军等地节度使。朱全忠建后梁又被拜为宰相,官至太保,出为匡国军节度使,那是后话。此刻他叫停了李九的马车,在马上前前后后打量着:“哦,皇家车仗,你是干什么的?”
李九掏出腰牌:“奉都指挥使令,去兴德府接人。”
“接人,接什么人?”
“报告大人,小的不知道。”
“好了,去吧去吧。”
“是。”
他们说话的时候,觉难一边紧张地望着熟睡中两个小孩,一边密切地从车窗缝里注视着韩建的动态。双方车马各奔东西,她在车厢里急叫李九:“前面有一条十字路口,你把马车向右拐,进入左边那个庄院。”
李九问:“你要干什么?”
“那里是赵家的庄院,咱们得躲藏一下。”
“你是怕姓韩的,他不是已经走过去了?”
“我刚才细看了一下,这个人眼大而多白,说话时有停顿,属于生性狐疑又反应迟钝。韩建现在的身份是佑国军节度使、京兆尹,我怀疑他是汴梁派来协助搜查小王子的。生性狐疑,会怀疑我们车子里带人,反应迟钝,是一时间没想好搜查还是不搜查。他随后就会反应过来,追上我们,得再躲避一下。”
“是吗?听你的!”
进了庄院,觉难下来打开一个院门,李九把车子赶进来。把孩子朝屋里抱时,两个都醒了,睁大着眼睛好奇地张望。她吩咐李九:“你出门继续沿原路走,稍微走得慢一点,一个时辰以后来接我们,我这里顺便给两孩子吃点干粮。”
李九还是将信将疑:“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
听她的,把马车驶上了原来的西行道。一会儿,真的有两匹马追了上来,其中一匹越过李九的马车拦截,叫着停车。李九不高兴:“怎么回事,都指挥使的差事,你们也敢拦?”
两人嘴巴里客气着:“哪里,哪里,韩京兆怕你在路上饿着,让我两个来送吃的。”
一个掀开车门帘,一个拿了一包东西放在车厢里。但是,都仔细认真地看,甚至动手把被褥翻了一下。
李九出了一身冷汗,只有说:“谢了。”
“不客气。”
才绝尘而去。
觉难在这里犯了一个错,当时一心在两个孩子身上,本人没有坐上马车,这就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疑点。李九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继续西行时还夸她:“你分析人的心机,把他看到骨头里,佩服。不过,怎么知道韩建敢于搜查都指挥使车驾,他不怕朱友珪?”
觉难打开韩建送来的包裹,里面有许多大饼,熟牛肉,猪头肉。诙谐着:“这个刽子手,送的都是好吃的,便宜了两个小家伙。吃吧,吃吧,吃饱不想家。”
一边回答李九:“我曾被赵殷衡虏掠一段时间,接触过韩建,所以了解他。这个人有政治头脑,一生都喜欢下赌注,第一次是僖宗皇帝出奔蜀中时,鹿宴宏在山南东道准备自我割据,提拔他为蜀郡刺史。他背叛了姓鹿的,归降于军容使田令孜,高升为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第二次是乾宁二年,与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邠州节度使王行瑜,合谋举兵攻长安。他又赌了,背叛李茂贞,奉迎昭宗皇帝于华州,受封为中书令,充京畿安抚制置等使兼京兆尹、京城把截使。第三次是天复元年十一月,朱全忠进围华州,他主动投降,一下子提升到现在这个位置。”
李九插话:“真是个投机取巧的家伙。”
“他投机取巧的事情多着呢,昭宗皇帝被迫迁都洛阳,他和朱全忠在宫中陪宴。何皇后也就是现在的何太后,举觞敬酒时,跟宫女小声说了一句话,他暗地踩一下朱全忠的脚,朱全忠就不再喝。出去问他怎么一回事,他竟然说天子与宫人眼语,幕下有兵仗声,一定是要加害朱全忠。朱全忠信以为然,对他感恩戴德,奏表又加封他为平卢军节度使。”
“先帝当时真的要杀朱全忠吗?”
“不,是韩建故意的,为了让朱全忠相信自己忠诚。朱全忠要篡位,几个真假儿子争宠,朱友珪母亲是亳州营妓,朱全忠瞧不起这娘儿俩。朱友文比较有头脑,又会投其所好,得宠,一直留在身边主持政事。韩建又开始赌博,傍上了朱友文,所以他不怕得罪朱友珪。”
“朱全忠如果做皇帝,还能把自己的皇位不传给亲儿子,传给干儿子?”
“这就不知道了。”
孩子跟孩子说话,大人跟大人说话。时间已到午时,觉难说:“前面有一个路边店,得歇歇脚,买饭吃。”
李九说:“不歇了吧?已经过了长水,再有一个时辰,到官道口再歇。”
“人不歇,马也得歇。”
“倒也是,让马吃点草料,喝点水。”
停下马车,李九去门前井里打了水,又从车里拿出草料喂马。觉难叫店家:“咱们一家走亲戚,半天下来口干舌苦的,你给我们做几碗汤饼来。”
店家恭恭敬敬:“好嘞,马上就到。”
她去屋后小解,回来时见汤饼已经端上,热气腾腾地,老远就闻着香味。李九端起碗,正说:“兵荒马乱,来来往往都是乱兵灾民,这家人怎么敢开店?你看看,店家脸上还贴着膏药,一定是和强客打架了的。”
觉难悄悄地:“不要吃,汤饼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