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慈师太出现了。
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虽然老大年纪，却保养得红光满面，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手中整天端着拂尘，笑容可掬，一口一个“道祖慈悲”，或“无量天尊”。
就是道袍略显得陈旧，上面还有几个补丁。
她来的时候，安童也刚回来。安童是去药园屋接人的，等到半夜也没接到，不甘心就一直等，等到太阳出山才回来。回来就见静慈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来不及向慧明告知情况，看老方丈满面堆着笑，正与慧明打招呼：“打搅你了，师姑。”
慧明望了安童一眼，没有问她什么，先向静慈行礼：“师太，怎么敢劳您亲自前来，有什么事叫人吩咐就是。”
又向随来的人行礼：“大法师，福生无量！”
叫慧珏的女法师还了一个礼：“善哉！善哉！”
慧明让了座，叫安童沏茶，自己礼貌的在一边站着。静慈赶紧叫她坐下：“你是什么人，梁王请来的贵客，不要行什么主客之礼了。说起来，自打你进了本观，礼部发给的食用品都不再短缺，是你庇护了一观道众。以后还请在梁王面前，多多美言呀。”
慧明就坐下，客气着：“不敢。入乡随俗，既进了一柱观的门，就应当遵从师太的道规。”
“凤翔府玉清观的静安师太，既是你的师父，又和我是同门。你能来本观，就是咱俩的缘分不是。”
“是，谢师太关顾。”
聊了一会天，她这才说明来意：“师姑啊，本不敢劳动你的大驾。今天是先帝移灵，两观道众要在和陵举行幽醮科仪，这是梁王功德圆满，忠于大行皇帝之善事。我年纪大了，别人呢又没有这个资格，想请你去主持，望不辞辛苦。”
慧明客气着：“师太，小道根基浅薄，不堪如此大任。”
“哪里话？静安说你道清德明，有慧根，连老身都敬重三分。再说，这是代梁王做法事，其他人也担当不起。”
慧明就不再推辞，站起身：“领命了，师太。”
静慈也站起，准备离开：“先到殡宫举行移灵仪式，然后再去地宫行法事。我怕安童一人服侍不了你，再让慧珏法师跟着照顾，马车就用我们观里的。”
“谢师太。”
送出静慈，三个人就一起去皇宫。安童看静慈如此敬重慧明，又让慧珏来帮助着服侍，心里有一点感动，路上不住口的夸赞：“一柱观和玉清观的两观师太，真像道家同门，都慈悲为怀。”
慧明笑笑，慧珏没有吱声。
昭宗皇帝被杀后，一直没安葬，棺廓暂时停放在太极殿。进了皇宫，发现这里虽然人来人往，各司其职，竟然没有一点发生过大事的状况，和平常一样安宁。因为有慧珏在，路上安童不好告诉没接到人，慧明认为自己的设计没有漏洞，此刻当然不知道小李祐并未救出。待看到小皇帝李侃，颖王李禔在守灵，旁边竟然还有李祐，她禁不住大吃一惊，安童也是一脑门的糊涂。
李祐由敬妃搀着，敬妃不断侧目望着慧明，似有许多话要问。阿虔与阿秋正在侍奉何太后，她也不时望着慧明，还悄悄点头，意思是已经转告了敬妃。慧明想，阿虔也通知了，敬妃也送人了，李九也会不折不扣完成任务，问题一定又出在瞎老道身上。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带人逃走？
瞎老道此刻竟然也来了。
手中依旧推着香车，走过来迎着慧明，行了一个礼：“秉师姑，本观老监院一行，已先去和陵预备法事。让小老道特来知会一声，问您有什么吩咐？”
慧明回答：“知道了，老真人自便。”
他就径自走了。
显然，瞎老道是在回避与自己接触。直到此时，慧明还是坚决地相信这个人，这个人的智谋在自己之上，放弃救人一定有他的道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新情况。安童忍不住，不顾慧珏在身边，要上前拦住他问个究竟，慧明忙使眼色，才不敢动。
殡宫科仪结束，三人一辆马车去和陵地宫，其他人各自有车随后。北邙山老君庙是男道观，下山来的道众正如之前瞎老道所说，都是一帮老头子，马车把他们颠得头昏眼花，找不着北。一柱观的女道做法事像演戏，念咒语如同唱歌，咿咿呀呀的好听。而这些老头子们，看上去实在力不从心，法事快结束时诵的是《落幡咒》：
