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出了府宅，天色已晚，天门早已关闭。还好天庭承平太久，恰如老木门关闭日久而户枢生虫。正如俗话所讲：上帝关了你的门，必定会开你的窗，冬天吹冷风冻着你，夏天吹热风蒸着你。
八戒来到天门外，绕着城墙走不远，就拿脚踢一棵老树，那树叶哗哗响，似过往的风儿只吹它一般。
不一会儿，城墙根冒出一个脑袋，右手将一盏微灯提至耳边，朝八戒张望。只见这脑袋儿头顶光光，四周边却有一圈卷发，鼓着二只大眼睛，却没有鼻子。
他见是八戒，麻利爬上来，努力把眼睛眯起来，不使露出更多目光，哈着腰瓮声道，“大仙摸黑来呢？”
“确是摸黑来的，”八戒凑上脸去，“还想摸黑进城。”
“明早走城门来不及吗？”
“来不及。我说载户余，下次输浑物的时候，你离远点，别凑近，你看你一身味儿。”
“那您等下，我清下管子。也洗下身子。”
载户余走回去，拿起一根雕着二条金龙鱼的拖把，和着清水快快地洗了大管子，又跳进一个大缸，洗了身子，这一套下来，已过去半个时辰。
载户余穿了干净衣服，又提着那盏黄灯迎出来，八戒不耐烦地从兜里掏出二根大葱，各插入一个鼻孔。然后跟着载户余小心地走下墙根，进入输浑管。
这输浑管说是管子，其实由砖彻成，是一个地下排泄天庭浑物的通道。由城内通往城外，在城墙处设一管理，称名载户余。
这算不得是官名，却也是天庭在编，有名录可查，有薪水可发。
这个载户余八戒认识也有年头了，他经常在浑物里摸点值钱东西上来，老老实实地交给贡品管理办公室，工作非常认真。其实按责职，他只负责开闸放泄，关闸维护清理即可，并不用捡破烂。
本来这个管理点还配有一名军士，以防有不良从此处进出天庭大城。但因久来无事，且味道太重，这军士也是有名无人，点到而遁，只剩这天生没有鼻子的载户余日夜驻守。
八戒曾听城门卫讲，这载户余原名寒尘鱼。为北方寒妖夫妇趁冬风南下，二妖过神龟大山时暂息于山间土尘，不意而生此孽，因形如鱼，故名之。
其又名胖头鱼精，性残暴，喜居浑臭之水。得机缘而为魔，占太极湖，为制造浑臭之水，杀人兽无数，杀而不食，只暴晒于湖水之中，或晴或雨，任尸体腐烂，好好一湖清水，变得浑臭之极。
后文殊菩萨收之，以盐腌成鱼干，挂在九台山开慧寺大众茅房的北檐。任风雨侵湿，日月烘照，去其闻觉，敏其听觉。使胖头鱼精之灵渐弃喜臭之性，逐增佛音之染。终到大醒悟之时，愿永生做载户余。
至今算来，这鱼精做载户余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八戒一直不觉得他是真心愿意做一辈子载户余的。不过是时间到了大醒悟日，若不诀择，则显得菩萨智慧不高，不足以化邪为善。那时，怕是鱼干也做不成，必遭灵灭之刑，而一切皆休。
待走出管口，八戒将一瓶米酒丢在草地上，算是酬谢。也不理载户余，径直朝桃园摸去。
八戒小心地接近桃园。这天夜色凝重，风声急促，吹得路旁树叶沙沙作响，正是作贼之良辰吉时。
待摸近桃园外围岗哨，那风吹来阵阵笑声，有男有女。八戒拿布遮了鼻子嘴巴，在脑后系个结，猫着腰靠近。
转过一排屋子，但见前面一片开阔，百步开外是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条小桥，小桥正中，立着一处哨屋，内亮着一盏黄灯，影影绰绰，人头摇动，却是一粗胖哨卫怀玉而嬉。
