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醒来时,正躺在厚厚的羊毛毡子里。顶上是一顶小帐,帐外是呼啸的寒风。身旁,羊奶正再锅里翻着白浪,热腾腾的蒸气带着香醇的奶味直往冯远鼻子里头钻。
他整个人就这样,浸在了羊毛毯里,被人裹得严严实实的。
得救了。
冯远心中暗道。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漆黑的夜和吹得人迈步动步子的大风,夹杂着雪粒,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环顾了四周,没有别人在。这是顶不大的帐子,却扎得很结实,帐内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是牧人居所。
冯远努力坐了起来,这时才察觉到浑身是钻心地疼。透过奶锅氤氲的雾气,冯远注意对面墙壁上挂着两把兵器,一把是北荒人常用的弯刀,刀鞘裹着兽皮,显得朴实耐用。北荒人平时常用它来宰羊宰牛,战时就用它来杀人。
和弯刀挂在同一个钩子上的另一把武器,是一把长刀,直直的身形,半人多长的刀身,几乎垂到了地面,玄色的刀柄与鲜红的刀鞘,鎏金装饰,便是收在刀鞘中,也似乎掩盖不住它的贵气和锐利。
还好,刀还在。
冯远舒了一口气,又把视线转到了奶锅,就着锅边的木碗,舀了一碗,细细地吹着,连着喝了五六碗,又抓起桌子上的干肉嚼了起来。小小的毡房,被火炉烘得暖暖的,和帐外的凌冽俨然另一番天地。
冯远在吃饱喝足后,渐感困意再次袭来,于是再次把自己浸在了温暖的床铺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炉火忽明忽暗着,风雪已停息。依旧是那张毡子,这时怀里却多了一只小兽,蜷缩在他的身上,轻声地呼吸着。伸手去触,是一段肌肤。是那个女人。
冯远松下气来,于是轻轻提了提身子,好让自己和对方都能更舒服一些,双眼也熟悉了黑暗地环境,借着微弱地火光,端详其胸前地女人。
她就这样安稳地熟睡着,伴着轻声的嗫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醒觉。冯远轻轻伸臂,揽了揽,又看着她的眉眼,慢慢理清了昏迷前发生的种种。
他在罕见的大风雪天里,孤身一人,疾行了三天三夜,最终浑身的伤和疲惫,让他倒在了冰冷的白草上。
就在他以为命已至此时,朦胧间觉得有人托起了他的身子,并一点一点地把奶酒往他地嘴里送进来。连续喝了好几口酒后,冯远冻僵的身体终于暖和了过来。他缓缓睁开眼,见一个牧羊人打扮的小姑娘正托着他的头,喂他喝水和酒,周围是羊群组成的一度厚厚的墙。见冯远醒过来,牧羊姑娘兴奋地瞪大了眼睛,用北荒族语高兴地说:“醒过来了,太好了你没有死。”冯远想左起身来,却始终动弹不得,虚弱的声音用北荒语道:“谢谢你。“
”你伤得很重,先不要勉强说话。“牧羊姑娘把食指放在唇前,做噤声状,又温柔地用皮子做的水囊喂了冯远一些羊奶。冯远打量着她,黝黑得皮肤透着红锈色,头上整齐地绑着一条条细辫用彩绳固定,一身羊皮做的小袄,却显得格外地干净利落。应该是青龙部落的人,冯远大概估计了下自己走过的距离后,作出判断,应该已出了燕州军的势力范围。
看着认真喂自己喝羊奶的姑娘,冯远怔了下,轻声道:”我叫冯远,我会报答你的。“
姑娘见冯远又开口,就停下了手中的水囊,看着冯远那张因虚弱而显得更加苍白地脸,抬头似思索装般,望着天空好一会儿。蓦地低下了头,脸色微红却坚定着说:”那,你,便要答应娶我。“
再看那姑娘,已是羞得满面通红,似是后悔说了刚才的话,眼里却又带着期待得目光。
”你要是不愿,我不强求你。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这个。“姑娘又把头转向一边,声音也渐渐变小。