“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
经完幡落，云旆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
急急如玉皇上帝律令！”
一个白发苍苍老头，口中念诵着“急急如令”，手中挥舞着一柄木剑。突然脚下不稳，跌倒在地，剑身断了两折，费力爬起，继续舞那半截剑柄。
安童笑话着：“跟个鬼画符似的。”
瞎老道没有来，慧明知道今天没有询问他的机会了，心里想着找一个合理的缘由去上清观。
正在这时，老君庙的监院过来了。
须发苍苍的他，手中拄着的拐棍竟然是拂尘，是把拂尘木柄安装得很长，一物两用。安童又要发笑，慧明急忙用眼神制止，老监院过来行礼：“福生无量天尊，慧明师姑，老道人给你礼拜了。”
慧明还礼：“不敢，天师观自在。”
安童与慧珏也行礼，安童关心地问候着：“老监院，你们对先帝真虔诚，这么大年纪还下山来亲力亲为？”
“嗨！”
老头先哀叹一声：“就是来和师姑说这事的，想请蒋枢密使松松口，给本观增加几个年轻弟子。以后再做大小法事，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用这样跑来跑去，吃辛受苦了。”
安童说：“好奇怪，这事你跟师姑说不着，她连一柱观的事务都不管，更管不了你们老君庙。”
“不，只有跟师姑才说得着。师姑啊，老君庙再不增加新人入籍，可就真的要断香火了。”
“你怎么不找柳璨柳宫使，他是负责僧道两院的？”
“柳宫使不是在汴梁嘛，现在的朝廷是蒋枢密使当家，他是梁王的大红人。”
慧明懂他的意思，因为自己是朱全忠的客人，对蒋玄晖说什么事，比他们管用。正想找出点事由以便接触下老道，就不急于答应，而是随口和对方聊天：“老监院，宫城里的新道观，是以你们老君庙的名义建的，建成好久了，怎么没做一场太平醮？”
把话题引向上清观，以便找到前去的事由。
老监院回答着：“还不就是？老胳膊老腿怕折腾，一直耽误到现在，正想高攀师姑去主持科仪呢，刚好你提起。”
“贵观的大典，哪里能轮到小辈，那是静慈师太的事，管老君庙事务的是她。”
安童又插话了：“这也是一件奇怪事，老君庙和上清观都是男道，为什么让女道的方丈住持？”
“再说，再说吧。”
他回避这个话题，回答着慧明的话：“告诉师姑，新观落成科仪没举行，我们懒得操持是假，是因为汴梁没有尚方宝剑。”
汴梁，代指的是梁王朱全忠。
慧明继续问：“搬迁新道观，原是裴枢裴大人，柳璨柳大人倡议筹办的。这么大一件事，难道没有梁王的诏令？”
老头又回避了：“再说，再说吧。”
看他有些话不敢说，慧明就不再问，继续聊新道观：“老人家，上清观新建之喜，请到吴道子大师的三清像了吗？”
因为慧明一直对自己的请求没拒绝，老监院心里就有希望，见她问起这件事，赶紧答复：“有，有，还有《玄元真》《八十七神仙卷》，都是皇宫大内收藏的真品。明天老道亲自陪师姑去阅赏，好品恭送一两件珍藏，可好？”
安童知道慧明的目的，假装着不同意：“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师姑可没有答应你向朝廷要人。”
这一句反问话，让老监院心里有了底，他也幽默着：“出家人出口有愿，不打诳语。”
慧明也假装着勉强：“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她答复的是两件事，一是明天去上清观看宝，谈论关于进人的事项，二是与蒋玄晖交涉。第二天早饭后，两人就前往上清观，刚出院门，远远看哑道婆拖着扫帚扫过来。安童就生气：“怎么整天都看到她，跟个阴魂似的。”
慧明怕她训斥老太婆，就制止着：“这是人家的事务嘛，再说，勤一点有什么不好？以前跟我比划过，是师太吩咐，要经常来打扫我的住处。”
“我总觉得她除了嘴哑，眼眸也不正。”
慧明被她的话逗笑了：“人老珠黄，眸子当然不正。”催促着：“可以走了，不叫老监院等得太久。”
安童就不再理会哑道婆，走着问：“刚才没出门时，你说迟一点去上清观，让他等。这是为什么？”
“你知道我去上清观目的，是想与瞎老道相见。让老监院请我们，等我们，说明不是我们主动，尽量避免可能发生的怀疑。”