八戒不由轻叹一气，若是往常，还不得坐地观赏一番，长夜漫漫，难道如此戏文。可现在，却有大事要干。只得匍匐而行，缓缓爬到河边，转头再看哨屋，那人头已不见，只剩灯光散漫，忽明忽暗。
既如此，倒不用游过河去。由河边爬入桥中，再缓缓爬过哨屋，却也人不知，鬼不觉。
过了小桥，便失了风声，四周一片寂静。八戒小心前行，末走多少，又见前面一处哨屋。只是屋内黑暗一片，怕是没有哨卫值班。
八戒胆大起来，站直身子，扯了遮脸布，伸了个懒腰，跨开脚步走去。
才走过这哨屋，便闻到一阵腥味。此腥不同浑物管里的味，这一闻就知道是活物的腥味。八戒连忙蹲下，拿眼四周观望，却是一片安静。
真是活见个鬼了，耙脸玩意儿。八戒有点起性子，索性站起来往桃园走。又转过一个拐，才把猪鼻子伸出去，差点被腥味熏晕过去。
八戒刹住步子，憋着气拿眼瞧，才明白怎么回事儿。前面横卧着一条蟠龙。这蟠龙龙身足有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那么粗，现卧在八戒前面，如卧着一座小山。
正是这条蟠龙，在无时不刻地散发着这股子腥味。敢情王母拿蟠龙守夜，真有想法。
也怪不得这哨屋没哨兵，呆不住啊。除非叫载户余来，倒是蛮合适的。可王母派载户余守桃子，不知还会有神仙愿意吃否？
想想自己参加蟠桃会，如师哥所言，是因为女人之间的妒忌，八戒就觉得自己活得可笑，任人摆布的命运呀，自己就是一只被命运之绳捆住的蟹。
愤懑的猪不敢动，悄悄收回自己的脸面，不敢从这个路拐走出去。别看蟠龙在龙族里属下三流里的下三流，毫无智慧可言，且一身腥臭，但它有个好处，身上长满了眼睛，按阎王老鬼的说法，天上有多少星星，蟠龙就有多少只眼睛。
这多眼的龙现在就卧在八戒前面，一动不动。只有那无数只眼睛，或开或闭，一刻不停。只要看到八戒小半个身子，那龙就得长啸起来。进桃园这事得泡汤，自己还得逃跑。
八戒知道现在不能急，无奈地吸几口腥气，闭目送神，顺便想办法怎么进园。脑子转了几个拐，就冒出一个主意。
好八戒，又伸出猪鼻子，玩了命地深吸一口腥气，那难受劲，把自己的眼泪都难受出来了。但吸饱为止，忍住不呼。然后悄没声地原路退回。在桥上哨屋找个缝，将鼻子伸进，才将所有的腥味呼了出去。
瞬间，那屋里的男女被熏得干呕。
“什么玩意出来了？好恶心。”一个女声嚷道。
“腥死我了，”哨卫也嚷起来，“一屋子都是，是不是你放了一个无声无响的浑屁儿？”
“我又不是猪，我不爱放屁，”女子说着推开窗子，将头伸了出来。
这时，风趁着机会吹入哨屋，将那支半死不活的蜡烛吹灭了。
桥上漆黑一片。但听得啊地一声，八戒将这女子打晕过去。再一拳打晕正把头伸出窗的哨卫。二人如二条死鱼横杠在窗栏上，一动不动。
八戒吐尽腥气，扒桥边吸几口新鲜空气，才一肩一人，扛起二人，走过第二个哨屋，再走过路拐，直接朝蟠龙走去。
蟠龙身上的眼睛本来是有开有闭，连绵不绝。但此时却是只开不闭，很快在八戒面前密集地睁着上万只眼睛盯着他。
八戒笑笑，快走二步，将二人朝蟠龙扔去，同时，蟠龙卧在极远处的龙头直立起来，向着天空开始叫：??，我??，?里个?。
叫得八戒一呆，这是条龙？