”我答应你。“冯远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对着那姑娘说道。姑娘惊喜地转头看着冯远。”我娶你。“冯远尽量用清晰洪亮的语调,好让眼前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叫什么名字?“冯远问。
”我没有名字。“那牧羊姑娘一时间竟更害羞了起来,完全没有了开始的那股子气势。”不过族里的人都叫我阿白。从今日起,你便是阿白的夫君了。“姑娘已经羞得不得了,用手遮住了半边脸,语气却是掩不住的欢喜。
草原上的情爱,如同荒山脚下的黄金河水,来得酣畅简单。
冯远见她这样高兴,坐将起来,却不想忽然眼前一黑,再次昏死了过去。
就这样,冯远在昏睡中被牧羊姑娘阿白带到了毡房里,他不太清楚,这样较小的身躯是怎样在这样的风雪天里把他带回来的,白日里,她拉着车,载着他在风雪中前行,每个寒夜里,为了给他取暖,二人就是这般相拥而眠。
看着胸前安睡的人,屋内是热烘烘的炉火,帐外是刺骨的寒风,冯远心头涌出久违的阵阵暖流。
冯远起床来,来到帐外,给炉火填了些柴草,过了大约一刻钟的,阿白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看着身旁的冯远,羞涩一笑“你醒来啦。”
“再睡一会儿吧。”冯远温声道。“你昨天一定累坏了。”
“我不累。你才是,伤的那么重,就不要起床啦。”说话的功夫,阿白已装束好,拉着冯远到床边,一脸的关心。
“我已经全好了。”冯远笑道。“你看。”说着用一条手臂揽住了阿白的腰,转眼间她就稳稳地站在了地面。
倚在冯远高大的身躯上,阿白惊讶地抬头看着冯远,瞪大了眼睛:“真厉害。”
这时,冯远才仔细端详起了眼前这个姑娘的外貌,略显较小的身形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结实感,容貌说不上出众,黝黑的肌肤,略带着红晕的面庞,小巧的鼻子,皓齿洁白,一双明亮的双眸格外的引人注目。算不上美人,却有着草原独特的魅力。
阿白也直视着冯远的目光,没有了昨日的扭捏和羞涩。
冯远对草原不同部族的习俗有大致了解,此地乃是北荒之北,依旧是母族传统,连年战乱使得男丁稀少,女子有走婚的习俗,接收外乡人做夫,加入氏族,让氏族繁衍后代,绵延子孙。牧羊姑娘阿白所在地部族是地处北荒之东的青龙部属地的克喀部族,在荒北地算是个小部族,归属于大部族青龙部,一个小部族一般有几个氏族组成。因常年征战,克喀人丁渐稀。
相顾无言,半晌,冯远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玉扳指,抓起了阿白的手,为她戴上“这个收好,这是我娘送给我的东西,就当作信物,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阿白欢喜地看着手上洁白温润好似要滴下来的玉扳指,左瞧瞧,右瞧瞧,喜欢得什么似的,又举起手来给冯远看。转了转眼睛后,又走到帐边,取下了挂在壁上的羊皮弯刀,双手捧着递与了冯远,道:“这是我平常宰羊和防身用的弯刀,虽然比不上你的玉贵重,却很锋利,我送给你。”冯远接过抽出刀来看,尽是质朴之色,又收刀入鞘。
冯远问阿白,为何要自己来做她的夫婿,阿白回答得倒是很诚恳:“因为你生的这样结实又好看,我在雪地里看到你时就想,这人要是活得成,我一定要带回家的。”
“但走婚的都是死了男人的寡妇,你还是姑娘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何必嫁给一个外乡人。”
“因为我也是个外乡人。”阿白黯然道。“我不是氏族的人。”
冯远在心里叹了口气,所谓不是氏族的人,是外姓人,夺取战功而吸纳为部族人,但向来处于部落边缘地带,无法分得战利品,更无法进入部落的权力中心。
“你的父母?”