“还有，老监院昨天请你向蒋玄晖说情，增加新人，这个可以理解，因为你比他们说话管用。那么，让你主持新道观斋醮科仪，又是什么意思？”
“前一件事，我同意帮他去说情，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朱全忠不准僧道两院增加新人，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兵源，连年征战，女人都上了战场，哪能让年轻男人躲进庙宇？招人，招的都是有钱人家子弟，事实上就是拿银子买个护身符。”
安童领会了：“真是皆大欢喜，大家高兴，只有朱全忠不高兴。不过，这岂不是在帮蒋玄晖等人受贿赂？”
“蒋玄晖在九曲池惨案中，是一名直接操刀的刽子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要给他布一个甜蜜的陷阱，斩去朱全忠这个爪牙，直至粉碎朱家王朝。”
“师姑，难得你这么想。是的，咱们除了救人，还得要报仇雪恨呢。”
“再说后一件事，昨天老监院语焉不详，我目前尚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按理说，上清观是男道，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让我这个女道去主持呢？”
“马上见面，好好问问他。”
“也不需要问，因为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不会答应的。与静慈师太争权，没的自找麻烦，在这里立身不牢。”
“一个山头一只虎，上清观与她有什么关系？你们昨天说，两观事务都是静慈负责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问了老监院，他还不敢回答呢。”
“你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问你，老君庙为什么没有住持，只设监院？”
“我呀，一柱观居住了多少年，还就没在意这个。”
“告诉你，那是静慈一边住持一柱观，一边住持老君庙。裴枢，柳璨和蒋玄晖他们这些当权者，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两观有许多利益可取，斋供、仪物、薪俸，内外法事等。尤其是几千亩田赋，再加上朝廷的补贴，每年都有很大一笔收入进项。”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以此说来，是蒋玄晖他们利用静慈弄银子，清静无为的道门，竟然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但经手三分肥，师太她绝不会亏待自己，怎么还穷成那样？”
慧明没有回答这个话题，接着说：“老监院是在用心机，不愿被人剥削，想让我出头住持上清观。”
“咱们来洛阳后，朱友珪转达过朱全忠的意思，让你住持一柱观，被你拒绝了。现在只要你愿意，老贼一定还会同意你住持上清观。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如果有自己一方天地，做什么事都方便，也不用费力气借人家出宫通道。”
慧明笑了：“丫头，你就想让我当官，是吧？告诉你，借别人的通道，比用自己的通道反而更保险，更安全。再说，救人以后，这个通道就不需要了，没的树大招风。”
安童就不劝她了。
说着话，已经走过皇城根，到了仪门。老监院正在等候着，还有一个陪同的法师，原来就是昨天做法事时摔了跟头的，瞎老道在陪着两人说话。双方施了礼，两老头就领着去看吴道子等人的书画，又去浏览新道观。慧明目的是想与瞎老道见面，虽然之前深信这个人，但那是通过别人的描述和自己的分析判断。但此刻自己来了，对方明知道她的来意，本可以名正言顺的参与到老监院两人陪同中，却躲得远远，不肯前来。也就是不肯与自己招面，为什么？
两次救人都失败于他手中，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