这男女二人撞到龙身，沾了一身臭，被弹开来，直直落在地上。
这蟠龙真够长的，怕是这一条龙就已围绕住了整个桃园吧。八戒看不到龙头所在，但听着蟠龙叫声，估计龙头离自己的距离，如此想道。
同时动作不慢，直接跳起，伸手扯住一片龙鳞，借劲一个跟斗，已站在龙脊之上。再一返身，跳进龙身内侧，落在草丛之中。
龙身内侧的眼睛也逐渐次第睁开，只是因八戒落地便呈卧姿，使这些睁开的眼睛各自游离，找不到目标。
八戒不动，他在等时机。
过了许久，听到龙身外侧传来人声，看来应该到了一帮哨卫，动作够慢的，比不得天蓬当年水师麾下精兵。
只听一个尖细声音道，“在这里呢，哇，还是二个。”
“先绑起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道。
“是，那个，李头儿，这是那博万，柳林桥哨卫。”
“岂有此理，工作期间光着屁股往桃园跑，想做什么？四周都是野地，风也挡不住，也不怕着凉？”李头儿很愤怒。手下也不敢多说，拿罩子罩住这腥臭的二人，打算拖回去。
“头儿，这二人是被打晕的，其中必有问题，要不要查一查？”尖细声道。
“查？必是二人互殴，你追我赶，本就激战拔力，又跑这一路争斗过度，气急胸闷之际，闻一闻这腥臭，你不晕？”李头儿认真分析罢，逼问道，“你想查出什么来？打算如何上报？实报？还是虚报？”
“这个，这个，”尖细声语塞，道，“不报为好，不报为好。”
“那个赶龙的，我们走后，你把龙唤醒。这腥臭的龙，叫声象狗，眼睛多得来，我看着就汗孔倒竖，浑身不爽。”李头儿说着，挥手叫大家回去。
八戒抬头看龙，龙眼睛此时全都闭着。知道再不走，那赶龙的把龙唤醒，自己就动不得了。于是，起身朝桃园跑，距离也就百米，一瞬便到。
跳进园子，躲到墙墩子后面，八戒看见那赶龙的手举一支蜡烛，在龙背上朝龙头方向急奔，边跑边叫唤着：睡的是虫，醒的是龙，乱叫的蛤蟆，捉贼的蟠龙。醒来喽，大蟠龙儿。醒来喽，大蟠龙儿。
等声音远去，八戒的精神放松下来。他跨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喘气，却闻到一股桃香。那浓重的成熟桃子散发出来的香味刺激着八戒的食欲，这时辰，正是吃夜宵的时候。
八戒咽了二口吐沫，站起来，把手在衣服上擦一擦，弯腰走进桃林。然后从兜里摸出雌镜，摆放在地上。
那雌镜起初一动不动，接着如一颗冰冷的心，慢慢地热乎起来。万物有灵，诚哉斯言。八戒看着这在草地上不住颤抖的雌镜，相信它是有生命的。她正在呼唤那被恶毒的七仙女残忍打碎的雄镜。
不多久，四周闪过无数道光芒，如许多流星划过草地，从四方朝一个点上聚拢。最终，雄镜的所有碎片都叠落在雌镜之上，沉默无声。只有在一块较大的碎片上，系着一条绿丝绸，不时被风吹动。
八戒拿出布袋，将碎片倒进去。又从袋里摸出绿丝绸，解开来凑近看。一股清香先钻进鼻孔，淡淡的，如丝般细，又连绵不绝，象忧愁，象迷茫。
这淡淡的清香却又霸道地遮盖了桃子香味，填满八戒的胸。
“真好闻，”八戒想道。将丝绸轻轻塞进袖口，又摸一摸，确认放好。才系好布袋，同雌镜一道塞到怀里。
这时，四周只剩下桃子香味了。八戒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