“因为打仗死了。“阿白平静地说道。”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父母的印象,一直是大族母照顾我。”
冯远一时间有些可怜这个姑娘,又想,草原上,像阿白这般的人,又何其之多,不禁地叹了口气。
吃过早饭后,阿白就拉着冯远,前往克喀大族母处。
独居在一顶大帐的克喀大族母是整个克喀部族的神官和医官,更是克喀的大司仪,部族内婚丧嫁娶,都要告知大族母,并求取占蓍。
草原部族聚群而居,走出阿白的小帐子,冯远看到远处一顶顶错落排布的克喀毡房一直延申着,在白色的雪原里,白色的毡房上几夜的风雪,让房顶积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好似散落了满地的棋子。太阳初升,阳光映着白雪,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起得早得人家已在清理帐顶的积雪。随着太阳的升高,出来扫雪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没有男人,只有女人和小孩。
冯远一边观察着克喀部的人,克喀部的人也向冯远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这时,冯远才意识到,一直牵着自己手的阿白姑娘,走在了自己的身前,像是炫耀般,一路拉着冯远前行。
“你怎么啦?”冯远笑问道。
“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也要有夫婿啦。”阿白没有回头,边向前走边说。
冯远回头看阿白的小小的帐子,好似离了群的小羊。
这时,从南方传来一阵的隆隆喧闹声,声音慢慢越变越大,人们都停下除雪,竖起耳朵听着,突然,一个小男孩丢下了手里的工具,疯也似的向南方跑去,边跑边兴奋地大声叫嚷着:“回来了,回来了!”女人们如梦初醒般,丢下了手里的家伙,绽放出笑容,孩子们也跟着那个男孩纷纷向南方跑去。
“这是?”
“打草的男人们回来了。”
“带我去看看。”
照耀着温暖的朝阳,南方的天际线泛出三四个黑点,那是骑马的勇士,逐渐地,勇士队伍扩大着,最后如同潮水一般向克喀部驻地涌来。数不清地马匹载着厚厚的包裹,马上坐着的是魁梧强壮的克喀男子。
率先进入驻地的是轻装的先锋官,围绕着驻地克喀部外围快马跑了三圈,嘴里不停高声喊叫着:“多勒!多勒!“随后下马,直奔中央最大的帐子而去。冯远知道,他说的是草原上部族的方言,意乃“归来了!归来了!”。
不多时,从大帐中走出一个身着裘袍的女长者,左手持嵌着碧玉的骨杖,头戴金镶做的头饰,右臂在一年轻女孩儿的搀扶下,缓缓地向队伍地方向走去,随着脚步的前进,头饰在阳光的照射下,反映着闪闪的光芒,虽不甚华贵,但在向来质朴的牧区营地中是那么引人注目。
盼望着男人归来的女人们见大族母出来,便渐渐聚集在大族母周围,在大族母的带领下,迎接归来的男人们。
马蹄声也清晰了起来,轻骑地斥候也接二连三率先到来,围绕着营地高声欢呼,随之而来载着克喀勇士和战利品的骏马。
冯远知道,北荒冬季牧草稀疏的日子里,常会去南国边境“打草”。所谓的打草,就是侵入南国边境城镇大肆劫掠一番,再利用马匹的机动性,躲避边关守军的追击。一去多是一月有余,每人除去骑乘外,另带两三匹作为备用,日夜兼程,让守军和边民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
马匹和勇士们越聚越多,冯远大概估算了下,克喀部人马大概有一百余骑,这是这是这个小小部族全部的战斗力了。再看去,为首的是个一青年男子,胯下是一匹健壮的黑色骏马,手持长矛,显示其是克喀部族的军事首领。马队分别路过大族母面前,一人接着一人地扔下一个包裹后,又开走,慢慢地大族母身前的包裹像是小山一样隆起。随后一匹又一匹的骏马冲向了各家各户的毡房,男人们左臂夹起孩子,右手环抱起自己的女人,一包又一包的战利品被扔进了毡房里,羊群也被惊醒。
男人们都回了家。但并不是所有地守候都有归途,有的女人们在痛哭过后,接受了事实,领着一脸茫然的孩子,默默地向大族母哪里走去,拾起几只包裹来。阿白轻声对冯远讲,这就是克喀部地大族母。
冯远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北地的寒风吹在脸上,朝阳同样照在了他的脸上。
“远哥。”阿白亲昵地唤着冯远,晃了晃他的手臂。“和我再说一说你的事,我们一会儿去见大族母,她会问起。“
“我是金城青龙部人,我爹是草原人,但我娘是燕州人,爹娘都死了。总督要金城青龙部人打仗,我被捉了去,吃了败仗被俘虏后就逃了,一直逃了过来。”
“原来你娘亲是翼州人怪不得,我看你举止倒不像草原人。”
“咦?是吗?“冯远有些诧异。”你说说,是哪里不像呢?”
“草原的男人是不会让女人牵着走路的。”阿白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冯远看了看牵着他的阿白的手也笑了起来。
金城是草原上唯一的都市,也是北荒州总督驻地,历代首领家眷多有在金城为质。有金城地六百年,一直是北荒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起初金城内多各大部族的家眷和下属渐渐扎根于此,草原七大部便各有分布在金城。长庆之乱后,荒州总督南逃,各部往来禁令已是名存实亡,加之地处三洲中段,来往商旅多在此休整,商业也逐渐随之兴起,到如今,金城已成为闻名天下的草原都会。
“远哥。”阿白眨着眼睛,看着冯远地眼睛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留你。你既然是青龙部的卫城兵,终归是要归队的。”
冯远摇了摇头,摸了摸阿白的头发:”傻姑娘,我这人最看重的就是恩情,既然答应娶你了,那就是我的妻。放心吧,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算是哪天真的要走,你若愿意,咱们一起走。况且。”冯远顿了下。
“况且什么?”阿白问。
“冯远。“大族母缓缓开口问道:”你说你是金城和青龙部人,可有什么证据。”
大族母的大帐内,最中央,是一盆足足的炭火,映得帐子里暖暖地。
冯远没有回答,一层层解开了上衣,又解下阿白为他精心包扎好的裹伤布,露出了每个青龙部战士后背上都有的飞龙纹身。青龙向以善战闻名,便是全身遍布着伤痕,飞龙依旧完整,表明青龙部人从不背向示敌,从不逃走。但冯远背部一条斜长的伤痕,如同一条巨蟒,贯穿飞龙,其他大小伤痕如织,飞龙图只能依稀辨认得出。
“你说你被俘逃走,怎么证明?”大族母厉声问。
“回大族母。”冯远抬起头,直视着大族母。“我无法证明。”冯远说着,咽了下口水,缓缓道:“铁狼卫全军覆没。首领克烈汗战死,金城青龙部,已经灭亡了。”
“什么!”大族母一时间被冯远的话震惊到。
冯远继续沉着道:“十二月初,首领集结全部兵力五千人,与燕州胡三部下陆家三兄弟的二郎陆免战于草原东部之丰源河。七日夜,五千兵力全部葬送于丰源河畔。”
沉默良久,大族母开口问冯远:“这是多久之前的事。”
“半月前。”冯远回答道:“我被俘当日就逃走了,逃了三天三夜,遇到了放牧迷失的阿白,是她救了我。”
“阿白。”大族母转过头,又问站在一旁的牧羊姑娘阿白:“你愿招他做夫婿吗?”
“阿白愿意!”阿白不假思索的利落回答道。
“阿白,你可要想清楚,他不是氏族的人,金城青龙已没,如果嫁的人不是氏族的人,你和你的子孙就永远是部落的客。”
“阿白愿意!”阿白再次坚定地答道。
“大族母,”冯远突然跪在大族母面前,语气坚定地道,“下次打仗带上我,我要做克喀部的古仑木。我愿以此作为我成立氏族的基础。”
古仑木在青龙部意为无上之勇士,是取敌军首领首级之人,草原的规矩,不会拒绝一个真正勇士的要求。
阿白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冯远。
大族母看着冯远,良久说:“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却又去送死?”
“为了阿白,我愿意。”冯远坚定的说。
“去睡羊圈吧,五天后你们婚礼后合帐,阿白就是你的。”
冯远对着大族母磕了个头。
是夜,阿白抱着羊毛毡子,看望羊圈里的冯远。
“为什么为我要做到这个地步?”阿白为冯远整理着床铺。
“阿白,等我回来。那时候你就是一个克喀古仑木的妻子了,再也没有人能让你低声下气了。”
就这样,冯远来到北荒的第五个年头,为了一个北荒女子,决定再次披挂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